劉平
摘 要:作為意識現(xiàn)象學的中心問題,在胡塞爾那里,“意向性”被界定為意識的本質(zhì),具體而言,意向性乃是意向行為與意向相關項之間的關聯(lián)性。從“先驗主體的意識意向性”出發(fā),胡塞爾所理解的“意向性”本質(zhì)上體現(xiàn)為認知關聯(lián)或基于“主客體關系”的認知關聯(lián)。不同于胡塞爾的思路,海德格爾則從“實際生命經(jīng)驗”出發(fā)把胡塞爾以“認知關聯(lián)”為本的“意向性”回溯到以“存在關聯(lián)”為本的“意向性”之中。而早期海德格爾“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的形式顯示”思想正是這一回溯的集中體現(xiàn)。
關鍵詞:意向性 認知關聯(lián) 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 形式顯示 存在關聯(lián)
在通向“存在之思”的道路上,胡塞爾意識現(xiàn)象學對海德格爾存在現(xiàn)象學的形成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這一點已普遍得到海德格爾本人及其研究者的認可。在貫徹現(xiàn)象學的根本精神“回到實事本身”的基礎上,海德格爾則強調(diào)要在存在學的意義上深化對胡塞爾“意向性”(Intentionlityt){1}的理解,即回溯到“意向性”更為本源性的意義。在海德格爾踏上思想道路之初,這種深化的思想成果率先體現(xiàn)為早期海氏那里的“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的形式顯示”。在此基礎上對海德格爾“形式顯示”如何深化胡塞爾“意向性”問題的把握和理解,無疑將有助于在思想史的層面上更好地厘清“胡塞爾——海德格爾”這一思想關系。
一、胡塞爾“意向性”的實質(zhì)內(nèi)涵
為追溯一切知識的根源,從描述現(xiàn)象學階段到先驗現(xiàn)象學階段,“意向性”始終是胡塞爾意識現(xiàn)象學的核心問題。而“意向性”,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切意識總是關于某物的意識”。具體而言,在描述現(xiàn)象學階段,意向性作為客體化的意識意向行為(如感覺、想象、回憶等)或奠基于客體化行為的非客體化之意識意向行為(如愛、恨、同情等),其基本特征是“指向性”(Richtung)或“關聯(lián)性”(Beziehung),其中“指向性”奠基于“關聯(lián)性”,恰恰是“對某物的關聯(lián)”本身(Bezogenheit auf etwas)才構成“對某物的指向”得以可能的條件。這也是胡塞爾對布倫塔諾“意向性的”(Intentionale)進行初步深化的結果。胡塞爾摒棄了布倫塔諾把“意向性的”作為內(nèi)在于意識或心理體驗的對象的存在方式的做法,而突出強化了意向活動(Noesis)與意向相關項(Noema)的“指向性”或“關聯(lián)性”,換言之,意向活動總是“指向”或“關聯(lián)于”意向相關項。
進入先驗現(xiàn)象學階段后,胡塞爾一方面沒有對意識和意向性進行區(qū)分,另一方面則一味推進“指向性”,而忽視了“關聯(lián)性”本身的“二重性”,即只顧“認知關聯(lián)”而不顧“存在關聯(lián)”。胡塞爾在《純粹現(xiàn)象學通論》中寫道:“意向性是在嚴格意義上說明意識特性的東西,而且同時把整個體驗流稱作意識流或一個意識統(tǒng)一體?!蓖瑫r在向“先驗主體”的回溯中,意向性作為理解意識體驗的特性首先在“我思”中,“在每一活動的我思中,一種從純粹自我放射出來的目光指向該意識相關物的‘對象”?!凹兇庾晕摇被颉跋闰炞晕摇鲍@得了意向性關聯(lián)結構中第一性的位置,并且作為一切意向相關項之存在、意義和有效的源泉。先驗自我在邏輯上也就“構成”了意向相關項以至意向活動的可能性條件。由此,在先驗現(xiàn)象學階段,意向性獲得了“構成性”的規(guī)定性,“構成性”乃是意向性的根本特征或功能。那么,何以在向“先驗主體性”回溯時,“意向性”在胡塞爾那里的實質(zhì)內(nèi)涵乃是基于“主客體關系”的認知關聯(lián)呢?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必須先行闡明“先驗”在胡塞爾那里的根本意思。
胡塞爾寫道,“這里所謂的先驗,不應被理解為別的什么東西,而應被理解為笛卡兒所開創(chuàng)的那個原初的動機,即對所有認識構成的最終源泉的回問,認識者對自己及其認識生活的自身沉思。”(譯文有改動)由此,可基本看出胡塞爾先驗現(xiàn)象學和笛卡兒(同時也包括康德)先驗哲學的一種“親和性”,即批判性地追問基于“主客體關系”的認識本身是何以可能的。胡塞爾進一步指出,先驗“現(xiàn)象學與康德的先驗哲學之間,有一種明顯的本質(zhì)上的近似。實際上我采用康德式的‘先驗的這個術語{2}(盡管與康德的基本前提,主導問題和方法相去甚遠),從一開始就是基于下面這種有充分根據(jù)的確信,即康德及其后繼者在‘先驗的這個題目下從理論上探究的全部意義問題,都能歸溯到這門新的基礎科學(至少在它們經(jīng)過最終澄清而表達出來的情況下)”。這門新的基礎科學無疑就是胡塞爾的第一哲學,以作為先驗主體性為中心的“先驗現(xiàn)象學”。
因而,“胡塞爾本人的‘先驗概念也相應地具有以下兩層主要含義:1.‘先驗首先被他用來指稱一種‘對所有認識構成源泉的進行回問,認識者對自己及其認識生活,進行自身沉思的動機。2.‘先驗概念在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中同時表明一種在純粹主體性本身之中尋找客觀認識可能性的具體做法?!碑斎唬@一概念所指明的已經(jīng)不再單單是超越先驗主體的認識如何可能的問題,而是要求更徹底、更無前提性地奠基于先驗的純粹主體性解決這一問題。通過沿襲和深化近代笛卡兒、康德以來的先驗主義認識論傳統(tǒng),并避免了近代歐洲哲學在“思維與存在”的思想框架內(nèi)探討主客體之認識關系時往往又深陷經(jīng)驗心理學的情形,在胡塞爾那里的“純粹意識的意向性”則更徹底地落實到先驗主體性的“構成性”意義和功能方面,并以此試圖解決胡塞爾意識現(xiàn)象學的原初動機,即通過“先驗主體的意識意向性”分析為邏輯學和認識論奠定了基礎。
在向“先驗主體性”回溯的過程中,意向性的“先天相關性”或意向活動與意向相關項的“共屬一體”實際上仍體現(xiàn)為一種主體表象客體的運作機制。以“先驗主體”為中心的“意向性”仍把“意向活動”和“意向相關項”客體化或?qū)ο蠡癁閮蓚€現(xiàn)成的存在者,任何一個意向活動及其意向相關項完全由先驗主體所規(guī)定。在胡塞爾那里,這也是以“意識”或“意識體驗”為出發(fā)點的現(xiàn)象學研究在重新回到并深化笛卡爾、康德的以“先驗主體”為中心的認識論傳統(tǒng)的邏輯結果。這樣,“意向性”就成為了“意識”的“唯一擁有者”,被徹底限制在意識領域??傊?,在追溯一切知識的前提和基礎的過程中,胡塞爾實際上把“意向性”理解為“認知關聯(lián)”,并且更多是著眼于人與存在者的認知關聯(lián)。再者,始終把“認知”作為“第一性”要素的胡塞爾顯然就遺忘了“不同于存在者的存在”,更遑論本源性的“存在關聯(lián)”。
二、“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與“形式顯示”
不同于胡塞爾從“先驗主體”出發(fā)的意識意向性分析,在早期海德格爾那里,“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成為“意向性”展開自身的意義空間。這也是海德格爾把“存在”(Sein)從“意識”(Bewβtsein)中解放出來的初步嘗試。對“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本身的表達和理解就是“形式顯示”。
那什么是“形式顯示”的本己含義呢?海德格爾寫道:“作為方法要素,形式顯示屬于方法的闡明本身。為什么把它叫作‘形式的(formal)呢?形式的東西就是某種關聯(lián)的東西。顯示(Anzeige)是要先行顯示出現(xiàn)象的關聯(lián)?!痹僬?,“某種關聯(lián)的東西”乃是本源性的“存在關聯(lián)”,“現(xiàn)象”所標明的就是“存在”而不是胡塞爾那里的“意識”,因而,作為海氏的現(xiàn)象學方法,形式顯示的基本內(nèi)涵就是,讓本源性的“存在關聯(lián)”在“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的自行發(fā)生、自行構成的境域中使自身“實行”開來。不同于胡塞爾把意向性理解為認知關聯(lián),海德格爾則回溯到了“意向性”更為本源的意義,“對某種東西的關聯(lián)”、“對存在的關聯(lián)”這種“關聯(lián)意義”在“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的境域化運作中構成自身。
更為重要的是,形式顯示本身切合了“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的意向性或境域化的本性。海德格爾認為:“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die faktische Lebenserfahrung)是通向哲學之路的起點?!币簿褪钦f,作為此在的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構成了人一切哲學活動(Philosophiren)的出發(fā)點。那如何來理解“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呢?從海德格爾出發(fā),這種理解可形式地把握為兩條基本的原則,即它自身本己化(es er-eignet sich)和它世界化(Es wetet)。{3}這種劃分并不意味著這兩條原則是絕對并列的,它們之間始終具有本己、本源的關聯(lián)性。
首先,“它自身本己化”。在前理論、世界性質(zhì)的東西里面,“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總是存在于生命之中并為了自身,總是以一種非概念化、暫先行之的傾身投入(Hingabe)的方式,“在生活的湍流體驗的自身之中”展開自身。它在與體驗——體驗活動和作為體驗活動的結果即被體驗者——同行之際,總是不斷地通過“傾身投入”的方式進入其本己的“動蕩不安”(Bewegtheit)的生存態(tài)勢中。這種本己化的體驗(Er-leben)在其前理論的先行把握(Vorgriff)和回行把握(Rückgriff)中得以顯示自身,這“表達出生命本身的引發(fā)動因的趨向或者趨向著的動因引發(fā)”(譯文有改動)。在這種相互牽引(Zug)、相互構成的意向性態(tài)勢中,實際性生命達到了其“自身本己化”的規(guī)定,而這不能通過理論化、客體化的設定提取出來。
其次,“它世界化(Es wetet)”。海德格爾寫道:“在這樣一個決定著經(jīng)驗內(nèi)容本身的意蘊狀態(tài)(Bedeutsamkeit)的方式中,我經(jīng)驗著我所有的實際生活處境(faktischen Lebenssituation)。”“意蘊乃是原初的東向,是直接給予我的,并沒有通過一種實事把握而造成思想的拐彎抹角。”對實際性生命來說,“在一個周圍世界中生活,到處都有意蘊,一切都是世界性的,它世界化”(譯文有改動)。這種世界化意義上“處境”意味著一種定向意義上的“整體性意謂”(eines Bedeutungsganzen in einer Sinnrichtung),這種“整體性意謂”意謂著實際性生命始終關涉到我們生活在當下、具體的“自身世界”(Selbstwelt)、“周圍世界”(Umwelt)、“共同世界”(Mitwelt)、“在世界之中”(in derwelt)?!拔覀兊纳褪俏覀兊氖澜纭薄T凇皊elbst”“Um”“Mit”“In”這些形式地顯示出“世界化”或“域化”的意向性語詞中,實際性生命在其進入世界的時機化的實行中保持各種原初的關聯(lián)姿態(tài),即“存在與人的本源性關聯(lián)活動”在各種方向保持著其時機化的實行。就“自身本己化”和“世界化”的關系而言,海德格爾寫道:“唯有在當下本己的自我一道回響中,才有對周圍世界的東西的體驗,才有世界化,而且在對我而言世界化之際,我才以某種方式完全在此?!边@種方式就是“自身本己化”的方式?!八澜缁焙汀八陨肀炯夯闭f明了實際性生命的意義的生成(Genesis)。從形式顯示出發(fā),這種兩條基本原則形式地顯示出,生命如何解釋自身。因而,在海德格爾那里,“形式顯示”意謂著通過對“實際性生命”“形式地”“加以顯示”,讓“實際性生命”在其與原初世界的“因緣際會”中顯現(xiàn)出來。
總之,“形式顯示”本身“應和”了“實際性生命”之“本己化”和“世界化”本性的境域化表達和理解。這進一步表現(xiàn)為:一方面,唯有從“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所展顯的原初境域那里而來,形式顯示這一解釋學化的現(xiàn)象學方法才能“當前顯現(xiàn)”并展開為“存在與人之關聯(lián)”(這是海德格爾那里“意向性”的本源規(guī)定)的思想運作;另一方,唯有“形式顯示”這種非現(xiàn)成化、非理論化的現(xiàn)象學方法才能去敞開和描述當下的、活生生的“實際生命經(jīng)驗”的意向性的本源含義,即“存在與人的關聯(lián)”。簡言之,在海德格爾那里,“實際性生命”與“形式顯示”在渾然天成的一體化運作中,“存在與人的本源性關聯(lián)活動”得以形式地顯示出來。
三、結語
通過上述的分析,在胡塞爾和海德格爾那里,不管是意向性還是形式顯示(在本質(zhì)上是對胡塞爾“意向性”的深化)均體現(xiàn)為“關聯(lián)問題”。但關鍵在于,二者在根本上究竟分別是何種關聯(lián)問題?這兩種關聯(lián)之間的關系是什么?從“先驗主體”的意識意向性分析出發(fā),胡塞爾所理解的“意向性”實質(zhì)上乃是基于“主客體關系”的“認知關聯(lián)”,在海德格爾看來,同時也體現(xiàn)為基于“人與存在者之關聯(lián)”的認知關聯(lián)。不同于胡塞爾的思想傳統(tǒng),海德格爾則明確要求將“存在”從“意識”中釋放出來。為此,海德格爾深化和拓展了“意向性”更為本源的可能性,具體來說,從“實際性生命經(jīng)驗的形式顯示著的分析”出發(fā),海氏從“人與存在者的關聯(lián)”回溯到“存在與人的關聯(lián)”,從“認知關聯(lián)”回溯到“存在關聯(lián)”。因而,在海德格爾看來,胡塞爾的“意向性”作為“認知關聯(lián)”實質(zhì)上乃是奠基于更為本源、更具可能性的“存在關聯(lián)”,即“存在與人的關聯(lián)”。簡言之,從海氏的“存在之思”出發(fā),“認知關聯(lián)”奠基于“存在關聯(lián)”,或者說,“存在先于認知”。
{1} 對于胡塞爾的“意向性”思想,海德格爾給予了充分的重視。比如,海氏在《存在與時間》第二稿中在闡述現(xiàn)象學三大決定性發(fā)現(xiàn)(即“意向性”“范疇直觀”“先天的原本意義”)時強調(diào)“只有當意向性在根本上作為一種結構而先行獲得了闡發(fā)之后”,范疇直觀“所欲探明的東西才有可能得到揭示”。同樣也包括“先天的源本的意義”的開顯;另外在1928年胡塞爾《內(nèi)時間意識現(xiàn)象學》編者前言中,海氏仍然強調(diào):“即便在今天,‘意向性這個表達也依然不是一個口令,而是一個中心問題的名稱?!?/p>
{2} 關于“先驗的”,康德寫道:“我把一切與其說是關注于對象,不如說是一般地關注于我們有關對象的、就其應當為先天可能的而言的認識方式的知識,稱之為先驗的。”而胡塞爾的“先驗”含義無疑在康德的基礎上得到了深化和拓展。
{3} 海德格爾非常注重這種思想表達方式,其他的還有諸如“物之物化”(Ding dinget)、無之無化(Nicht nichtet)等,其主要的思想動機是用一種“形式顯示著”的思維方式來破除西方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表象化思維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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