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磊

袁 磊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生于湖北荊州。湖北省委宣傳部首屆“七個一百”文學(xué)人才。作品散見《人民文學(xué)》《芳草》等刊及年度選本。著有詩集《好樹》。

認領(lǐng)

江夏人熊廷弼放牛讀書，而立進士

離家，至保定，授推官

后擢監(jiān)察御史，巡按遼東，據(jù)邊關(guān)

升兵部尚書，經(jīng)略遼東事宜

終遭人事、讒言之禍，傳首九邊

死后數(shù)年，還鄉(xiāng)，后人不可知

道光二十七年，譚左灣九夫村譚鑫培

出世，梨園唱戲，攻老生，承三鼎，創(chuàng)譚派

演《定軍山》，奮于京滬，終不得歸

而后徐帆、任賢齊，現(xiàn)世戲子已棄江夏，終難成角

至于開元二十二年，作《江夏行》《江夏別宋之悌》

李白游歷，對于江夏，不過即興

而此前一千年，帝高陽之苗裔兮，楚辭的先祖

主政荊州，已以詩文交待了自身來歷，卻被秭歸

領(lǐng)去——朕皇考曰伯庸，早該想到了

秉古先賢之志，中隱于世，我的檔案放在江夏

人社局，在先輩的游歷、流亡地，躬耕漢語

也該被認領(lǐng)了

哭腔

旦飲輒醉。至午夜

我就能在偏頭痛中找到另一個自己

這幾日醉后，在午夜，在飄窗前

總能聽到載重大卡倒車卸重的聲音，帶著

剎車，它喊：倒車請注意

而急剎中，傳來幾聲扼腕式的嘆息

卻如壯士的哭腔。街面清冷，人影約等于無

我不清楚在午夜倒車有什么要注意的，更不清楚

司機為什么每退一步都要帶一腳剎車

但這幾日睡前，我總會將飄窗留一個口子

好在午夜聽到那個聲音，恍惚中似輕聲呢喃

像家人在喚我回去。若真到了那一天

撐不住自己，我會不會像這輛載重大卡在午夜

倒回去，會不會也發(fā)出那個聲音，如壯士

扼腕，帶著哭腔

買房記

全部的意義便在于：根

種下房子才有根，才能在異鄉(xiāng)發(fā)芽

倒不是要在江夏再種一個岑河鎮(zhèn)，承古制

劃歸荊州節(jié)度，將窮親戚和童年搬過來

延續(xù)兒時的夢。但買房不是在沙盤上堆房子

并非童年游戲。整個下午我都在銀行跑流水，如呈堂

證供，檢索過去的生活。我討厭剖開自己

但我愛新房，還有家，愛框架結(jié)構(gòu)十七樓三居室

南北通透。愛倚臺幽思可鄰湖泊，靠窗遠涉可證群山

那我可裝作城里人，每次回家都行衣錦

但在售樓部沙盤模型前，在幾棟仿美公寓間任售樓經(jīng)理持激光燈

指點山河運勢，窮盡唾沫和語詞，我都沒搞清楚哪兒

是家?？僧?dāng)他坐定，在手機計算器上掐率利，算房貸

我又像回到了兒時，被幾個大點的孩子扯著

哄騙我的童年。每當(dāng)他算下一排數(shù)字，在置業(yè)表上鄭重地填下

然后對著我攤手、搖頭、微笑，我又像跳過了中壯年

面對體檢診斷書。三十年，還得押上我的父母……

售樓部音響播送著今年流行的歌，有孩子拽著媽媽哼唱

這世界不缺少值得歌頌的事物和愛

凌晨與弟書

剛扯滿落地窗，上玄月恰好攀上中天

微風(fēng)拂過簾如浪送來星光浮動，且當(dāng)助興吧

我與堂弟聊得正歡，才不管天上

懸著的那點事兒。術(shù)士遲暮，已無力掐準(zhǔn)世界

未來和我操心的與眾星之間的關(guān)系

而星光浮動總?cè)侨寺?lián)想，古高士者可借此推演世事

沉浮，我們只想退回童年

堂弟寡言、木訥，沒道理呀，我干過的混賬事兒

他全干過：偷瓜、群架，用童年的頑劣對付父親的鞭子

還有老師的教育學(xué)。十六，已高出我半頭

當(dāng)談及夢想、責(zé)任和男人的擔(dān)當(dāng)，他總是羞于啟齒

如乾嘉學(xué)士埋首故紙堆，他從不關(guān)心成人后的事

少小輟學(xué)、離家，投奔我月余就吃過兩次耳光

我沒少用巴掌對付他的壞脾氣，并非震懾

依照我的處境，把他培養(yǎng)成詩人或知識分子

也無力將他教育成別的樣子，在城市安身

立命。遵叔父吩咐，我只需教他為人，早點在社會

站立。長兄如父，但任我窮盡語詞使出對付詩歌的所有

絕技，堂弟卻如石頭般躺在那里假寐起來

聊著聊著我就聊成了族長和最年長者，仿佛已閱盡世事

滄桑。但依我童年的野心，真想過如何更好安置族人

犯我族者不可饒，找個好地方將岑河鎮(zhèn)遷過來，比如武漢

江夏，我已在此置下三居室湖景房。忽一日我發(fā)現(xiàn)童年

景象已模糊，我的想象業(yè)已漸近缺失，約等于

無。正如我失去了、抓住了愛和生活，已無力再對別的女人

豁出去、動情。而此刻晚風(fēng)已歇，我無法探知眾星方位

術(shù)士遲暮，唯有堂弟的鼻息將我遣回童年的土磚房

聽父親的微鼾如同大地的呼應(yīng)。堂弟竟成了父親

給我安慰。真是奇怪

節(jié)奏學(xué)

要保持怎樣的節(jié)奏，才配在武漢

謀活路，以詩歌的方式

我住長江頭，其實是在闡述我與工作

隔著千山萬水，充滿悖論

但每周都有兩天，無論多累

我都得趕早起來，行程小半日往返編輯部

坐班，述職。胸懷作者

如懷相思。關(guān)于這份工作我其實是

愛的。但為了在武漢扎下根來

我必須去某單位兼職，討飯碗

只愿君心似我心，其實是在闡述

兩份工作的關(guān)系。但在兩者之間權(quán)衡，奔命

活得更像偽君子，每天我都在變著法子逃避這些：

比如公文，比如人事關(guān)系

但閑下來我得去經(jīng)營語詞，學(xué)古道人甩浮塵而去

徹底靜下來，所以我蓄須，不在明志

只想效仿古人，活得不為人知

這樣到了年關(guān)回鄉(xiāng)，我才可以有底氣做回

鄉(xiāng)下人，與草木稱兄道弟，只給父親當(dāng)

兒?？僧?dāng)這些真的都停了下來，終日飲酒作樂

如紈绔子弟，我又愁腸百結(jié)，堵得慌

只好重返武漢，此水幾時休兮九省通衢

好助我通一通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