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婧雅,韓昭慶
(復旦大學 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銅器的使用是人類社會從蒙昧到文明的轉折點?!对浇^書》說黃帝之時,以玉為兵,禹穴之時,以銅為兵?!蹲髠鳌こ晒辍吩疲骸皣笫拢陟肱c戎?!倍办搿迸c“戎”的載體都是青銅,人們已經把“青銅”上升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制度的象征。商周是我國青銅時代鼎盛時期,當時的鄂東南地區(qū)由于擁有豐富的銅礦資源和成熟的開采冶煉技術,不僅為商周王朝提供了大量青銅原料,更是形成了以銅綠山為代表的古代礦冶文化。探尋鄂東南兩周時期青銅產業(yè)鏈的形成,將產業(yè)鏈技術史意義下的生產流程分析推進到社會史意義的研究,可以進而研究青銅時代采冶技術的進步、生產方式的變革,及對社會進步、文明發(fā)展的推動作用,意義重大。
我國銅礦資源有著既分布廣泛又相對集中的特點,絕大部分省、市、自治區(qū)都有銅礦存在。關于銅礦的最早記載出自《管子·地數篇》:“出銅之山,四百六十七山,出鐵之山,三千六百九山”??梢娢覈~鐵礦分布是比較廣泛的,但主要礦區(qū)卻集中在少數地區(qū),如長江中下游銅礦帶,川滇地區(qū)的云南東川、易門等礦區(qū),中條山礦區(qū)和甘肅的白銀廠、金川礦區(qū)等就是非常集中的四大礦區(qū),它們的儲量占全國總儲量的三分之二以上,其中,又以長江中下游銅礦帶居于首位[1](p4)。地跨湖北、江西、安徽的長江中下游地帶是我國銅礦資源的重要分布地區(qū),其礦石品位高,有利于古代技術水平的開采和冶鑄。
湖北古銅礦遺址主要分布于鄂東南地區(qū)的黃石、鄂州、咸寧及黃岡的部分區(qū)域。鄂東南地區(qū)在大地構造上隸屬下揚子臺褶帶(裂隙帶)的西端,北以襄樊—廣濟斷裂(襄廣斷裂)為界與秦嶺—大別造山帶相鄰,南以江南斷裂為界與江南隆起帶連接,成礦作用強烈,為長江中下游鐵銅金成礦帶的重要組成部分。裂陷帶內以鐵礦床為主,邊緣裂陷以銅、金為主,過渡帶為鉛鋅、鎢鉬、金銀為主。
先秦時期采礦、冶煉遺址從湖北鄂州、大冶、陽新至江西的瑞昌、柴桑、九江等地沿線分布。從鄂東南到贛西北,地質上形成一條大的鐵、銅礦脈帶,使得鄂東南眾多的古代遺址大都與冶煉有關。考古發(fā)現證明,鄂東南地區(qū)最早應從夏代開始已經存在開采冶煉活動,商代開采冶煉活動更加普遍,本區(qū)商至漢代的采礦、冶煉遺址有百余處。其中陽新大路鋪遺址東區(qū)文化堆積豐富,包含有新石器時代中晚期、商代、西周、東周四個時期的文化遺存[2](p21),其后石家河文化地層中則出土較多銅礦料、煉渣,以及一塊鉛錫銅合金的青銅片。銅綠山古銅礦最早進行開采活動的是VII號礦體2號點,年代距今3260±100年,始采年代推測為商代晚期[3](p17)。
鄂東南先秦時期的銅礦資源與采礦、冶煉不僅被地質學和考古發(fā)掘所證實,也被許多典籍所著錄?!渡袝び碡暋氛f:“荊及衡陽惟荊州。...厥貢羽、毛、齒、革惟金三品”,“淮海惟揚州?!守曃┙鹑?,瑤、琨筱、簜、齒、革、羽、毛惟木”。鄭玄注:“金三品,銅之色也”?!敖稹敝覆煌|地與色澤的銅料。先秦史籍《逸周書·職方解》載:“東南曰揚州,……其川三江,其浸五湖,其利金錫竹箭”。揚州即指今淮河以南皖南、贛西北及鄂東南等地區(qū),表明當時南方淮夷地區(qū)盛產銅和錫[4](p13),在皖南以及江西瑞昌和湖北大冶、陽新等長江沿岸地區(qū)發(fā)現的數百處古代采礦和冶煉遺址可茲證明。
《周禮·考工記》記載:“吳越之金錫,此材之美者也”。越是我國古代長江以南地區(qū)居民的統(tǒng)稱,其分布甚廣,來源復雜,內部各有種姓,因此又稱百越[5](p694)。張正明、劉玉堂認為,先秦時期,鄂東南至贛北地區(qū)的居民為古越族的支系揚越,揚越域括今黃石,大冶銅綠山古礦冶遺址的主人即為古越族中的揚越??梢姡惹貢r期,整個的鄂贛礦區(qū),其開采者均為揚越先民[6](p596-598)。
產業(yè)鏈是現代經濟學中的一個概念,狹義產業(yè)鏈是指從原材料一直到終端產品制造的各生產部門的完整鏈條。通過查找鄂東南地區(qū)礦冶文化文獻記載,考察以銅綠山為代表的大冶、陽新古銅礦遺址,對兩周時期銅礦的探礦、開采、洗礦、冶煉等生產環(huán)節(jié)全過程,及礦工活動、生產管理進行研究,認為鄂東南地區(qū)兩周時期銅礦開采生產活動已經形成一個同時代、同地區(qū)較為完整的銅礦采冶產業(yè)鏈。
兩周時期銅綠山找礦分為初探和細探兩個步驟。初探指初步尋找礦源。上古先民一般是依據生長在含有銅元素土壤中的銅草花和孔雀石裸露在外形成的銅綠地表進行判斷,還有按礦物的共生關系找礦。
銅綠山礦的主要銅礦物為孔雀石、藍銅礦和自然銅。由于銅綠山賦存著大量粒狀孔雀石即銅綠,雨水沖刷使銅綠顯露出來,可指示銅礦位置,也最容易被古人認識和開采。清康熙22年編修的《大冶縣治》載:“銅綠山在縣城西五里,山色紫赤,每驟雨過時,有銅綠點綴土石之上,如雪花小豆,或云古出銅之所?!?/p>
根據諸礦共生原理找礦的方法也早已為上古先民們所掌握?!豆茏印さ財怠酚涗浟私饘俚V產的共生關系:“上有丹砂者,下有黃金;上有慈﹙磁﹚石者,下有銅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鉛錫赤銅;上有赭石者,下有鐵”。慈石即為鐵帽。銅綠山礦為銅鐵共生礦床,一些礦區(qū)上部為鐵帽區(qū),它標志著在鐵礦床之下有銅金屬的存在[7](p9-15)。
細探的目的主要是判斷礦脈、探測儲量,選擇開采掘進方向,兩周時期大冶銅綠山主要采用重砂探礦法探礦選礦。礦井一般沿富礦礦脈由上向下掘進,探礦選礦時采用重砂探礦法淘洗礦石,在井下開掘時將礦石及泥土放在淘沙盤中用水淘洗,留取碎屑礦物進行觀察,比較其中礦石碎屑的成分及數量多少的變化,利用重力原理,即礦石比重較大原理來判斷某一方向上礦石含量的多寡,追蹤富礦,在礦井下決定采掘方向。銅綠山VII號礦體出土用于淘洗礦石的船形木斗一件,體現了銅綠山兩周時期青銅產業(yè)采用的探礦選礦方式。
銅綠山采礦遺址所展示的古代采礦方法分為兩大類:一類為露采,一類為井下開采,即坑采。其露天開采時代普遍早于地下井巷開采遺跡,考古發(fā)現銅綠山Ⅺ號礦體露采坑可能始于夏文化時期。
明代宋應星的《天工開物》提到:“湖廣武昌、江西廣信皆饒銅穴”“凡出銅山,夾土帶石,穴鑿數丈得之”。而古人在銅綠山主要采取地下井巷開采。
由露天開采轉入地下坑采體現出生產方式的變革和技術的進步,包括地下探尋銅礦脈技術的產生、掘進拓展技術進而催生井巷的支護、通風、排水、照明、提升等一系列科學采礦技術。
銅綠山Ⅰ、Ⅱ、Ⅳ、Ⅶ號礦體的地下古井巷分布十分復雜,具有明顯歷時性特征。商周時期,最大特點為密集式的群井開采,呈現豎井多、井口小,巷道少而短的狀況,反映了地下開采的初期技術。其后的春秋時期,逐步使豎井、斜井、平巷聯合開拓,巷道變長,初步形成地下開采系統(tǒng)。戰(zhàn)國時代開采規(guī)模和技術水平比前期又有很大進步和發(fā)展,采用上向式采掘和向下沖填法。即先把礦井挖到一定的深度,然后向兩邊掘進中段平巷,在中段巷道的中部或一端,向下開鑿盲井直達礦體底盤,井深一般達50—60米,最深約百米。然后再由下向上回采,將上層的廢石料充填到下層采空區(qū),銅礦則運至地表,既解決了下層采空區(qū)的可能塌方問題,又可保證上層采礦的安全,并減少大量廢料運排至地表的工作量[8](p54)。
關于古代采礦技術,史書中很少記載,只有宋代孔平仲在《談苑》中講到銅礦的開采情況。書中記載:“韶州岑水場,往歲銅發(fā),掘地二十余丈即見銅。今銅益少,掘地益深,至七八十丈。役夫云:地中變怪至多,有冷煙氣中人即死。役夫掘地而入,必以長竹筒端置火先試之”[9]。書中的地點雖是韶州即今廣東韶關一帶,但卻記載了古人所采銅礦井深度和探測冷煙氣的辦法。實際上早于韶州一千余年的銅綠山古礦區(qū),其采礦深度已達到百米。春秋時期的銅綠山礦井中已設置完整的排水通風系統(tǒng),如利用井口高低差形成的負壓,進行自然通風,并封閉巷道或填塞廢巷道控制氣流的流向,將氣流送往作業(yè)面。礦井氣壓差不足時則在出風口的井底點火,使空氣受熱后產生對流通風。
我國史書上對古礦井的結構基本沒有記載。銅綠山礦的井下開采遺跡主要為豎(盲)井、平(斜)巷及連接豎井和平巷的馬頭門結構,通過對231個豎(盲)井、100條平(斜)巷及其支護結構進行清理分析,可分為三類:即豎(盲)井及其支護結構,馬頭門結構,平(斜)巷及其支護結構?!吨芏Y·地官》有“卝人”的記載,“卝人”是西周對礦業(yè)管理人員的統(tǒng)稱。《說文解字》“卝”為古文“礦”字。我國古代文字起源是從象形字開始的,這個“卝”字就是一個象形的采礦豎井及支護結構,兩豎組成一個井筒,兩側則是楔入圍巖的木框支護木[10](p713)。
初采出井巷的銅礦石在運至冶煉場之前,就近在采礦場對銅礦料進行洗選、脫泥是必要的生產技術流程,也是產業(yè)鏈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2012年在大巖陰山(銅綠山VII號礦體)新發(fā)現洗礦尾礦堆積場遺址,其南北長約150米,東西寬約100米,面積15 000平方米。新發(fā)現的硬殼狀及其沉積土遺跡位于遺址南部發(fā)掘區(qū)的表土層下,并隨山坡地勢由西南向東北作坡狀分布。發(fā)掘時部分探方首先顯露出形如水泥狀的薄層硬殼,斷面上可見三層,其與不同顏色的沉積土相互疊壓,似與沉積土遺跡組成一個整體。中國科技大學秦穎對硬殼標本先進行顯微觀察和化驗,而后通過XRD檢測與分析,顯微鏡觀察和獲得的衍射圖均顯示硬殼主要成分為粉砂級赤鐵礦、水針鐵礦、石英、長石、含鐵質粘土等礦物,表面有不少孔洞。礦物具有明顯定向和呈層分布特點,具有在水介質條件下的沉積性質[11](p3)。
從巖陰山腳遺址發(fā)現的硬殼及沉積物巖性和分布特征,結合銅綠山VII礦體氧化銅鐵礦石礦物成分、地球化學特征及周圍遺跡關系等進行研究,初步認定硬殼及沉積土可能為沖洗礦石后的尾砂沉積物,即銅綠山西周時期已經存在洗選銅礦這一技術流程。銅綠山礦尾砂遺存在全國古礦冶遺址中都是首次發(fā)現,既填補了礦冶考古的空白,也充實了大冶銅綠山兩周時期青銅產業(yè)鏈的證據。
采冶結合是銅綠山古銅礦生產活動重要特點,使青銅冶煉成為銅綠山兩周時期青銅產業(yè)鏈的核心環(huán)節(jié)。
銅綠山銅礦有以氧化帶發(fā)達著稱的特點,目前考古發(fā)掘的古礦井多位于氧化帶,出土有機氧化礦石,證明銅綠山礦區(qū)存在大量的氧化礦石并開采,且使用氧化礦石直接還原熔煉成銅的冶煉技術。
除去氧化礦煉銅外,硫化礦用于煉銅則是礦冶史上的一件大事。因為在淺層的較易熔煉的氧化銅礦資源被大量采掘后,井巷開拓遲早要延伸到深部的原生礦床。能否解決好硫化銅礦的焙燒、熔煉等一系列問題,便成為冶銅生產能否延續(xù)、擴展的關鍵。我國究竟何時始用硫化銅礦冶煉技術,目前最早的文獻記載是宋代洪咨夔的《大冶賦》,以賦的文體記載了當時饒州(今贛東北)等地的金、銀、銅的采、冶技術和鑄錢工藝。其中“黃銅”法記述了有關硫化礦石開采、焙燒、冶煉、提銀等全部工藝過程[4](p14)。但這個記載年代明顯偏晚?,F在,通過眾多學者的探索,至遲于西周時期已能用硫化礦作煉銅的規(guī)模生產殆無疑義。北京科技大學李延祥對銅綠山XI礦體1976年、1980年、1991年三次發(fā)掘所取的52個爐渣渣樣,分別進行化學分析、掃描電鏡分析,結果顯示所有爐渣都是冰銅渣,其熔煉產物是品位平均為65%的冰銅[12](p123-125)。證明兩周時期大冶銅綠山就掌握了更先進復雜的冶煉硫化銅礦的“硫化礦—冰銅—銅”工藝。
40年來,在銅綠山Ⅺ號礦體東北坡,四方塘遺址、柯錫太遺址和盧家垴遺址分別揭露春秋時期土筑鼓風豎爐12座、戰(zhàn)國時期2座[8](p56)。雖然冶銅爐皆殘缺不全,但這些冶銅爐的發(fā)展關系明顯。陽新縣的排市鎮(zhèn),也發(fā)現了16個大型的古代煉爐。據文物部門考證,該遺址跟大冶銅綠山古銅礦遺址屬于同一時期。經北京科技大學冶金與材料史研究所檢測,四方塘遺址春秋中晚期爐渣平均含銅量為0.49%,表明兩周時期銅綠山冶銅技術已達到近現代冶銅技術的水平,在當時處于世界領先地位[8](p56)。
先秦有不少有關青銅冶鑄的文獻記載。如《周禮·冬官考工記》記載:“凡鑄金之狀,金與錫,黑濁之氣竭,黃白次之,黃白之氣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氣竭,青氣次之,然后可鑄也”;《荀子·疆國篇》提到:“刑范正、金錫美、工冶巧、火齊得,剖刑則莫邪已”;《呂氏春秋》說:“金柔錫柔,合兩柔以為剛”。說明經過長時期的反復實踐,鑄造匠師們對合金熔煉、鑄造和使用性能已取得規(guī)律性的認識。其中最重要的記載是《周禮·冬官考工記》所載“六齊”法則,即“金有六齊: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鐘鼎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斧斤之齊;四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戈戟之齊;三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大刃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二,謂之削殺矢之齊;金錫半,謂之鑒燧之齊?!薄傲R”中金和錫的化合就是錫青銅,同時標明了六類銅器的銅和錫熔合比例[17](p270-271)。實物分析和研究表明,商周青銅器合金配制比“六齊”記載更為豐富,鼎彝合金配比早在商代晚期已初步形成。
有礦冶生產,就需要生產管理。生產管理是青銅產業(yè)鏈得以形成和完善的重要因素?!吨芏Y·地官》說:“礦人掌金玉錫之地,而為之歷禁以守之。若以時取之,則物其地,圖而受之。巡其禁令”。這是古代文獻關于礦業(yè)管理的最早記載,反映當時已特設專職官員掌管官營礦業(yè)了[10](p713)。
從文獻記載看,西周手工業(yè)生產部門相當多,相應設立的管理官職也較多?!吨芏Y·考工記》曰:“國有六職,百工與居一焉”?!抖Y記·曲禮下》云:“天子之六工,曰:土工、金工、石工、木工、獸工、草工,典制六材”,統(tǒng)計文獻上所記“百工”之數,大概有三十余類。西周時期的百工是技術管理人員,負責組織生產。西周對礦業(yè)管理較嚴,不獨王室,地方也設有管礦產的官衙,并對官員名稱、級別、員額和職責進行了規(guī)定[14](p7)。如《周禮·地官》“卝人:中士二人,下士四人,府二人,史二人,胥四人,徒四十人。”
2012年,在巖陰山腳遺址洗選礦場首次發(fā)現35枚礦工的赤足印,這為探尋礦冶生產者提供了信息。經對其中12枚足跡現場取證、室內對比分析鑒定,確認皆為赤足腳印。這些赤足印痕,最長一枚為26厘米、最短一枚為22.5厘米,從而推測12枚足跡至少為2人所留存。據現代群體足長與人體身高關系推斷,一人身高為1.72米,另一人身高1.52至1.54米。部分赤足印有重壓,偏外、橫向移位等痕跡,確定為有負重特征反應,反映了礦冶生產者負荷勞動的場景[15](p10)。這片足跡為至今世界冶煉遺址發(fā)現數量最多、保存狀況最好、足跡身份最明顯、時代最早的古人類足跡,揭示了大冶銅綠山冶煉生產活動過程。
2014年,在銅綠山Ⅶ號礦體北麓的四方塘遺址發(fā)現和發(fā)掘一處與礦冶遺址相關的墓地。在墓地已發(fā)掘121座兩周墓葬,其中西周晚期3座,春秋時期118座,所有墓葬皆為巖(土)坑長方形豎穴墓,墓葬分布密集、排列有序。根據墓葬的形制、隨葬品、墓主年齡,初步確定墓地應為銅綠山銅礦采冶生產者和管理者的公共墓葬。依墓葬位置規(guī)模、葬具和隨葬品看,墓主人可分三個等級:第一等級的中型墓葬出土青銅器、玉器等,應為礦冶生產的中層管理人員;第二等級墓葬普遍出土陶器組合,有的甚至隨葬鼎,鈹、戈、削刀等銅器,應為中低等級技術工人;第三等級墓僅隨葬鐵銅礦石、石塊,或無隨葬品,應為低等級技術工人[16](p42)。四方塘墓葬是大冶銅綠山古銅礦遺址首次發(fā)現墓葬遺存,而且填補了我國各地冶煉遺址未發(fā)現過生產者和管理者墓葬的空白。
巖陰山礦工腳印和四方塘墓葬群的發(fā)現,使銅綠山古銅礦遺址呈現出探礦、采礦、洗礦、冶煉、礦工生活等一條清晰完整的鏈條。
1.鄂東南地區(qū)青銅產業(yè)鏈的形成與長江中游新石器時代文化發(fā)展。新石器時期長江中游大概經歷了彭頭山文化、皂市下層文化、城背溪文化、大溪文化、屈家?guī)X文化、石家河文化等階段。而新石器晚期的屈家?guī)X文化和石家河文化對長江中游發(fā)展影響最大。
屈家?guī)X文化距今5300—4600年,以磨制石器為主,有了陶車工具,出現了輪制陶器,普遍使用陶窯燒制陶器,農業(yè)和家畜飼養(yǎng)業(yè)比較發(fā)達,發(fā)現早期城址,社會復雜化程度較前期有所提高。石家河文化距今4600—4000年,已開始有了少量小型的銅質工具,但石器仍然是人們從事生產活動及征戰(zhàn)大量使用的工具和武器。石器及陶器制作技術均較發(fā)達,城址分布較普遍,發(fā)現大型聚落及墓葬,社會復雜化程度加深。
天門石家河印信臺遺址發(fā)現了很多孔雀石,說明石家河文化早期即開始接觸孔雀石。天門鄧家灣出土了石家河遺址的銅片,這也是長江流域最早的銅,說明已經進入銅石并用時代[17](p243)。
屈家?guī)X文化和石家河文化都以江漢平原為文化分布中心區(qū)。目前已知屈家?guī)X文化的分布區(qū)北抵豫西南,南達湘北,西至宜昌三峽,東限可能在黃石以西一帶[18](p43)。石家河文化的分布范圍,北至漢水中游、丹江下游、南陽盆地、桐柏山、大別山一線,東至麻城、薪春、大冶、通城一線,南至洞庭湖南岸乃至湘中丘陵北部一帶,西至大巴山、武陵山、巫山山脈一線[19](p40)。
鄂東南地區(qū)銅礦山周圍分布新石器時代遺址達54處,許多遺址內的陶器遺存與江漢平原地區(qū)同期遺存相比,從總的文化面貌上看,都具有同一時期的文化特征。銅綠山Ⅺ號礦體采礦遺址地層中發(fā)現2件后石家河文化常見的籃紋陶器,其碳十四測定年代為距今4000年左右[20](p10)。陽新大路鋪遺址第8層(石家河文化晚期)出土3塊冶煉遺物,湖北省考古所采用XRF對其中2塊進行分析,初步判斷為冶銅燒流的爐壁和煉銅坩堝殘塊;第7層(后石家河文化堆積)發(fā)現銅礦石、廢礦料、爐(煉)渣和青銅殘片等冶煉遺物[21](p2)。大冶蟹子地遺址后石家河文化地層中出土孔雀石和石砧各1塊[21](p2)。
上述石家河文化中晚期和后石家文化時期冶煉遺物說明,大冶、陽新等地至遲在4000年左右的后石家河文化時期(夏代早期)已經開始進行銅礦的采冶,掌握了冶銅技術及青銅合金技術。銅礦的開采、冶煉、鑄造等原始礦業(yè)的出現,標志著湖北境內在后石家河文化時期跨入青銅文明時代。反過來說,屈家?guī)X文化、石家河文化都相對形成了一個文化高地、一個文化圈,影響著鄂東南地區(qū)文化發(fā)展,本區(qū)青銅產業(yè)鏈的形成是長江中游新石器時代文化發(fā)展的結果。
2.鄂東南地區(qū)青銅產業(yè)鏈的形成與中原地區(qū)對長江中下游銅資源的需求。我國青銅時代鼎盛時期的商周王朝,是以大量鑄作精美絕倫的彝器為其最顯著特征的。商周銅器種類繁多,禮、樂、兵、車和生產工具、生活用具、錢幣等,還有建筑構件、飾牌。據估計,歷年出土和傳世的商周禮器和樂器已不下兩萬余件。以曾侯乙編鐘群為例,總數65枚紐鐘和甬鐘加上萁虜銅構在內,純重達五噸之多。自早商至戰(zhàn)國,在長達14個世紀中,所用銅料數量是驚人的[1](p1)。
但商周王朝都城及周邊缺少銅錫,需要在中原地區(qū)之外尋找銅資源。目前,學術界主流觀點認為,無論從銅資源的分布、古文獻的記述和礦冶遺址的實證,商周時期銅料在北方是來自中條山礦區(qū),在南方則是來自荊州和揚州[22](p738)。金正耀對殷墟婦好墓的部分青銅器物與銅綠山古礦渣、礦石、古銅錠等進行鉛同位素比值測定,至少有6件青銅器的鉛同位素比值和銅綠山古礦遺物樣品的鉛同位素比值接近,推論其銅礦料可能來自銅綠山地區(qū)[20](p9)。
中原通往長江中游銅礦帶的路線主要有三條,東線經淮河流域通往皖南,也即所謂的“金道錫行”,中線經信陽、武漢通往鄂東南,西線經南襄盆地與隨棗走廊[23]。
從東線看,西周時期江淮流域的銅礦資源一直掌握在土著的古越人手中,中原王朝往往是在軍事威攝和保護下進行包括銅資源在內的各類貿易。西周宣王時《兮甲盤銘》對此有記載:“王令甲政(征)司(治)成周四方責(積),至于南淮夷,淮夷舊我帛畮(賄)人,毋敢不出其帛、其責(積)、其進人,其賈,毋敢不即次即市,敢不用命,則即刑撲伐”[24](p48)。
從中線看,史載商王武丁時發(fā)動過一系列對南方戰(zhàn)爭,《詩經·商頌·殷武》:“撻彼殷武,奮伐荊楚。罙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維女荊楚,居國南鄉(xiāng)。”商王朝翻越桐柏山與大別山的隘口,即所謂的“義陽三關”到達長江流域,發(fā)動了對南土方國的戰(zhàn)爭,在盤龍城立南使,以此為據點[24](p49),然后順長江而下可通達現今鄂州、大冶等地,同時占據了沿江一帶的湖北大冶銅綠山、陽新港下、江西瑞昌銅嶺等古銅礦產區(qū),打通了銅的運輸通道。
中原的商周王朝對銅料的大量需求,催生了對江南銅礦的大規(guī)模開采,僅銅綠山遺址就發(fā)現7處古代露天采場,18處井下開采遺跡,采礦井巷總長度約8000米,挖掘礦料和土石達100萬立方米[8](p53)。同時,為減少運輸量,節(jié)約成本,普遍實行就地冶煉,煉成粗銅銅錠再外運,形成采冶結合的生產方式,在同一地區(qū)形成探礦、采礦、洗礦、冶煉、生產管理一體的青銅產業(yè)鏈。
3.鄂東南地區(qū)青銅產業(yè)鏈的形成與長江中下游地區(qū)青銅開采冶煉技術發(fā)展。地處長江中下游的湖北、江西、安徽交界區(qū)域是我國重要的銅礦資源分布地區(qū),從已經發(fā)掘的湖北大冶銅錄山、陽新港下,江西瑞昌銅嶺、安徽銅陵等地分布的先秦時期采礦、冶煉遺址看,經過夏、商的開采冶煉,進入西周以后,銅礦的開采冶煉技術有了許多發(fā)展變化。一是采礦技術由露天開采、井下淺層開采發(fā)展到采用豎(盲)井、平(斜)巷聯合開拓法進行深井開采,進而催生井巷的支護、通風、排水、照明、提升等一系列科學采礦技術。借助考古學觀察,大冶銅錄山古銅礦從商至西周初、西周、春秋、戰(zhàn)國這4個時期,開采技術的發(fā)展演變是清晰明了的,這在本文前部分已有敘述。二是采礦工具由石質到銅質、鐵質工具。夏代大量使用石質工具,從商代至春秋主要使用銅質工具,器形有斧、錛、鑿等。春秋晚期開始使用鐵質工具,戰(zhàn)國時代的采掘工具已完全使用鐵器。提升工具先秦早期使用木滑車,瑞昌銅嶺發(fā)現商代木滑車,戰(zhàn)國時期轆轤用于礦山,大冶銅錄山出土的木轆轤,軸上纏繞的繩索一次可提升50余米深處的銅礦石[25](p835)。三是硫化銅礦煉銅技術的使用,這是西周出現的最重要變化。皖南先秦銅礦遺址中多處出土冰銅錠,經對兩處遺址C14年代檢測,一處距今2700余年,屬西周晚期;一處距今3000余年,屬西周早期。通過銅錠和煉渣分析,可以認為皖南在西周時期已使用硫化銅礦煉銅技術[26](p132)。而對大冶銅綠山XI礦體爐渣的分析,表明至遲春秋早期銅綠山已經掌握了“硫化礦—冰銅—銅”工藝。
兩周時期銅礦開采冶煉技術的發(fā)展變化,使長江中下游銅礦大量開采和規(guī)模化生產得以可能,也使青銅產業(yè)鏈相關環(huán)節(jié)逐步完善。同時,由于資源分布地不同,各地區(qū)青銅器開采冶鑄的生產組織方式也有顯著區(qū)別。長江中下游銅礦遺址呈現的冶銅業(yè)是冶、鑄一體的,這也使青銅產業(yè)鏈得以真正形成并加以延伸。
西周初年,楚國受周成王分封在丹陽建國。當時的鄂東南屬于越人的勢力范圍,生活著越族先民。最先是他們在這一帶開采銅礦,他們有著自己的風俗習慣和文化[27](p114)。而國小民弱的楚國經過西周早期、中晚期、春秋早期發(fā)展擴張,楚的勢力就已擴展到鄂東南地區(qū),并且牢牢控制了這一帶。
無論是文獻記載,還是從考古發(fā)現的文化遺物來看,鄂東南古銅礦“先越后楚”的觀點是能成立的[27](p114)?!妒酚洝ぞ硭氖こ兰业谑酚涊d:成王惲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結舊好於諸侯。使人獻天子,天子賜胙,曰:“鎮(zhèn)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妒浅厍Ю铩!?/p>
銅綠山考古發(fā)掘的四方塘礦工墓葬,文化特征并不單一。其春秋中期以前窄坑長條形墓葬,具有較濃的越人墓葬文化因素;出土的磨光陶盂、陶折盤豆及銅戈內上飾雙勾紋等鄂西楚文化風格的陶銅器,與具有當地大路鋪文化特征的陶刻梢足鬲及鄂東特征的陶斂口缽等既存在共存關系,又有融合發(fā)展;隨葬的陶器中,以楚文化特征為主流,越等地方文化因素也十分明顯??梢哉f墓葬區(qū)的文化屬性顯示揚越文化和楚文化共存融合,楚文化因素漸逐加強??梢酝茰y銅綠山古銅礦當時已為楚人掌控,而采冶工匠主要為當地揚越人群。隨著時間向春秋晚期、戰(zhàn)國時期推移,銅綠山古銅礦的開采、冶煉等各個環(huán)節(jié),楚文化特征越來越明顯。
楚對鄂東南的控制,促進了古銅礦開采業(yè)的發(fā)展。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井巷的掘進方式與支護結構有了很大改進,開采的規(guī)模明顯擴大,生產效率也明顯增加。這一階段可以說是鄂東南古銅礦開采業(yè)的鼎盛時期?!妒酚洝こ兰摇酚涊d楚莊王觀兵周郊時,莊王問鼎之輕重,對曰:“在德不在鼎?!鼻f王曰:“子無阻九鼎。楚國折鉤之喙,足以為九鼎”。莊王之語,雖含有炫耀的色彩,但亦可見楚國銅料之豐富[28](p695)。
青銅時代,對銅金屬的大量的占有是成為強國不可或缺的物質條件。楚國由一個弱小的蠻夷之國發(fā)展成為與秦、晉、齊爭強的大國,春秋成為“五霸”,問鼎中原;戰(zhàn)國躋身“七雄”,飲馬黃河。而占有并開發(fā)鄂東南地區(qū)銅礦資源,是其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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