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
一揚一抑兩尚書
明朝崇禎年間(1628-1644),代州出過兩位兵部尚書:張鳳翼和孫傳庭。但這兩位尚書,除最終俱“無救于明”外,從明史記載的事跡和功業(yè)來看,確有許多不同之處。
先說孫傳庭。明史本傳說“傳庭死而明亡矣”“傳庭死,關內(nèi)無堅城(國之干城)矣?!边€說“存亡之際,所系豈不重哉!”這種帶有濃重感情色彩的三次結(jié)論式的斷語,是對孫傳庭的最高褒獎。
明史還充分肯定孫傳庭的忠于明王朝,視死如歸,以至滿門忠烈的行為:妻子本可以逃走,而堅決不走,率三妾二婢跳井殉國。孫的明史本傳也較真實地記載了孫傳庭治軍有方,以少勝多,長于軍事謀略,計擒高迎祥,計斬拓養(yǎng)坤,幾次把李自成打得潰不成軍,或“尾(追)自成幾獲”,或“自成僅以十八騎突圍”逃命等等,戰(zhàn)績卓著。連《明史·莊烈帝》都三四次提到孫傳庭,說“巡撫陜西都御史孫傳庭擊擒賊首高迎祥于盩厔(今周至縣),送京師伏誅”。乾隆41年(1776),清廷又給孫傳庭謚為“忠靖”。據(jù)“謚說”:“危身奉上曰忠”;靖,安也,安邦定國之謂。孫傳庭死后因尸首未找到,崇禎以為他“逃匿”而不予褒蔭。顯然,這是對忠臣最大的不信任和人格污辱。但這缺憾被清廷補上了。孫傳庭死后,有明末清初許多名人寫詩歌頌他;還有清代一位“欽差督理北直、山東、山西等處錢糧,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周某,為他寫了六千多字的墓志銘,記其事跡,頌其忠勇。其生前著作也流傳于世,至今我看到的《雁門碑鈔》《雁門詩鈔》《代州志》等書都載有他的詩文。專門收集他的奏折、他被冤獄時的申訴《鑒勞錄》也傳于世。他的遺像多處可見,記得我小時候還看到過他的畫像掛在我一個叔父的家中,我父親還給我講述過孫傳庭的不少帶傳奇色彩的民間故事。
孫傳庭是明朝的殉葬品。他的人生充滿悲劇色彩。悲劇,就是把最美好的東西撕裂給人看。他的悲劇是既壯烈到令人扼腕痛惜,又讓人感到遺恨無窮。他博得了后代詩人的無限崇敬和同情。諸如:“勞臣一劍系滄桑,角鼓悲風繞戰(zhàn)場”;“國家之亂誰為基,英雄數(shù)盡際艱?!?“忠魂義魄塞天地,國破豈盡在蒼穹”;“想見橫刀沖陣日,干霄應透月光寒”;“臨風慷慨懷前烈,撫劍長歌亦愴然”;“天教碧血壯山河,差勝馬革裹千里。妻女就義盡從容,刑(型)于閨閣皆君子?!薄凹嫜^糗糧,霖雨敗旌旄。碧化忠臣血,燐飛大野膏”?!扒て鲁紲I,日月精懸烈女心(后句頌其妻)”。也有斥責崇禎帝昏庸而致孫命運坎坷、功業(yè)不就的:“寬典幸能留道濟(檀道濟,南朝宋大將,功高名垂,朝廷疑畏,被斬),中興早已誤汾陽(以郭子儀喻傳庭用遲了)”?!罢埨t再造中原易,孤注誰知信王難”?!皬R堂無勝算,疆場有孤忠”,“出關早信非長策(崇禎在募兵不足、訓練不夠、糧草欠缺時三令五申催孫倉促出戰(zhàn)),爭奈中朝出戰(zhàn)何”;“大河南岸野云橫,慘淡幽魂不受旌”。也有斥責缺德少才、器量極小、專事害人的佞臣如兵部尚書楊嗣昌的:“沙黃日冷復層陰,贏得河山付陸沉。豎子從來撓國是,先生何事傲天心!”“權奸肆嫉柄國鈞,一疏排陷壘孤臣”;“狴犴(監(jiān)獄)凄涼真賊幸”,“未去朝奸枉自勞”;“而今廟貌湯明似,頑鐵還應鑄武陵(楊嗣昌)”。也有斥責當時其他將領的:“材官鐵騎看如云,不降即走(逃)徒紛紛”。此類詩作頗多,都是直接寫孫傳庭的??吹竭@些詩,還不禁使人感慨系之,聯(lián)想到古人的同類詩:“時危見臣節(jié),世亂識忠良”(鮑照);“由來從軍行,賞存不賞亡”(唐喬知之);“五道分兵去,孤軍百戰(zhàn)場。功多翻下獄,士卒但心傷”(王昌齡)?!翱鄳?zhàn)功不賞,忠誠難可選,誰憐李飛將,白首沒三邊”(李白)?!皬膩砹荷戏Q小丑(可喻楊嗣昌),自古肝膽重如山”(范仲淹)。至于孫傳庭的墓地,十年“文革”前還有石人石像,為人們瞻仰。
我說這么多孫傳庭的“生不夠榮而死足夠哀”的例證,只是為了與同是崇禎時兵部尚書的張鳳翼作比較:判然有別,何啻千里!
張鳳翼,崇禎時曾兩度任兵部尚書,長達五年;而孫傳庭任兵部尚書還不到五個月。張還“進太子少保,世蔭錦衣僉事”。《明史》有傳,但評價不高,而且用春秋筆法,引樞輔(相當說宰相)孫承宗(1563-1638)的話,說張“才鄙而怯,識暗而狡,工于趨利,巧于避患”。明史本傳對張之正面業(yè)績一兩句帶過,而在字里行間多呈貶意。他有著作,但被清代列為禁書,世上少有流傳,連上述我說的好幾本代縣人編的歷代碑鈔、詩鈔及正規(guī)的州志中都找不到他的只字片語。代縣人只知道孫傳庭名聲赫赫,而張鳳翼則聲銷跡匿。連個墓志銘文我也沒見到。
功過而今論是非
先看張鳳翼的生平事跡。因只有《明史》史料可據(jù),而《明史》又是清朝之張廷玉等主纂的,不可全信,故本文對史傳內(nèi)容隨時加以評論。
張鳳翼(?-1636),代州人。萬歷四十一年(1613)進士。授戶部主事。歷廣寧兵備副使,憂歸。
天啟(明熹宗朱由校年號)初,起右參政,飭遵化兵備。三年(1623)五月,遼東巡撫閻鳴泰被罷免,提拔張鳳翼以右僉都御史代任。自從前任巡撫王化貞放棄廣寧后,關外八城皆空,“樞輔孫承宗銳意修復,而版筑未興。鳳翼聞命,疑承宗欲還朝,以遼事委之己,甚懼,即疏請專守關門。其座主葉向高、鄉(xiāng)人韓爌柄政,抑使弗上。既抵關,以八月出閱前屯、寧遠諸城,上疏極頌承宗經(jīng)理功,且曰:‘八城畚插,非一年可就之工;六載瘡痍,非一時可起之疾。今日議剿不能,言戰(zhàn)不得,計惟固守。當以山海為根基,寧遠為門戶,廣寧為哨探。其意專主守關,與承宗異議。”
“時趙率教駐前屯,墾田、練卒有成效。及袁崇煥、滿桂守寧遠,關外規(guī)模略定。忽有傳中左所被兵者,永平吏民洶洶思竄,鳳翼心動,亟遣妻子西歸。承宗曰:‘我不出關,人心不定。遂于四年正月東行。鳳翼語人曰:‘樞輔欲以寧前荒塞居我,是殺我也。國家即棄遼左,猶不失全盛,如大寧、河套,棄之何害?今舉世不欲復遼,彼一人獨欲復耶?密令所知居言路者詆馬世龍貪淫及三大將建閫之非,以撼承宗。承宗不悅,舉其言入告。適鳳翼遭內(nèi)艱,遂解去。承宗復上疏為世龍等辯,因詆鳳翼‘才鄙而怯,識暗而狡,工于趨利,巧于避患。廷議以既去不復問?!?/p>
值得注意的是,張的本傳全文是以孫這四句評語為綱的,一切記述似乎都在論證這個全部否定的論斷。這幾段記載,極盡曲筆之貶損。張鳳翼主張放棄關外八個小城,上疏請專守關內(nèi),這是事實。主張對與否,只是戰(zhàn)略不同。持與他同樣戰(zhàn)略的,當時不乏其人,如孫承宗出關巡視寧遠時,召集會議,多數(shù)將領都主張退守山海關。有不同意見是正常的,如熊廷弼認為“遼人必不可用,”而孫承宗上疏“用遼人守遼土”,而熊、孫二人都是忠心為國謀的。況且,事實證明,放棄關外筑城、專守山海關在當時是正確的。一是財政不允許。天啟初年,全國財政收入不超過330萬兩銀子,減去拖欠不繳的,實際收入有200多萬兩。而財政支出達500多萬兩。天啟六年,遼餉增至771萬,天啟七年,遼餉虧空164.7萬兩。孫承宗關外多處修城設衛(wèi),需兵30萬,須支銀兩千萬兩。僅山海關十萬軍隊年耗銀也需400萬兩。孫之多點設防戰(zhàn)略,根本沒有財力基礎,所以兵部、工部都不同意。二是在東北大片領土已為后金(后改為清)占有的情況下,修幾個關外孤城無濟于國防。崇禎四年(1631),孫承宗巡撫松山、錦州,修復前任兵部尚書高第全部撤離的寧(遠)錦(州)防線,修城未就,清軍來攻,曾用炮擊傷努爾哈赤的大將祖大壽投降,大凌河城被毀。朝臣共責孫承宗修復舊城導致喪師辱國,孫不得不稱病辭職。此前此后,清兵數(shù)次入關,多次繞開孫花費甚巨修成的關外防線,而偏偏繞不過山海關,證明熊廷弼、王在晉(兵部尚書)、張鳳翼的意見是有道理的。而本傳在“疏請專守關門”前,加上“鳳翼聞命,疑承宗欲還朝,以遼事委之己,甚懼”的話,把他提出以守山海關為主的戰(zhàn)略說成是出于私心、怕自己出事;后邊又在記孫承宗主動出關后說:“鳳翼語人曰‘樞輔欲以寧前荒塞居我(讓我守),是殺我也……”又寫他急忙把妻子送回老家,印證了孫對他的評價“才鄙而怯”,“巧于避患”。其實,鳳翼的“懼”只是心理,誰曉得?他對人說的話是對誰說的?誰聽到了?且不像一個“從一品”大臣說的話。至于送家人走,不也可以解釋為“決一死戰(zhàn)”嗎?怎么偏偏用來證明其“才鄙而怯”呢?
“六年秋,起故官,巡撫保定。七年冬,薊遼總督劉策,進鳳翼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代之。崇禎元年二月,御史寧光先劾鳳翼前撫保定,建魏忠賢生祠。鳳翼引罪乞罷,不許。未幾,謝病去。諸建祠者俱入逆案,鳳翼以邊臣故獲宥?!?/p>
這段論述中,說鳳翼為魏忠賢建過祠堂,這當然不對。但熹宗那么信任魏忠賢,魏又專權迫害朝臣,以致欲生存為官,幾乎不得不爾,當時為魏建生祠的多了去了,連正直不阿的袁崇煥大忠臣也為魏忠賢建過生祠。鳳翼在有人彈劾時,“引罪乞罷,謝病去”,這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因為并未發(fā)現(xiàn)他同魏一起做過大壞事。明史作者特意記這件事,也是意在貶損。鳳翼以守衛(wèi)邊疆有功得到寬恕,這也合乎情理。
“三年起故官,代劉策總督薊、遼、保定軍務。既復遵、永四城,敘功,進太子少保、兵部尚書,世廕錦衣僉事。鳳翼以西協(xié)單弱,條奏增良將、宿重兵、備火器、預軍儲、遠哨探數(shù)事,從之。已,復謝病去。久之,召為兵部尚書。”
“明年二月,召對平臺,與吏部尚書李長庚同奉‘為國任事,潔己率屬(這正好與“工于趨利”相反)之諭。尋以宣、大兵寡,上言:‘國初額軍,宣府十五萬一千,今止六萬七千。大同十三萬五千,今止七萬五千。乞兩鎮(zhèn)各增募萬人,分營訓練。且月餉止給五錢,安能致赳桓之士,乞一人食二餉。帝并從之。給事中周純修、御史葛征奇等以兵事日棘,劾鳳翼溺職。鳳翼連疏乞休,皆不許?!保ㄔu:明朝此時,主弱臣強,將帥尾大不掉,政治斗爭復雜,而諫官言路頗開,所以一打敗仗,就有人彈劾掌軍事者。張鳳翼從來不辯解,只是數(shù)次“連疏乞休”“謝病去”“引罪乞罷”。)
“七年,以恢復登州功,加太子少保。七月,我大清西征插漢(明代蒙古族部落名),師旋,入山西、大同、宣府境。帝怒守臣失機,下兵部論罪。部議巡撫戴君恩、胡沾恩、焦源清革職贖杖,總督張宗橫閑住。帝以為輕,責鳳翼對狀。于是總督、巡撫及三鎮(zhèn)總兵睦自強、曹文詔、張全昌俱遣戍,監(jiān)視中官劉允中、劉文中、王坤亦充凈軍(“凈身”后為太監(jiān),明魏忠賢時設四萬人的“凈軍”)。時討賊總督陳奇瑜以招撫僨事(壞事),給事中顧國寶劾鳳翼舉用非人,帝亦不問。奇瑜既罷,即命三邊總督洪承疇兼督河南、山西、湖廣軍務,剿中原群盜。言官以承疇勢難兼顧,請別遣一人為總督,鳳翼不能決,既而承疇竟無功。及賊(李自成軍)將南犯,請以江北巡撫楊一鵬鎮(zhèn)鳳陽,防護皇陵。溫體仁不聽,鳳翼亦不能再請。八年正月,賊果毀鳳陽皇陵。言官交章劾鳳翼,鳳翼亦自危,引罪乞罷。帝不許,令戴罪視事?!?/p>
“初,賊之犯江北也,給事中桐城孫晉以鄉(xiāng)里為憂。鳳翼曰:‘公南人,何憂賊?賊起西北,不食稻米,賊馬不飼江南草。聞者笑之(評:張鳳翼不傻,怎么會說這種話。要么是諷刺這個南人(桐城人),要么是純粹為給張抹黑而杜撰)。事益急,始令朱大典鎮(zhèn)鳳陽。尋推盧象升為總理,與洪承疇分討南北賊,而賊已蔓延不可制矣。給事中劉昌劾鳳翼推總兵陳壯猷,納其重賄。鳳翼力辨,昌貶秩調(diào)外(評:這關系人格之清白,不能不辯。劾者被貶秩調(diào)外,證明所劾是子虛烏有)?!?/p>
“已而鳳翼言:‘剿賊之役,原議集兵七萬二千,隨賊所向,以殄滅為期。督臣承疇以三萬人分布豫、楚數(shù)千里,力薄,又久戍生疾,故尤世威、徐來朝俱潰。以二萬人散布三秦千里內(nèi),勢分,又孤軍無援,故艾萬年、曹文詔俱敗。今既益以祖寬、李重鎮(zhèn)、倪寵、牟文綬兵萬二千,又募楚兵七千,合九萬有奇,兵力厚矣。請以賊在關內(nèi)者屬承疇,在關外者屬象升,倘賊盡出關,則承疇合剿于豫;盡入關,則象升合剿于秦。臣更有慮者,賊號三四十萬,更迭出犯,勢眾而力合;我零星四應,勢寡而力分。賊所至因糧于我,人皆宿飽;我所至樵蘇后爨,動輒呼庚。賊馬多行疾,一二日而十舍可至;我步多行緩,三日而重繭難馳。眾寡、饑飽、勞逸之勢,相懸如此,賊何日平。乞嚴敕督、理二臣,選將統(tǒng)軍,軍各一二萬人,俾前茅、后勁、中權聯(lián)絡相貫,然后可制賊而不為賊制。今賊大勢東行,北有黃河,南有長江,東有漕渠,彼無舟楫,豈能飛越?我兵從西北窮追,猶易為力。此防河扼險,目前要策,所當申飭者也。帝稱善,命速行之。鳳翼自請督師討賊,帝優(yōu)詔不允。”
“九年二月,給事中陳昌文上言‘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今既假督、理二臣以便宜,則行軍機要不當中制。若今日議不許斬級(安撫),明日又議必斬級,今日議征兵援鳳,明日又議撤兵防河,心至無所適從。愿樞臣自今凡可掣督、撫之肘者,俱寬之文法,俾得展布可也。兵法:守敵所不攻,攻敵所不守。奇正錯出,滅賊何難。今不惟不能滅,乃今日破軍殺將,明日又陷邑殘州,止罪守令而不及巡撫,豈法之平?愿樞臣自今凡可責諸撫之成者,勿寬文法,俾加磨礪可也。帝納其言。”(評:意見中肯。這是給崇禎提意見,張鳳翼自己做不了這個主。)
“江北之賊,自滁州、歸德兩敗后,今趨永寧、盧氏、內(nèi)鄉(xiāng)、浙川大山中,關中賊亦由閿鄉(xiāng)、靈寶與之合。鳳翼請敕河南、鄖陽、陜西三巡撫各督將吏扼防,毋使軼出,四川、湖廣兩巡撫移師近界,聽援剿,而督、理二臣以大軍入山蹙之,且嚴遏米商通販,賊可盡殄。帝深然之,克期五月蕩平,老師費財,督撫以下罪無赦。鳳翼雖建此策,象升所部多騎軍,不善入山,賊竟不能滅?!?/p>
“至七月,我大清兵(評:諛辭)自天壽山后入昌平,都城戒嚴。給事中王家彥以陵寢震驚,劾鳳翼坐視不救。鳳翼懼,自請督師。賜尚方劍,盡督諸鎮(zhèn)勤王兵。以左侍郎王業(yè)浩署部事,命中官羅維寧監(jiān)督通、津、臨、德軍務,而宣大總督梁廷棟亦統(tǒng)兵入援。三人相掎(“犄”)角,皆退怯不敢戰(zhàn),于是寶坻、順義、文安、永清、雄、安肅、定興諸縣及安州、定州相繼失守。言官劾疏五六上,鳳翼憂甚?!?/p>
“己巳之變,(兵部)尚書王洽下獄死,復坐大辟。鳳翼知不免,日服大黃藥,病已殆,猶治軍書不休。至八月末,都城解嚴,鳳翼即以九月朔卒。已而議罪奪其官。十一年七月,論前剿寇功,有詔敘復?!?/p>
“帝在位十七年間,易中樞(此指兵部尚書)十四人,皆不久獲罪。鳳翼善溫體仁,獨居位五載。其督師也,意圖逭責,乃竟以畏法死?!?/p>
其實,張鳳翼五年兵部尚書不是白當?shù)?,他是有功績的。張鳳翼任兵部尚書兼總督薊、遼、保定軍務時,收復了遵化、永安等四城,“敘功,進太子少保、兵部尚書,世蔭錦衣僉事”。崇禎七年又“以恢復登州功,加太子少保”。謀定而后動,張鳳翼在軍事上是頗有謀略的。除前述他主張主要守山海關的議論為有見地外,明史本傳中還記他三次條奏、上言都是正確的:一是,“鳳翼以西協(xié)單弱,條奏增良將、宿重兵、備火器、預軍儲、遠哨探數(shù)事,從之?!倍?,“尋以宣、大兵寡,上言:‘……乞兩鎮(zhèn)各增募萬人,分營訓練。且月餉止給五錢,安能致赳桓之士,乞一人食二餉。帝并從之?!比牵耙讯P翼言:‘……請以賊在關內(nèi)者屬承疇,在關外者屬象升,倘賊盡出關,則承疇合剿于豫,盡入關,則象升合剿于秦。臣更有慮者,……賊所至因糧于我,人皆宿飽;我所至樵蘇后爨,動輒呼庚。賊馬多行疾,一二日而十舍可至;我步多行緩,三日而重繭難馳。眾寡、饑飽、勞逸之勢,相懸如此,賊何日平。乞嚴敕督、理二臣,選將統(tǒng)軍,軍各一二萬人,俾前茅、后勁、中權聯(lián)絡相貫,然后可制賊而不為賊制?!鄯Q善,命速行之?!彼沼谌位实郏ㄈf歷、天啟、崇禎),特別是在后兩任期間,他作為全軍最高統(tǒng)帥的兵部尚書,分析形勢,了解軍情,知彼知己,出謀劃策,為兩任皇帝所信任,說明他是有兩把刷子的。在他的戰(zhàn)略部署和遙控指揮下,五省總督陳奇瑜將李自成、張獻忠等農(nóng)民軍圍困于車廂峽,如不是陳奇瑜中詐降計,農(nóng)民軍將被全部殲滅。車廂峽失利后,言官彈劾他所用非人。其實,用人哪能百分之百用對、用準,用對一些重要人物就不錯了。洪承疇、陳奇瑜、盧象升等都是他手上用起來的名將悍帥。
說張鳳翼“才鄙而怯”,還表現(xiàn)在崇禎九年(1636)七月,關寧軍等按孫承宗部署守遼東,清軍不能進。于是避開山海關,抄后路從山后長城喜峰口攻入昌平,逼近京師,致使都城戒嚴。給事中王家彥彈劾時為兵部尚書的張鳳翼坐視不救。張鳳翼害怕惹怒崇禎,自請督師。崇禎帝賜他上方寶劍,指揮各路勤王兵馬?!睹魇贰堷P翼傳》說張鳳翼與宦官羅維寧,宣大總督梁廷棟“三人相掎角,皆退怯不敢戰(zhàn)”,《梁廷棟傳》亦說:“兩人恇怯不敢戰(zhàn)?!敝率埂皩氎?、順義、文安、永清、定興諸縣及安州、定州相繼失守?!?/p>
這里說張鳳翼“自請督師”,說明他有勇氣和擔當,也說明他指揮不了各路勤王兵馬。崇禎給他一把上方劍就能指揮得了?顯然辦不到。不僅他辦不到,連袁崇煥、熊廷弼、孫傳庭、盧象升、洪承疇也辦不到,連孫承宗宰輔也辦不到。所以袁崇煥、洪承疇、孫承宗都有“不敢戰(zhàn)”的時候,明史都有“不敢戰(zhàn)”的記載。只是明史在張鳳翼“不敢戰(zhàn)”之前加了“恇怯”二字。足見褒貶之意。只有“三人相掎角”,各路勤王兵馬何在?毫無勝算。但無論如何,也該盡力抵抗的,張等不戰(zhàn)是不對的。
說張鳳翼“識暗而狡”,一是說他在兵部尚書任上“舉用非人”,每被言官參劾,二是說他遇事無決斷。崇禎七年(1634),五省總督陳奇瑜在車廂峽圍困農(nóng)民軍,中李自成詐降計,放虎歸山,陳被罷免后,張鳳翼即命三邊總督洪承疇兼督河南、山西、湖廣軍務,剿中原群盜。言官認為洪承疇勢難兼顧,請另派一人為總督,張鳳翼不能決(評:“不能決”是史官的評論或武斷。也許是張鳳翼認為言官意見不對呢?另派一人為總督,不是孫承宗在遼東就不同意多設督而分權,以免不好指揮嗎?),“致使洪承疇左右支絀”(評:這個“致使”用得多么武斷)。在張獻忠將攻安徽,張鳳翼請以江北巡撫楊一鵬鎮(zhèn)守鳳陽,防守皇陵,首輔溫體仁不聽,張鳳翼便不敢再說。這個溫體仁是專權近十年的大奸臣,張?zhí)岢龊芎玫慕ㄗh,他不聽,恐怕再說也無用,甚至想見皇上當面提建議也可能被攔住。孫傳庭就曾經(jīng)被楊嗣昌阻隔而見不到崇禎面陳意見,氣得耳朵聾了。崇禎八年正月,張獻忠攻進鳳陽皇陵,挖掘了朱家祖墳。面對當時又防東北后金,又剿農(nóng)民軍的軍事亂局,朝政又大壞的情況,只責備張鳳翼是不對的。
孫承宗說張鳳翼“工于趨利,巧于避患”,是說下面幾件事:一是他在萬歷時曾任廣寧兵備副使,在遼西前線,結(jié)果因父親去世,丁憂回家;三年丁憂期滿,天啟初任遵化兵備,離開了遼西前線;而就在天啟二年(1622),發(fā)生了廣寧之戰(zhàn),此役明軍大敗,王化貞與熊廷弼退保山海關,遼西土地盡失。熊廷弼、王化貞先后被處死,其他守將或戰(zhàn)死,或自殺,如果他還在廣寧任上肯定也逃不脫,卻被父親一死救了。二是天啟三年,他被孫承宗參了一本,和他同謀的人都受了處分,而他卻在處分下達之前趕上母親去世離職,又一次丁憂,逃脫被追究。等他再次丁憂期滿,回朝后先官復原職,仍任保定巡撫,一年后,薊遼總督劉策被罷官,張鳳翼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代薊遼總督。上一次是閻鳴泰被罷,他代遼東巡撫,這一次又代了總督。(評:這純屬偶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污人清白,強加于人的。難道父母死也是可以作假、可以自己安排的?不能據(jù)此說他“巧于趨患”,只能說他“命好”。)
說張鳳翼“工于趨利”,是說他在任保定巡撫時,為魏忠賢立生祠和后來又投靠害死袁崇煥的奸相溫體仁的事。為魏立生祠一事,前面已有評說。至于對溫體仁,大概夠不上“投靠”。崇禎是個“勵精圖治”之主,也是個很難侍候的皇帝,在位十七年間,兵部尚書換了十四人,都是當不了多久就獲罪。難道僅僅因為“鳳翼善溫體仁”,就能“獨居位五載”嗎?“乾綱獨斷”又最恨“朋黨”的崇禎帝就那么聽溫體仁的?一個顯著的例子就能說明問題:崇禎九年張鳳翼死,崇禎十年(1637)溫體仁被罷官,崇禎十一年(1638)張鳳翼又論前功恢復官職。恢復官職顯然與溫體仁無關,這說明崇禎皇帝根本沒有將張鳳翼列入溫體仁朋黨之中。這就說明張鳳翼受到崇禎賞識,必有過人之處。
張鳳翼多次得到崇禎的保護,這也絕非偶然。他每次辦事不力,或被御史彈劾,崇禎每次都是“鳳翼連疏乞休,皆不許”、“鳳翼亦自危,引罪乞罷。帝不許,令戴罪視事”、“鳳翼自請督師討賊,帝優(yōu)詔不允”。最后在崇禎九年清兵攻進昌平,大片國土丟失的情況下,張鳳翼知道朝廷不可能放過他的失職之罪,便“日服大黃藥”慢性自殺,在都城解嚴后一月,張鳳翼去世,不久議罪奪官。崇禎十一年(1638)又論前功恢復官職。
前面講了孫承宗的16字評價“才鄙而怯、識暗而狡、工于趨利、巧于避患”缺乏史實根據(jù)。從德與才兩方面完全否定張鳳翼,著實令人不服。但本傳作者的“高明”之處是善于用權威人物來為自己的曲筆服務。孫承宗是天啟帝的老師,任兵部尚書、遼東督師、東閣大學士,位至宰輔,還是文壇領袖。他守遼東四年,未主動出擊過,曾被魏忠賢參過一本(評:可見魏的權勢,連皇帝老兒的老師、宰輔也敢參)。后因下屬將領馬世龍誤聽降將之言而派兩將偷襲耀州,中了計,兩將身死,孫辭官,推兵部尚書高第為遼東經(jīng)略。孫推薦過幾個人,除高第外,還有閻鳴泰(遼東巡撫),但又認為他無能,又以張鳳翼代替,結(jié)果又認為他膽小怕事,不同意孫在關外多修城的主張(高第也不同意),又上疏堅持己見,以致孫也上疏,用16個字詆毀張鳳翼。這16字評語不是就事論事,而是人格攻擊。這說明孫既無知人之明,又無容人之量。有知人之明,就不要推薦高第、閻鳴泰和張鳳翼;有容人之量,就不要打敗仗就歸罪于他三人。就明史本傳說即使孫的奏疏有這種話也是不足為憑的,因為意在抹黑的張之本傳中,也沒有列出多少有分量的事實證明這16字。本傳作者只是“假威虎蒙皮”,利用一下孫承宗而已。
褒貶之間看史筆
我們回頭來討論《明史·張鳳翼傳》的結(jié)論?!暗墼谖皇吣觊g,易中樞十四人,皆不久獲罪。鳳翼善溫體仁,獨居位五載。其督師也,意圖逭(逃避)責,乃竟以畏法死?!?/p>
如前所述,張鳳翼是有功的,也是有才能的。但明史這個結(jié)論沒有一句正面肯定他的話。只說他抱奸臣溫體仁的大腿,當兵部尚書也只是推卸責任,當和尚不撞鐘,“竟以畏法死”,是說他有罪而害怕國法嚴懲,故被嚇死。這個結(jié)論是很不公平的。
對孫傳庭和張鳳翼一揚一抑,一褒一貶,根本原因就是那句老話:歷史是勝利者寫的。粗略比較一下:
其一,孫傳庭是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的,是為清兵入關、入主中原掃清障礙的,客觀上對清廷有利,他又是滿門忠烈,是忠君的典范,以“忠于明”為“忠于清”立范,所以充分肯定他、褒獎他。
張鳳翼是在山海關一帶抗清的軍事統(tǒng)帥,而且擔任了五年多兵部尚書,他打敗過清兵幾次,是清兵入關、入主中原的障礙和殺手。他也不比既鎮(zhèn)壓過民軍,又抵抗過清軍而最終在清軍入關前就投降于清,做了橫掃中原開路人的洪承疇。洪被多次封賞,做了大官,而張鳳翼則被刻意貶損,這同樣是符合清廷利益的。
其二、孫傳庭出身于四代舉人之家,有貴族氣;故能對上對同僚剛烈正直,也能以身報國,慷慨赴死;
張鳳翼祖上貧賤,其遷代始祖是從北京西北的延慶逃荒到代州落籍的,他是遷代第九世,到父祖輩仍然貧賤,所以有窮賤氣。加上個人性格,雖身居高官,不敢有一點“抗上”表現(xiàn),故多明哲保身,膽小怕事,如給魏忠賢建生祠,不敢違抗溫體仁;一有彈劾,即自責謝罪。明史借孫承宗之口給他“才鄙(鄙有自輕自賤意)而怯”等四句評語,這種貶損雖然似是而非,但有一定的出身依據(jù)。但這種貶損是過分的,是不符合本人大的功過是非的。
其三,更為重要的原因是,孫傳庭沒有明顯反清的言論和詩文,而張鳳翼詩文中有不少不敬滿清祖宗甚或?qū)⒅H斥為“奴酋”的文字。他有詩歌集《勾注山房集》20卷和《樞政錄》10卷,其中有稱“努爾哈赤”為“奴兒哈赤”等侮辱性的語言文字。清乾隆帝大興文字獄,僅有名的文字獄就有130多起。其捕風捉影,荒唐至極,其株連之廣,處理之酷,超過乃祖乃父。如孫嘉淦偽奏稿案(偽托乾隆時名臣、兵部尚書孫家淦寫直諫的奏稿),僅四川一省就逮捕嫌疑犯280多人,連山東巡撫、委婉勸阻的御史,都被革職、服苦役。后連江西巡撫、按察使、知府,連兩江總督、漕運總督等直至軍機大臣也被文字獄牽連問罪。再如胡中藻《堅磨生詩鈔》案,胡是進士出身,曾任翰林院學士和廣西學政,只因有人告密,說他詩中有“一世無日月”、“一把心腸論濁清”之句,胡就被斬首。其他諸如因詩中有“清風不識字,何須亂翻書”“大明天子重相見,且把壺兒(諧音“胡兒”)擱半邊”的句子而論斬的,連已死者還要“戮尸”。這種案子甚多。張鳳翼詩中居然有這種“大逆”之句,如果在清乾隆時他還在世,恐怕少不了判死罪。所以,乾隆朝張廷玉撰寫的《明史》貶損張鳳翼,自不待言。張鳳翼的書也被列入禁毀書目。《明史》中充斥“我大清軍”(張本傳中就有)“我皇太祖”等諛辭,因此被后人稱為“包衣(御用)奴才”。
張鳳翼之被貶損和他的詩文之被禁毀,是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張不應被明史那樣評價,張詩也不應該消泯。他的詩文是高水平的。
張鳳翼的文章質(zhì)樸而簡練,古雅而高潔。文采斐然,氣度恢弘。曾任雁門兵備道的李茂春是萬歷庚辰進士,評價張的文辭“宏富近六朝,骨力參東西京,至于陶洗鉛華,自生姿態(tài),則又在昌黎、眉山之間”。認為其賦具“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之跡,得“控制天地、總攬人物”之能。
后人認為張詩“其芒可紉,其美可襲,其音節(jié)可比金石?!彼麑懺姺浅Vv究音韻的諧調(diào)勻稱,注重形式與內(nèi)容的優(yōu)美結(jié)合,追求意象的融和、情景的交匯等境界。比如:“豈為五斗米,折腰小兒儔”,“富貴云已矣,貧賤何須羞”,表現(xiàn)了他追求節(jié)義、卓然獨立的情懷。
尤其是他的邊塞詩,是很出色的?!昂鷥捍箮ぶ簏S羊,戰(zhàn)士開弓射白狼。見說封侯金印貴,不知汗馬鐵衣寒?!北憩F(xiàn)出一種恢弘博大、豪邁英武的胸臆和氣概。(當然,這里用“胡兒”,又犯大忌了。)
“角弓獵較下陰山,羽檄征兵出雁關。報道六花多勝算,長纓縛得左賢還?!北憩F(xiàn)了慷慨任事、勁健爽朗的壯志豪情。
“仗劍赴戎行,關山度白狼。舉頭見明月,依稀如故鄉(xiāng)。瓊樓十二所,一一流清光。照我長征鎧,窺他獨寐房。相思復相望,真成參與商。風光苦無定,破鏡獨彷徨。”浸透著邊塞詩的蒼涼沉郁和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
其他如“九闕朔風催金柝,萬里寒沙卷鐵衣”,場面壯闊而氣勢宏大;“亂蓬被廣陌,衰草凝秋霜。日落狐貍嘯,暮水明道旁”,則顯現(xiàn)出戰(zhàn)后沙場的滿目凄涼?!俺鋈麑④姄]短劍,入關壯士綰長纓。一時已掃攙槍(兇渠、兇首)滅,千載還教河鼓明。”“自古英雄赴國難,百戰(zhàn)黃沙身不憚?!北憩F(xiàn)出為國盡忠、不怕犧牲的高尚精神。
“詩言志,歌詠言”。能寫出如此詩文者,會是孫承宗說的那種“才鄙而怯,識暗而狡,工于趨利,巧于避患”的人嗎?反過來,如孫所說的那種德才皆缺之人能寫出張鳳翼這樣的詩文嗎?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文天祥)?!安惶撁?,不隱惡”(司馬遷)。今天,我們依然要呼吁:不畏強權,剛直不阿,九死未悔,堅持直書的傳統(tǒng)史學精神,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