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瑋含

摘 要：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千古流傳。這首詞體現(xiàn)了他身上廣闊的宇宙和時空意識，他以酒和明月作為意象構(gòu)建時空觀，在生命苦痛思想沖突的矛盾中闡發(fā)出了濃烈的孤獨感和荒蕪感，最終走向了悠遠宏大的人生悲憫意識。

關(guān)鍵詞：《水調(diào)歌頭》 宇宙時空意識 生命意識 孤獨

在中國古典詩詞的長河中，文人士大夫在言志與載道兩種潮流中載沉載浮，他們長于對于生命個體的觀照，而少有對于生命的反思以及對于宇宙生命定律的悲情感受。在宇宙意識和生命意識的觀感上，張若虛以《春江花月夜》“孤篇蓋全唐”。在宋代蘇軾的中秋詞作《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中，蘇軾因其獨特的生命體驗、起起落落的人生經(jīng)歷，在詞作中積淀了其宇宙與人生意識，暗藏著對于宇宙的廣闊認識及人生定律的必然感受。

一、酒與明月——意象下的時空觀

在對于中西方宇宙意象的比較中，西方文化偏愛太陽和星辰，將其代表亙古不變的光芒，中國人更鐘愛的是朦朧優(yōu)雅的月色。在中國古典詩詞中，皎皎明月既寄托思鄉(xiāng)懷人的離愁別緒，也象征文人們清高孤獨的內(nèi)心期許。

而明月作為蘇軾詞作中的經(jīng)典意象，高頻地成了蘇軾孤獨心境的代表。在《水調(diào)歌頭》中，明月成了詞人追問的對象。上片中，詞人先是“問月”，“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一句有意識地將追問內(nèi)容前置，詞人急切渴求答案的心境一覽無遺?！安恢眱删洌猩弦?，更作疑問。蘇軾借著酒勁，既是追問明月，也是追問宇宙和生命存在，在欲醉未醉中提出了對宇宙生命的懷疑。詞人有意識地拋卻本我，將自己扔到時空的大環(huán)境中，追問“我從哪里來”這樣中西方共有的哲學命題。所以“問月”之后，詞人走向了“困月”。在清冷永恒的天宮與溫暖的人世牽絆中，詞人陷入矛盾與掙扎，抬頭問月，而月無言。在“困月”之后，詞人將心靈寄托在廣袤無垠又充滿人世憂愁的人間。這看似是走投無路的無奈之舉，實則是一種甘愿的自我抉擇。因此“起舞弄清影”是喜，“何似在人間”是慷慨的感嘆。詞作的下片，第一層次同樣是“問月”：“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一轉(zhuǎn)一低是月光流轉(zhuǎn)的動態(tài)之美，詞人因思念而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此句成為全詞消極情緒的最低谷，襯托出生命悲涼的底色。由此之后，詞人轉(zhuǎn)向?qū)υ碌摹霸憜枴保聢A之夜人不能團圓，只能夠唯月是問了?！叭擞斜瘹g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是人生必然走向和價值規(guī)律，也是難以逃脫的宿命，詞人擺脫了個人化情緒的束縛，對天命和宇宙規(guī)律有了廣闊遼遠的思索。

《水調(diào)歌頭》中排遣寂寞與憂愁的另一個意象，是酒?！端{(diào)歌頭》的小序里交代了詞人在中秋之夜“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一個“大醉”，口出狂言，醉話連篇，詞人郁結(jié)的愁緒噴薄而出。酒致人醉，所以詞人能跳脫出對個體命運慨嘆的局限而走向生命反思。對文人士大夫來說，酒經(jīng)常被用來作為排遣寂寞、釋放痛苦的一種手段。曹操有“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短歌行》），李白更是將酒作為失意苦楚時寄托情感的對象：“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保ā秾⑦M酒》）生命流轉(zhuǎn)、人間離合、功業(yè)未就，生命的一切困頓與悲劇都以酒來消解。詞人自己也將人在醉與醒兩種生命狀態(tài)下的表現(xiàn)剖析得很明確：“從他落魄陶陶里，猶勝醒醒，惹得閑憔悴?！保ā蹲砺淦恰な鰬选罚┬褧r見情深，醉時見情真，在醉意之中，詞人暫且忘記了塵世的苦惱，放棄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醒立場，遁入“醉”的酩酊之中，消除了個體意識與群體意識的差別，為在人世間的生存找到了理由。

在《水調(diào)歌頭》中，詞人以酒灌醉靈魂，讓自由追問成為可能，通過與月的對話做出個體的人生抉擇。蘇軾的失意和悲劇意識是文人士大夫式的孤獨，他以樂觀曠達作為生命的底色，又貫穿悲劇意識，最終達成與現(xiàn)實的和解，實現(xiàn)自我的生命價值?！端{(diào)歌頭》記錄的是詞人悲情的宇宙和時空意識，記載了詞人最終的生命體悟。

二、矛盾中闡發(fā)的宇宙人生觀感

相較于西方來說，中國文化中對于宇宙時空與人生的觀感迥然不同。西方很早就有了關(guān)于宇宙和時空的探索，在西方哲學的生發(fā)與引導之下，他們對于宇宙、時空和人生的觀感更為體系化，具有比較完整的美學風貌。而在中國古代文人身上，他們從個體體驗出發(fā)，隱約觸碰到了宇宙人生微妙的課題，從而有了對于宇宙和時空較為個體化、私人化的體悟，蘇軾就是其中之一。在《水調(diào)歌頭》詞作中，詞人在醉酒狀態(tài)的恍惚與迷離中，在充滿醉話連篇的斗膽中，將對宇宙和時空的懷疑提了出來。個人在宇宙中處于什么位置，月亮、太陽和星辰是從何時有的，又是從哪里來的？宇宙萬物的起落消長意味著什么？對生命永恒和起源的追尋歷久彌新，貫穿人類生命歷程。

除卻“醉酒當歌，人生幾何”，詞人由酒氣生發(fā)出的不甘和癲狂演繹出的宇宙和人生的觀感主要來源于兩個層面的矛盾，即現(xiàn)實中的矛盾與困惑、思想上的沖突與碰撞。從現(xiàn)實來看，《水調(diào)歌頭》寫作于密州，蘇軾由于政見上與王安石相左，自求外放出京。密州的生活條件困苦，治理環(huán)境嚴峻，盜賊漸熾、蝗旱相繼，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不得志與蘇軾濟世救民的渴望產(chǎn)生沖突。思鄉(xiāng)懷人的落寞、團聚的心愿，諸多不得意使蘇軾企圖超脫塵世，在天上宮闕尋求寄托，所以對于宇宙的困惑也就成為可能。從思想層面上來看，在蘇軾身上儒家積極入世的思想與道家超然物外的思想相沖突。蘇軾終其一生也沒有選擇歸隱和遁世，他在大醉狀態(tài)下對于“明月幾時有”的追問，是他從個體經(jīng)驗出發(fā)對宇宙人生哲學命題的拷問和追思。這不僅是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而且轉(zhuǎn)向了對出世與入世的積極思考和抉擇。人到底是選擇承擔社會、人生的失意，做一個汲汲然的入世者，還是選擇孑然獨立、羽化登仙，成為一個脫離于現(xiàn)實存在的出世者？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提出，蘇軾是中唐以后文藝思潮和美學趨向的典型代表，蘇軾是地主士大夫矛盾心情最早的鮮明人格化身。蘇軾的身上也體現(xiàn)了中晚唐開其端的進取與退隱的矛盾心理發(fā)展到一個新的質(zhì)變點?！叭胧琅c出世”的人生抉擇，是蘇軾思想中一個無法規(guī)避又令人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兩難抉擇，他終其一生都在儒家和道家的兩難選擇中徘徊猶豫。蘇軾身上，淡化了“隱與仕”的矛盾，“入世與出世”的矛盾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半[與仕”的矛盾，本質(zhì)上還是政治化的命題，中國文人士大夫常常以天下為己任，也就自然而然將濟世救民的憂患意識和入仕為官的社會責任背負到了自己肩上?！半[與仕”的矛盾承魏晉時期的“自覺”而來，是一種對于政治上的退避心態(tài)，具有政治意味的哲理性規(guī)避與哀傷。無論是何晏的“常畏大羅網(wǎng)，憂禍一旦并”（《言志二首（其一）》），陶潛的“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歸去來兮辭》），還是阮籍的“一為黃雀哀，淚下誰能禁”（《詠懷》），他們懷著深沉濃重的“憂生之嗟”，難以擺脫紛繁復雜的政治旋渦，在隱與仕的矛盾與糾纏之中無法自拔。“隱”或“仕”的處世方法解決的是政治、社會的責任問題，而出世與入世的選擇則圍繞生命存在的意義展開。但在蘇軾身上，已不再是單純的“隱與仕”的矛盾，而是一種厭世的感傷情緒、對生命存在本質(zhì)的懷疑，更傾向于儒家與道家的思想分歧，即孔子的入世圓融思想與莊子式的出世思想的碰撞，是對于人生價值取舍的追問與對自我存在價值的懷疑。他追問的是世上的紛紛擾擾究竟有什么意義，一個人在天地蒼茫的宇宙中處于什么位置，以及在拋棄塵俗的情況之下，如何將自己的心在人間安頓下來，這也是蘇軾宇宙人生觀中矛盾最為強烈的一點。

三、孤獨與荒漠感中的生命意識

唐圭璋在《唐宋詞簡釋》中評《水調(diào)歌頭》：“‘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三句，實寫月光照人無眠。以下愈轉(zhuǎn)愈深，自成妙諦?！薄罢諢o眠”者，當兼月照不睡之人與月照愁人使不能入睡這兩層意思。所以說，“照無眠”暗示了詞人孤獨的兩個層次。正因為孤獨傷感因此無眠，又因為月照愁人愁更愁因而孤獨。中秋之作原是團圓之作，但這首詞反而能夠窺見蘇軾身上在孤獨與荒漠感之中掙扎的生命意識。

在《水調(diào)歌頭》中，詞人做出了一重生命的抉擇，那就是從天上回到人間。之所以放棄清冷脫俗的天宮，是由于“高處不勝寒”，孤獨是詞人最終選擇放棄天宮而出世的原因。天宮的孤獨并非無人能解的悲苦，而是人脫離群體生活，完全割斷了塵世生活。對于這種永恒而無邊際的孤獨，詞人選擇回到人間，以人間的溫情消弭對于自我存在的懷疑、對孤獨無盡的失意和傷感。這種短暫的人倫溫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必然存在的孤獨，也是詞人選擇解脫的一種方式。蘇軾身上體現(xiàn)出了人作為獨立個體對于群體生活和人間溫情的渴念。在經(jīng)歷過人生磨難之后，在壯志難酬的陰影之下，他拷問自己的靈魂，毅然地腳踩現(xiàn)世的土壤。他以“但愿人長久”打破時間限制，以“千里共嬋娟”打破空間限制，在人生和物理缺憾面前掙扎輾轉(zhuǎn)，最終選擇懷著期望留在人間。雖然蘇軾推崇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但他終其一生都沒有歸隱山林，這也為他對于群體與人間生活的渴念下了注腳。

除去“高處不勝寒”對于孤獨的入世抉擇，蘇軾在詞中反映的另一個廣闊的命題是人生必然孤獨的事實。他通過“人有悲歡離合”揭示了孤獨的定律與生命的無常觀，并將它擺放在對人生和生命的思索之中，形成了廣闊而悠遠的生命意識。詞人在“月有陰晴圓缺”的無法掌控的悲涼中，生發(fā)出一種強烈的孤獨和無奈。在天的支配下，人在世上的掙扎是徒勞而荒謬的，而一切聚合最終都無可避免地會走向盛筵必散的結(jié)局。他以中秋未能與兄弟團聚這一個細小的點，走向了對于孤獨的體認、對于聚散離合無法兩全的體認。這種與生俱來的孤獨感，表面上看似是在中秋月圓之夜思念兄弟，實則在思念之下蘊含了對于宇宙人生深沉而必然孤獨的喟嘆。他對于孤獨的感受已經(jīng)超脫了純粹的自解，而是轉(zhuǎn)向了一種對于人生定律、生命無常的深邃體會。他深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臨江仙·送錢穆父》），無論是生命流轉(zhuǎn)還是時空變換，人生在廣闊無垠的天地間卻只能如同遠行的過客一般，充滿了漫無邊際、人生如寄的孤獨感和荒漠感。而人生的實質(zhì)，其實也就是“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和子由澠池懷舊》），徒留痕跡，一聲嘆息而已。這種思想囊括在蘇軾人生孤獨的理解之中，闡發(fā)出人生飄零流落的蒼涼之感。人活在世間，只是寥寥個體而已，就算是以整個人類群體來說，相對于茫茫宇宙的大孤獨大寂寞都是相當渺小的?！伴L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臨江仙·夜歸臨皋》）的殘酷對每一個清醒之人來說都難以遣悲懷。無論是無人能解的悲哀，還是人生如飄零過客的事實，還是個體在宇宙中的渺小與孤獨，從哪一個層面來說，孤獨都是難以擺脫的生命課題。

在蘇軾身上，有著更加紛繁復雜的人性體現(xiàn)，儒釋道三者交融錯雜。認識到人生廣闊無垠的孤獨之外，他對于人間有著難以割舍的留戀。他難以割舍人間溫情，在愁思與煩悶之后能夠擁有“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望江南·超然臺作》）的超然曠達，在逆境面前有“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的豪邁泰然，更能在年華逝去春光不再之后有“春色屬蕪菁”（《望江南·暮春》）的調(diào)適。按理說，蘇軾作為豪放派詞人的代表，他面對挫折時強大的調(diào)適能力令人驚嘆，逆境反而能激發(fā)出他身上強大的抗壓能力、藐視塵俗的慷慨激昂；但在《水調(diào)歌頭》入世與出世的糾葛之中，在《醉落魄》“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中，能夠窺見蘇軾在面對自我的時候孤獨與困頓的心境。當他一個人與孤獨自處的時候，表現(xiàn)出一種消極的悲情，一種無人能解的悲涼，這種傷感也帶來了他對于孤獨的反思、對于生命個體價值的思索和對于生命意識的追求。

四、從悲劇意識到悲憫情懷

《水調(diào)歌頭》是蘇軾內(nèi)心悲劇意識的體現(xiàn)，他的人生苦難意識和虛幻意識是異常沉重的，但并沒有發(fā)展到對整個人生的厭倦和感傷，其落腳點也不是從前人“對政治的退避”轉(zhuǎn)變?yōu)椤皩ι鐣耐吮堋?。蘇軾并沒有任由自己的悲劇意識自由發(fā)展，而是選擇從悲劇意識走向悲天憫人。“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以一種審美觀照的態(tài)度來對待現(xiàn)實生活和生命。人生的價值是以既現(xiàn)實又超現(xiàn)實、透過現(xiàn)象而達本體的方式建立的，開篇千古之問的悲劇感在對現(xiàn)實的執(zhí)著與超越中得到消解。他由悲劇意識而起，轉(zhuǎn)為悲憫的人生情懷。當他把個人命運放置在宇宙時空的大背景之下時，通過超越自身的價值反射人的存在，開始認識到人生和個體生命的不完美，從而有了更多的包容意識，走向了對于人生的超脫。蘇軾由己及人，將個體命運與整個人類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在深深淺淺的人生羈絆中，在無可避免的人生悲涼內(nèi)核下，走向?qū)θ祟惞餐\的理解，走向“千里共嬋娟”的悲憫和廣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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