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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溝村支教日記(下)

2018-03-11 01:30高燃
山西文學 2018年12期
關鍵詞:男孩阿姨老師

高燃

27

下午六點鐘,小賣部阿姨打來電話:“你在學校嗎?董老師和趙老師也在嗎?那你們過來一下吧。哎呀你不要管了,過來吧。”

我到樓下傳達他們。

大概是過去吃飯吧,我說。

肯定是吃飯,都這個時間了。胖老師說。

我們一路念叨,這多不好意思啊,也沒地方買點東西。因為路程太短,沒說兩句就到了門口。阿姨把我們請進后院,那里已經(jīng)擺好了飯桌。菜一道道端了上來,最后拎出來一個生日蛋糕。

“是誰過生日???”

“不是過生日?!卑⒁绦Γ瑩u搖頭。

飯菜都擺好,阿姨讓我們吃?!澳愀覀円黄鸪园桑蔽覀冏⒉话??!澳銈兛斐园?,待會兒就涼了?!彼叩介T外說,“你們要是不好意思,我把門關上?!闭f著她就真的把門關上,自己出去賣貨了。我們三個人和一桌子菜,像革命者一樣被藏在了老百姓的家里,躲避巡捕。

“天哪,這叫什么事?!毙≮w說。

“那就吃吧?!迸掷蠋熣f。

“吃吧吃吧?!蔽乙材闷鹂曜印?/p>

阿姨的三個孩子搬著板凳也圍了過來,我問大女兒,媽媽平時也不跟你們一起吃飯嗎?她點點頭。

孩子們默默吃飯,聽我們三個志愿者聊學校的話題。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坐在一起交流。話題的開端是五年級的缺牙男孩,他已經(jīng)激起了我和胖老師一致憤怒,我們約好,如果他再欺負人就合伙揍他。小趙說,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其實他也挺可憐的,他媽跑了,他爸也不管他?!?/p>

“這邊這種情況挺多的,前幾天報紙還登了,老婆跑了,男人一路追過去,把老婆全家都殺了,連孩子也殺了?!?/p>

“二年級的一華、一慧也是,爸媽都跑了,就跟爺爺奶奶過,爺爺奶奶還得去蘇州打工?!?/p>

“可憐的小孩多,但誰也沒像他那樣到處欺負人的。沒人管他不是嗎?那我們管?!?/p>

接著話題引向了缺牙男孩唯一的朋友雞蛋男孩。

“他哥是不是進監(jiān)獄了?”

“對?!?/p>

“我昨天還跟他談了會兒,說了也沒用,說完還是那樣?!?/p>

“我發(fā)現(xiàn)也就四年級最聽話,楊老師管得確實不錯?!?/p>

“我們班學生確實挺乖的?!?/p>

“我現(xiàn)在每天也就看著二年級那幫孩子才能覺得開心點。”胖老師說?!傲弧眱和?jié)表演,他還答應給女孩們買耳環(huán)和指甲油。

“三年級太不聽話了,我每天泡在那里都快瘋了?!?/p>

“你練車那幾天我去代課,我的天哪,快吐血了。”

“你是不是得把男生分開坐???男生都坐后面,整天鬧?!?/p>

“別了,還是保持那樣吧,要是男女一座,女孩也得跟著完蛋。”

“五年級也不聽話,我給他們上課也累死了,連楊老師都治不住他們?!?/p>

“五年級心思多,整天盯著我們察言觀色的?!?/p>

“還喜歡背后議論,我最討厭他們這樣,每天告訴我誰誰誰怎么怎么了,一聽我就煩?!?/p>

“他們什么都懂,尤其是那幾個小丫頭,特別成熟,那天不是幼兒園的女老師值班,她放了幾個朋友進來,第二天她們就告訴我,說那些是她的情人?!?/p>

“等咱們走了,不知道下一批志愿者能不能受得了?!?/p>

“你什么時候走?”

“暑假結束吧?!?/p>

“那咱們仨都一樣?!?/p>

“聽校長的意思是想讓咱們留一年?!?/p>

“待不下去啊——比上班還累?!?/p>

飯吃完了,阿姨進來把碗筷收拾好,又把蛋糕擺在了桌子上,依舊客氣著:你們吃,你們吃。說完又把門關上走了。

“今天是誰的生日???”我問大女兒。她指了指最小的弟弟。我執(zhí)刀切下第一塊,讓她拿去給阿姨,然后給每個人都分了一塊。接著我們三個又聊了起來。

“校長一直強調成績要上去,我倒覺得應該把品德先學好,這個更重要,這些孩子一點禮貌也不懂?!?/p>

“那天鄭州的校長來了說得特別好,這些上去了,成績自然就上去了?!?/p>

“要說成績上去,至少得讓老師的水平上去,不說咱們業(yè)余的吧,本地的老師水平也不行啊?!?/p>

“今天有個老師扛耙子來的,放學直接下地干活了?!?/p>

“我看我們來了,就是解放了那幾個老師,尤其是周老師。”

“別提了,我就沒見他去上過晚自習。”

“這個周老師,我對他意見最大了,老是隨便進我房間?!?/p>

“還亂拿東西,有天他拿盒煙說是還給我,我說什么還給我,他說上次不是去你房間拿了一盒,我都不知道有這回事。”

“對,我也是,老丟東西,我還去五年級教室把他們罵了一頓,問到底是誰偷的。”

我們就這么聊著,意猶未盡,一直聊到了快十點。

28

終于坐了一回去縣城的公交車,車站在青西村,沒有站牌。小面包車,擋風玻璃上掛了塊板子寫著16路。一共五排座位,每排能坐三四個人。到縣里要半個鐘頭,票價五元。坐車的基本都是帶小孩的婦女,有時也有打扮得很光鮮的年輕人。車子保持前行和左拐像螺旋形,路過一個又一個村莊,像貪食蛇,一圈圈繞到縣城。

(寫到這里一華來我宿舍串門,恰好看見這一段的頭幾個字,就讀了出來“終于坐了一回去縣城的公交車”。)

我買了魚罐頭、火腿腸、香瓜和梨,趕在雨落下來之前搭了輛三輪車。在這之前我問了一輛出租車,司機要50塊,聽二年級的周老師說20塊就可以了,我說30,司機還是搖頭。我雖想早點回去,卻不想坐這輛擺明了要坑外地人錢的車,轉而去問旁邊的三輪車司機。司機正在抽煙,說不知道呂溝村在哪,問我別人都要多少錢。

“20塊?!蔽胰鐚嵒卮?,周老師說20塊是一個人,拼車會更便宜。

“那你怎么沒坐?”

我被問懵了兩秒。

“以前坐的啊,不是今天?!?/p>

“多少里地?”

“不知道。”

“我看你剛才打了個出租車,他要多少錢?”

“他要40。”

“你等等,我問一下,”他給朋友打了通電話,“那么遠哪!”掛上電話他說,“太遠了,要50里地?!?/p>

眼看就要下雨了,我只好搪塞他:“怎么可能,我以前坐出租車十來分鐘就到了?!?/p>

“要不這樣,你再加五塊錢,我損失點就損失點,總比在這兒沒客好?!?/p>

我立刻跳上車。

他果真沒來過這邊,邊開車邊問路,還把呂溝說成了呂寨。路過油菜田時又問我:“那兒種的什么啊?是給飯店送的吧?”

傍晚,楊老師招呼我們三個志愿者去她家吃飯。上一次她烙了三種餅,分別是原味餅、雞蛋餅和青椒洋蔥餅。擺好飯桌,她拍拍手說:“多吃點啊,挑大塊的吃?!睏罾蠋熜愿耖_朗,笑口常開,她的兒子繼承了她的優(yōu)點,很熱情,也很規(guī)矩。在這邊,熱情和規(guī)矩往往無法作用在同一個人身上。

這一次楊老師燉了排骨,她口味偏淡,得兌點辣椒醬。我吃了一碗,還想吃,但鍋里已經(jīng)所剩無幾,只好忍住。

我問楊老師兒子的理想,他說想周游世界。在L小學,這個答案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這是個很好的理想,能周游世界的人都不會太窮。他們需要出去看看,從“外國有沒有硬幣、日本有沒有好人、香港錢上印不印毛澤東”開始,一點點解開這個世界的謎團。

自從那個周末開始,手機男孩就再也沒給我發(fā)過短信。他幾次想跟我說話,或聯(lián)合同學跟我玩逮捕罪犯的游戲,我都沒有理他。他仍舊帶著玩具上學,有沒有變用功不得而知,只知道在我的美術課上吹口琴。

黑裙子女孩一語中的:“老師,你之前那么喜歡他,現(xiàn)在又不跟他玩了,現(xiàn)在跟一華玩了?!?/p>

這話是事實,把我說得很尷尬。我腦中蹦出幾個回應選項,A,我不喜歡不學習的孩子。B,你沒事老盯著我干什么?C,我沒有特別喜歡誰,我喜歡你們每一個人。但我選擇了答案D。

“我跟誰怎么樣跟你有什么關系?”

手機男孩也很尷尬,他的表情透露出對這一切的茫然。

身上又開始長紅包,有的孩子也長了。在小趙看來,這是水質的問題,在食堂阿姨看來,這是楊絮的問題,在孩子們看來,這是跳蚤的問題。前兩者無法防范,我只能去小賣部買了驅蟲藥和花露水。紅包的繁衍速度比瘟疫還快,一中午肚皮上就長了11個,全部被撓破。新紅包長到將近30個才得到控制,而21個舊紅包還沒完全消退,很多結了痂,遍布身體各處。

還好沒長在臉上啊。我安慰自己。

每節(jié)下課我都要飛奔回宿舍,往身上灌溉花露水。孩子們都湊過來聞:“什么味兒啊?”有次下課楊老師攔住我說事,我上上下下地抓撓、跺腳,差點喊出來:“別說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29

不時地斷水或停電讓我養(yǎng)成了新習慣——時刻給手機充電,并保持宿舍有一瓶水,哪怕是一口。有時候全校都找不到這么一口水,洗掉手上的粉筆灰。

一大清早,一華抱了盆綠植跑到我房間,說是從姑姑家拿的。

“老師你不是說房間里缺點植物嗎?”

我的確這么想的,但絲毫不記得什么時候對他說過,可能是自言自語被他聽到了。

“謝謝你——你姑姑同意嗎?”

“她同意?!?/p>

我被他認真的樣子逗笑了。

他挑了個太陽照得到的地方,把花盆擱在了那,然后手指天空說:“早上太陽從那邊出來,照到這里,有一點陽光它就能活?!?/p>

晚上我教訓了一頓缺牙男孩。

起因是一華跑到雞蛋男孩的床上睡,缺牙男孩看不慣,命令他回去。

“跟你有什么關系?影響你睡覺了?”

“影響了!”

“怎么影響了?”

“他倆說話!”

床上的兩個孩子異口同聲:“我們沒說!”

“就算他們說話,有你聲音大嗎?”我承認自己偏袒,“我老遠就聽見你一個人的聲音!”

“讓他回去!”

“你要么閉嘴睡覺,要么滾!”

“不睡!”

我一把把他從床上拎了起來,他沒站穩(wěn),滾到地上。站起來以后瞪我——歪著脖子、快速地上下瞄人,這是他的一貫表情。

“有事情找老師解決,什么時候輪到你說話了,你是寢室長?”

“我是!”

“放你的屁!”

這時黑裙子女孩走了進來,她是缺牙男孩的姐姐,我上周才知道。黑裙子女孩見我推搡她弟弟,并沒有護著他,而是掀開了一華床邊的飯盒。

“老師,我敢打賭,一華在吃方便面,不信你看?!?/p>

飯盒里的確有剛泡好的面。

“一華拿著面去我宿舍吃,別打擾別人,剩下人睡覺?!?/p>

黑裙子女孩把缺牙男孩推回床上,小聲讓他睡覺。

一華吃面的時候我溜達到女生宿舍門口,黑裙子女孩正在那里乘涼。

“老師,我弟弟沒有壞心眼,但得跟他好好說,要是你對他大喊大叫,他腦子就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p>

“我跟他好好講過,但他轉頭就罵我?!?/p>

“沒關系老師,你該打就打,我爸說了,把他送來學校就是教育他的?!?/p>

“你弟弟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p>

“我媽也這么說,說我是男孩,他是女孩就好了。”

“你媽媽在家嗎?”我故意問了這個敏感問題。

“她不在家,她走了?!?/p>

“出去打工了?”

“不知道她去哪了,有一天她和我爸吵架,就氣走了,再也沒回來。”

“幾年了?”

“就今年,還不到一年呢?!?/p>

“那你想她嗎?”

“一開始有點想,現(xiàn)在不想了,她在不在都一樣?!?/p>

“你還有兄弟姐妹嗎?”

“還有個姐姐?!?/p>

“姐姐在外地嗎?”

“嗯?!?/p>

“你弟弟也指望不上,你們家就靠你了?!?/p>

“等我長大了我會照顧他們?!?/p>

“你弟弟以后不會少給你惹麻煩的。”

“嗯,唉……”黑裙子女孩老成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缺牙男孩和雞蛋男孩的頭發(fā)都染了一撮紅色,下課時他們就靠在水桶那里,胳膊肘拄著臺階,傲慢而茫然地看著跑鬧的同學。他倆在一起時,總有種與世界無關的感覺。

我請了兩天假,周四早上出發(fā),在北京過了一個周末。

青西村有班車直達鄭州,但一天只有一班,早上六點半發(fā)車。時間太早,我沒坐。沒坐的結果就是先步行二里地到青西村坐公交車到郟縣,打一輛三輪車到汽車站,坐大巴到鄭州南站,打車到東站,然后坐高鐵到北京。全程要七小時左右。

闊別北京半年多,地鐵擴建了,天氣好了些,走在路上,感覺這座城市變溫柔了不少。

周日早上返回,唯一可記之事是鄭州的出租司機,是個男青年,有著大部分司機的毛病,愛罵臟話,而且一定在擦肩而過的一秒沖窗外罵句最狠的。我曾遇到過兩個司機對罵后,對方開在我們前方,一直別我們的路,幾次差點撞上,所以很煩為了幾秒鐘的事而吵吵嚷嚷。但下車時,他幾次叮囑我,一定要去大廳買票,不要理黃牛,也不要跟他們說話,有可能被他們拉住。直到我下了車,他還在提醒我,甚至目送我走進售票廳。

回縣城的路上我又睡了過去,到學校時已經(jīng)傍晚六點鐘了。

從首都到呂溝村,好像從一個生命體的神經(jīng)中樞到了最小的細胞。我腦袋里只有一個想法:太累了,在離開這里之前,我哪兒也不會去了。

30

早上六點半我隨著起床鈴睜開眼,操場上已經(jīng)有孩子們的聲音了。他們最遲六點鐘起床,沒有一個睡懶覺的。我換上短褲,帶著手機和耳機,從學校背后出發(fā),跑到五百米外的關山廟。之前孩子們晨跑也是這條路線。路上沒有人,也沒有車,只有滿山的小麥。我往返跑了兩個來回,出了一頭汗,想想既能鍛煉,又能除濕氣,一舉兩得,十分開心。

四年級的孩子里有兩個不會背字母表,一個不會背乘法口訣表。而這時英語已經(jīng)學到過去時,數(shù)學學到運算律。孩子們的成績差距也很大,一道題有人只需要一分鐘,有人需要半堂課。我只能把他們分開,學著其他老師,傍晚時將一部分拉出來,到操場的乒乓球桌上學習。

每天晚上我都要留幾個人背單詞,麥克斯總是被留下的那個。有一晚我偷偷把他背單詞的聲音錄了下來,回放給他聽,我們兩個樂不可支。我說,我要發(fā)到網(wǎng)上,讓全國網(wǎng)友都知道你背不住。麥克斯把臉埋在書里,哀號著。最后他勉勉強強背會,回去洗漱。

睡覺鈴響了,麥克斯幽幽地來敲我的房門。

“老師,后面怎么說的?”他的表情非常認真。

“什么后面?”

“就是你錄音,發(fā)到網(wǎng)上,別人怎么說的???”

我大笑起來,騙他:“他們說你可愛啊?!?/p>

“還有呢?”

“說你好笑?!?/p>

麥克斯崩潰得蹲到地上:“哎呀……有多少人留言啊?”

“好幾萬呢?!?/p>

“老——師——啊——”

水桶旁邊的水槽里蓄滿了污水,漂浮一層密密麻麻的蟲卵,每次看見我都起一身雞皮疙瘩。缺牙男孩把塑料瓶剪掉一截,邊緣系了繩子,里面塞塊石頭,拋進水里,打上來一瓶子蟲卵,擺在課桌上當寵物。一年級的孩子們也效仿,中午刷飯盒時,他們就用那些臟水潑來潑去,見我來了就拿給我看。

我在之前的筆記里寫了缺牙男孩欺負一華被我訓哭,而他的姐姐黑裙子女孩并沒有為他說話,我因此覺得她懂事、明理。但沒幾天這一印象就徹底顛覆。缺牙男孩曾因為欺負三年級一個男孩(那男孩是全校唯一姓劉的,眼睛十分明亮,就叫亮眼睛男孩吧),被校長看到,校長踢了他幾腳。這天中午刷飯盒時,亮眼睛男孩先到,黑裙子女孩走近時,一把將飯盒擱在了亮眼睛男孩的飯盒上面,兩人爭執(zhí)起來,黑裙子女孩把飯盒里的湯水全潑到了他身上。

緊接著,晚飯時,我正在辦公室寫教案,聽到操場上缺牙男孩罵人的聲音。我不知不覺地走過去,發(fā)現(xiàn)他欺負的又是一華。一華背過身抹眼淚,旁人指著墻上說,他把一華的飯盒打翻了。我往墻上瞅,兩米高的地方粘了些青菜和米飯。我餓得沒力氣,把留著盛飯的體力全部用來踢缺牙男孩。黑裙子女孩從教室鉆出來,把缺牙男孩拉走,然后狠狠瞪了我一眼。

楊老師為了感謝我?guī)退麅鹤虞o導,邀我放學后一起吃燒烤。她說她兒子本來考70來分,輔導之后考到了98分。她兒子在鄭州讀五年級,最近在學圓周長。楊老師說,趕快問老師吧,他下學期就不來了。

放學后,楊老師帶著兒子、女兒,又拉上校長的女兒,我們幾個人經(jīng)過大路走到村口的飯店。這是全村唯一的飯店。我們點了一條烤鯰魚,三串雞翅。這是我在當?shù)爻缘降淖詈贸缘氖澄?,而且很便宜,烤鯰魚只要25塊。

孩子們蹦蹦跳跳,他們有家人,我有自由,大家都很開心?;爻虝r,校長女兒拉我左手,楊老師女兒拉我右手,黑漆漆的土路,繁星點點,八分安寧,兩分陰森。

31

“老師你什么時候走?”陪我買煙的路上,一華問。

“等你們期末考試結束就走了?!?/p>

“那還有一個月?”

“一個月多點?!?/p>

“下學期就不來了嗎?”

“不來啦。”

“明年呢?”

“不一定,如果有機會吧?!?/p>

他沒有說話。

“到時送你幾件T恤吧,留個紀念,我也能少點行李?!?/p>

“T恤?”

“就是這個,”我指指身上的衣服,用他們的土話解釋,“磕兒”。

我學會不少他們的土話,有時課堂上也會說,逗得他們直笑。

晚上我坐在臺階上納涼,幾個孩子圍過來和我聊天,聊著聊著就說到了自己的愿望。拖鞋男孩說他想回到小時候。一華說,我希望回到老師剛來的那天,希望一小時有一年那么長。我看了他一眼,想起第一次走進二年級教室,他被全班說“他爸有三個老婆”的樣子。想起第一次給他方便面,他不好意思要的樣子。想起他抱了盆植物選陽光最好的地方的樣子。想起他的涼鞋破了,我?guī)退?,他扯了張手紙幫我擦汗的樣子。想起他被缺牙男孩欺負,背過身哭的樣子。

胖老師領著五年級的女生跳舞,我津津有味地看著。一華說:“老師,你有心事嗎?”

我笑笑,他又說:“老師,你有心事就說吧?!?/p>

當?shù)厝斯芘⒔心輧?,管男孩叫孩兒(發(fā)音類似赫兒)。一華班上的那對兄弟就被叫作大孩兒和二孩兒(孩子們告訴我胖老師模仿土話分別叫他們大赫、二赫)。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兄弟倆總幫我打水,然后討點吃的。

大孩兒從來不會不好意思,直奔我房間,東看看西看看,這個也想要,那個也想要。有天食堂的早飯是包子,他不住宿,不能吃,我分了他一個,過了會兒他沖進來,抱起水壺就走。我說你干嘛,他說打水,我說我沒吃的了,他指指我飯盒里的包子,說還想要一個。其他人見到也往我房間涌:“老師給我點活兒干吧!”

手機男孩換了號碼,問我收沒收到短信。我說沒有,的確也沒有。我和他保持距離也有一陣子了,他對我做小惡作劇我從不搭理,他趴在我們班門口聽課也被我毫不留情地趕走。每每這種時候,他就會露出尷尬的笑容,或上演被我追逐逃跑的獨角戲。

五年級的男孩都進入變聲期了,只有他還一嗓子童音。他問:“你要我的新號嗎?”

“不要?!?/p>

晚自習后我約楊老師和小趙去吃燒烤,楊老師的兒子上十天學放三天假,這天恰好剛回來。我非常喜歡他,他原來是個胖子,跟詹姆斯差不多,因為學校食堂吃不慣,一學期瘦了30斤,瘦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楊老師管他管得緊,回來就做題,一天做了六張卷子,他居然毫無怨言。我們旁人看了都心疼:“可讓孩子休息休息吧?!蔽依コ詿荆豢?,因為英語閱讀還沒做完。

“你兒子走火入魔了,”我對楊老師說,“連燒烤都不吃?!?/p>

吃燒烤的時候,我們先是聊到了這里的白事。小趙說他之前沒見過白事上雇人哭,很新鮮。楊老師說這邊下葬都不火化,直接埋。小趙說擔心有瘟疫,我接著他的思路提問,下雨時雨水透過棺材和尸體滲入地底,匯進水里,平日打水豈不有一部分尸水?這時楊老師的兒子抱住肩膀說:“媽啊,晚上不好說這些,真的。”

楊老師說她當年考大學只差三分,沒錢重讀,就這么抱憾終身,所以希望兒子能考個好大學。她有著男人的性格,不拘小節(jié),花錢也大手大腳。她丈夫在鄭州賺錢,很久才回來一次。平時她就和女兒生活,十天才能見一回兒子。

有天我午后打盹,想著做個單身父親,帶一兒一女生活,再養(yǎng)幾只狗,應該不錯。迷迷糊糊中又想,楊老師不就跟這差不多嗎?原來我向往的就是楊老師的生活啊。

32

楊老師要過生日了,她提前通知我們三個志愿者,說那天是周五,晚上去她家吃火鍋。周五上午,楊老師喜氣洋洋地在辦公室向我們宣布她買了很多食材?!芭H馔钀鄢詥??”“愛吃!”“魚肉丸愛吃嗎?”“太愛吃了!”不料中午傳來噩耗,她丈夫的爺爺死于癌癥。因為前幾天提到他時日無多,所以我們都不驚訝。他們家就住學校旁邊,門口養(yǎng)了兩頭牛。我曾趁牛犢獨處時摘樹葉喂它,結果它聲嘶力竭地嚎叫,把母牛喊了過來。母牛護犢心切,沿上坡一路狂奔,我險些沒躲過它的牛角。但我仍然喜歡摘樹葉喂家家戶戶門口的牛們,有時孩子們看到了還爬樹幫我摘樹葉。

楊老師說她和老人家不親。她從結婚就一直和丈夫在廣州打工,老人又是盲人,連她的樣子都不知道。

我問:“那今晚咱們還吃飯嗎?”

楊老師大手一揮:“吃!”

“啊!偉大的楊老師!可愛的楊老師!”

下午放學后,我在床上昏昏欲睡,等待夜幕降臨,這時楊老師的電話來了:“我買了西瓜,放在操場的乒乓球臺,你下來吃吧,我得去縫衣服,今晚吃不了了——要去哭啦!”末了她喃喃自語,“哭不出來怎么辦啊?”

過了會兒,我聽到一陣集體的哭聲,知道有儀式要開始了,就出去看了看。學校門口圍觀了幾個鄰居和孩子,楊老師和其他親戚在下坡那里,一點點往上走,一路走一路哭。路過學校時,我怕和楊老師四目相對尷尬,躲到了墻后,隊伍走過以后,幾個孩子跟我說,“楊老師沒哭,”他們學她撥劉海的樣子說,“她在那兒撩頭發(fā)呢?!?/p>

33

“六一”兒童節(jié)就要到了,每個班都在排練節(jié)目。過了“六一”就是月考,過了月考就是期末考試,等期末考試結束,就是我要離開這里的時候了。

二年級在胖老師的率領下有三個節(jié)目,胖老師周末給他們買了道具——帽子、流蘇、指甲油。我的心思全然沒放在這件事上,四年級的兩個節(jié)目都由楊老師安排,最后她交給我一個任務,寫一篇英語對話,找兩個人表演。

節(jié)慶活動里冒出一個英語對話會不會很煞風景?但楊老師堅持她的想法,她說到時候會有很多家長觀看,讓他們看看孩子的學習成果是個好事。我只好找凱莉和扎克排練對話,中間加一些肢體動作,讓這個節(jié)目盡量生動一點。

課間時我和一華聊天,他說他沒見過大象和老虎,想看看它們長什么樣子。我計劃“六一”放假時帶他去鄭州動物園。我問他去沒去過鄭州,他說去過,今年年初的時候他和妹妹在房頂玩,被妹妹推了下去,胳膊摔斷,去鄭州看的病,他的胳膊里還有一節(jié)鋼板。

“再過幾個月就要把鋼板拿出來了,我姑姑說下次去的時候帶我去動物園?!?/p>

一華問,呂溝村都姓呂,那鄭州人姓什么?董老師在北京,北京人都姓董嗎?

中午我在四年級教室和孩子們一起吃飯,二年級的紙條女孩鉆了進來,撅著屁股趴在艾米的桌子上吃,我這才知道她是艾米的妹妹。他們說,因為二年級的一個女孩跟其他女孩說,不要和紙條女孩一起玩,所以她被孤立了,只好找她姐姐吃飯。我問她是不是真的,她笑著搖搖頭。我給她拖了個凳子說,沒關系,他們不跟你玩,我們跟你玩。聽到這話,她就哭了,眼淚啪嗒啪嗒掉在菜湯里。扎克、詹姆斯、貝拉、艾爾莎、愛麗絲呼啦啦跑去二年級教室,要找那個女孩算賬。過了會兒我去看,那個女孩兩臂盤在桌子上,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

紙條女孩笑著搖頭的樣子一直印在我的腦袋里,之前她被小頭目推倒,我問她疼不疼,她也是這樣的回應。受了委屈也不說,只是笑著搖頭。

美術課上教疊紙。我的動手能力不強,在網(wǎng)上找了幾個教程,挑最簡單的兩個學會,一個是貓臉,一個是UFO。孩子們開心極了,紙條女孩和孤立她的女孩早把中午的事忘到腦后,疊得十分認真。距離下課還有點時間,我又教他們疊了襯衫。這是我在他們的年紀時姥姥教我的,之后就像學會游泳和騎車一樣,變成本能,從沒忘過。

下課鈴響了,孩子們堵住門口,揚著五顏六色的紙襯衫,非要聽到表揚才肯放我走。

34

校長說“六一”匯演這天省里會來很多媒體和愛心人士,加在一起有70多人。聽到這話,我和小趙對視一眼——平時光是做操這100來個孩子就快把操場站滿了,再加上70多人和看熱鬧的村民,不知道要擠成什么樣子。

為了迎接客人,學校連續(xù)幾天大掃除,把考試用來當板凳的那堆磚頭全部轉移到水桶后面,鋪成一條磚路,幾個老師開玩笑要在那里燒烤。接著勞動的隊伍又把門口兩塊廢棄的花壇開墾起來,新土泛著濕漉漉的紅光。周老師帶著另一批隊伍里里外外清掃了廁所,連接水桶的長水管在操場各處噴灑、澆灌。

校長特別強調,要讓孩子們把自己好好洗洗,尤其點了我們班的德里克。他的確是學校最邋遢的孩子,全身沒有一塊正常的膚色,黑不溜秋。

我知道德里克愛面子,如果當全班的面讓他洗澡,他肯定頗為受傷,于是我把他叫到教室外邊,小聲告訴他,把自己清理干凈,尤其是脖子、胳膊、腿腳,再換件干凈衣服。

“中午回家就洗,下午我檢查?!?/p>

德里克點點頭,跑掉了。

中午吃完飯,德里克還是一副臟兮兮的樣子,玩著最近男孩們流行的玩具——用圓珠筆芯串著幾個瓶蓋當陀螺。我挨個人檢查,最后把德里克和巴頓拎到水桶邊,用辦公室的香皂帶他們倆好好洗了下四肢。德里克不會打香皂,打完香皂又像撓癢癢那樣把皮膚抓得通紅,泥土依然掛在那里。盡管我有點排斥,還是親自上陣,幫他搓了搓。我見他拇指一團烏黑,問他怎么搞的,他說砸的,一旁的巴頓說,指甲都快掉下來了。

“去醫(yī)院了嗎?”

德里克搖搖頭。

“還疼嗎?”

他又搖搖頭。

班里的孩子探出腦袋好奇地看我們,等我?guī)е装啄勰鄣牡吕锟撕桶皖D回到教室時,貝拉說:“老師你真是又當老師又當?shù)?。?/p>

我越來越喜歡二年級的小孩,除了一華、紙條女孩、黃大衣男孩、大孩兒、二孩兒,慢慢地我又交了幾個朋友,有一個腦袋大四肢小的大頭針男孩、扎了根小辮子看到我就偷笑的酒窩女孩,還有一個長相非常成熟性格也相對沉穩(wěn)的成熟臉男孩。

有次美術課時,大孩兒看到我胳膊上爆青筋,悄悄跟別人說“咱老師肯定練過”。結果在班里傳開,一華、成熟臉男孩和大頭針男孩跑到我宿舍拜我為師。為了表示鄭重,他們還一起跪下磕頭(我立刻跳開:“折壽?!保?/p>

大孩兒沒有拜師,他在儀式過后堵住我下樓的路說:“老師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什么事?”

“老師!”他雙手抱拳,“交個朋友吧!”

還有一天就要正式匯演了,每節(jié)課都有班級在操場練習。我們班的兩支舞蹈分別是《好運來》和《功夫小子》,前者練得多些,跳得還不錯,后者動作復雜,跳得零零散散。見楊老師陪練辛苦,我就頂替她,帶大家練習。

彩排的時候,所有孩子搬了板凳坐在操場上。楊老師是主持人,當她的致辭說到“祝偉大祖國繁榮昌盛,祝L小學再創(chuàng)輝煌,祝每個學生幸??鞓贰睍r,我突然有些感傷,但總是這樣,沒有落腳點地散去。

儀仗隊是胖老師組織的,愛麗絲被選為舉旗手,貝拉、艾爾莎和五年級的幾個女孩是拉拉隊,手機男孩敲大鼓(每敲一下脖子上的筋就凸一下,認真的樣子讓我覺得他還是很可愛),詹姆斯和五年級一個男孩敲兩個大小不一樣的镲,另外兩個五年級的男孩跟在最后敲小鼓。鼓點也非常簡單,咚、咚、咚,停半拍,又咚、咚、咚。拉拉隊上下?lián)]手,小鼓密集地敲打。這是我見過的最簡樸的儀仗隊了。他們在操場走完一圈,迎來所有人的掌聲。

節(jié)目一個個表演時,缺牙男孩就在不遠處耕耘花壇。不得不說,鋤地是他做得最順手的一件事。

二年級小頭目的媽媽來了,她是所有圍觀村民里穿得最時髦的一個,也是唯一涂口紅的女人。小頭目表演時,她就用手機在兒子旁邊拍照。他的家境應該不錯,這也是他在班里叱咤的原因吧。

孩子們表演得很賣力,只是英語對話時,扎克頻頻忘詞,楊老師在一邊大聲斥責。我了解扎克,他得順毛摸,越嚴厲他越做不好(比如讓他背單詞,如果我說你這么聰明,以后一定能考上清華,他一會兒就背好了)。果然,楊老師一發(fā)火,他不僅詞忘了,連動作也沒了。下臺時,扎克低著頭,瞄了一眼不遠處說他不行的幾個老師。

下了場,我趕緊換掉扎克,讓喬安娜上。喬安娜同時還是歡迎媒體和愛心人士的致辭人。

吃完飯,我把跳舞的幾個孩子拉去小賣部:“大家跳舞有功,我請客吃雪糕?!毙≠u部阿姨給我便宜了兩塊錢,她笑說:“你請他們,我請你?!被厝サ穆飞衔艺f:“吃了我的雪糕以后就是我的人。”孩子們啃著巧克力脆皮說:“不中不中!”

晚自習時,五年級在乒乓球臺寫作業(yè),我坐在他們旁邊抽煙,手機男孩忽然往我這兒扔了一塊小糕點。我沒來得及接,掉在了地上,手機男孩捂嘴笑了。

晚上,住宿的女孩全部回家洗澡了,只剩下小不點兒自己。男孩還剩四個,一華、詹姆斯、麥克斯和世佳。小不點兒不敢自己睡宿舍,在男寢門口靜坐。最后周老師安排男孩們睡下鋪,小不點兒睡上鋪,第一次男女和寢。

35

一大早,門口有兩個男孩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聽出來其中一個是手機男孩。他們在討論我有沒有起床。過了會兒,窗戶被拉開了,有什么東西扔到了桌子上,窗戶關好后他們咚咚跑走了。我過去看,是一包小糕點,跟他前一天給我的一樣。

省里的報社和愛心團隊比預定時間晚一節(jié)課來到學校,為了他們,“六一”匯演推遲到星期一。儀仗隊果然忘掉步伐,就這樣凌亂地走到校門口,把貴賓們迎進操場。原本說要來70個人,實際不足三分之一。而原本說有兩卡車物資,也只是幾捆書和文具。前一天老師們還在討論哪里能停這么多車,看來那個地方只有真來那么多人的那天才用得上了。

儀仗隊使勁揮舞手里的彩花,志愿者沖教室和孩子們拍個不停。

報社的領頭人說一口地道的京腔,他負責分發(fā)禮物。大部分禮物數(shù)量不夠,到后來他舉得高高的,孩子們伸長手臂去搶,誰伸得長就給誰,一旁的記者趕緊拍了下來。最后他把低年級的男孩們聚集起來,教他們同伴溺水的營救方法,然后又教給在旁邊圍觀的村民。我聽到他說:“不要哭!要抓住最后一線希望!”

拍完照片,代表講完感言,不到一小時志愿者們就回去了。他們帶來的旗子還沒在土里扎穩(wěn)就被拔走了,留下一個淺淺的土坑。

我回宿舍的路上經(jīng)過二年級教室,他們無不沮喪地跟我說:“我就搶到這幾個?!蔽乙豢?,有肥大的T恤,有薄薄的作業(yè)本,有1998年出版的英語單詞卡,有一打演算紙(只有一面空白,另一面是書籍扉頁),居然還有瓜子,用塑料袋裝著,一袋差不多二兩。

一個村民阿姨跟我說,五毛錢的作業(yè)本誰買不起,我們缺的是好老師。

萬幸沒有人找我們三個志愿者拍照和采訪,我實在說不出應景的感言。

中午,三年級狼叫男孩的爸爸找來辦公室。狼叫男孩什么也沒搶到,他來評理。楊老師們只好告訴他,這跟學校無關。而那些孩子搶到東西的家長,也在比較誰的東西更貴、更好一些。

我的現(xiàn)金花光了,和一華定好周六早上八點半在學校大門見,一起去縣里取錢。他奶奶不放心,怕我把他賣了,我親自跟她保證,她還是猶豫不決。一華說,我老師給我買了好多東西,奶奶說,那都是騙你讓你上當?shù)?,說著跟我眨眨眼。

我定了八點的鬧鐘,但六點半幼兒園的老師就開始放音樂,這天是幼兒園的匯演日。我被吵得不行,正好一華也來了,七點半我們就出發(fā)了。直到我們出發(fā),舞臺還沒有布置好。既然沒有正式開始,何必那么早就震耳欲聾地放音樂?而且都是些俗曲,充斥著“敗家老娘們”這樣的歌詞。

去車站的路上遇到大孩兒和二孩兒,一華給我看他奶奶給他的錢,一共52塊。他說,我奶奶說不讓你老花錢。大孩兒和二孩兒也想去,一華說,你們有錢嗎?你們沒錢怎么去?

他們帶我抄近路,巧遇兩只狗在路中央交配。大孩兒說,它們在配蛋呢,一華說,才不是,它們是好兄弟,他把屁股對著二孩兒說,好兄弟不都這么背靠背嗎?二孩兒茫然地等我宣布答案。我說,一華說得對。

大孩兒和二孩兒一路把我們送到樹林里才依依不舍地返回。這條路一個多月前扎克他們帶我來過,那時還是春天,到處都是油菜花,現(xiàn)在已全部變成小麥,野草也長出來了,看上去就像變了個地方。天氣涼爽,我和一華走得飛快。他說他治胳膊花了三萬塊,是爺爺?shù)拇婵睢?/p>

“你奶奶打一慧(小不點兒)了嗎?”

“打了,她說她再惹禍就把她扔井里?!?/p>

“確實該打?!?/p>

“我們家三個,我、大妮兒、二妮兒,就她自己偷錢,也不好好學習,每次都考兩分?!?/p>

“那以后長大了你愿意養(yǎng)她嗎?”

“養(yǎng)——不養(yǎng),誰跟她結婚誰養(yǎng)?!?/p>

我大笑起來。

到車站時一華說,怎么這么快就到了,我感覺都沒有走路,一直在踏步。

我問他,奶奶最后是怎么同意你出來的,他說是爺爺求情。

“爺爺不怕我把你賣了嗎?”

“不怕?!?/p>

“那我現(xiàn)在就去把你賣了,賣一百塊?!?/p>

“嗯——我打110?!?/p>

“110不管?!?/p>

“那我去警察局?!?/p>

“我把你捆起來,你去不了?!?/p>

“那我跑?!?/p>

“你跑不過我?!?/p>

“那我就喊人!”

“我先把你舌頭割了,讓你喊不出來。”

“嗯——不中!”

到了縣城,他陪我取了錢,我沿地圖找火鍋店,找了兩家都倒閉,最后終于找到一家開門的。他要了一盤荔枝,一共十顆。他挑了半天,把最好的五顆撥給我,我還給他三顆,讓他帶回家給奶奶。他一顆顆數(shù)起來:“給大妮兒的,給二妮兒的,給奶奶的——奶奶不吃甜的?!?/p>

一華比我想得還懂規(guī)矩,上菜了就說謝謝,有垃圾就攥在手里找垃圾桶。吃飯時我收到手機男孩的短信:“我現(xiàn)在能去找你嗎?”

吃完飯,我又想看電影,就帶他去了縣里唯一的電影院。電影院在汽車站旁邊,是我第一天來下車的地方,還算熟悉。我們在這里看了最近上映的《復仇者聯(lián)盟2》。放映廳不大,只有七八排座位,我看得頭疼欲裂,幾次想退場。這是一華第一次看電影,但凡沒有動作場面他都坐立難安。我問他要不要走,他說你想不想走?我想還是看完吧,畢竟一張票還要50塊。就這樣又看了會兒,我呼呼大睡,醒來看個結局,燈亮以后,我看到地上都是荔枝殼。

“看你吃的,到處都是?!?/p>

一華不好意思地笑了。

36

楊老師家養(yǎng)了一只白色的小奶狗,名叫小白。我們家一直養(yǎng)狗,我對小白身上的幼犬味十分熟悉,也覺得親切。自從喂它吃過一次火腿腸后,它就和我交了朋友,每次見我都撒歡,我們彼此成了周末的消遣。

校長怕我們三個志愿者周末沒飯吃,托楊老師關照。他給楊老師一百塊錢,楊老師沒要,第二周他去買了兩只雞,送到楊老師家里,留作我們周末的伙食。

“怕他們三個餓跑了?!毙iL開玩笑地說。

每到飯點,楊老師就給我打電話。因為馬上就走了,我沒有存她的號碼,每次接起來都彬彬有禮地問:“喂?你好?!甭牭綏罾蠋煹穆曇袅⒖趟尚赶聛?,“沒吃呢,好啊,這就去啦!”

這會兒正是吃杏的季節(jié),好像很多人家都有杏樹,每天老師們都在天女散杏。到了楊老師家,她拉開冰箱,最下面一層抽屜全是杏?!翱斐钥斐浴!彼o我兩個。

本地人吃面條也要就饅頭。我說,面條和饅頭都是主食啊,楊老師說,面條是主食?我說對啊,楊老師說,我們不把它當主食,又說,可能因為我們這兒小麥太多了。

確實,從五月下旬開始,路上就鋪滿了麥穗。本來是雙行道的大路也變成了單行道。

吃飯時,我和楊老師悶頭挑菜里的花椒,挑得干干凈凈才開始動筷子。她笑:“我們這兒的人從來不買調料,都放自己種的花椒。你們那兒都是買調料吧?你想不想吃花椒?你早上跑步的那條路就有花椒樹,你想吃就去摘?!?/p>

我回憶了一下,那條路我往來這么多次,從來沒注意過哪棵是花椒樹。

“六一”這天終于到了,烈日炎炎,一絲風也沒有,空氣濃得像病人的呼吸。孩子們還沒等跳舞,臉上的妝就已經(jīng)花了。不知道誰給二年級的男孩們畫了眼影,本來只畫下眼影就很可笑,小頭目上下都畫了,就更加可笑。

大門口插了幾根炮仗,小趙一一點燃,炮仗在這化不開的熱浪里依次響起,表演正式開始。

因為看過彩排,而正式演出和彩排的區(qū)別除了化妝外就是多了塊寫著“L學校六一匯演”的布幕,所以我沒打算下去看。但楊老師給我布置了個任務,讓我給她的主持和四年級的舞蹈拍照。四年級的幾個女孩在(兩個月來從沒升過旗的)升旗臺旁跳著第一支舞蹈,村民們圍堵在門口,我穿梭在孩子們中間,挑合適的角度按下快門。

就在拍完照準備回宿舍時,廣播響起了呂老師的聲音,要我“速來辦公室。”我們距離不足十米,他還是用麥克風。麥克風的收音效果太強,他說話時話筒快靠到了腰上。他讓我負責放音樂。我坐到電腦前,因為布幕擋著窗戶,看不到舞臺上是否就緒,幾次把音樂放早了,呂老師晃進來說:“你聽我給你指示,我說‘送上音樂的時候你再放?!本瓦@樣,20來支舞蹈,20來句“送上音樂”,“六一”匯演結束了。

校長買了幾箱冰紅茶,每個學生、老師都發(fā)了一瓶,作為兒童節(jié)禮物。孩子們把瓶蓋扎了個孔,蓄滿水,用作水槍互相襲擊。

37

午飯時一華問我是不是給了小不點兒一袋方便面,我說沒有,他說見到她吃方便面,跟我買的一樣。我買的食物都扔在宿舍進門的椅子上,也記不得有什么。我們找到小不點兒,她說不是我給的,是大頭針男孩給的,后者立刻搖頭。小不點兒對自己的偷竊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圍觀的孩子越來越多,他們都讓我打她一頓,給她點教訓。

“她還偷過五年級的東西!連董老師的紅筆都偷!”

“她什么都偷,好的壞的都偷!”

“不是!她只挑好的偷!”

“老師你看看你還少什么了,肯定是她偷的?!?/p>

小不點兒靠在墻角,問什么都不說話,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一袋面實在讓我動怒不起來,又不想就此了事,總要做點什么,讓她長個記性。一華按住她的腦袋,作勢要用她的頭撞墻,一只手卻護著她的后腦勺。我想起有天小不點兒跟我說她奶奶總打她,有時哥哥一華會出來保護她。

大頭針男孩捏著一粒方便面渣告訴我是從小不點兒座位里翻出來的,接著大孩兒又跑出來告訴我樓下的垃圾堆里有一個方便面袋子跟我的一樣。我把他們都攆走,只剩我和小不點兒兩個人。

“你還拿什么了?”

她仍舊不說話。

“你回答我的話,我就不懲罰你?!?/p>

“沒有了?!?/p>

“什么時候拿的?中午?”

“不是?!?/p>

“下午?”

“晚上?!?/p>

“吃晚飯的時候?”

“嗯。”

“是饞了還是餓了?饞了?”

“不是!”

她哭了出來。因為總被欺負,她每天都要哭上幾次,一邊哭一邊喊“哥!”平時哭我看得出不是真的傷心,只是一種求救,很快就破涕為笑。但這次她是真的委屈,兩顆眼淚在她低頭時掉在了身上。

“沒吃飯嗎?”

“沒吃。”

“為什么不吃呢?”

“回家了。”

“回家怎么不吃?”

“奶奶不在家,沒有飯?!?/p>

“你要是餓了就跟我說老師我餓了,我不就給你了嗎,為什么要偷偷拿呢?!?/p>

這時一華走了過來,我說,別打她了,這事兒就過去吧。一華趕緊跑回教室大聲宣布:“老師說這事兒過去了!不打她了!”

過了會兒,小不點兒握著一只空方便面袋子來到我宿舍說:“這才是我拿的那包,我藏在宿舍了,樓底下的那個不是。”

下午放學后一華和兩個妹妹邀請我去他們家玩,我?guī)е鄼C,在他們的領路下穿過幾條小路到了他們家。他們家不大,院子里養(yǎng)著一條黑狗,種著竹子。進門右手邊有一條爬到廚房房頂?shù)臉翘?,大約三米高,沒有護欄。一華說他就是從這上面摔下來的,一共摔過兩次,第一次沒事,第二次就摔進了醫(yī)院。

我給他們三兄妹合影時一華說:“把狗也拍進去吧,狗是人類的好朋友?!彼才耪疚唬o狗留出位置。我在狗盯著相機的瞬間按下快門。

傍晚去小賣部買東西,阿姨非留住我,說正在煎餅,一會兒就好。她給我拖了張板凳,說,你就當幫我看店。

阿姨跟我聊起大兒子的學習,說他成績不好,懷疑他有多動癥,還去醫(yī)院查過。

“說起來笑人,那是他小時候,我說他多吃飯才能變聰明,他說是不是跟孫悟空一樣聰明,我說對,然后他每天吃完飯都問我,媽我變聰明了嗎?我說聰明了、聰明了,他說……”阿姨樂得睜不開眼,勉強把話說完,“他說,那我怎么沒長猴毛呢?”

她一邊揉面一邊說她十年前去過一次鄭州,我沒問去做什么,她說跟幾個小姑娘住宿舍里。頭一宿就被燙傷了?!澳莻€妮兒剛打完水,走到我旁邊的時候,暖壺破了,我說不礙事,結果不一會兒就腫了,我也沒錢去醫(yī)院,只能抹牙膏。”阿姨說得很不好意思,“那時候吃飯的錢都沒有,有一個妮兒,吃飯時總問我要不要帶點什么,我說,那就給我?guī)€饃吧,但她每次都把剩下的飯菜帶回來。唉,那個妮兒叫中華,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她。”

“我比她們都大,就像個大姐姐一樣。有個妮兒喜歡一個孩兒,那個孩兒不搭理她。有一次下大雨,路兩邊都是避雨的人,她跟我說,姐,咱們去淋雨吧,我心里堵得慌,就想淋雨。我說,你看這兩邊這么多人,咱們要是站在路上淋雨,不要被笑話死了。她說哎呀姐,我還是想淋雨。我想想說,中。然后我們從這一頭開始跑雨(我記得很清楚她說的“跑雨”這個詞),一直跑到路那頭?!?/p>

說完阿姨又笑了。

她烙餅時不停地有孩子來買東西,不少是我的學生。每個學生走了,她都會講講我對這個學生有所不知的事情。我記得最深的是,麥克斯的媽媽身體不好,他還有個哥哥,跟他一樣不愛說話。

“我特別喜歡這個孩兒?!?/p>

“我也喜歡他,特別踏實?!?/p>

“對,就是的?!?/p>

她還說了些跟一華三兄妹有關的事,總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說出來都讓人唏噓。

我搜了下周圍最近的古跡是公交站附近的青楊廟,約了一華周六下午去逛逛。上午我從小賣部回學校時看到他,他光著膀子,正在騎自行車。天非常熱,我取消了下午的計劃。他說,老師,你去我家吃西瓜吧。

“你奶奶讓我去的嗎?”

“嗯?!?/p>

“你們吃吧,我不吃了,跟奶奶說謝謝她。”我把手里的雪糕遞給他。他猶豫不決地收下,繼續(xù)勸我去。最后他說,那我給你送過來。過了會兒,他果然懷抱一個編織袋,左搖右晃地來了,一直拎到宿舍的最角落才放下。

“不吃也得吃?!彼f。

“謝謝……這么大啊。”

“跟趙老師和董老師一起吃吧,分享著吃才好吃?!?/p>

一華趴在窗口看他帶來的植物,驚喜地發(fā)現(xiàn)它長大了,還發(fā)了新芽。他說,老師你養(yǎng)得真好,你真是植物學家啊。

晚上關山廟(我晨跑的終點,孩子們都稱之為山神廟)唱戲,似乎還是南陽的戲劇團。楊老師給我打了兩通電話,催促我快點。戲是《楊四郎探母》,我去的時候人已經(jīng)很滿了,但人數(shù)跟在田灣村那次沒法比。放眼望去,臺下一半人我都認識,這種感覺真是奇妙。幾個二年級的孩子沖過來,借著微弱的舞臺燈光辨認我:“真的是老師!”我們圍成一團,盡管沒什么可笑的事,還是笑得前仰后合。呂老師的二女兒站在玉米地里說,你來啦,你能看懂戲嗎?我說看不懂呀,看個熱鬧。楊老師沖我揮手,她和兒子女兒坐在石階上,我走過去,食堂阿姨給我讓了個位置,我坐到了他們中間。食堂阿姨說,你自己來的嗎?怎么不搭個伴啊?廟門口,一華的奶奶和兩個孫女坐在那里,我過去跟他們打招呼,奶奶說一華在家洗完澡睡覺了。

“你什么時候走?”

每次看到我她都關心這個問題。

“月底就走了。”

“還剩十天?”

“二十來天。”

她點點頭。

我的注意力完全無法集中在臺上,一直在跟跑來跑去的孩子擺手。要離開他們,真有點不舍。不舍感最近越發(fā)強烈,陽光下閃光的蜘蛛網(wǎng)、滿天的繁星、追逐飛翔的麻雀、牛的眼神、走夜路不用手電筒的本地人、狹小的四年級教室和里面總也驅不盡的潮濕氣味、即使講不好笑的事情也能被逗樂的孩子們……前幾天我還夢見最后一堂課上和孩子們一一擁抱告別。

38

生活波瀾不驚,接連兩個星期沒有寫筆記,而這兩個星期里發(fā)生的事情,除了在本子上記的幾個關鍵詞外,我也忘得一干二凈。

因為朋友W愿意資助一華三兄妹的學費,我聯(lián)系一華姑姑足足三次才見到本人。見面那晚村里正在唱戲,我們在戲臺后面的空地簡單地聊了幾句。

她比我想的年輕,一問更嚇一跳,比我還小兩歲。一華的爸爸(她的哥哥)第二次結婚時她14歲,她媽媽覺得要把錢花在兒媳身上,于是讓女兒退學。從那開始,她就一直在蘇州打工。后來她哥哥離婚再婚又離婚,最終和這個家失聯(lián),兩個老人、哥哥的三個孩子、自己的一個兒子,就一直靠她和丈夫養(yǎng)活,至今已有九年時間?,F(xiàn)在她又懷了孕,家里需要錢的地方很多,兩個老人的身體都不太好,她打算回村子里住,照顧老小。一華胳膊里的鋼板本該半年前取出來,因為錢的緣故拖到現(xiàn)在。她說她也想過讀個夜校,但經(jīng)濟不允許,而她也不希望讓三個孩子走她的老路,所以盡力供他們讀到大學。

情況就是這樣。她的普通話很好,而且總在我講完最后一個字才回應。她說話時我出神地想,這家人的基因真好,姑姑長得好看,三個孩子長得也好看,一華奶奶說過,她兒子也很好看。

她說,一華以前有點內向,每次心情不好就蹲在院子里,誰跟他說話都不吭聲,現(xiàn)在改了不少,總跟我說老師對他好,性格也變得開朗了,光這一點我就很感謝很感謝你了。她說,雖然我是他姑姑,但畢竟是個女人,有些事他不愿意跟我說,愿意跟你說。要是你能跟他一直保持聯(lián)絡,開導開導他,就更好了。

最后我給她留了我和朋友W的電話。

這幾天學校常常停電停水,好不容易來電了,又趕上澆地,井里的水也不夠用。我拎著空瓶子去小賣部討水,被鄰居奶奶看見,她說她早上剛打了半缸水,讓我去她家接。38度的高溫加上缺水把我折磨得很焦躁,我毫不猶豫地去了。奶奶從倉庫里找了個桶,刷干凈,灌滿水,用耙子穿過提手,我們倆一起扛回學校。晚上她又招呼我過去吃飯,我沒去,過了會兒她讓孫女給我送來一袋吃的,她說,招呼你你不肯來,我心里不得勁,以后你就來吧,不要客氣。

由于缺水,放學以后住宿的孩子幾乎全回家了。不管學校剩幾個人,小不點兒總是不肯走。我說你為什么不走?她說我不愛回家,我說那你為什么愛學校?她說我也不愛學校,我討厭這里,房子這么破,是我奶奶非要我來的。她說喜歡以前的學校,但不喜歡那里的老師。當時她還沒有戶口,老師就喊她炒白菜,結果全班都喊她炒白菜。我說你最想去哪兒?她說我不告訴你,這樣我跑了你們就找不到我了。

星期四的晚自習,二年級因為沒老師上課(前面提過的隨便進別人房間的周老師不知為什么從來不上晚自習),胖老師讓他們回家寫作業(yè)。我從小賣部回來路過時,看到幾個孩子正在抄題,就和他們一起分享零食。吃喝齊全,一華、大孩兒和二孩兒討論下一次誰請客,討論半天的結果是:一華出一塊,二孩兒出兩塊,大孩兒出一塊。

第二天一華沒來上學,聽說奶奶生病了,他在家照顧奶奶。中午我買了點水打算看望她,卻發(fā)現(xiàn)大門緊鎖。周六又停電,這次一直停到晚上十一點。傍晚我再去他們家,門依然鎖著。正好遇到大孩兒和二孩兒舉著手電筒溜達,就問他們一華哪兒去了,他們說他轉學了,今天入學考試。我不相信,如果轉學他會跟我說的。我說,那他不回來了?他們說,回來,十天回來一次,跟楊老師的兒子一樣。我還是不信,那他的東西呢?二孩兒說,昨天他讓我?guī)退寄没貋砹?。這一次我才相信了,而且氣他怎么不告訴我一聲。

晚上九點我給他的姑姑發(fā)去短信:聽說一華轉學了,還順利嗎?

過了差不多半小時她才回復。她說這么晚還沒休息啊,這幾天我媽住院了,一華那天騎三輪車把她送去醫(yī)院,所以沒上學,現(xiàn)在和我一起照顧我媽呢。我說情況怎么樣,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她說已經(jīng)好多了。我這才放了心。

我在呂溝村最痛苦的一夜開始了。因為沖了冷水澡,半夜開始發(fā)燒、拉肚子,前前后后跑了五次廁所。整個星期天我都在睡覺,有時被蒼蠅擾醒,或者渴醒。學校還在停水,我只能起床,一寸一寸挪到小賣部買水。阿姨聽我說發(fā)燒了,在我第二次去的時候遞給我兩片安乃近。她說:“你好點沒?可笑人,我去診所買藥,那人問是誰生病,我說我生病,他說你頭疼嗎?我說疼,他說你發(fā)熱嗎?我說熱,他盯我老半天說,看著咋不像?。俊?/p>

我回到宿舍,又倒頭大睡。

星期一一早,一華直奔我宿舍:“我來啦!誰說我轉學啦?”

39

就快期末考試了。

這是我在村里的最后一周?!@幾天,這句話一直在我腦中徘徊。一旦有了這樣的想法,看誰就都是好孩子,即使是缺牙男孩、雞蛋男孩,也變得可以忍耐。

有天我和一年級的周老師在辦公室聊天,她說我們三個是建校以來的第一批志愿者。“我們這兒的人都感謝你們,也特別喜歡你們,怕你們生活不習慣,不愛吃我們的菜。你剛來的時候天冷,要給你拿厚衣服,你講究,不肯要,凍得直哆嗦。”我們大笑,我趕緊撇清:“我不是講究,是怕麻煩嘛?!?/p>

“知道你愛吃海鮮,可惜我們這兒沒有,有時候吃桌——就是結婚——才有,我一直想帶你吃桌,但結婚的冬天多。年輕人出去打工,過年回來一次,順便把婚結了,都是這樣,也沒機會帶你去。”

端午節(jié)這天休息,早上六點鐘一華順著窗戶給我塞了一袋粽子和雞蛋,接著七點不到小賣部阿姨也送來一袋。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這就是全部的節(jié)日氣氛了。

我?guī)б蝗A去鎮(zhèn)上取錢,想吃烤魚,但搜不到哪里有,只好又去了上次的火鍋店。明天是他的生日,我問他想要什么禮物,他說想要一塊滑板,鎮(zhèn)上有賣的,49塊錢。他的胳膊有傷,滑板危險,我讓換一個。他說想要一輛自行車,我說你家里不是有自行車嗎?換個沒有的。他說八一路上有賣變形金剛的,可以變超人和小轎車。又說奶奶不準你給我買東西。我說沒關系,你就說老師要走了,送個禮物做紀念。于是由他領路,我們把變形金剛買了回來。

一華奶奶給了他50塊錢,回家前,他用其中的8塊給爺爺買了一包煙。他暈車,幾次帶他進城,我都擔心他會不舒服。之前還好,這次他沿路玩變形金剛,到站之前終于吐到了窗外。下了車,他把裝玩具的塑料袋套在肩膀上,蔫頭耷腦,忽然說,完了,煙落車上了。我指指袋子底部,他才舒了口氣。

“如果真落車上了怎么辦?”

“我就去追?!?/p>

“你能跑得過車?”

“我挑近路追。”

“如果追上了,結果不是我們坐的那輛怎么辦?”

“那就繼續(xù)追下一輛?!?/p>

第二天中午,一華用爺爺?shù)氖謾C給我打電話讓我過去吃飯。我已經(jīng)在小賣部阿姨家吃完了,想著還是去吧,聊聊天也好。

一華三兄妹、爺爺、奶奶、姑姑、姑姑的兒子、兩個姨奶和姨奶的兩個孫子都在,最后上桌吃飯的只有爺爺、姑姑、一華和我。滿滿一桌子菜,主食是干面條。一華像個大人一樣讓我多吃點。飯后他從冰箱拿出一塊小蛋糕,奶奶說,他非要買蛋糕,想拿到學校跟你一起吃,爺爺說直接把你叫過來得了,沒想到你都吃完了。

吃完飯,飯桌上只剩我和爺爺。他給我遞了根“帝豪”煙,笑說,平時我們都抽三塊錢的煙,這種都是求人時發(fā)的。他常年在蘇州打工,普通話說得比較標準。他說現(xiàn)在活兒少,很多人到了蘇州也找不到活兒,有的去了新疆,結果也一樣。我問他都做什么活兒,他說了個類似“園林裝飾”之類很文雅的詞,又解釋說,就是小區(qū)做好了,我們去弄個假山,弄個花園。

“有時候房子蓋了一半,沒錢蓋不下去了。”

“那怎么辦呢?”

“能怎么辦呢,就是沒錢。”

他說:“我們這兒,也就這十年才開始有人出去打工,以前沒有,都種地,沒人出去?,F(xiàn)在還沒到最熱的時候,最熱的時候快40度,缺水嚴重。前幾年政府規(guī)定不準用井水澆地,抓著了罰款。日常用水都不夠,哪有多余的種地?全靠老天吃飯。雨水少,好幾年沒收成。今年還行,總算是收上來了?!?/p>

“收不上來怎么辦?一年就白忙了?”

“那可不就白忙了?!?/p>

“學校開了多少年了?”

“有十來年了吧,多虧現(xiàn)在的校長,學校才算辦起來了,以前一個班也就六七個人,都出去上學,青楊廟那邊,這兩年才回自己學校,回來了一半吧。本來村里還有個中學,沒人去,后來就關了?!?/p>

“一直都是五個年級嗎?以前到了六年級怎么辦?轉學嗎?”

“那可不只能轉學了,去青楊廟那邊的學校?!?/p>

他說本來學校有兩棵粗壯的柏樹,葉子特別好看,一位老教授生了場病休假回來,發(fā)現(xiàn)樹被砍了,一口氣沒上來,氣死了。午飯的話題到這里就結束了。

我走的時候,七大姑八大姨們全站在門口。我說:“你們別這樣……這么大的陣仗?!彼麄兙托χ共?,目送我遠去。

小賣部新進了一批小麥啤酒,很好喝,我這種從來不主動喝酒的人,竟然每次走進店里都忍不住拿一罐。阿姨好不容易才開口讓我給她的孩子們補習,她說,怕你周末忙,不好意思說。

大女兒的理科比較差,之前她提過幾次,想讓我補習女兒的數(shù)學和物理。我坦言不會,阿姨不信,說:“你長得就像物理學得好。”有天她真讓女兒把題給我,母女倆站在一邊等我做出答案,我趴在柜臺上,一頭熱汗,思緒也完全不在題上:“我真不會,天啊,我不過是來買瓶水……”經(jīng)過這件事,她就再也沒有提過這茬兒。眼看考試臨近,阿姨把大女兒和大兒子都叫去了院子,讓我給他們講講英語。大兒子讀三年級,小趙是他的班主任,楊老師是他的英語老師。他和L小學的其他孩子一樣,單詞按順序從頭到尾地背誦、默寫,如果你抽考,他們會問你這是單詞表上的第幾個。這不是一下子就能改變的習慣,在四年級,我花了差不多一周的時間去矯正。我只能把他最大的幾個問題匯總給阿姨,比如字母認不全、發(fā)音不準、不會造句,等等。大女兒的英語顯然好一些,她最頭疼的是閱讀,但這也不是補一天課就能解決的問題。幾小時后,我和兩個孩子都疲憊至極。

阿姨緊鎖眉頭,只有談到孩子的學習她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而每次她這樣神色凝重、欲言又止,我都感到壓力頗大。補習完,我拿了一罐啤酒、兩瓶棗味礦泉水,結賬時阿姨怎么也不肯收錢,還塞給我兩根棒棒糖。

40

我陸續(xù)上完每個年級的最后一堂美術課,不可免俗地,讓最喜歡的二年級和四年級寫了些話給我。

二年級的美術課代表紙條女孩足足寫了三張,上面有她的畫。她在班級開了一個“超市”叫天天超市,給很多人發(fā)了“購物票”去那里買食物和日用品。在送給我的畫背后,她貼了一張面額最大的購物票。她的三張畫分別寫著:

老師,謝謝你教我們畫畫,你的教學給了我畫畫的開始,我會用畫來表示對你的感謝。

親愛的老師,祝你一路平安,我們相處的時間很短,我很喜歡你畫的畫,謝謝老師。

老師,我們天天在一起,你教給我本領,我發(fā)現(xiàn)我的本領就是畫畫、學做人。老師你是我們的好朋友。

一華畫了兩只熊貓,一大一小,寫著:

感謝老師你對我們的友愛和關心,身體健康。

大頭針男孩畫了一座房子和花園,寫著:

祝老師每天開開心心的,笑一笑噢。

認我當老大的成熟臉男孩疊了一艘船貼在紙上,我們平時總玩由我發(fā)號施令他們去逮捕人的游戲,他畫了一座堡壘,寫著:

謝謝老師這一學期對我們的關愛,我們有困難時老師都會幫我們,所以我替全部同學說聲謝謝你,祝你天天開心快樂。

村主任的孫女畫了三座城堡,寫著:

祝你到北京順利找到工作,玩得開心。

端午節(jié)剛過,大孩兒寫了“端午節(jié)快樂”,二孩兒寫了“祝老師身體健康、萬事如意、永遠年輕”。還有兩個小丫頭寫了“生日快樂”,盡管我的生日遠在冬天。

四年級的最后一堂數(shù)學晚自習,我留出15分鐘時間和他們聊了天。臺詞我在宿舍里想了很久,但這個時候腦袋里卻空白一片?!拔蚁氲侥膬壕驼f到哪兒吧,”我的視線掃過每張臉孔,“一個學期馬上就結束了,也到了我該離開的時候了。在這幾個月里,我們笑過、哭過、吵過,與其說我來教你們知識,不如說是你們陪我度過了一段快樂時光,所以我要謝謝大家?!?/p>

“老師你哪天走?”扎克問。

“你們考完試我就走了?!?/p>

“下學期不來了嗎?”

“應該不會來了——你們假期不是有補習班嗎,有機會的話我會來給你們做假期補習,但長時間的可能不行了。——我接著說……我是獨生子,之前也沒有和這么多孩子長時間相處的經(jīng)歷,你們就像我的弟弟妹妹一樣……我記得第一天來的時候,校長站在這兒,介紹我是北京來的老師。當時我挨個看你們,艾爾莎捂著嘴巴偷笑,艾米這樣瞪著我,”我模仿艾米瞄人的眼神,大家大笑,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當時很擔心你們會不會不喜歡我這個老師。時間真快,這一個學期里,我看到了很多人的進步,真為你們高興,希望以后大家也能繼續(xù)努力……”

貝拉問:“老師你是不是有太多話想說,結果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了,就說這么多吧,剩下幾分鐘我想讓你們寫一些話給我,寫什么都可以,寫‘你這個壞老師整天打我,等我長大了一定找你報仇也可以。”大家又笑?!叭缓蟀涯銈兊脑竿矊懮先?,比如鉛筆盒啦、乒乓球啦,你們考試之前我還會進一次城,盡量幫你們實現(xiàn)?!?/p>

接著大家開始寫留給我的話。德里克不上晚自習,其余11個孩子嘻嘻鬧鬧地寫著,打鈴前折好,塞進我的口袋。

放學后,我回到宿舍,把紙條一張張展開,幾次看得鼻酸,又覺得好笑。

貝拉:老師,感謝您這幾個月對我們的陪伴。在這幾個月里,我學會了很多,謝謝您。希望再過幾年,可以見到您,到那時候,您恐怕老了。

艾米:老師,我們過得不是很久,但是我們大家都會記得你的。到了每一個城市都要告訴我們,大家會在電腦上見你,讓我加你的QQ,不過不許笑我。你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歡笑,許多你的故事和經(jīng)歷,給我們帶來傷心、快樂和歡笑。我要長大,我要去你的地方找你。以后你的孩子給我們帶來,我們會在QQ上跟你說話,有新老師來我們會告訴你,有什么事我們也會告訴你。

麥克斯:謝謝你老師,陪伴我過完這三個月,我很開心。我的愿望是想有一個游戲機。

巴頓:老師你走了之后我們大家會想你的。我們四年級會永遠想你的。

愛麗絲:老師,我知道我和你之間有過吵鬧,但是不知道怎么了,我看你的樣子太好笑了,所以我一會兒就忘了我們的吵架。我知道有時候你上課對我們大聲說話只是想讓我們安安靜靜地上課,你有時候對我們是有忍耐的,不一定什么會發(fā)出來的。我想要文具盒。我最后問你一個問題,是不是不會再來了。

蒂娜:老師,在這一學期里你給我們許多禮物,也教給我們許多知識,我們謝謝你。我希望你下一學期再來。我們在這一學期里有快樂、打架、吵鬧,我們每一次都會和好的。

扎克:老師謝謝您,這三個月來給我們的陪伴、關心和照顧,我非常感激。我希望您下一星期四或下一星期五走,然后放假我還可以找您來玩。老師我需要一個手電筒。

詹姆斯:老師祝您走的時候不要發(fā)生故障,早點和家人團圓,謝謝您這三個月的陪伴的快樂時光。我要送你一本小漫畫。我想要英語詞典、練習本、成語詞典。

凱莉:老師,你走了以后,我們大家會想你的,我們不想讓你走,我們大家會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我們大家會說謝謝你的陪伴!我們大家永遠會記住你的。老師,你也會想我們嗎?

艾爾莎:老師,你這學期教我們很多知識,其實我和曉靜(凱莉)、夢雅(喬安娜)都說好了,我們不會讓你走的,你要走的話,我們三個就拉著你。我們一起過了美好的幾個月,我會在QQ上給你說我的成績,老師謝謝你,老師我們三個都會想你的,我要你永遠開心快樂,不要為我們買禮物哦,我們會想你的想你的想你的,你也要想我們,我最喜歡你了,老師喜歡你哦,但是你也要回來看我們幾次哦,記住回來哦,回來哦記住。老師我最喜歡你了。

喬安娜是帶回宿舍寫的,第二天才給我:

老師你知道嗎?自從你第一天來,我就很好奇,你是從哪里來,也很好奇你叫什么名字。從你說出你的名字后,我聽了,就很想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住,當你說出你住的地方,我都連那個地方的名字都記不住,你說了很多遍,我才能記住。我知道你在這里教我們知識,教我們做花瓶,當你來這里不幾天,我們都把你當成朋友。就這樣度過了三個多月,我會把你永遠記在心里,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你,時間過得真快,一天天過去了,到了你將要離開的時候,我都舍不得你離開,因為每當是你給我們上課,我們都很開心,每天只要有你的課堂,我都會在心里說,太好了!因為你在課堂中帶來了歡樂和知識,我以后會努力學習,不辜負你的期望,不再退步。我們一起在下課時間玩,每個人的臉上都有著笑容。我也相信,再過幾年老師也不會忘記我們。老師,我真的舍不得你走。

兩天后,我最后一次帶一華進城。這一次進城真有點迫不得已,前一天下了大雨,村里村外處處泥濘,加上即將要走了,我只想待在學校好好休息,可是之前答應了孩子們,不得不信守諾言。

到了縣城,我也懶得找吃飯的地方,帶一華直奔車站旁一家仿麥當勞的漢堡店。店門上印了一個歪戴帽子的男孩,表情看上去在尋釁滋事。我們要了兩份套餐,價格和味道都只及麥當勞的一半。店面很小,除了我和一華還有一家三口在聚精會神地看電視里的《大耳朵圖圖》。

吃完飯,我見天色陰沉,拉著一華迅速買好禮物,然后跳上公交車。這是我們在城里停留時間最短的一次。一華問我,現(xiàn)在就要回去嗎?我聽出他還想多待會兒,但問他想去哪,他又一個勁兒地搖頭。

車子發(fā)動了,我遞給一華一個耳機,聽著音樂,我們各自望著風景。熟悉的小販、三輪車、坑坑洼洼的村路……下次再坐16路,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41

期末考試的前一天是周一,也是一周里我的課最多的一天。我把禮物發(fā)給了四年級和二年級的孩子們。“希望你們的未來像手電筒的光一樣明亮,希望你們能從這些放大鏡開始,一點點探索這個世界。”我用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解釋從兩元店買回來的禮物。

在二年級,我特別給了紙條女孩一盒彩筆、一盒蠟筆、一個畫畫本、一個發(fā)卡。紙條女孩從不平白無故地要我的東西,就算給她一塊糖,也要有充分的理由。怕她不肯收,我說,送給我的美術課代表,祝愿你以后成為大畫家。紙條女孩說謝謝老師,然后做了一個全校都沒人做過的動作,給我鞠了個躬。

這個女孩眼睛大大的,總是面帶微笑,下雨時就漫步在操場上,不時轉一下裙擺。每次她出現(xiàn),我的腦袋里都會響起王菲的《流浪的紅舞鞋》。我看她離開的背影,想起她的話,“老師,我發(fā)現(xiàn)我的本領就是畫畫、學做人?!?/p>

午飯時,黃大衣男孩和成熟臉男孩打架,后者的肚皮被刮出一道血痕。我?guī)ピ\所,幾個女孩跟在我們后面。這是我第一次進村里的診所,里面只有一張床(旁邊有點滴架)、一張書桌和一張麻將桌(上面散堆著麻將)。診所阿姨從院子里出來,給成熟臉男孩抹了藥水,她說:“這個藥水疼,忍著點?!彼y絲不動,擦完藥,阿姨不肯收錢,我謝過她,帶幾個孩子去買棒棒糖。我問成熟臉男孩疼不疼,他小聲地說,疼。

不管是學習還是生活,他都比別人識大體、反應快,像是小孩的皮囊里塞了成年人的靈魂。

晚自習是英語,適逢大雨,全校放學,我沒來得及和孩子們聊聊天,第二天他們就上了考場。三、四年級被鄉(xiāng)里抽考,由外校老師監(jiān)考,考場在我隔壁的二年級教室(只有一至三年級是標準的教室,二三年級光線好些,凡抽考的班級都在這兩個教室考)。主科考完,監(jiān)考老師走了,我去監(jiān)考科學和品德小綜合,孩子們見了我都說英語聽力聽不清楚。我在宿舍里聽到了,錄音帶翻錄太多次,即使是漢語部分也不容易聽懂。幾次模擬考試里,扎克的數(shù)學最高分98分,凱莉的英語最高分95分,但看他們的反應,最后的成績恐怕難以如我預期了。

接下來是三天的休息,第四天會發(fā)下學期的通知書,然后正式放假。扎克在紙條上說希望我多留一天可以一起玩,我用沉默代替了拒絕,很難說清為什么我不想去。很多孩子從離開考場后我就再沒有見過。老師們都回家了,食堂也沒有飯吃。我寫完兩份報告書,在七月的驕陽下用相機為這次支教留下最后的紀念,直到滿頭大汗?;氐綄W校,我定了回京的車票。

一華給我打來電話,原本我讓他這天來把植物抱回家,他說姑姑已經(jīng)帶他去鄭州的醫(yī)院了,待會兒兩個妹妹過來拿。

“老師,你哪天走?”

“后天就走了,你哪天能回來?”

“我周末才能回來。那后天我送不了你了。”

“沒關系,不用送我?!?/p>

過了會兒,小不點兒帶著妹妹來了,還拎了三個桃子。她們一搖一擺地把植物抱回了家。

村里的休息日總是乏善可陳的,這一天唯一有趣之事是我放在房間里的粘蠅紙分別黏住了一只麻雀和一只壁虎。生平第一次給麻雀洗澡,小心臟在我手里怦怦亂跳,但羽毛上沾滿了膠,怎么也洗不干凈,我握著它去小賣部借花生油,阿姨委婉地說,就讓它死掉吧,村里太多麻雀了。最后我只能把它擱在了草窩里,給它扔了半個桃子,希望它能像只雞那樣過完后半生;這也是我第一次摸壁虎,好在它皮膚光滑,很好清理。在我走之前,就這樣和它們結下緣分。

傍晚,胖老師帶著一部分行李進城先寄回去,我和小趙被小賣部阿姨留下吃了晚飯。她說剩下的這幾天你們就來我這兒吃飯吧,不要作假。然后又說我最愛作假,餓了也說不餓。我哈哈大笑,說好好好,不作假。

這邊的饅頭和餅都叫饃,阿姨搟面時我問她,如果我說想吃饃,別人怎么知道是饅頭還是餅?她說,蒸饃是饅頭,烙饃是餅。我說,你們這邊好多話都容易混淆,比如你們說不餓,發(fā)音是“不饑”,餓不餓就是“饑不饑”。阿姨想了想,大概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她說,要是問著不著急就說“著急不”。

待久了,會說的土話越來越多。他們說吃晚飯是喝湯,有天晚上一個鄰居阿姨問我吃飯沒,我說,喝完了。我們倆大笑。語言真是拉近關系最快的辦法。有時跟老師或學生聊天,蹦出“可美”“可商鞅”(太賤了)、“爆吭氣兒”(別說話)之類的詞,都會把他們逗得前仰后合。有時我會叫班上某個丫頭“商鞅妮兒”,她就會回擊我“商鞅孩兒”。我們之間的歡笑至少有一半來自語言游戲。

阿姨的小兒子趁我吃飯時塞給我一張紙條,阿姨說,他在你身后站了半天沒好意思給。我塞在兜里,回宿舍打開看,上面寫著:老師辛苦了,您每天給我們畫畫,因為您是個畫家?!獣鴮懓凑瘴以谒麄儼嘟痰拿餍牌袷?,還畫了一枚兩分錢的郵票。這是我收到的唯一一張來自一年級的紙條。

第二天晚上,楊老師喊我和小趙過去吃餃子,她自己做了一些辣椒醬,里面有蝦皮,我連連說好吃。楊老師看著我一碗紅湯說,看來你真是沒作假。剛吃完,小賣部阿姨就打電話來,說她準備了好多菜,還有涼皮,聽說我們吃完了,她口氣很失望。

楊老師問我們哪天走。小趙因為駕照考了一半,還要留下來考完。聽說我第二天就要走,楊老師非常驚訝,說你都不等學生們拿通知書啊,我說不想等了。

九點多,我們吃完飯剛回宿舍不久,語文呂老師就打來電話,讓我們去他家坐會兒。他還沒吃飯,桌子上擺了一屜菜卷,每卷都有小臂那么長。他一邊吃一邊對我說,聽楊老師說你明天就走了,校長知道嗎?我說我給校長發(fā)了短信,他沒有答復。過了會兒楊老師和周老師也來了,周老師帶了小麥啤酒和下酒菜。周老師說,校長去開了一天的會,七點多才看到你的短信,想回學校也來不及。

“你們來的這幾個月,真的是幫了學校大忙。”呂老師給我們倆倒?jié)M酒,“有些事也不是我們沒想到,而是學校實在沒錢,委屈你們了?!?/p>

楊老師和呂老師都不是正式老師,工資不由教育局發(fā),而是學校發(fā),兩個人將近一年沒有領工資了。呂老師說,從某種角度說,我們跟你們一樣,都是支教的。他頻頻給我們倒酒,說,學校難啊,嗚呼哀哉。這句嗚呼哀哉把我逗笑了。

楊老師怪我不多待幾天,起碼待到領通知書,還可以和孩子們合影。

“要不要明天早上我把他們都叫來拍照?反正就十來個人,好找?!?/p>

“不用了吧?!?/p>

“我想起來了,”呂老師說,“有一件事,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彼ь^看我和小趙,我好奇地等他說下去。

“你們結婚的時候,記得喊我們幾個,我們去討個喜酒,好吧?”

我笑道:“沒問題啊。”

“那還得等幾年。”小趙說。

呂老師比以往任何一次喝得都少,說話時不時插幾句古詩。楊老師用手機給我們拍了些照片,挨個發(fā)給每個人。喝到當晚十一點,我們各自回家。呂老師說明天要開車送我進城。

42

我定了早上八點的鬧鐘,八點不到,電話就響了,一個悲傷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給你帶了點雞蛋,你來門口拿一下吧。”村民們打電話都沒有自報姓名的習慣,每次我都要花幾秒鐘分辨這是誰。我稍微清醒一些,聽出來是一華的奶奶,她好像哭了。我穿上衣服,下樓給她開了大門。

她把一袋子煮雞蛋和三瓶飲料遞給我:“聽說你今天就走了,一華說,奶奶你去送送老師,你去跟老師說說話……”她果真哭了起來,老淚縱橫,好多話說得含糊,我沒聽懂,但也跟著悲傷起來,“……怕你嫌家里臟,一直也不敢讓你來家里吃飯……”

“奶奶別哭了……”我的睡意陡然被難過取代,又想著,這也太戲劇化了。

“一華去醫(yī)院看胳膊了,讓我過來看看你,送送你,你幾點走,我騎電車送你進城?!彼税蜒蹨I。

“不用了,有老師待會兒開車送我。我會跟一華保持聯(lián)系的,有機會我還會過來?!?/p>

“還會來嗎?那好,那好。”她破涕為笑。鄰居阿姨說她:“看你滿臉的淚?!蹦棠陶f:“你不知道,一華就聽他的話,他一亂跑了我就說,我要告訴你老師,他就聽話了?!?/p>

時間還早,我還了鄰居奶奶的塑料桶,去小賣部買了包煙,阿姨夫婦從冰箱里把昨天切好的菜原封不動地端出來,讓我留下來吃完。我坐在院子里聞著菜香味,腦袋里都是一華奶奶講話的樣子。

我把情緒噎了回去,接過阿姨端來的飯菜。阿姨說,早上我妮子又鬧別扭了,她想?yún)⒓永蠋熮k的暑假班,25天,600塊,要住在老師家,伙食自己想辦法,她爸覺得一天要花不少錢,想給她找個近點的地方補習,我妮子還是想去自己老師那里。

“等過幾天她爸進城干活,我偷偷給她錢讓她去?!卑⒁绦φf。

我忽然意識到,阿姨從來沒問過我“你覺得我們進點什么能好賣”這樣的問題,話題總是集中在三個孩子的學業(yè)上。有一回我主動說:“學校對面那家小賣部的小人書賣得挺好的?!卑⒁桃仓皇菓读艘痪洌骸笆菃?,那個中啊?!?/p>

之前我答應她回去把我以前用的電子詞典寄給她女兒,她一直推辭,說自己買就好。提到女兒,阿姨岔開話題:“我妮子不好說話,我都跟她說,這幾個老師有出息,你多跟他們說說話,她不好意思,害羞,你們一來她就回屋里了。”

“現(xiàn)在好一點了,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還躲在你身后?!?/p>

“有天我說,妮子,老師給你補習英語,你看見他怎么不喊老師,我妮子說,媽,我看他跟我一般大,不像是老師啊?!?/p>

“她說我嗎?你閨女可太會說話了?!蔽掖笮?。

我把話題拉回電子詞典上:“地址我怎么寫?薛店鎮(zhèn)呂溝村……然后呢?幾組?”

她又拒絕幾次,在我的堅持下才回答:“三組。”

“你閨女的害羞真是隨你啊,”我在紙上記了下來,“收貨人寫你閨女行嗎?”

“中?!?/p>

我在阿姨家吃完飯,和他們聊了會兒天就回到了學校。在村子里,除了孩子們外,他們就是我最親的家人。我和他們最后的見面,阿姨坐在收銀臺那里,叔叔在院子中央修車。我們并沒說什么道別的話,就像過去那樣,我說“走啦”,他們說“中”。

阿姨對我做過許多評價,比如看我像運動員,不像個老師。其中我印象最深、最有褒獎感的是“跟你說話真輕松”。不管何時想起這句話我都會心頭一暖、會心一笑。

我收拾出一些不想帶走的東西,有洗潔精、洗發(fā)水、牛仔褲、短褲、運動鞋、襪子,拿捏不準該不該把它們送人。最后我把鞋襪留在了房間,其他的拿給了呂老師。

呂老師第一次吞吞吐吐:“學校這事兒辦得不對……”他抽了一大口煙說,“我跟他們說,把工資給我結了,我出錢給你買張車票?!?/p>

“千萬別這么說?!?/p>

“我本來想找這幾個老師,一人出一點……學校是真沒錢……”

“真不用,我哪能要你們的錢啊。”

錢的話題我們也曾討論過,我很誠實地告訴他們離開這里的確有錢的原因,身上的積蓄只夠生活一個月了。本來和校長計劃在網(wǎng)上賣孩子的畫補貼學校,也沒有實現(xiàn)(小趙認為這樣可能被輿論批評為利用孩子們)。

十一點多,呂老師和他的二女兒、小兒子、楊老師和她的兒女、周老師、小趙,一共八個人為我餞行。我們擠進呂老師的面包車,一路開到城里。因為超載,有攝像頭的地方窗口的人就得哈腰。周老師給校長打電話,校長說待會兒聯(lián)系,我們停在一片玉米地旁邊等校長來(剛來的時候到處是油菜花,后來是小麥,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大片的玉米),很像在拍公路片,連楊老師的女兒都說像逃亡。等了十幾分鐘,校長還沒有消息,我說別等了,怕趕車來不及,周老師說,那不跟校長見一面了?我說算了,也沒什么特別的事兒,見不到也沒關系。就這樣,我們繼續(xù)上路。而直到我回到北京,也沒有收到校長的回復短信。

楊老師請客,大家在一個饸饹面館吃了午飯,然后送我去了車站。

“下學期還來吧,”楊老師說,“我家新房子蓋好了,給你留一間,怎么樣?”

“如果有機會吧?!?/p>

呂老師說:“再就難見一面了?!?/p>

周老師說:“以后要是當了大老板,可別把我們忘了?!?/p>

在車站,他們陪我買了車票,一直送到大巴車前。

“上車吧,還有五分鐘就發(fā)車了?!?/p>

“要不我再給你們送回面包車吧……”

他們笑著擺擺手,敦促我上車。

“那我走了,后會有期了?!?/p>

小趙在遠處微笑,呂老師點點頭,周老師說,會的,會的。我上了車,透過玻璃上暗色的隔熱膜,看他們漸漸遠去。

回到北京后,我收到阿姨的短信:你是回家了還是去別處工作了?你那里熱嗎?這里37度,正好你走了,要不然冰柜里的飲料該你承包了。給你發(fā)短信是阿姨想你了,影響你的話就不用回話了;我通過了艾爾莎的好友請求,她給我發(fā)來一張男孩的照片,說這個人總想加她好友,可是他太丑了,是不是應該把他拉黑;楊老師在我的照片下留言,說下學期還要不要來?我給你做辣椒醬吃;一華用姑姑的手機發(fā)來短信:我明天要做手術了,不要為我擔心,老師,我會想你的。

我好幾次夢到孩子們,和朋友聊天也常常脫口而出孩子們的土話。

我一直想不好如何給這個筆記一個簡潔、不矯情的結尾,思前想后我決定這樣寫:

這些就是我和這個村子、這些人的緣分。這一切緣分的起始,只是幾個月前我在網(wǎng)上加了一個頭像是教學樓的人。我問,還缺老師嗎?對方回答,缺——這樣一句簡單的對白。

附:

還有一些事情因為我的懶惰或它本身太細碎,而沒有寫進筆記,時隔一年修改時,想起哪些,就一并記在這里。

1.貝拉的媽媽每天傍晚都會在學校旁的路口賣涼皮,小碗四塊錢,大碗八塊錢。有段時間我實在吃不下食堂,每頓晚飯都吃涼皮,常常一進教室就問貝拉:“今晚賣涼皮不?”“不知道呀!”有幾回她被我問煩了,直接跑回家,又趕在上課前跑回來,氣喘吁吁地說:“不賣!”“好歹給我留一碗??!”貝拉的媽媽胖胖的,染了黃頭發(fā),憨態(tài)可掬,每次都不肯收錢,我只好打趣,你先收著,以后我辦個會員再打折。一次她有事沒出攤,我滿村地找,一華和大孩兒看到了,和我兵分兩路,展開了地毯式搜索行動。還有幾次下雨,也沒有出攤,我讓孩子們帶我直奔貝拉家,站在門口問:“還有涼皮嗎……”那段時間一華三兄妹總跟在我后頭,有時請他們吃碗貝拉家的涼皮,彼此都感到天底下沒有更幸福的事了。

2.每天放學時,不住宿的孩子都有家長接。我遇到過好幾次,有一次是巴頓的媽媽,她直接扒開門問:“要講到啥時候?。俊边€有一次是德里克的奶奶,在門口悄悄喊德里克的名字。德里克不耐煩地讓她走開。我訓斥他,他撲簌簌地流下眼淚,他的奶奶躲到了墻壁后面。

3.有個周一早上我檢查周末作業(yè),詹姆斯說他的練習冊丟在了他爸的三輪車上。我說你把作業(yè)扔三輪車上干嗎?他說周末跟父母下地干活兒,在菜地里寫完作業(yè),回家忘記拿下來了。我說三輪車呢?他說他爸騎走了。光看這些信息我是愿意相信的,然而他是喜歡打架、頂撞、翻我東西的慣犯,說話時的表情也一副愛信不信的樣子。我說,你們家有人嗎?他說沒人了。孩子們立刻揭發(fā),告訴我他媽在家。“給你媽打電話,讓她來一趟。”“我記不住號碼。”“去辦公室的聯(lián)絡簿上找。”十分鐘后詹姆斯的媽媽來了,她的腿有問題,走得很慢,我感到有些抱歉。她走到教室門口,我跟她說了下情況,話沒說完她“哦哦”應付兩句,轉身走了?!斑@是什么意思?”我自言自語。第二天詹姆斯把練習冊帶了回來,上面果然一片空白。

4.胖老師教孩子們學會進辦公室前打報告,但忘了補充一句,人數(shù)超過兩人時報告一次即可?!谵k公室里,常常會聽到重復五六次的“報告!”也是件令人崩潰的事情。

5.愛麗絲愛笑,只要我盯著她看,她準會笑得直不起腰,而且肢體語言非常豐富,搖頭晃腦還直跺腳。有個周日下午,我從縣城回到村子,在村口遇到愛麗絲和她媽媽在田里干活,我站在路邊沖愛麗絲喊:“作業(yè)寫完沒?”她甩出口頭禪:“哎(二聲)呀——!”我又說:“好好幫你媽干活!”她又“哎呀——”了一次,在菜地里跺起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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