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法國作家讓-馬里·古斯塔夫·勒·克萊齊奧曾懇切地談到中國的諸多通俗小說，他認為，《水滸》《三國》《紅樓夢》和其他通俗文學名著幫他探索到了“中國思想”。事實是，像所有經(jīng)典通俗文本一樣，它們不僅確實幫助國人了解了自身的民族思想文化，又同樣幫助了那些不帶偏見的外國朋友獲得了對中國人的生活史、思想文化史活生生的形象化的了解。汲取經(jīng)典通俗文本精華而衍生出的曲藝作品具有同樣的功效，而借助通俗文本也是曲藝創(chuàng)演的重要路徑之一。但在當前通俗文本文庫容積極大拓展的前提下，如何精確擇取題材并加以曲藝化創(chuàng)演，這是每一個曲藝從業(yè)者都應當考慮的問題。而上海曲協(xié)副主席、蘇州評話表演藝術家吳新伯多年創(chuàng)演實踐，當可成為寶貴的經(jīng)驗。

10月31日，蘇州評彈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邢晏春、邢晏芝兄妹將獲得金庸先生授權的評彈版《雪山飛狐》傳授給了常州評彈團青年評話演員楊潔。這是評彈界的一件大事，標志著金庸先生的作品終于再一次正式走上了評彈書臺。

借鑒改編通俗文學文本，特別是具有相當影響力的文本，過去是評彈創(chuàng)演的重要途徑之一。但近年來，這種傳統(tǒng)似乎日漸式微，與同時期文學作品的興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蘇州評話中許多傳統(tǒng)長篇書目，如《三國》《水滸》《包公》《岳飛》《七俠五義》《江南八俠》等，大多脫胎于普羅大眾耳熟能詳?shù)耐ㄋ仔≌f或者民間故事。充溢于這些文字中最樸素、最分明的價值觀同樣也在其曲藝作品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甚至于其中的經(jīng)典形象，如忠義無雙的關羽、抱打不平的魯智深、精忠報國的岳飛、正氣凜然的包拯等，已經(jīng)成為了濃縮中華民族精氣神的集體記憶。正如魯迅在《三閑集·〈近代世界短篇小說集〉小引》中指出的，長篇通俗小說乃是“時代精神所居的大宮闕”。中國的文化史正是靠著對小說、講唱和戲曲這樣的心靈史、生活史的敘寫，才顯得靈動、靚麗、豐滿和生氣盎然。觀照通俗文學的經(jīng)典文本，從題旨到字里行間，民間才人通過對現(xiàn)實的燭照和動感的觸摸，展現(xiàn)出了智慧、靈性和強大的生活感受力。通過這些作品，我們可以感受到難以忘卻的人生況味，從而體驗到通俗文學作家們的心靈歷程。所以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豐富的文本文學文庫給曲藝人提供了豐富的作品素材和巧妙的故事架構，而曲藝作品的進一步完善也在進一步豐富通俗文學文本的“庫存”。兩者相得益彰，共同發(fā)展出了在中華文學文化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民間文藝。

我在將恩師沈守梅的長篇評話《綠牡丹》改編成《大唐傳奇》時，就較多地借鑒了四川作家吳因易的小說《宮闈驚變》中的人物、結(jié)構和矛盾沖突，受益良多。如今《大唐傳奇》作為我的“看家書”，在日常演出中頗受新老聽眾的歡迎。有不少觀眾認為：這部書來自傳統(tǒng)但沒有拘泥于傳統(tǒng)模式，結(jié)構縝密，故事新穎，人物鮮明。這是我對重新促進曲藝與通俗文學相攜前進的一次嘗試，也是解決目前長篇書目越來越少、越來越短的有效途徑之一。甚至那些頗受好評的文藝作品—— 不獨文學作品，優(yōu)秀的影視劇本亦然—— 比如《瑯琊榜》《闖關東》《神醫(yī)喜來樂》等，都有潛力改編成長篇好作品。

同樣的思路也可以應用至中篇彈詞、評話的創(chuàng)演中。我當年有幸參與了中篇評彈《雷雨》的創(chuàng)作，在過程中感受很深。話劇《雷雨》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藝史上一座豐碑，二次創(chuàng)演曲藝作品正如著名編導張繼剛所說，起手就在高山上。所以評彈《雷雨》的創(chuàng)作是在巨人肩膀上的一次行走。但因為文本文學和曲藝的口頭文學還是存在相當?shù)牟煌?，這個轉(zhuǎn)變的過程是一個翻譯的過程。對于上海著名故事作家黃宣林的這一觀點，我非常贊同。翻譯好壞對曲藝作品的成功與否至關重要。正是鑒于此，我們在改編《雷雨》的過程中是非常認真和慎重的，在反復研讀原著并和眾多研究曹禺的專家交流后，我們確定了改編的方向：以蘩漪的情感線索為主線。因為評彈是依據(jù)單線故事矛盾先后進行鋪展的，這不像話劇或者電影，可以多線條平行展開故事。所以主線副線的確定在評彈寫作中尤為重要，一旦違反這個規(guī)律就會給觀眾造成相當?shù)睦_。

所以我們合理地“增繁刪簡”，虛構了蘩漪和周萍的認識過程和蘩漪嫁到周家的過程中很多原著中沒有的細節(jié)故事，刪掉了觀眾熟知的如周樸園和侍萍重逢等情節(jié)，為蘩漪最后的瘋狂“蓄力”。這給了演員表演上極大的舒展空間，又合理豐富了原作的故事情節(jié)。最終這個節(jié)目很得觀眾的喜歡，大家聽得“蠻煞念”（蘇州方言，聽得很過癮的意思）！而我在這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也覺得“蠻煞念”，蠻有收獲。

中篇評話《野狼谷傳奇》改編自朱秀海的長篇小說《音樂會》，上海曲協(xié)秘書長章燕認為這部作品具有很大的改編潛力。但當我看完整本小說之后的第一感覺就是章燕秘書長著實派來一個“大活”。這部書的改編難度著實不小，因為小說是從哲學層面來描寫反抗日本侵略，故事性稍弱但哲學性極強。但曲藝強調(diào)在說法中現(xiàn)身，故事性不強又怎么能有活靈活現(xiàn)地“說法”呢？這個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困擾我。就在我想知難而退的時候，其中的一個點吸引住了我，那就是狼。作者描寫了山谷中的野狼群對于這一場人類間戰(zhàn)爭的反應。以狼的視角看事情、借狼的口吻講故事肯定非常有趣。日軍和抗聯(lián)游擊隊展開了一場鏖戰(zhàn)，抗聯(lián)寡不敵眾轉(zhuǎn)移到當?shù)厥サ匾袄枪?，日本鬼子隨后也追了進去。但兩者對待自然世界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游擊隊極其謹慎地進入了野狼谷，而日本鬼子則抬著機槍、邁著大步不可一世地沖了進去。這時狼群出現(xiàn)了，它們用它們的方式消滅了鬼子，保護了游擊隊。我最終還是沒能說一段很“哲學”的評話，但故事本身的意味也許能讓觀眾仔細思考一番。

前兩個評話作品對文學原本的應用是相對完整的，而中篇評話作品《唐三彩》則是我雜糅各種文本的一次嘗試。整個作品由三個不同女性如何對待遺憾的故事組成，是一部主題連貫但故事獨立的評話。第一回《桃花之盟》由唐詩演化而成，第二回《雨夜之變》的原始故事出自長篇小說《宮闈驚變》，而最后一回書《甲子之戀》則來源于一個微型小說，小說的故事梗概如下：

一個午后，公路邊上賣礦泉水和飲料的老太太正在忙碌地招呼著客人，今天生意特別好，一陣手忙腳亂的，這時來了一位老頭，拿出兩塊錢買了一瓶水，但拿到找還的零錢后既不喝水也不走，就是直愣愣地盯著老太太。老太太覺得很奇怪，同樣盯著老頭看了一會，四目相對時老頭低下頭轉(zhuǎn)身走了，老太太也繼續(xù)忙生意。突然間老太太流下淚來—— 這老頭是她當年的初戀?！八麃砜次伊耍揖尤粵]有第一時間想起來?！崩咸仡^望去，老頭已經(jīng)走遠了，望著越來越小的背影，老太太想喊住他，但光張嘴就是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我是在微信朋友圈看完這篇微型小說的，一種特別溫暖的感覺久久圍繞在心頭，寫作的沖動由此而生：唐玄宗年間，大將郭大魁奉命帶領人馬剿滅叛軍，兵敗葫蘆峪。危急關頭開茶館的鄉(xiāng)間姑娘霓虹出手救了大魁，養(yǎng)傷期間兩人互生情愫，半月之后郭大魁告別霓虹之時對天盟誓“我一定會來娶你的”。但是回京后皇上以不砍郭大魁腦袋為條件命他娶下了自己的妹妹。六十年后大魁帶著自己的兒孫再次來到了當年的葫蘆峪，而癡情的霓虹也在此整整等了她心中的愛人一個甲子，從天真的小姑娘成為白發(fā)的老太太，于是一對情人從青年到晚年跨越半個多世紀的真摯愛情就這樣展開了。我給這回書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甲子之戀》，不論是作為中篇的一段，還是當作折子書來演都獲得了很好的現(xiàn)場效果。

長篇起手，中篇詳述，以短篇結(jié)尾。短篇評話《信仰》的原始文本是一篇評論文章，文章針對當前影視作品中的神劇講了一個小故事：當年一對打入敵人內(nèi)部的地下黨戀人，女的代號是風箏，在執(zhí)行護送一批重要人員秘密轉(zhuǎn)移的任務時暴露了，男的為了繼續(xù)完成這次任務，在國民黨上司的屢屢威逼下忍痛殺死了自己心愛的戀人。

這個故事深深感動了我，但當我在進行評話創(chuàng)作時卻又總覺得里面少點什么。缺了什么東西？需要補充什么東西？怎么補充？這一系列問題成為我腦海中一片白茫茫的霧，一點頭緒也顯現(xiàn)不出來。反復閱讀原始文本后，一道光出現(xiàn)了：風箏。所以在創(chuàng)作這個凄美的故事時，我采用了一種倒敘的手法：在一個部隊干休所里，有一位白發(fā)老人，每天只是呆呆地坐著曬太陽，他有時糊涂有時清楚，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放風箏，這是他最開心的事，一邊放一邊叫“風箏，風箏”。而后閃回，進入前面所說的這個故事的主線，最后閃回到現(xiàn)在，老人邊收風箏邊嘀咕著“風箏，等我，你一定等著我”。創(chuàng)作這個作品給了我更多的思考，即真實故事和舞臺呈現(xiàn)是不同的，舞臺作品除了在情感上需要感動觀眾之外還需要給予觀眾心理上的撫慰，這就需要作者在對原始文本進行改編時充分考慮到舞臺展現(xiàn)需要的具象化以及由之衍生的感召力。

由以上例證我總結(jié)了一些對通俗文本改編的體會。

1.任何文本文學都可以為我所用，不論是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報告文學還是評論文章、新聞報道，皆有可能成為曲藝作品改編的母體。

2.選材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點，畢竟文本文學和口頭文學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藝術門類，如何選取文學作品中適合曲藝創(chuàng)演的故事情節(jié)，這是曲藝從業(yè)者必須考慮的問題。全盤照搬是不可行的，對原始文本進行大量的篩選和嘗試，從中找到可用的東西—— 有時是一個結(jié)構，有時是一段故事，有時是幾個人物，甚至有時只是幾句對白，而那些文本中能使人瞬間心動的內(nèi)容，一定是有用的。

3.如何正確處理找到的素材也是成功的關鍵。曲藝藝術百花爭艷豐富多彩，每個曲種各有特點，對文本文學所提供的資源需要各不相同。但萬變不離其宗，找到我們需要的原材料并根據(jù)本曲種的特點進行曲藝化的改編和呈現(xiàn)，這是最關鍵所在。用一老話來講就是：“你要把它捏碎了成你。”

4.在改編和借鑒文學作品時要有很強的版權意識。

些許感悟，是我在文學文本的曲藝二次創(chuàng)演中所得，或有管中窺豹之處，也希望以之為磚，引來玉聲清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