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 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鼠年》《原址》《天津大碼頭》《都市上空的愛情》等七部,小說集《黑色部落》《賭者》《你為誰守身如玉》《愛情刀》《最后一個工人》等十五部,散文隨筆集《鏡中的你和我》《我的少年王朝》。有作品被改編為電視劇和話劇上演。曾獲首屆天津市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獎。長篇小說《機器》獲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以及首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并入圍第七屆茅盾文學獎。長篇小說《生鐵開花》獲北京市文學藝術(shù)獎。為電影《山楂樹之戀》編劇。
一
深秋時節(jié),大半夜里我被大人說話驚醒,聽見那人對外祖母說:“姥姥,天太晚了我在您家尋一宿,天亮我就走人……”
屋里亮著燈,燈光亮得不容我睜眼,只得瞇縫著。我能夠分辨男女,懵懵懂懂瞄見個成年男子,口口聲聲叫外祖母“姥姥”。
“您老行行好,這大半夜的讓我宿您家吧,天亮我保證走人……” 他操著地道的天津口音。
我家住在陜西路,舊時屬于天津日租界,陜西路日文叫“須磨街”。我家這條胡同叫團圓巷,向東通往山西路,山西路日文叫“明石街”。
我讀書的鞍山道小學坐落在舊日租界宮島街,早先是日本第二小學。日本第一小學在東邊橘街上,窄窄的橘街沒有橘子,它與段祺瑞公館隔街相望。
社會主義新中國了,松島街、加茂街、橘街、浪速街……這些日本街名統(tǒng)統(tǒng)消逝,變更為哈密道、青海路、蒙古路、四平道……
實行公產(chǎn)房制度,去除日式民居的榻榻米和推拉門,一律改造為普通市民住宅。我的同班女生方曉櫻的媽媽是日本遺孤,后來嫁給方曉櫻的爸爸。前幾年方曉櫻媽媽返回日本了,帶去幾十支天津生產(chǎn)的圓珠筆。
方曉櫻媽媽給女兒取了日本名字叫花子。我們班上幾個差生就說她是要飯的“叫花子”。方曉櫻哭得很傷心,說媽媽返回日本卻給她留下個中國外號。
我家的房子只保留了日式壁櫥。我的睡床緊挨著壁櫥。有時鉆到壁櫥里玩兒,想起《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的小人兒書,我就把壁櫥想象為藏寶的山洞。
深秋大半夜,燈光里這成年男子的身影投映墻壁上,令我想起外祖母家鄉(xiāng)的皮影戲。這時外祖母嘆了口氣說:“這大半夜的,你去睡里間屋吧?!?/p>
這個成年男子喜出望外,大步走進里間屋,快速關(guān)嚴隔門。
一旦關(guān)嚴這扇隔門,里間屋與外間屋便被隔成兩間房子。我家頓時變小了,我從被窩里伸長脖子小聲問外祖母。
“姥姥,這是誰來了,他怎么也叫您姥姥呢?”
“求人的時候,就自降輩分唄?!蓖庾婺嘎燥@無奈,“他是你爸爸的朋友,姓張叫張族祥……”
“張族祥……?”我還沒有見過父親,卻見到了父親的朋友——這個大半夜登門借宿的男人。
其實,我三歲時見過父親,只是小孩子不記得罷了。不記得就等于沒見過。父親響應(yīng)國家號召報名支援大西北,去了名叫博爾塔拉蒙古族自治州的地方。我在同學家地圖上查找過,那地方是個小黑點。爸爸就住在小黑點上。
外祖母關(guān)燈躺下,黑暗里說睡覺吧。我卻睡不著,瞪著眼睛望著屋頂,心里把它當做電影院幕布,想象著一部部電影開演:紅孩子,牧童投軍,鋼鐵戰(zhàn)士,英雄列車……
“電影”當然不會開演,卻從里間屋傳出呻吟聲。我摸黑從床上爬起:“姥姥,這么快張族祥就生病啦?”
這是小孩子邏輯:一個人生病才會呻吟,因為疼痛。我不知道,人不光因為生病才呻吟的。
外祖母急促地說:“你快睡吧,他死不了……”
黑暗里我有了知識——人的呻吟能夠穿透黑夜,盡管在兩間屋子里。
一陣陣呻吟聲從里間屋里溢出,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尖銳一會兒低沉。咦,呻吟好像不光一個人……我想起去年半夜有賊進過我家后院,就嚇得縮進被窩兒里。
一陣嘎嘎聲從里間屋傳出,好像有人挪動床鋪。壞啦!我在里間屋床墊下壓著十幾張香煙盒:滿天紅牌,小提琴牌,煙斗牌,哈德門牌,大嬰孩牌,大連珠牌……大人們叫它煙標。我擔心張族祥動了我的寶貝收藏,呼地從被窩里坐起。
“姥姥,我要去里間屋看看……”
外祖母好像非常后悔,摸黑起身掀開我的被子說:“我真沒想到張族祥會這樣!你給我挪到壁櫥里睡去。”
我要去保護珍藏在里間屋床墊下的煙標,外祖母卻催促我睡進壁櫥里,這真是奇怪。
日式民居的壁櫥非常寬敞,完全能夠睡下兩個我。我被裝進這只大盒子里??臻g緊湊,壁櫥隔音。盡管惦記著煙標,我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清早起床,我從壁櫥里鉆出來,不見外祖母身影。我慌了神,光著腳丫子跑出屋去。
外祖母站在后院里,滿臉怒氣。我家里間屋窗戶通往后院,此時完全敞開,那盆茉莉花從窗臺挪到地上,折斷了花枝。
“我的煙標……”我急不可待要從窗戶爬進里間屋。
“人走門,貓狗才爬窗戶呢,不許你進里間屋!”外祖母說著嘆口氣,“三年節(jié)糧度荒剛剛過去,這就飽暖思淫欲啊……”
外祖母扎煞一雙小腳,穿過樓道走向前院。我小狗兒似的跟隨著。前院一座鐵皮爐子燒著水壺,外祖母拎起開水嘩嘩嘩澆進泡著白底藍花床單和白色枕套的大木盆里,它們被燙得發(fā)出吱吱叫聲。
我還惦記著自己的寶貝煙標。外祖母手持竹竿子撥弄著熱水里的床單和枕套,“你的香煙盒,我都給燒了!”
我擔憂的事情果然發(fā)生了?!拔乙獢€足五十張去換放大鏡,您怎么給燒了?”
外祖母嘴里迸出個堅硬的字:“臟!”
之后,她老人家堅定地重復(fù)著:“臟!特別臟!”
“臟……?”我被滿臉懊惱的外祖母給鎮(zhèn)住了,“什么臟?”
外祖母毋庸置疑地說:“全都臟!沒有干凈的……”
我失去心愛的煙標,哇地哭起來。外祖母心疼了,“寶貝兒,這怪不得姥姥,咱們是干干凈凈的家庭。”endprint
我望著泡在大木盆里的床單和枕套,想起夜晚的不速之客?!澳莻€張族祥走啦?”
“一大早沒了鬼影兒,興許天沒亮就溜了?!蓖庾婺赣嘣闺y消,“我怕他大半夜著涼才答應(yīng)借宿,沒想到他開了后窗戶……
我回憶不起張族祥的清晰模樣,只記得大半夜燈光下锃亮的大背頭。這種發(fā)型在我們團圓巷被稱為油頭粉面。
這時候,團圓巷的蘇娘娘跑進院子,笑瞇瞇望著大木盆里的床單和枕套問道:“姥姥,你家大半夜來了客人?”
不知什么原因人們都叫她蘇娘娘,我知道她丈夫肯定不是皇上。蘇娘娘是居委會積極分子,她也叫外祖母“姥姥”。好像外祖母不光屬于我,還是團圓巷的姥姥。
外祖母好像沒聽見蘇娘娘問話,扭身給她個背影。蘇娘娘不甘心,快步繞到外祖母面前繼續(xù)發(fā)問。
蘇娘娘鼻尖兒有顆疣子,令人想起步槍射擊的準星,她見到誰都像在瞄準對方,令人擔心槍機走火。
“你媽媽在家嗎?”蘇娘娘轉(zhuǎn)身問我。
我搖了搖頭。這時外祖母伸手將我拉到旁邊:“您這是明知故問嘛,我家大半夜怎么會來人呢!”
外祖母對蘇娘娘撒了謊。蘇娘娘親切地望著我:“小鹿子又長高了,真是個誠實的孩子?!?/p>
外祖母掐著我胳膊說:“你沒穿鞋就跑出來,快回家去!”
蘇娘娘突然問我:“小鹿子,你半夜睡覺尿床嗎?”
“我是少先隊員不尿床!”我不高興了。
蘇娘娘趁機在大木盆里涮了涮手,就跟占了大便宜似的,使勁甩著胳膊走了。
“這個蘇娘娘是笑面虎……”外祖母進了屋,隨手關(guān)了門,表情特別嚴肅?!靶÷棺幽憬o我記住,以后不論是誰問你,你都不能說咱家大半夜有人來過。”
“張族祥來過啊……”我疑惑起來。
外祖母急了:“什么張族祥?咱家沒人來過!咱家就是沒人來過!”
“姥姥,您為什么讓我說瞎話呢?”
“你閉嘴!”外祖母抬手打了我一巴掌。
外祖母從來不打我,這次卻動了手,以武力強迫我對外撒謊。
自從吃了這巴掌,我耳朵里不時出現(xiàn)響動。我將這反常情況告訴外祖母,想讓她老人家承擔動手打人的責任。
“是啊,為什么姥姥聽不到響動呢?”外祖母耐心解釋說,“因為你是童子,童子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事物,能聽到大人聽不到的聲響?!?/p>
“我什么時候就不是童子啦?”我不知是喜是憂。
外祖母呵呵笑著說:“你長大就不是童子啦?!?/p>
“姥姥,我永遠不想長大。”我態(tài)度堅定。
外祖母嚴肅地說:“寶貝兒,人世間沒有永遠的事情?!?/p>
永遠,在我心里非常遙遠。遙遠得看不到邊際。
二
每逢禮拜六傍晚,下放北郊農(nóng)場勞動的媽媽公休回家。她騎著深紫色匈牙利自行車,這是爸爸從新疆寄錢回來給她買的。
自從外祖母讓我對外否認張族祥大半夜借宿,我總覺得說瞎話對不起胸前紅領(lǐng)巾,心里結(jié)了疙瘩。
媽媽走進家門摘下遮陽草帽,我想立即向她坦白。可是沒等開口,有人篤篤叩門。
媽媽轉(zhuǎn)身開門,不由愣住了。外祖母趕上前說:“請進請進,這是派出所新來的梅同志?!?/p>
被外祖母稱為“梅同志”的戶籍警察是個臉色黝黑表情嚴肅的小伙子,滿嘴外埠口音。一時間,我的耳朵里猛然泛起怪異的響動,亂七八糟的。
梅同志打量著母親說:“你就是裘芫瑛?你不是下放北郊農(nóng)場勞動嘛,今天怎么跑了回來?”
媽媽有些不知所措。外祖母搶答說:“北郊農(nóng)場離市里五十多里路呢,跑是不行的,她騎自行車回來的。”
梅同志轉(zhuǎn)臉瞥了瞥外祖母,繼續(xù)審視著母親:“聽說你家大半夜里有響動,這情況屬實嗎?”
“我平時不在家里住,對您說的情況不了解……”媽媽解釋著。
梅同志板起面孔說:“你們要如實反映情況,不要隱瞞也不要包庇……”
外祖母連連表態(tài)說:“我們沒有隱瞞也沒有包庇,我家大半夜里保證沒有響動?!?/p>
“你說話不要絕對化嘛?!泵吠静桓吲d了,“唯物辯證法講究一分為二。”
外祖母和母親陷入困境,我不顧耳朵里的響動:“梅同志!您說的響動可能是鄰院吧?”
梅同志突然咧嘴笑了。我看到他黃色門牙。
“你們?nèi)曳裾J響動,連小孩子也上陣了。”他緩步走到通往里間屋的隔扇門前,好像電影里偵察兵觀察地形,然后走近我睡過的壁櫥。
“防火,防盜,防匪防特,只要發(fā)現(xiàn)問題就及時向我報告!”
外祖母和媽媽連連點頭,我也跟隨著說知道了。
梅同志邁著四方步走了。全家氣氛松弛下來。外祖母很快做得晚飯:青蘿卜粉絲湯,糙米飯。全家仨口圍坐桌前,不聲不響吃飯。
從學會撒謊,心里疙瘩越結(jié)越大,飯量反而小了。
吃過晚飯跟隨媽媽走進里間屋,我向媽媽坦白了。
“什么,你說窮張大半夜來咱家借宿?”媽媽聽罷我的檢討,驚訝得瞪大眼睛。
窮張?媽媽叫張族祥“窮張”?原來這是張族祥的外號。
媽媽起身快步追到廚房,一把拉住外祖母胳膊。她老人家連忙解釋:“我也沒想到窮張會帶個女人來,她肯定是從后院窗戶爬進來的!”
媽媽下放北郊農(nóng)場前是天津女三中教師,說話柔聲細語,此時變得高聲大嗓,完全沒了從前的溫和。
“窮張胡鬧!窮張骯臟!窮張不知羞恥!窮張把咱家當成什么地方啦!”
“芫瑛你別著急,好在窮張是個單身,他結(jié)交女人也屬于搞對象吧……”外祖母轉(zhuǎn)而悔罪說,“我把床單枕套燙了洗了,還放了堿水消毒。梅同志來咱家詢問,肯定是有人聽見響動去報告了……”
媽媽可能意識到失態(tài),隨即從高聲轉(zhuǎn)為低語:“您燙了洗了消了毒,我也不會睡那張床了……”endprint
我知道媽媽特別講究衛(wèi)生。蘇娘娘說過媽媽是模仿葉太太的資產(chǎn)階級生活作風。葉太太住團圓巷九號院,愛干凈出了名,她丈夫葉先生是設(shè)計橋梁的工程師。
晚間,媽媽嫌里間屋的大床骯臟,就跟我擠在外間屋床上。我很久沒有挨著媽媽睡了,心里感覺特別溫暖。
外祖母分明想懲罰自己,抱起被褥就要去睡里間屋,被媽媽攔住了?!袄镩g屋您去不得!您要是臟了,讓我怎么吃您燒的飯?讓我怎么喝您煮的水?讓我怎么做您的女兒?”
外祖母苦笑了:“要是從此里間屋不能進人,咱家兩間房就變成一間屋啦?!?/p>
媽媽和聲細語說:“您明天叫收舊家具的老佟來吧,我把里間屋大床賣了,然后去木器行買張新的?!?/p>
“你工資從七十六降到二十八塊錢,怎么還要換新家具呢?”外祖母很是為難,“好吧,我在外間屋打地鋪睡吧?!?/p>
我告訴媽媽耳朵里總有響動,都是亂七八糟的聲音。
“你快睡吧,睡著了就沒有響動了?!眿寢屆嗣翌~頭,“咱們是素素凈凈的家庭,不能有響動?!?/p>
轉(zhuǎn)天上午,外祖母叫來收購舊家具的老佟,一股腦搬走里間屋的雙人床和床墊,換回來四塊錢。媽媽騎車去了綠牌電車道的盛友木器行,花十二塊錢買了新床和床墊,雇了輛三輪車運回家來。
“你換床添了八塊錢,這是全家半個月伙食費呢?!?/p>
媽媽語氣堅定地說:“該花的錢,必須花!咱們是愛清潔的家庭,愛清潔就要花錢的。”
外祖母忍不住反駁了:“你住農(nóng)場宿舍又是蒼蠅又是蚊子,那也不清潔啊……”
“您說得不對,蒼蠅蚊子比男女混亂清潔得多?!北M管花掉全家半個月伙食費,媽媽毫不動搖。
晚間,媽媽去睡那張新床了。我抱起被子追到里間屋,執(zhí)意躺在媽媽身邊。
“媽媽,什么叫男女混亂?”我好奇問道。
媽媽想了想:“我跟你說不明白,快睡覺吧明天早起上學呢?!?/p>
禮拜一清早,媽媽騎車趕回北郊農(nóng)場。外祖母告訴我,上午農(nóng)場列隊點名,誰遲到誰挨罰。
我說媽媽好可憐。外祖母說人活著沒有不可憐的?!熬驼f你爸爸吧,他去新疆那么遠的地方,過年想家也回不來的?!?/p>
我喝著玉米粥問外祖母:“要是我爸回來跟我媽睡在床上,這算不算男女混亂呢?”
“咦!你怎么會想到這種事情呢?”外祖母伸手戳著我腦門兒說,“我看你小子要成精!”
我又想起大半夜借宿的張族祥,就詢問“窮張”外號的來由。
“他不窮,單身唄!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他跟你爸爸同歲,三十了沒成家,是四面鐘房管站的管兒匠……”
天津人俗稱水暖工“管兒匠”,在市井俚語里“管兒匠”這詞好像很難聽的。
“等你長大了會懂得很多事情的?!蓖庾婺高@樣說。
長大,對我來說非常緩慢,緩慢得就像那只壞了的鬧鐘,一動不動。
三
我讀小學三年級的夏天,一個禮拜日下午。有個男人騎自行車嘎地釘在我家小院門前。他身體跨在自行車上,只是單腳撐地——我低頭看著這只擦得锃亮的深棕色皮鞋。我知道這叫“火箭鞋”。
“你是龔鐵廉的兒子吧?”他說著聳了聳肩膀。
我抬頭看到他高高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窩,便想起蘇聯(lián)人。小學一年級課本里稱蘇聯(lián)是社會主義老大哥,小學二年級就沒了,我讀書的鞍山道小學與列寧格勒紅山小學是友好學校。中蘇學生停止互相通信,因為朋友翻臉斷交了。
“你肯定是龔鐵廉的兒子?!彼_腿跨下自行車,伸手要摸我的臉蛋,我扭頭躲開了。
我打量著這個男人:大背頭發(fā)型,梳得油光水滑,一身駝色西裝,打著紫色領(lǐng)帶。既然他能說出我爸爸的名字,可能就是大半夜借宿的“窮張”吧?不過這種裝束很難讓人相信他是房管站的“管兒匠”,我認為西裝革履應(yīng)當屬于鄰院的葉工程師,當然不包括“火箭鞋”。
我點頭承認是龔鐵廉的兒子:“您是誰啊?”外祖母叮囑跟長輩說話要用“您”,不能用“你”,凡是用“你”的孩子,被人笑話沒家教。
“你猜猜我是誰?”他訕笑著說,“猜對了有獎……”
“您有什么獎?”
他好像準備不足,思索著說:“獎勵你一個字謎?!?/p>
我對字謎有興趣,就試探著說:“您姓張……”
“對!張飛的張,張恨水的張,還有張……”他尋思不出第三個姓張的名人,好像吃栗子卡住了。
我當然知道《三國演義》的張飛:“您說的張恨水是誰?”
“言情小說家呀!《啼笑因緣》《春明外史》《金粉世家》,我最愛看他寫的書呢……”
我打斷他的話頭,“還有張族祥的張?!?/p>
“嘿嘿……”他得意地笑了,“我說你很聰明嘛,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張族祥是也!”
他果然就是“窮張”。“您的字謎呢?快拿出來吧。”我催促他兌現(xiàn)獎勵。
“你真要字謎???”張族祥輕微抱怨說:“你真像你爸爸,凡事認死理,所以報名去新疆了……”
“做人說話要算數(shù),何況您是大人呢?!蔽颐厍凹t領(lǐng)巾說。
他皺緊眉頭尋思著。我覺得他根本沒有字謎。
“有啦!這就是我的字謎……”他大聲說道,“好、像、對、我、說?!?/p>
我不明白這是什么字謎。他訕笑著說:“你把這句話倒著念一遍!”
我嘗試著念道:“說、我、對、象、好……”
張族祥哈哈大笑:“好哇!你小小年紀就要搞對象,還說自己的對象好,沒羞沒羞!”
我猛然醒悟,騰地紅了臉。我被他給耍了,閃身快步跑開,上街去買“蜜餞梨皮”。
我衣兜里揣著兩張五分面額的小鈔票,這是外祖母給我購買零食的花銷。天津友誼罐頭廠生產(chǎn)新港牌“糖水雪梨”罐頭,生產(chǎn)車間切削下來的下腳料梨皮,經(jīng)過麥芽糖浸泡晾干制成“蜜餞梨皮”,每周未定點供應(yīng)市民。endprint
我走向哈密道的滿天紅食品店。窮張推著自行車跟上來,并排走在我身旁。他嫻熟地掌控著我的步伐節(jié)奏,叫著我的乳名問道,“小鹿子,這程子你爸爸來信了嗎?”
剛剛被他耍笑了,我不愿答話。他自己說道起來,話癆似的。
“你爸爸心血來潮報名支援新疆,弄得你爸你媽兩地分居,就跟牛郎織女似的。你知道新疆有多遠嗎?從天津坐火車到北京,從北京坐火車到蘭州,在蘭州換汽車,坐十天汽車到烏魯木齊,在烏魯木齊再換汽車,坐四天汽車才到博樂。你說這是何苦呢……”
這家伙分明在貶低我爸爸。我停住腳步問道,“您為什么叫窮張?”
“好哇!你小毛孩子敢叫我外號!”他伸手彈了我“腦崩兒”,露出白晃晃的牙齒。我再次看到他高高的鼻梁。
繼續(xù)向前行走,有人跟他打招呼,叫他“張師傅”。他低頭對我說,“你看看,我是國家工人,你爸是國家干部,他跑那么遠去當干部,這五馬換六羊——這不值得?!?/p>
窮張說話目光有神,使人想起鷹眼。我以少先隊員口吻說:“我爸爸是響應(yīng)國家號召,支援大西北建設(shè)!”
“得啦得啦,你快去買蜜餞梨皮吧,一毛錢一大包?!彼闪宋叶抢锘紫x,竟然知道我去滿天紅食品店的目的。
“你看看吧,我這輛自行車是英國三槍牌,全天津市不足三十輛??上惆职衷谛陆荒茯T馬了?!彼€在炫耀自己,嘴里哼唱著“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
我耳朵里突然充滿亂七八糟的響動,其中摻雜著張族祥說話。我抗拒著耳鳴跑到滿天紅食品店門前,排長隊趕了個尾巴。
滿天紅食品店的蜜餞梨皮賣得很快,一毛錢一份很便宜,卷卷曲曲蓬蓬松松裝在三角形敞口紙袋里,拿在手里好像舉著火炬。
我右手舉著“火炬”,沿著哈密道行走。這一毛錢蜜餞梨皮是我一個星期的零食,外祖母會把它分成七份,讓我一天吃一份。
窮張好像黏著我不放的影子,推著三槍牌自行車與我并排走著,說他喜歡我這樣的聰明孩子。有生以來首次聽到有人這樣夸獎,我很驚異,以前我認為自己很笨,比如不會畫畫兒,也不會翻筋斗。
拐上陜西路。我感覺“火炬”顫動一下,抬頭側(cè)臉看見張族祥從我“火炬”里捏去幾條蜜餞梨皮,樂樂呵呵塞進嘴里,歡快地咀嚼著。
我感到非常意外,立即將“火炬”從右手換到左手。他很快推著自行車轉(zhuǎn)到我左側(cè),繼續(xù)挨著我行走。
我成了遇到大狼的小羊,一路滿心恐慌。就這樣,從陜西路拐進團圓巷,我的蜜餞梨皮被他捏吃五次,動作很大。這令我想起連環(huán)畫里進村抓雞的日本鬼子。
窮張又伸手了。這時有人喊“張師傅”。他匆匆將蜜餞梨皮塞進嘴里,推著自行車迎上前去。我看到喊他“張師傅”的人正是住在團圓巷九號院的葉太太。
盡管時興叫同志了,住在舊租界里的左鄰右舍依然不改舊時稱呼,叫男人先生,稱女士太太。在全社會革命化氛圍里,我們團圓巷殘存著些許布爾喬亞味道。平時見到葉太太的丈夫我還是叫他“葉先生”,心里特別敬重這位文質(zhì)彬彬的橋梁工程師。至于師傅這種稱呼,我覺得屬于有手藝的工人。比如舊日租界大和公園對面牛奶店里做面包的工人,大家就叫他們“師傅”。
葉太太皮膚白皙身材苗條,身穿紫底碎花旗袍乳白色高跟皮鞋,表情端莊?!皬垘煾担壹易詠硭堫^滴水,去找了房管站幾次,遲遲沒派人來修?!?/p>
“我沒接到維修單啊……”窮張不緊不慢問道,“您家里什么時候有人?”
這時團圓巷口的女伴雇上三輪車了,招呼葉太太去天華景聽小彩舞的京韻大鼓,還有石慧儒的單弦。葉太太跑過去跟女伴打了招呼,乳白色高跟鞋噠噠踏響團圓巷石板路。她急忙返身折回說:“張師傅您現(xiàn)在……?”
窮張放下自行車說:“不怕沒有維修單,我現(xiàn)在就去給您修理!”
葉太太大聲說:“我家住團圓巷九號!”
葉太太平時輕聲細語,這次高聲大嗓好像是說給全世界聽的。
我這只小羊總算擺脫了大狼,徑直跑進自家前院。外祖母正在移動那尊陶罐準備腌制雪里蕻。我鄭重地把裝有蜜餞梨皮的三角形敞口紙袋遞給她老人家。這是從小養(yǎng)成的規(guī)矩,孩子進家要將買回的東西交給家長。
“這是你買了一毛錢的?”外祖母看了看紙袋問道。我馬上點頭回答說是的。家長問話必須立即回答,這也是從小養(yǎng)成的規(guī)矩,否則就會被認為沒有家教。
外祖母進屋從柜子里取出黃銅盤子,板起面孔說:“小孩子不可以撒謊的?!?/p>
自從外祖母叮囑對外不要承認“窮張大半夜借宿”,我便學會說瞎話了。但是這次買蜜餞梨皮我確實沒有撒謊。
外祖母將蜜餞梨皮分成四份說:“應(yīng)當分成七份,那三份半路上被老鼠吃了吧?”
我猛然明白了?!袄牙?!張族祥一直貼著我,一會兒左一會兒右,伸手就捏……”
“你不要說了,那三份肯定給窮張吃了!他就是沒有貴樣,跟小孩子也爭嘴吃?!?/p>
我的零食遭受重大損失,還被外祖母懷疑撒謊,心里特別忌恨外號窮張的男人——你鬧得我媽媽賣了舊床換新床,又鬧得我三天沒有蜜餞梨皮吃,還說我爸爸支援新疆建設(shè)不值得……
“姥姥,葉太太說她家水龍頭壞了……”我主動報告情況給外祖母,以此緩和家庭氣氛。
外祖母小聲說:“我知道,葉太太家澡盆總漏水,廚房水龍頭也壞過兩次。這日租界的房子太老啦?!?/p>
我發(fā)表感想說:“葉太太長得真好看,葉先生也挺帥的?!?/p>
“是啊,這才叫郎才女貌幸福家庭嘛?!蓖庾婺皋D(zhuǎn)了話題,“我拆洗好葉太太家的換季衣裳,明兒你替我送去吧。”
自從媽媽降了工資,盡管爸爸經(jīng)常寄錢回來,家里過日子仍然不寬裕。外祖母有時為葉太太拆拆洗洗,換取零錢貼補家用?!叭~太太會彈鋼琴,為了保養(yǎng)手指不動水。葉先生特別寵愛葉太太,他出差上海給她捎回來白紗手套呢?!?/p>
外祖母絮絮叨叨講著葉太太的故事。我想起蘇娘娘嘴里經(jīng)常使用的詞兒,便脫口問道:“這么說葉太太是資產(chǎn)階級啦?”endprint
“咦——!這詞兒你是從哪學來的?”外祖母驚異地看著我。
我又覺得耳朵里有了響動,亂七八糟什么聲音都有,好像小世界。
外祖母說:“你小小年紀怎么耳鳴呢?過幾天我?guī)闳タ傖t(yī)院吧,那里有解放前留洋回來的大夫……”
“解放后的有嗎?”我喜歡問。
外祖母鄭重地說:“有!那都是從蘇聯(lián)留學回來的?!?/p>
四
不知什么原因,只要想起那個張族祥,我耳朵里就有響動。我把這種感受告訴外祖母,她老人家思忖著說:“是啊,眼不見,心不煩,耳不聞,心不亂。你這小毛孩子就是心思太重啊?!?/p>
過午時分,外祖母把漿好的衣服熨燙得有棱有角,鄭重其事裹在白布包袱里?!叭思胰~太太特別干凈,你進院子站在門廳外邊候著,除非人家叫你進去?!?/p>
外祖母繼續(xù)叮囑:“葉太太要是給錢,你就接著。要是人家沒提這碼事兒,你也別賴著不走哇。”
我連連點頭說:“我是少先隊員,我不會賴著不走的。”
過了團圓巷午睡時間,我小心翼翼捧著白色包袱,沿著石板路走向鄰院團圓巷九號。
葉太太家獨門獨院,樓上樓下二層,房間不少。葉家前院側(cè)墻高處安裝一只籃筐,籃筐周邊墻面還畫了“籃板”圖形。我想起籃球。以前媽媽在女三中教高中代數(shù)還兼任女籃教練,球隊獲過天津中學生女籃聯(lián)賽亞軍。她下放北郊農(nóng)場種植玉米小麥,不再摸籃球了。
我抬頭望著籃筐,想念被北郊農(nóng)場大太陽曬得黢黑的媽媽,然后小心翼翼拉了拉垂掛在門廳外面的小鐵環(huán),門廳里小銅鈴響了。
其實團圓巷家庭大多安裝電鈴,只有葉太太家里掛著小銅鈴,發(fā)出清脆聲響,特別好聽。這時門廳里傳出葉太太聲音,說小鹿子請你進來吧。
我手捧白布包袱,邁過石頭臺階推門進去,在門廳里站住。
門廳里光線不強。身穿月白色絨衣絨褲的葉太太招手說:“你走進來啊,我去給你弄果汁喝?!?/p>
葉太太是家庭主婦,從不外出工作。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說話和聲細語。外祖母說這是地道北京口音,要比天津話好聽。
輕輕走進樓道,光線明亮起來。葉家白天也亮著電燈,不像外祖母那樣計算電費,陰天都舍不得開燈。
一只大白貓趴在樓梯口,沖我喵喵叫了兩聲,起身走了。
右側(cè)房間里走出個哥哥,高高大大手里抱著個籃球。葉太太說這是睿哥。我就叫了聲睿哥哥。睿哥沖我笑了笑,舉著籃球去前院練習投籃了。
我伸出雙手將白布包袱遞給葉太太。外祖母說過對長輩要雙手呈交物品。葉太太當即夸獎我懂禮貌,從右側(cè)房間叫出他的大兒子。
“英哥,你看小鹿子小小年紀懂規(guī)矩,這都是人家王姥姥教育得好?!?/p>
這個臉色白凈戴近視眼鏡的大哥哥,文縐縐的模樣。我看到他手里拿著《紅樓夢》,以為這是住在紅樓里的人做夢的故事,便想起喜歡看言情小說的張族祥。
讀《紅樓夢》的英哥朝我笑了笑,很靦腆的樣子。葉太太引我去廚房,親手斟了杯濃黃色的橘子汁。我遵守外祖母教導(dǎo),搖頭說不渴。葉太太眨著明亮的眼睛說:“不渴也要喝的,補充維他命。你喝吧,我不會告訴你姥姥的?!?/p>
我撥浪鼓似的搖頭,偷偷咽下口水。葉太太竭力尋找讓我接受橘子汁的理由:“那時候,你媽媽在女三中教書,我倆經(jīng)常去勸業(yè)場光明電影院看外國電影,有西班牙的《瞎子的領(lǐng)路人》,英國的《天堂里的笑聲》,法國的《勇士的奇遇》,阿根廷的《大墻的后面》,噢,還有印度的《三海旅行》……”
聽到這么多外國電影名字,我只得接受誘人的橘子汁,極力克制地喝了一小口,味道果然很好。葉太太趁機走開了,我大口喝起來。
葉太太重新走進廚房,伸手遞給我個褐色小紙袋,說辛苦你姥姥了。我接在手里說了聲謝謝葉太太。
她伸手摸著我頭頂說:“你爸爸走得那么遠,你媽媽下放農(nóng)場,幸虧有姥姥疼你啊。”
葉太太的北京話很好聽,就跟電匣子里播音員似的。我給葉太太鞠了躬,說葉太太再見,手里捏著褐色小紙袋穿過樓道走到前院。
睿哥在前院練習投籃。他停住籃球眨著大眼睛看著我。我以為他嫌我礙事,就要側(cè)身離開。
“小鹿子弟弟,你也喜歡籃球吧?”睿哥友善地說,“你來投幾個吧,今年咱們河北隊得了全國冠軍呢……”
我聽媽媽說過河北男籃女籃都是強隊,河北男籃中鋒王家楨還是國家隊主力,國家男隊有楊伯庸和路連翰,還有錢澄海和蔡集杰。
接受睿哥熱情邀請,我隨手把褐色小紙袋塞進衣兜,接過他遞來的籃球,奮力投向安裝在高墻上的籃筐。我的力量不足,籃球出手不遠就掉落地下。我不好意思地扎煞著雙手。
睿哥鼓勵我說:“你胳膊沒勁兒,回家練練啞鈴吧!”
這是我首次聽到“啞鈴”二字,心里特別羨慕睿哥。我忘了跟他說再見,出了團圓巷九號院快步跑回家去。
團圓巷里蘇娘娘伸手攔住我:“小鹿子!這程子你聽見什么響動沒有?”
我立即回答說:“這程子我家大半夜里沒有響動!”
“我不光問你家,我是說鄰院有響動嗎?”蘇娘娘從衣兜里掏出一塊糖,我認出是起士林的“黃油球”。
“你說實話,我給你糖吃?!碧K娘娘手里捏著“黃油球”。我剛剛喝過葉太太的橘子汁,蘇娘娘的糖吸引力就小了。
“鄰院就是您家啊,我大半夜聽見您家里有響動!”
“胡說!我說的鄰院是團圓巷九號。”蘇娘娘伸手要揪我耳朵,“你怎么學壞啦?小王八羔子!”
我躲閃開她的手,一溜煙跑回家去,氣喘吁吁站在外祖母面前。
外祖母揚起沾滿面粉的雙手:“你回來啦小少爺,我聽見蘇娘娘罵你小王八恙子呢……”
“她為什么罵我呢,小王八恙子是什么意思?”
“蘇娘娘是個笑面虎,有時說話也很難聽的?!蓖庾婺皋D(zhuǎn)換話題問道,“你見了葉太太?”endprint
我說見到了,還見了讀書的英哥和打籃球的睿哥,但是沒有見到葉先生。
“葉先生是工程師,海河上的新橋就是他設(shè)計的?!敝笸庾婺复蛄恐?,“你把包袱交給葉太太啦?”
我猛然想起葉太太給的褐色小紙袋,急忙翻開衣兜尋找。外祖母笑吟吟不言語,耐心等待我的解釋。我說練習投籃時把褐色小紙袋塞進衣兜,怎么找不著了呢。
“興許你衣兜漏了吧?”外祖母慢聲緩語說,“剛才我好像聽見外面來了吆喝賣沙板糖的……”
我明白了外祖母的心思,伸長脖子高聲辯解:“我沒買沙板糖吃!葉太太給的褐色小紙袋真找不到了!”
“依照你這么說,褐色小紙袋生出翅膀,一下飛到九霄云外去了!”顯然外祖母不信任我了。
這時響起叩門聲。我賭氣不睬。外祖母邁著小腳去開門。門外站著葉家的英哥和睿哥。
我聽見弟弟睿哥說:“姥姥,這是小鹿子落在我家前院的吧?”
戴眼鏡的英哥補充說:“我看見小鹿子手里拿著呢,這肯定是他掉的。”
我立即沖上去說:“對!這就是葉太太給我的褐色小紙袋!”
英哥和睿哥同時沖我微笑,說了聲姥姥再見轉(zhuǎn)身走了。外祖母手里捏著這只失而復(fù)得的褐色小紙袋,一聲不吭走進里間屋。
我聽到她老人家的抽泣聲。我不明白外祖母為什么哭,跑進里間屋問。
“這次我錯怪你啦!自從窮張大半夜借宿,我讓你對外撒謊學會說瞎話,就信不過你了,這都是我作的孽啊……”
我向外祖母表決心:“姥姥您別難過了,從今往后我不撒謊了……”
“人活著不說瞎話,你知道有多難嗎?除非孔孟轉(zhuǎn)世?!蓖庾婺竿V孤錅I,緊緊拉著我手。
外祖母輕輕打開褐色小紙袋,心情隨即好轉(zhuǎn),連連咂嘴說:“好人有好報哇,你看葉太太兩個兒子,英哥睿哥都多體面啊。”
這只褐色小紙袋里裝著兩張嶄新的五角錢鈔票。“葉太太就是大家閨秀!做事這么大氣?!?/p>
“您說的大家閨秀就是資產(chǎn)階級吧?”我好奇地問道。
外祖母伸手指著我說:“你這倒霉孩子學會新詞兒到處濫用,以后不要動不動就這個階級那個階級,你懂得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外祖母教訓著我,然后把葉太太給的兩張鈔票夾在那本厚書里。這是媽媽讀過的蘇聯(lián)小說《被開墾的處女地》。
我告訴外祖母說:“葉太太家養(yǎng)了一只大白貓!”
“是啊,男不養(yǎng)貓,女不養(yǎng)狗?!蓖庾婺刚f著,若有所思。
我問為什么男不養(yǎng)貓女不養(yǎng)狗,外祖母不回答。
天氣熱了。我耳朵里還是有響動,有時好像敲鑼打鼓,有時好像高聲吶喊,好像世界大亂了。外祖母改變了主意,說不去總醫(yī)院了,先請團圓巷的余大夫瞧瞧。
五
余大夫家住團圓巷十三號。小院外大墻上油漆斑駁的大標語,紅底黃字“鼓足干勁十五年趕超英美!”小院門外掛著“中西醫(yī)余守明”白漆黑字的搪瓷銘牌,挺醒目的。
據(jù)說余家從清末民初祖?zhèn)麽t(yī)術(shù),幾輩師承。余守明精通中醫(yī),讀醫(yī)學院研習西醫(yī),總算成了中西醫(yī)全通,內(nèi)外科兼修的大夫。他三十大幾了依然單身,鄰居們說余大夫志向遠大,要追趕津門名醫(yī)陸觀虎和楊達夫,就不大考慮個人問題了。
“唉!我父親王介臣若是健在,余守明給他提鞋都不夠格呢?!蓖庾婺刚f起英年早逝的父親,既自豪又感慨。
“既然這樣別讓余大夫瞧了,您帶我去總醫(yī)院吧?!?/p>
外祖母笑了,說我像個順桿爬的猴子:“我?guī)銇碛嗍孛髟\所開開眼界,長長見識。”
我不知道開什么眼界長什么見識:“不就是小診所嘛,又不是北京動物園?!?/p>
“你兩歲時你爸爸帶你去過北京,還在前門大街獨一處吃了燒賣呢。”外祖母岔開話題,不再貶低余大夫。
走進余守明診所,穿過前院邁過石階走進門廳,樓道里坐著個負責掛號收費的老頭兒。他抬頭看看外祖母,說團圓巷鄰居免除掛號金,扭頭示意我們朝里走。
我興奮地對外祖母說:“余大夫?qū)Υ従油θ柿x的……”
“廢話!當年我爹給窮人看病還不要錢呢?!蓖庾婺感÷曊f。
余守明診所,一樓開診,二樓居家。前來看病求醫(yī)的大多是舊天津日租界的居民,他們比較信任傳統(tǒng)老派人物。一樓的樓道右側(cè)是診室,兩間房屋的格局,我伸頭探腦看到外間屋擺放著白色診桌,估計是大夫坐診的位置,里間屋有張小床,應(yīng)當是護士給病人打針搽藥的地方。
“你怎么蹲在這兒啊?”外祖母彎下腰去問道。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樓道角落里蹲著個男孩子,耷拉著腦袋打蔫兒。
外祖母一把拉起這男孩子:“這不是喜子嗎?我都認不出你啦!”
喜子站起來仍然耷拉著腦袋。我看到他腦袋齊我肩膀,要是挺身站直了,比我稍矮點兒。
外祖母急了:“喜子!你是吃了耳屎變成啞巴啦?”
喜子總算抬起頭來,眨了眨眼睛。我沒想到他的眼神這么清亮,頓時產(chǎn)生好感。
“我肚里總鬧蛔蟲,我媽說都是前兩年吃野菜鬧的……”喜子終于說了話。
我及時插話對他說:“我們鞍山道小學發(fā)塔糖,你吃了塔糖就把蛔蟲打下來了?!?/p>
“可是我在哈密道小學……”喜子眼睛看著自己腳尖說。
他腳上穿著黑色偏帶布鞋,這明顯是女式的。他怎么穿著女鞋呢?我愈發(fā)對喜子產(chǎn)生興趣。
外祖母說出天津衛(wèi)俗語:“什么蛔蟲呀!不干不凈,吃了沒病?!比缓笱a充說,“前兩年鬧糧荒誰沒吃過野菜呀,再者說楊柳青的老劉總給你家送糧食嘛……”
喜子突然漲紅臉,起身跑了。我緊步追出余大夫診所,他已然跑出團圓巷口了。
“喜子怎么跑了呢?”我返回診所里問外祖母。
她老人家有些內(nèi)疚:“那是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唄……”
這時候,身穿白大褂的女護士走出診室打招呼,外祖母叫了聲“徐護士”。徐護士眨著細長的眼睛問外祖母哪里不舒服,她老人家指著我耳朵說帶外孫來瞧余大夫。endprint
徐護士嘴唇很薄,薄得幾乎無法涂抹口紅。她振動著薄薄的嘴唇說余大夫出診了,不知何時回來。外祖母好像知曉內(nèi)情,說余大夫又去謝先生家了吧。徐護士似笑非笑說您真是個明白人。
自從結(jié)識管兒匠張族祥,我增添了幾分觀察能力,感覺徐護士話里有話,就繼續(xù)觀察著。
我們坐在樓道里候診。徐護士走進里間屋給患者打針。很快從里面?zhèn)鞒鲆宦暟Ш?,就跟動物挨宰似的。我產(chǎn)生聯(lián)想對外祖母說想去北京動物園。外祖母說等你長大自己去吧。
一個肥胖男人從里間屋走出來,伸手捂著屁股滿臉痛苦表情。外祖母主動叫了聲“黎律師”。原來他就是我同學黎大續(xù)的爸爸。他連連搖頭說永遠不來這里打針了。
我的同學黎大續(xù)是個瘦猴兒,他爸爸卻滿身肥肉,這倆人完全不像父子。我們團圓巷的事情總是讓人感到意外。
黎律師側(cè)身湊近外祖母壓低音調(diào)說:“如今做律師很難,我們這行業(yè)名存實亡了……”
外祖母聽罷閉目養(yǎng)神,好像對外界毫無知覺。黎律師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放聲咳嗽幾聲,賭氣似的哼唱著“社會主義好”歌曲,走了。
外祖母睜開眼睛盯著黎律師背影,輕輕嘆氣。“黎律師都胖成這樣兒了,說話還是滿嘴跑火車,也不怕嘴給身子惹禍。”
我看出外祖母閉目養(yǎng)神是回避黎律師,覺得她老人家挺有心計的?!靶÷棺幽憬o我記住,話不說出口,你是它主子,話說出口,你就成它奴才……”
主子與奴才。我聽不懂外祖母的話,記住這兩個名詞留著語文課堂造句用。
一個男人毫無聲息走進樓道,腳步輕輕仿佛是飄進來的。徐護士隨即迎出診室:“薛冰老師,你又來啦……”
外祖母起身說道:“薛冰老師,您好啊?”
看到外祖母起身,這位薛老師慌忙弓身說:“您是長輩,快請坐快請坐?!?/p>
“您是老師,人人都要尊重的。”外祖母說出老規(guī)矩。
薛冰老師三十多歲的樣子,白凈面孔消瘦身材,他推了推滑下鼻梁的近視眼鏡說:“尊師重教是老規(guī)矩,可是如今學生大不相同了……”
薛冰老師說著轉(zhuǎn)向徐護士:“你再給我?guī)灼裁咚幒脝幔课掖_實需要睡眠的?!?/p>
我仔細打量著薛冰老師,一時想不起他住在團圓巷幾號院。
徐護士有些為難:“薛冰老師,我不能隨便給您安眠藥,還是等余大夫出診回來吧?!?/p>
薛冰老師無奈地搖搖頭說:“李白是春眠不覺曉,我是秋夜恨漏長?。 闭f罷就走了。
徐護士望著他背影低聲說:“薛冰寫詩寫得走火入魔,光吃安眠藥也沒用啊?!?/p>
我不懂走火入魔是什么意思,又想起肚里有蛔蟲的喜子。
外祖母再次涉及敏感話題:“徐護士,余大夫出診快回來了吧?”
徐護士翻腕看看手表:“只要去謝先生家出診,那時間不會短的?!?/p>
我等得不耐煩了,說要回家寫作業(yè)。外祖母抓住我手低聲說:“你穩(wěn)住,我估摸余大夫不敢在謝先生家盤桓太久了……”
好像面對深奧的課文,我聽不懂外祖母說話的含義?!坝啻蠓驗槭裁床桓以谥x先生家盤桓太久呢?”
外祖母不答我話,轉(zhuǎn)而把目光投向徐護士:“你這么年輕漂亮有對象了吧?”
“謝謝您關(guān)心,我還沒考慮個人問題呢?!毙熳o士扭擺腰肢走進里間屋了。
外祖母低聲嘟噥著:“二十八了一晃就是老姑娘了,還說不考慮個人問題,等著皇上選妃子啊?!?/p>
“姥姥,您總教育我不要打聽別人私事……”我及時提醒。
外祖母表情尷尬:“是啊是啊,人人都有難言之處呢?!?/p>
“黎律師也有難言之處嗎?”我追問。
外祖母直接回答:“黎律師這種人物,胸懷大志郁郁不得志,一門心思要把兒子培養(yǎng)出來,早早讓黎大續(xù)學英語,還說長大成人出國去當大使,為國爭光?!?/p>
盡管還沒有見到余大夫,我確實覺得開了眼界,長了見識,便耐心等待余大夫出診回來。
“你什么時候聞見香水兒味,那就是余大夫回來了。”外祖母向我傳授竅門兒。我學著她老人家的樣子,閉目養(yǎng)神。
外祖母有些驚詫:“咦!你嘛時候變成小大人兒啦?”
我學著外祖母對付黎律師的樣子,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不說話。外祖母毫無辦法,不言語了。
一股清淡而陌生的味道出現(xiàn)了。這就是外祖母說的香水兒味道吧?我睜開眼睛看見身穿白大褂肩背醫(yī)藥箱的中年男子走進樓道。
外祖母迎面起身,叫了聲余大夫?!巴趵牙褋砝?,您請坐您請坐?!?/p>
余大夫圓臉盤大眼睛,中等身量,說話和藹,舉止斯文,一看就是人們常說的白衣天使。
余大夫走進診室,不慌不忙放下醫(yī)藥箱,轉(zhuǎn)身佩戴聽診器,穩(wěn)穩(wěn)當當落座。
徐護士從里間屋走出說:“余大夫出診回來啦!你們看病的進來吧。”她說話音量很大,好像想讓首都北京都能聽到。
我被她的聲音鎮(zhèn)住了,怯怯走進診室立在余大夫面前。
“這孩子總說耳朵里有響動,有時候白天,有時候晚晌,也有大半夜讓尿憋醒的時候?!蓖庾婺父M介紹我的病情。
“特別是見了張族祥還有梅同志!”我補充說。
余大夫不解地看著我:“張族祥?不就是房管站的管兒匠嘛……”
外祖母上前解釋:“小孩子說話沒有準稿子,人家張族祥又沒鉆進他耳朵里去,再者說這跟警察也沒關(guān)系嘛?!?/p>
余大夫轉(zhuǎn)而打量著外祖母,好像覺得事情挺復(fù)雜的:“這么小年紀就耳鳴?很少見的?!?/p>
余大夫表情淡然了,從診桌抽屜里取出小號手電筒,將光束打進我耳朵里觀察著說:“王姥姥,耳科不是我專項,先給孩子診脈吧?!?/p>
“不是說小孩子沒脈嗎?”外祖母有不同見解。
“您這是民間老百姓的說法,否則中醫(yī)院怎么也有小兒科呢?而且咱們天津還有人稱‘小孩王的兒科專家王士相呢?!眅ndprint
余大夫說罷讓我落座,他伸手切脈,閉目靜思。
我耐心等待余大夫睜開眼睛,無意間發(fā)現(xiàn)他右眼角下有顆小黑痣,好像沒有擦干凈的黑色淚滴。
余大夫緩緩睜開眼睛。這時那顆小黑痣隱藏進眼角皺紋里,消失不見了。他身上的香水氣味,再次沖進我的鼻孔。
這是我首次聞到男人身上的香水氣味。以前只在女人身旁聞到,比如團圓巷葉太太,還有班主任姚老師,都說她是桐城姚鼐的后代,我不知道姚鼐是誰。
余大夫讓我展開雙手,散發(fā)著香水味道觀察我的掌心,然后給我開了三種成藥,說都是水丸。“王姥姥,還是先觀察觀察吧,如果耳鳴加重就要去大醫(yī)院詳細檢查。比如天和醫(yī)院耳鼻喉科,那里有協(xié)和畢業(yè)的好大夫?!?/p>
徐護士從玻璃柜里取了三種丸藥,外祖母接在手里念叨著:“要說丸散膏丹,還是達仁堂大藥房的齊鶴軒配得最齊全……”
徐護士問齊鶴軒是誰,外祖母呵呵笑了。
徐護士轉(zhuǎn)而叮囑我說:“小孩子耳鳴不好,趕快回家吃藥吧?!?/p>
我卻覺得她二十八歲仍然不搞對象,這事兒確實不對頭。
跟隨外祖母走出余守明診所。送奶工老曲踏著三輪車來了,拖著長腔吆喝“奶、奶來了,奶、奶來了……”老曲說話結(jié)巴,他的吆喝聽著很像“奶奶來了”,挺滑稽的。
團圓巷的訂戶們紛紛開門接過牛奶瓶子。有的訂戶不在家,老曲就把牛奶瓶子塞進小院門外木箱里。
蘇娘娘嘴里叭叭嗑著瓜子,笑瞇瞇站在院門外。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就扯了扯外祖母袖口。
“蘇娘娘這是統(tǒng)計誰家有人誰家沒人呢……”外祖母小聲說,“她是團圓巷的大座鐘,幾時幾刻幾分幾秒,心里清清楚楚?!?/p>
蘇娘娘走到外祖母面前,捋起袖口看著手表說:“王姥姥,余守明是幾點幾刻出診的?”
我搶先回答:“我們?nèi)サ臅r候,余大夫已經(jīng)出診了?!?/p>
外祖母瞪了我一眼,不說話。蘇娘娘再次翻腕看著手表:“余守明是幾點幾刻回到診所的?”
“您自己去問余大夫吧,我們哪里說得清楚!”外祖母推脫。
蘇娘娘表情平靜:“我是團圓巷居委會代表,我要關(guān)心你們每個人的日常生活嘛。”
“請您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吧,我耳朵里總有響動!”
“你詳細跟我說說!”蘇娘娘依然笑瞇瞇的表情,“你究竟聽到什么響動?”
不知從哪里來了機靈勁兒:“我聽見您家里半夜總有驢叫!”說罷我跑回家去了。
我坐在家里等待外祖母表揚。她老人家反而沉著面孔說:“以后你不要頂撞蘇娘娘,一她是長輩,二她是個笑面虎呢?!?/p>
“笑面虎?她光笑面也不是虎啊,我少先隊員什么都不怕?!?/p>
“寶貝兒,你以為一條紅領(lǐng)巾保佑你一輩子?好啦快吃飯吧,咱們青醬蝦皮兒泡飯,吃過飯半個鐘頭你就吃藥?!?/p>
我腦海突然閃過念頭,心里生出計策,期待吃藥時間的到來。
吃過青醬蝦皮兒泡飯,我盯著墻上掛鐘大聲說耳朵里響動太大了,叮里咣當就跟兩軍打仗似的。
外祖母被我騙了,連忙斟水讓我服下余大夫藥丸。我連連搖頭拒絕?!袄牙?,您得給我講個故事!您講了故事我就吃藥。”
外祖母很會講故事,尤其愛講鬼故事。她給我講過十五歲嫁到婆家,有天半夜來了兩個青面獠牙的小鬼兒,手持鐵鏈嘩啦嘩啦響,前來捉拿重病在床的公公。我問為什么小鬼兒前來捉拿老人家。外祖母說她公公做過知縣誤判案子殺錯人,所以閻王爺派小鬼兒來索命了。
外祖母說她公公果然被小鬼兒拿住,當場咽氣死了。我聽了嚇得不敢去后院廁所,唯恐遇到青面獠牙的小鬼兒。
“一言為定,我講故事你吃藥。寶貝兒,你想聽是鬼怪的還是神仙的?”外祖母急于讓我吃藥,又開口叫我“寶貝兒”了。
“不聽鬼怪不聽神仙,我想聽人的,想聽謝先生的,想聽余大夫的,還有徐護士和薛冰老師的……”
“你小子真能給我出題目……”外祖母把玻璃杯和藥丸擺在小桌上,“你先把藥丸給我吃了吧。”
我突然感到我與外祖母之間已經(jīng)失去相互信任,很像兩個越走越遠的人,心情有些難過:“姥姥,今天您就是不給我講故事,我也不會不吃藥的?!?/p>
我端起水杯,數(shù)出九粒藥丸投進嘴里咕咚喝了下去。
外祖母舒心地笑了。“好孩子,你等我把謝家衣服漿洗好,過幾天你送活計去謝家,就會見到謝先生和謝太太,回來我給你講他們倆口子的故事……”
“謝謝姥姥!”我與外祖母恢復(fù)了相互信任,高興得腳心發(fā)癢。
六
麻臉韓裁縫低頭縮肩走進團圓巷,韓裁縫離開九號院,先給謝太太送去做好的旗袍,再給余大夫送去全套西裝,然后走進九號院,站在門廳外邊說韓寶水來啦。葉太太迎將來說這程子不裁衣裳,等到開春吧。
每逢換季,韓裁縫就來到團圓巷招攬活計,替太太們推薦好衣料,比如天熱時穿的純毛派力斯和純毛凡爾丁,天涼時穿的純毛嗶嘰和純毛華達呢;為先生們介紹新款式,西裝華服,長袍短襖,還有呢帽翻新的活計。他臉麻心不麻,換得人們信任。團圓巷居民的穿裝幾乎被他包了。
不知他何時得罪了蘇娘娘,她總是氣不忿:“這韓麻子要是死了,咱們團圓巷太太先生們都得赤身裸體??!”
外祖母說原先韓裁縫也住團圓巷,全家五口窩在兩間半截子地下室里。一半露在地上,一半沉在地下,上面還壓著兩層樓房,跟日式民居完全不同。前幾年節(jié)糧度荒,韓裁縫舉家搬出團圓巷,說是躲避口舌是非。
沿著團圓巷挨家拜訪,韓裁縫來到我家,進門叫了聲“王姥姥好”,顯得有些低聲下氣,好像電影里大戶人家的仆人。
“老韓啊,你走路總是低頭縮肩多辛苦呀?!蓖庾婺复叽傥医o韓裁縫沏茶。這是我家待客規(guī)則,越是尋常人物,越要以禮相待。
韓裁縫說:“王姥姥,這茶就免吧,我平常喝慣白開水了……”endprint
我就給他斟了杯“涼白開”雙手遞過去。韓裁縫說了聲“謝謝小少爺”,水杯接在手里,捧著不喝。
“咱是平頭百姓,你別叫他小少爺。”外祖母敞敞亮亮說,“老韓你無事不登門,肚子里有話就說,咱們老街舊鄰不必客套。”
“王姥姥,那我直說了吧。這團圓巷拆洗漿作的活計,當屬您老人家。我只是個做手藝的裁縫……”
“老韓,你是裁剪新活做成衣的,我是拆拆洗洗做舊活的,你我一個井水一個河水,今兒你這話從何說起呢?”外祖母頗感意外。
“您千萬別多想,咱們是君子難防小人。只要不受壞人挑唆就好……”韓裁縫放下水杯,沖外祖母作了個揖。
外祖母寬釋地笑了:“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你被小人擠兌苦了,走進團圓巷還是犯怵。好在事情都過去了。”
韓裁縫頻頻點頭,連聲說謝謝。外祖母特意問道:“你家喜子還好吧?前幾天我還看見他要治蛔蟲呢。”
“噢……?”韓裁縫轉(zhuǎn)而說道,“喜子特別懂事,已經(jīng)學著幫我做活兒啦。”
“好啊,喜子將來肯定有出息!你就等著享清福吧。”
韓裁縫吭吭哧哧說話了:“這兩年還是有人糾纏喜子的私弊,隔三差五寫信給我媳婦,非說這孩子的來歷不明……”
外祖母登時急了:“這是誰這么缺德,吃飽了撐的吧!”
“這人寄信沒地址,信呢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字兒,湊成一句句話,你連筆跡都查不出來……”韓裁縫滿臉委屈。
外祖母好像明白了:“蘇娘娘不生養(yǎng),看見誰家孩子多就忌妒!”
“不會是蘇娘娘吧?她還心疼郵票錢呢。”韓裁縫低頭嘆氣說,“反正我媳婦快給逼瘋了,她從頭到尾都跟我講了……”
外祖母驚了:“她跟你講了什么?”
“我堵著耳朵不聽唄!”韓裁縫激動起來,“不管別人怎么議論,我寧死認定喜子是我親生兒子……”
“你這就對啦老韓!再者說楊柳青的老劉不是死了嗎?”
韓裁縫說老劉因為營養(yǎng)不良,聽說前年沒了。
“好人不長壽,禍害活萬年。”外祖母感嘆著,“節(jié)糧度荒那幾年,老劉隔三差五送些雜糧來,你家這才度過饑荒……”
“當初只要老劉送糧食來,就有人說三道四,說老劉舍得送糧食就是害怕喜子餓死?!?/p>
“只要你穩(wěn)如泰山,全家就牢靠。團圓巷還是好人多,壞人少?!?/p>
“您說得透亮,這些好人都是我的衣食父母?!表n裁縫沖著外祖母哈了哈腰,告辭走了。
我追出去沖著韓裁縫背影說:“您別忘了給喜子吃塔糖,轉(zhuǎn)天就把蛔蟲打下來啦!”
韓裁縫頭也不回說了聲“謝謝小少爺”,低頭縮肩走了。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在他嘴里居然成了小少爺。我可不愿意做資產(chǎn)階級。
家里安靜下來了。外祖母撩起大襟掏出手絹擦了擦眼角,自言自語:“有人非說喜子是私孩子,擠兌得韓裁縫媳婦差點上吊尋死,韓家只好搬出團圓巷。如今這世道不厚生,人心生了一層醭啊?!?/p>
我興奮起來:“那喜子到底是誰生的?”
外祖母突然醒悟了:“敢情你都聽見啦?不許出去亂講韓裁縫家的事兒!我看你將來就是個人來瘋?!?/p>
我連連點頭:“您放心吧,我要學習《紅巖》里的革命烈士,上了老虎凳也不講!”
“驢唇不對馬嘴……”外祖母轉(zhuǎn)念拍著腦門說,“噢,今年春節(jié)你爸爸就回來了!”
我好像聽到與己無關(guān)的消息,埋頭寫作業(yè)。我已經(jīng)習慣沒有父親的生活。他在我心里只是個模模糊糊的影像。
外祖母揪住我耳朵說:“我說你爸爸要從新疆回來探親,你狼心狗肺沒聽見???”
我這才意識到是好消息,隨手放下作業(yè)本跑出家門去找同學方曉櫻。平時小伙伴們私下議論,說我沒有爸爸。一個男孩子沒有爸爸,似乎就是來歷不明。
方曉櫻跟她父親住在團圓巷壹號,臨近巷口。我是小伙伴里唯一不叫方曉櫻外號“叫花子”的人。因此她小聲說喜歡我。
我告訴方曉櫻我爸爸過年就要回來探家了。
“真的?這太好啦!”圓臉蛋大眼睛的方曉櫻有了淚水?!澳阌辛税职?,可是我沒了媽媽,日本隔著大海那么遠,這輩子我也見不到媽媽了……”
我認為日本沒有中國好:“你媽媽去日本帶走那么多天津出產(chǎn)的圓珠筆?!?/p>
“那是前幾年的事情,現(xiàn)今日本圓珠筆超過中國了?!狈綍詸涯ǜ裳蹨I說:“我不灰心喪氣,留在中國就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能去日本就做我媽媽的好女兒。”
我也認為少先隊員應(yīng)當堅強:“這樣就好,你一顆紅心,兩種準備?!?/p>
我回到家里,喝了杯水。外祖母打量著我:“小小年紀懂找女孩子說話,你長大可有女人緣呢?!?/p>
我不太懂什么是“女人緣”,一門心思看著掛在墻上的月份牌,想著過年就有爸爸了,心情卻七上八下的。
晚間睡覺,我抱著被子主動鉆到壁櫥里,盼望做個阿里巴巴的美夢……方曉櫻,喜子,還有黎大續(xù),一個個走到我面前。突然間,睡夢里劃過一道閃電,大家驚慌失措東躲西藏,可憐兮兮的喜子,一頭鉆到棉花堆里露著干瘦的屁股……
轉(zhuǎn)天清早醒來,我輕輕爬出壁柜,回憶起夜里夢境就問外祖母。她老人家撇了撇嘴說:“前幾年節(jié)糧度荒喜子差點餓癟了,活過來就算命大!”
我自作老成說:“多虧人家楊柳青的老劉送些糧食來啊?!?/p>
“你快給我閉嘴!”外祖母轉(zhuǎn)而神色緊張起來,“你記性不錯哇,聽到什么都能記住,長大了去商行管賬吧?!?/p>
我想象當年被餓癟的喜子的樣子:一雙小眼睛,尖尖的下頦,大大的嘴巴。為什么是大嘴巴呢?嗯,大嘴巴容易吃飽飯。
果不其然,外祖母包攬了團圓巷拆洗漿作的活計,連余守明大夫過冬的絲綿小襖也請她老人家拆洗縫制。外祖母活計多了,我的蜜餞梨皮有了保障。
禮拜六傍晚,媽媽騎車回家來了。我從柜子里取出蜜餞梨皮,雙手端著銅碗獻給媽媽。endprint
媽媽是個笑容不多的女人,還是勉強笑了:“你吃吧小鹿兒?!?/p>
媽媽叫我“小鹿兒”而不是“小鹿子”,這兒化韻讓我心頭暖熱,感覺親切。外祖母煮了玉米面黏粥,全家仨口吃過晚飯。這時響起叩門聲。我跑去開門。
?。」軆航硰堊逑榫谷坏情T了。我想起蜜餞梨皮的損失,轉(zhuǎn)身叫著外祖母。自從他半夜借宿清早溜走,外祖母再沒見過他??吹礁F張來了,她老人家也怔住了:“你……”
“姥姥好!”張族祥身穿勞動布工作服,側(cè)身縮肩閃進門來,又叫了聲“嫂夫人”。
媽媽聽到“嫂夫人”這種稱呼,滿臉懵懂表情。張族祥并不介意地說:“我修好了黎律師家水管,從院門外路過看見屋里亮著燈,就進來看望你們啦?!?/p>
媽媽僵硬地起身,輕聲請張族祥落座。其實他已經(jīng)坐下了,而且蹺起二郎腿。
媽媽畢竟是教師,問了句“您近來工作忙吧”,便沒話了。張族祥從衣兜里掏出小袋茶葉,伸長胳膊遞給我。
“謝謝您,我有家教不要別人的東西?!?/p>
外祖母也助陣道:“謝謝您,我家孩子不會要別人東西的?!?/p>
張族祥再次笑了:“嗐!姥姥您誤會了,我是讓小鹿子給我沏杯熱茶呢?!?/p>
“這黑燈瞎火的,何必勞您自帶茶葉呢?!蓖庾婺该銖娍吞字?/p>
“您老人家又誤會了,我去黎律師家修理水管,他硬塞給我這包茶葉,我不好意思駁他的面子?!?/p>
媽媽靜靜聽著,輕聲說小鹿兒沏茶吧。外祖母馬上說爐子滅了暖瓶里也沒有開水。
張族祥仍然不介意,再次叫了聲“嫂夫人”:“我就認為鐵廉不該到新疆去,這夫妻常年兩地分居,多不好嘛。我要寫信要他調(diào)回天津,讓你們?nèi)胰嗽缛請F聚……”
媽媽終于張口了:“鐵廉有他的志向,您別為這事操心了。”
“朋友嘛,我要為鐵廉著想的。今后嫂夫人家里有什么事兒,就讓小鹿子去房管站找我,咱工人階級說話算話?!?/p>
媽媽起身說謝謝:“真不好意思,沒有開水給您沏茶……”
“沒關(guān)系!嫂夫人不要客氣?!睆堊逑榭偹阒鄙碚酒?,再次把小袋茶葉遞過來:“小鹿子,這茶葉送給你啦。”
我下意識接在手里。媽媽騰地變了臉色。外祖母敷敷衍衍說:“張師傅慢走,不遠送了……”
管兒匠張族祥邁開大步走了。外祖母立即關(guān)門,好像唯恐不速之客轉(zhuǎn)身返回。
媽媽指著我手里小袋茶葉說:“你怎么能收他的東西呢?你快把它扔到外邊去!”
我意識到媽媽嫌它臟,隨即跑出院子,猛然看見巷子里有人抽煙——張族祥站在燈影里不動,好像等待什么人。
我悄悄朝小袋茶葉吐了口唾沫,揮手扔了。溜進家門看見媽媽手持拖把使勁擦著地板。外祖母沖我擠眼,示意我不要說話。
媽媽好像永不休止的機器人兒,反復(fù)擦著地板。我說張族祥站在巷子里抽煙,好像等候什么人呢。媽媽停止擦地打量著我:“那小袋茶葉你扔掉啦?”
我說扔得遠遠的。媽媽轉(zhuǎn)臉望著外祖母:“張族祥他……?”
“團圓巷是張族祥的維修管片,他就總往這兒跑唄?!?/p>
“您能不能想辦法不讓他到咱家來?”媽媽手持拖把祈求著。
“能!芫瑛你放心?!蓖庾婺笍膵寢屖掷锝舆^拖把,繼續(xù)擦地。
我從外祖母手里搶過拖把:“其實窮張這人挺有意思的……”
“你小孩子不要叫人家外號?!眿寢屪叩嚼镩g屋去了。
我又悄悄跑出去,看到團圓巷燈影里沒了張族祥的身影。這時從巷口大街上傳來敲擊竹梆子的聲響,這是推車賣水爆肚的來了,我咽下一團口水。
蘇娘娘從巷底走過來,昏暗的巷燈下她發(fā)現(xiàn)那袋茶葉,貓腰撿起揣進衣兜里。
蘇娘娘走了。賣水爆肚的竹梆聲再次響起。小巷燈光里我看見方曉櫻端著大碗走出團圓巷壹號院,就快步追趕過去。
“我爸爸喝酒呢,聽見竹梆響派我給他買水爆肚……”方曉櫻向我解釋。我感到意外:“你爸爸天天喝酒嗎?”
方曉櫻點點頭說:“他說以酒澆愁愁更愁?!?/p>
“你爸爸化工廠上班挺好嘛?!蔽蚁肫鸱绞迨甯吒叽蟠蟮臉幼?,“他還愁什么呀?”
方曉櫻望著賣水爆肚的獨輪車說:“我爸天天想我媽,他讓我給媽寫信求她回到中國來……”
“你媽愿意回來嗎?”
方曉櫻超越年齡地苦笑了:“咱們這里只是日租界,大阪是正經(jīng)日本國呢?!?/p>
七
外祖母派我給謝家送活計了。一個大包袱里裹著換季的衣裳,有單有棉,還有兩床線綈夾被。
“謝家不是有謝太太嘛,她不會動手拆拆洗洗啊?”我好奇就愛多嘴。
“要是團圓巷太太們都自己動手拆拆洗洗,你姥姥還有活計嗎?你也別吃蜜餞梨皮了?!蓖庾婺傅芍艺f,“你不缺心眼兒吧?”
我抱著大包袱走出院子。團圓巷南北走向,巷子東側(cè)是單號,西側(cè)是雙號。謝家住十號院,院門是鐵板焊的,看著特別結(jié)實。
方曉櫻站在自家院門外,衣著挺單薄的。外祖母給團圓巷太太們拆拆洗洗,使我懂得了換季,就問她冷不冷。
“我爸說給我找厚衣裳,可是喝醉酒又出去了……”方曉櫻紅了眼圈兒,活像資本主義國家的孩子。
“曉櫻你別哭,你有困難我肯定幫助你,我姥姥說我有女人緣?!?/p>
方曉櫻好像懂得“女人緣”,刷地紅了臉:“小鹿子你瞎說什么呀!”
既然方曉櫻紅了臉,我大體明白了“女人緣”的含意,也隨著紅了臉:“曉櫻你還沒吃晌午飯吧?”
她從衣兜里掏出五分硬幣說:“賣秫米粥的挑子快來了,我等著呢?!?/p>
我想說你去日本找你媽媽多好,轉(zhuǎn)念把話咽了回去。外祖母說過,方曉櫻的媽媽回到日本嫁了人,連姓氏都隨了夫家。
我走近謝先生家院門,雙手抱著大包袱。方曉櫻幫我推開半扇鐵門,突然湊近我耳邊:“我以后有困難,你真的會幫助我嗎?”endprint
我使勁點點頭:“你放心,衣服臟了讓我姥姥給你洗!”
方曉櫻眼窩里含著淚水,笑了。我側(cè)身擠進謝家院門說:“你快去買秫米粥喝吧曉櫻!”
謝家院子里站著一株柿子樹,樹冠接近二層樓窗臺。橙黃色小柿子好似小燈籠,一盞盞掛滿枝頭。
謝家門廳外安裝了電喇叭,里面?zhèn)鞒鲚p柔女聲:“小鹿子,你直接上二樓來吧?!?/p>
無論我認識的我不認識的,團圓巷的人們都能叫出我的乳名,好像自己成了小巷名人,心里挺喜興的。我走進門廳雙手舉著大包袱,沿著吱吱作響的樓梯走上二樓。
二樓過廳狹窄,光線不亮。一溜兒兩間屋子還保留日式木柵門,只是把貼棉紙改為鑲磨砂玻璃。這時右邊房間的木柵門緩緩拉開,一位身穿紫花絨袍的女士閃身走出,她圓圓的臉黑黑的短發(fā),身材不高不矮,面孔白皙。我看過話劇《報童》和《岳云》,覺得她很像天津兒藝的演員,當然是扮演成年人。
她朝我點點頭,沒有笑。我認為她是謝太太,外祖母說過謝太太不愛笑,可能她的笑容以前用光了吧。
她伸出雙手接過包袱,輕輕放在矮幾上,好像唯恐弄出響動。她近身拉開左邊房間的木柵門,說了聲請進去吧。
左邊房間里傳出男人聲音:“你是小鹿子吧?快進來讓我看看你?!?/p>
我認為這是謝先生說話,便扭臉望著我認為的謝太太。她果然小聲說:“謝先生叫你呢。”說罷返身退回右邊的房間,伸手拉開木柵門。
我的目光趁機穿過她的木柵門,看見滿地榻榻米。團圓巷人家的榻榻米全都拆掉了,謝家卻還保留著。謝太太關(guān)閉木柵門的瞬間,我瞥見她屋里有個男人身影。
這時謝先生再次召喚我:“小鹿子,你脫鞋進來吧……”
我脫掉鞋子邁過門檻,走進謝先生房間。迎面沙發(fā)里坐著個大胖男人,不停地抖動雙腿,雙腿帶動雙腳不停點擊著榻榻米。
不知什么原因,這樣的謝先生令我感到有些意外。“謝先生好!”我依照外祖母教誨,還是主動問候長輩。
大胖男人和藹極了,滿面笑容他腳穿白布襪子,是那種大腳趾跟四個腳趾分開的樣式。我在方曉櫻家里見過。“你怎么知道我是謝先生?”
“剛才謝太太說您是謝先生的。”
大胖男人愈發(fā)和藹:“你怎么知道她是謝太太呢?”
“我姥姥告訴我,您家里只有謝先生和謝太太,沒有第三個人……”我這樣說著,猛地想起隔壁房間里的男人身影。
“你說得不錯,我是謝先生,她是謝太太?!贝笈帜腥送V苟秳与p腿,雙腳也就停止點擊榻榻米了。
我沒見過榻榻米房間里擺放沙發(fā),就問謝先生怎么知道我是小鹿子。
“我認識你父親,一看你就是鐵廉的兒子。嘿嘿,你父親跳舞還是跟我學的呢。他為嘛去新疆工作呢?那么遠跟唐僧西天取經(jīng)似的……”
我不記得父親模樣,自然想象不出父親跳舞的樣子:“我以前在團圓巷里沒見過您???”
謝先生搖搖頭:“我不愿意下樓,團圓巷里很少見到我……”
我不能理解他的心思:“這等于小鳥關(guān)籠子里了?!?/p>
隔壁房間有人啊地叫了一聲,挺突然的。這聲音引發(fā)我耳鳴,嗡嗡嗡響不停。我的耳鳴很奇怪,特別容易被外界聲響引發(fā)。
謝先生好像聾子,絲毫沒聽到隔壁的聲音,繼續(xù)跟我說話。
“你爸你媽在干部俱樂部跳舞認識的。干部俱樂部早先是英國鄉(xiāng)誼俱樂部,那兒的舞池是彈簧地板,全中國只有兩處,你別看北京是首都,那兒壓根就沒有!”
隔壁房間又叫了一聲。好像是謝太太疼痛的呻吟。
“你知道天津人為嘛會跳吉特巴嗎?一九四五年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在塘沽登陸,美國大兵涌進天津舞場,咱們就把吉特巴學會了,北京人不會跳吉特巴!他們沒見過這玩意兒……”謝先生說起跳舞的事情,興致高漲,滔滔不絕,好像瞧不起北京人。
我克服著陣陣耳鳴,一只耳朵傾聽謝先生講敘,一只耳朵伸進隔壁房間偷聽謝太太呻吟。
謝先生越講越來勁,大胖身子呼地站起,卷來一股氣浪。他靈活地做出個舞姿說:“你父親跟我學跳吉特巴,還是很有天賦的……”
他說著伸手搭住我肩膀上,迫切地做出示范動作:“你太矮了你太矮了!你爸爸一米七八呢……”說著他拉開木柵門走出房間站在過廳里,大聲召喚道:“隆美!隆美!”
哦,謝太太叫隆美。聽到丈夫召喚,謝太太拉開木柵門邁過門檻走了出來:“你怎么啦,子誠?”
哦,謝先生叫謝子誠。他急切地拉過謝太太說:“咱們跳個吉特巴給小鹿子看看,他爸爸遠在新疆呢!”
我眼窩里猛地涌滿淚水,心里特別感激謝先生。
謝太太有些羞澀,朝后閃躲著。謝先生突然嘆了口氣,顯得傷感起來:“是啊,我好多年沒有跟你跳舞了……”
“子誠……”謝太太迎上前來說,“子誠你別傷心,咱倆不是發(fā)過誓嗎?發(fā)誓今生今世不跳舞了。”
“是啊,咱倆發(fā)過誓的,今生今世不跳舞了……”又高又胖的謝先生好像知錯就改的大孩子,連連點頭。
“人家余大夫正跟我治病呢?!敝x太太返身拉開自己房間的木柵門,走了進去。我再次看到那個男人身影——原來是余大夫跪坐榻榻米前,低頭整理著什么。
我想起徐護士,想起居委會蘇娘娘,她們對余大夫經(jīng)常出診謝家,私下都很有看法……
我意識到該走了,就遵照外祖母的教導(dǎo),沖著謝先生鞠了個躬,說了聲打擾您了。謝先生大聲朝房間里說:“隆美,咱們還沒給王姥姥謝禮呢。”
謝先生真是文明,把外祖母的手工費說成謝禮。
這時房間里傳出謝太太說話:“子誠,紅包我放在大魚嘴里了,勞你拿給小鹿子吧?!?/p>
過廳的條案上臥著一條紅色琉璃大鯉魚,朝天張著大嘴,一派旱岸缺水的樣子。謝先生依照謝太太的指點,從大鯉魚嘴里取出小紅包,笑吟吟遞給我。
“你姥姥辛苦了,謝謝她老人家?!敝笏χf,“我想請你來陪我聊天,你愿意嗎?”endprint
我接過紅包說:“我每天要上學呢?!?/p>
“你讀鞍山道小學?你們學校隔街就是溥儀皇上的行宮啊?!?/p>
謝先生把靜園說成溥儀皇上的行宮,這很新鮮。我說溥儀行宮整天關(guān)著兩扇大門,看著就像西頭習藝所。
“嗨!馮玉祥不該派鹿鐘麟把皇上全家從紫禁城里轟出來,人家大清跟你簽了退位協(xié)議,做了一筆出讓江山的大生意,老馮不能不守信用??!所以后來輪船起火他燒死了……”
我聽不懂謝先生說的話,只覺得他同情末代皇帝,對名叫馮玉祥的人很有意見。
謝先生意識到我是個孩子,隨即停止評論:“趕上禮拜天不上課,你過來跟我聊天吧,就等于代替你爸爸了。”
我可以代替爸爸了?心里特別高興,順手把小紅包塞進衣兜,再給謝先生鞠了躬,跑下樓去了。
我走出門廳經(jīng)過院子,一顆小柿子掉落下來擊中我的腦頂,我貓腰撿起握在手里。小柿子硬硬的,挺好的。
走出謝家院子,我看到賣秫米粥的挑子擺在團圓巷口,賣粥的漢子摘下草帽正在擦汗。這種走街串巷的秫米粥挑子,一頭是盛滿熱粥的鐵鍋,穩(wěn)穩(wěn)坐在熱水缸上。另一頭是盛滿瓷碗和糖罐的竹籮筐,一根扁擔將兩頭串接起來。
方曉櫻站在秫米粥挑子近前,雙手捧著大碗低頭喝粥。我發(fā)現(xiàn)她喝粥不發(fā)出絲毫聲響,令人想起小貓喝水。外祖母最反對喝粥發(fā)出絲絲啦啦聲響,說上輩子是餓死鬼投生的。
我悄悄挪動腳步湊過去。方曉櫻悄無聲響喝完熱粥,臉蛋變得紅撲撲的好像大蘋果。
“剛才蘇娘娘問我余大夫幾點鐘進的謝家,我說不知道。蘇娘娘就笑話我高粱花子腦袋,這輩子光認識秫米粥……”方曉櫻說著掏出素白手絹擦了擦嘴角。手絹上繡著一朵小花。她說過這是媽媽繡的櫻花。
方曉櫻有些委屈:“蘇娘娘還說我天生就是孤兒命。小鹿子我不是孤兒,雖然我媽媽回了日本,我還有爸爸呢!”
我把手里的小柿子遞給她:“你當然不是孤兒,姚老師說過社會主義處處有親人?!?/p>
方曉櫻接過小柿子,很滿足地笑了?!靶÷棺?,我想跟你同桌……”
外祖母出門來找我了,遠遠小聲喊道:“我讓你送趟活計,沒讓你去逛廟呀……”
方曉櫻認為她耽誤了我,躲到秫米粥挑子后邊去了。賣粥漢子擔起挑子,走開了。方曉櫻瞪大眼睛望著外祖母。
外祖母大聲說:“曉櫻啊,你爸爸要是顧不得你,干脆你到我家吃飯吧?!?/p>
方曉櫻扭身跑走了。我轉(zhuǎn)臉望著外祖母。
“凡是沒人疼的孩子,只要你稍微對她好點兒,她就受不了。你要好好對待方曉櫻?。 蓖庾婺刚f著揪了揪我耳朵。
我被外祖母揪了耳朵,突然不耳鳴了。我們團圓巷里清清靜靜的,沒了絲毫雜音。
“姥姥,我早就想讓曉櫻來家里吃飯,可是咱家糧食夠吃嗎?”
外祖母笑了:“我是說讓曉櫻入伙!就是帶著糧票和錢到咱家吃飯,一日三餐。”
外祖母的形象頓時打了折扣:“要是曉櫻沒有糧票和錢呢?”
“她又不是孤兒!怎么沒有糧票和錢呢?你格外關(guān)心女同學,我沒看錯你有女人緣。”外祖母說罷怪怪地笑了。
這時候,謝家的鐵門響了——余大夫挎著印有紅十字的醫(yī)藥箱走了出來,快步朝著自家診所走去。
蘇娘娘好似從天而降,突然站在余大夫面前?!坝啻蠓?,您總往謝家出診,究竟謝太太哪兒不舒服?”
余大夫注視著黑衣黑褲的蘇娘娘:“您又不是患者家屬,打聽得太多了吧?”
“我是居委會代表!我要關(guān)心團圓巷每個人?!?/p>
“我用祖國傳統(tǒng)醫(yī)療方法,辨證施治,綜和調(diào)理……”余大夫無奈地說道,“這都是醫(yī)學方面的問題,我說多了您聽不懂的?!?/p>
“我不懂醫(yī)學問題,但是我懂生活作風問題!”蘇娘娘高高挺起胸脯,大獲全勝開拔了。
我或多或少明白蘇娘娘所說生活作風問題,大概跟謝太太有關(guān)。我想起媽媽說過的“男女混亂”,覺得我們團圓巷內(nèi)容挺多的。
余大夫無奈地苦笑著,自言自語:“蘇娘娘這人真無聊?!?/p>
張族祥騎著自行車刷地停在余大夫近前:“您又給謝太太出診啦,她家水龍頭還漏水嗎?”
“我出診,從來不進人家廚房的?!庇啻蠓蚝孟癫辉复罾磉@個管兒匠,匆匆走了。
“余守明,你是個蒙古大夫!”張族祥挖苦著余大夫的背影。
外祖母跑過來牽起我的手,說了聲回家。她老人家把張族祥看作瘟神,見面就躲。
快步走進家門,外祖母隨手關(guān)門,呼呼喘著粗氣。我想起躲債的楊白勞:“您又不欠張族祥錢,躲什么?”
“廢話!你媽媽給我派了任務(wù),不許窮張到咱家里來?!?/p>
“姥姥,什么叫蒙古大夫?”“傻孩子,那就是獸醫(yī)唄!”
我把謝家給的小紅包遞給外祖母?!澳憧旄艺f說謝家的情況!余大夫是給謝太太治病嗎?”
“您怎么有點兒像蘇娘娘呢?”我非常不滿地說。
外祖母從櫥柜里取出一份蜜餞梨皮,端著銅碗遞給我:“謝先生跟余大夫說了什么?你肯定都聽見了!”
不知動了什么心思,我決定為謝家保密,盡管我不知道該為謝家保什么密,似乎應(yīng)當包括余大夫吧。
“這是明天的蜜餞梨皮,今天的我吃過了。”我看出外祖母在賄賂我。
外祖母伸手刮了刮我鼻尖說:“讓你去了趟謝家就長了心眼兒,這要是讓你多去幾趟你非成精不可!”
我解釋說:“我看謝先生挺好的,謝太太人也不錯。”
“你小毛孩子懂得什么!謝先生以前開舞廳,謝太太是舞女……”外祖母意識到說話泄密,立即為自己失言打補丁,“這都是風言風語,你不要出去亂講!”
我并不認為開舞廳的人不好。謝先生說我爸我媽就是跳舞時認識的。要是沒有舞廳我爸我媽也不會認識。我爸我媽不認識當然就不會結(jié)婚,不結(jié)婚也就沒有我了。endprint
“謝先生是不是特別喜歡你?”外祖母突然問道。
我點點頭:“他還叫我禮拜天下午去聊天呢?!?/p>
外祖母回憶說:“你一落生謝先生就想認你做干兒子,你爸爸沒反對,你媽媽不同意,這事兒就黃了?!?/p>
“謝先生為嘛非要我做干兒子?”我興奮起來。
外祖母感慨了:“他沒兒子啊!男人沒兒子只能認干兒子?!?/p>
我不能理解干兒子意味著什么:“他讓謝太太給他生個大胖小子不就有兒子了嘛。”
“你以為這是趕廟會吹糖人兒呢?”外祖母小聲嘟噥著,“十月懷胎,哪有這么容易的事兒……”
我家房門被輕輕推開,方曉櫻悄無聲響走進來,手里舉著購糧本和幾張鈔票說:“王姥姥,我想來你家入伙吃飯……”
我立即拍手說歡迎。外祖母瞪了我一眼,扭臉向方曉櫻說:“這可不是小孩子決定的事兒,讓你爸爸下班回來當面跟我說吧?!?/p>
我又想起可憐的喜子,不知道他吃上塔糖沒有。
八
清早大霧天氣里,我背起書包走出家門。團圓巷口有個男人腳踏打氣筒,身子一起一伏給自行車打氣。
這是方曉櫻的父親,我叫了聲“方叔叔”,問道:“您為嘛不同意方曉櫻到我家入伙呢?”
他轉(zhuǎn)身打量著我:“我女兒為嘛要到別人家吃飯呢?”
我用語文課堂造句的方式,透過霧氣說:“因為沒人給您女兒做飯,所以她要到我家入伙?!?/p>
“我妻子就要從日本回來了,她當然會給曉櫻做飯吃的!”大霧天氣里他收起打氣筒有些得意地說,“我妻子做壽司很拿手的……”
我看清方叔叔的灰色大衣布滿皺褶,這要是交給外祖母肯定會熨燙平整的。
我朝著學校走去。我讀書的鞍山道小學。學校對面的大宅院叫靜園,也就是謝先生說的溥儀行宮。后來溥儀偷偷離開靜園,去長春做滿洲國皇帝。倘若沿著鞍山道向東行走,路南還有“張園”,當年孫中山先生來天津見張作霖就住在張園。再向東走是日租界大和公園舊址,成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駐地。
舊天日租界的事情是外祖母講給我的,她老人家什么都知道。我只知道三面紅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當然還有“節(jié)糧度荒”,蘇聯(lián)人逼債,全國人民勒緊褲帶給老大哥還貸。
我快步走進校園,大霧散去能夠看清身邊景物了。走進教室放下書包,全班去學校衛(wèi)生室排隊打預(yù)防針。
黎大續(xù)說這是預(yù)防白喉的,方曉櫻說這是預(yù)防猩紅熱的。我認為這是預(yù)防“零二”的。“零二”是什么傳染病其實我也不知道。這要去問余守明大夫的。
我趁機小聲問方曉櫻:“你媽媽就要從日本回來啦?”
她非常驚訝望著我:“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這是你爸爸跟我說的,今天早上……”
“哎呀……”方曉櫻褪盡滿臉驚訝表情,“我爸爸跟誰都這樣說!”
輪到方曉櫻打針了,她表情平靜地走進女生房間。黎大續(xù)緊張得臉色煞白。我故作鎮(zhèn)定對他說要做到臉不變色心不跳,這是紅巖里江姐說的。
黎大續(xù)扭頭就跑,穿過操場跑進男廁所。
我打過預(yù)防針,跟隨方曉櫻走回教室。她停住腳步對我說:“你不知道我爸爸依靠幻想活著呢……”
“你真行……”我認為只有成年人說出這種話,一下被方曉櫻罩住了。她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你知道人活著要付出多大代價啊?!?/p>
第三堂是班主任姚老師的語文課。我低頭補寫了算術(shù)作業(yè),暗暗決定向姚老師提出調(diào)整座位的請求——跟方曉櫻同桌。
“龔、小、鹿?!蔽衣牭揭蠋熃形颐?,立即抬頭望著講臺。
姚老師站在黑板前:“今天來了個新同學,你是全班學習委員,要在學習方面多多幫助他……”說罷沖教室門外招招手。
一個身材矮小的男生低頭走進教室。
“就安排韓慶喜同學跟你同桌吧?!币蠋煹穆曇艮Z地傳來,炸得我耳鳴了。
我想跟方曉櫻同桌的理想頓時破滅了——我扭頭看著方曉櫻。她羞得滿臉彤紅,低下頭去。
姚老師領(lǐng)著新同學走過來。他黑衣黑褲黑書包,愈發(fā)顯得瘦小。我必須熱烈迎接同桌的到來,立即起身微笑,猛然認出這是韓裁縫家的喜子。
喜子好像不認識我,怯生生走到我面前,低頭不語。姚老師及時說:“韓慶喜同學轉(zhuǎn)學來到我們鞍山道小學,全班同學對他表示歡迎!”
教室里響起掌聲。韓慶喜不知所措,慌忙從肩頭摘下書包塞進書箱里。我看到他左腳布鞋被頂破個小洞,隱約露出腳趾。
我們坐下。姚老師上課。課堂練習是“小作文”,限制在一百二十字之內(nèi)。如果是“大作文”的話,就必須寫滿五百字了。
姚老師出的小作文題目是《我的父親》,她當堂解釋說如果有的同學父親不在身邊,可以寫母親的。
我看到方曉櫻舉手。姚老師示意允許提問。方曉櫻起立請示:“我母親不在身邊怎么寫呢?”
“方曉櫻!你沒有認真聽講吧?”姚老師表情嚴肅說,“我出的題目是寫父親,如果父親不在身邊可以寫母親。既然你母親不在身邊,你就寫父親好啦?!?/p>
“雖然我父親在身邊,可是……”方曉櫻止住聲音,不說了。
“你坐下吧?!币蠋熥叩椒綍詸焉砬埃爸灰钦媲閷嵏?,寫誰都可以的?!?/p>
我扭臉看了看學名韓慶喜的喜子。他也在側(cè)臉看我。我就輕聲問他吃了塔糖沒有。
他目光亮了,輕輕點頭,顯然記起我了。他打開鉛筆盒,里面只有三支表面沒有噴漆木桿鉛筆。我知道小攤販把這種半成品賣給學生,便宜。他的橡皮已經(jīng)擦得只有蠶豆大小了,要用指甲掐住才行。
我不再說話,翻開作文本,寫出《我的……》這個題目。
遠在新疆的父親只是個模糊影像,我只能寫母親了。可是寫北郊農(nóng)場勞動的母親,我又不知從何下筆。
姚老師一邊踱步一邊說:“我出這個題目,一是鍛煉同學們的快速構(gòu)思能力,二是考察你們的真情實感。不論大作文還是小作文,真情實感都是文章的生命……”endprint
我又耳鳴了,仿佛無數(shù)只蜜蜂在腦海里飛舞,嗡嗡作響。我反復(fù)張大嘴巴企圖減輕耳鳴的壓力。
喜子以為我在作怪相,驚奇地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他有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只是平時隱藏在低垂的表情里而已。
我勉強寫出一百二十字,把作文本交給挨桌收作業(yè)的班長王亮。喜子一個字也沒有寫,就干枯地坐著。
打響下課鈴聲。同學們嗡地沖出教室。姚老師走過來說:“韓慶喜來到新的學習環(huán)境,對新的課程不太適應(yīng),這篇小作文你放學回家補寫吧,明天交上來就行?!?/p>
喜子起身站立,連連點頭,顯得很懂禮貌。姚老師下課走了。喜子仍然站立不動,就跟木頭人兒似的。
我拉著他坐下。他看了看我,好像挺感激的。我問他從哪里轉(zhuǎn)學來的。他說哈密道第一小學。我笑了,想起那首諷刺“哈一小”的歌謠,就輕聲哼唱起來:
“提起哈一小,學校是座廟,老師是和尚,校長是老道?!?/p>
喜子突然問道:“你為什么說哈一小是座廟呢?”
我被他問住回答不出。喜子臉上掠過淡淡的得意,然后低頭不語。
“你父親是個有名的裁縫,你怎么不在課堂寫他呢?”我抓住時機問道。
他回避我的提問:“哈一小早先是日本神廟,后來改做學校了。你說‘校長是老道不對,應(yīng)當說‘校長武士道才對呢。”
喜子竟然懂得日租界的歷史,這令我意外。我問他家住在哪里,他說熱河路三號。
第四節(jié)課是吳老師的體育,我拉起喜子走出教室。我覺得他身體很輕,好像扯著一只大風箏。
方曉櫻站在樓道里,似乎在等我。我把喜子介紹給她,說這是韓裁縫的兒子。方曉櫻立即說:“以前我媽媽的衣服都是請你爸爸做的?!?/p>
喜子扭頭對我說:“你不要見人就說我是韓裁縫的兒子,好嗎?”
“裁縫很好嘛,我們都很尊重你爸爸呢?!狈綍詸褤屜冉忉?。
喜子轉(zhuǎn)向方曉櫻說:“你也不要見人就說我是韓裁縫的兒子,好嗎?”
“為什么?”我堅持問道。
喜子目光堅定地望著我說:“因為,我不喜歡裁縫,所以……”
他好像也受了造句的影響——說話愛用“因為”和“所以”。
喜子跑到操場上去了。我看著方曉櫻,方曉櫻看著我,我倆都不知道怎樣對待這個新來的同學。
我不敢告訴她前幾年節(jié)糧度荒喜子被餓癟的事兒,也不敢告訴她楊柳青的老劉給韓裁縫家送糧食的事兒,更不敢告訴她有人給喜子媽媽寫信逼問喜子的來歷。
這時候操場上傳來黎大續(xù)的聲音,他不斷打著手勢好像在教訓喜子。我馬上跑過去解圍。
身材瘦長的黎大續(xù)響聲說:“我們學校全市有名,你穿這種衣裳有損我們名聲,所以,你明天必須穿著合格的衣服來上課!”
我在黎大續(xù)嘴里也聽到“所以”了。這時方曉櫻趕來攔住黎大續(xù)說:“我們要艱苦樸素,只要衣服干凈整潔就可以了。”
我贊同方曉櫻的觀點:“黎大續(xù),你爸爸當律師有錢給你買高級衣服,你干嘛為難新來的韓慶喜呢?”
黎大續(xù)發(fā)覺自己孤立無援,氣哼哼扭頭跑開了。
我看到喜子穿的黑色洋布夾襖夾褲都是手工縫制的,這令我感到奇怪。他爸爸是有名的裁縫,這夾襖夾褲都應(yīng)該是縫紉機踩的。
“我穿的衣服都是我媽媽親手縫的……”喜子聲音不高,卻顯出幾分自豪。
全班打過預(yù)防針的第三天,上周老師的算術(shù)課。衛(wèi)生室張老師來到班里巡查,詢問有沒有同學身體出現(xiàn)異常狀況。班長王亮帶頭大聲回答“沒——有”。張老師擺擺手說不要求集體回答,她快步走到我的座位前。
我立即站起,這是做學生的基本禮貌。張老師拍拍我肩頭說坐下吧,仔細打量著我的同桌。
“你新來的吧,叫什么名字?”
喜子起身低頭回答:“韓慶喜?!?/p>
張老師問他今年多大。他說十一歲。張老師皺了皺眉頭說你四年級應(yīng)當十歲啊。
“因為,我媽媽怕我挨欺負,故意讓我晚上一年,所以,我今年十一歲了?!?/p>
“班里有人欺負你嗎?”張老師溫和地撫摸喜子的臉蛋兒,然后伸出拇指按了按他的腦門。
“哎喲……”張老師輕輕叫了一聲,“三年節(jié)糧度荒過去了,你怎么還會浮腫呢?”
我側(cè)臉看著喜子的小圓臉蛋兒。哦,原來這不是胖而是浮腫。
喜子從書箱里拿出黑色條絨帽子戴上,跟隨張老師走出教室。
我身邊的位子空空蕩蕩。不知為什么突然心里難過,雙手捂臉趴在課桌上。
坐在我后排的黎大續(xù)伸手捅著我后腰問道:“你捂臉干嗎?也浮腫啦。”
周老師講解著小數(shù)與分數(shù)的關(guān)系,舉例1╱2=0.5。這時喜子雙手捧著黑色條絨帽子走進教室,怯怯望著周老師。
周老師點頭應(yīng)允,喜子快步回到座位,坐在我身旁。我看到他帽子里盛滿黃豆。
“學校發(fā)我黃豆,讓回家煮著吃,增加營養(yǎng)?!彼吐暯忉?。
我很好奇:“你家里糧食還是不夠吃???”
他點點頭。我知道韓裁縫家有五個孩子,好像一群小老虎搶食。
中午放學回家,我把喜子浮腫的事情告訴外祖母。她老人家瞪大眼睛聽著,連連搖頭說“作孽呀作孽!”
“作孽”對我來說是個生疏詞匯,作文里用不上的。
“既然喜子初來乍到,你要照顧好這個同桌。今兒下午學校沒課吧?你陪我去韓家看看喜子!”外祖母說著去廚房拿大海碗盛出二斤黃豆說,“學校發(fā)給喜子的黃豆吃不了幾天,要消除浮腫至少吃上個把月,你快把蜜餞梨皮也貢獻出來吧?!?/p>
我覺得外祖母挺善良的,就打開柜子取出兩份蜜餞梨皮:“學校衛(wèi)生室張老師說,三年自然災(zāi)害過去了,城市里的孩子不應(yīng)該再有浮腫的了。”
外祖母點頭說:“誰讓韓裁縫家孩子多呢,月月糧食不夠吃?!?/p>
吃過午飯,我跟隨外祖母走出團圓巷,沿著哈密道向東,走過河南路、蒙古路、河北路,向右拐進熱河路。endprint
外祖母說以前熱河路叫小松街,是日租界里最短的街。我看見路右小院門外掛著“成衣”的幌子,這就是韓裁縫家了。
外祖母手里拎著二斤黃豆,我手里捧著包裝蜜餞梨皮的紙袋子,穩(wěn)步走進韓家院子。
這是一間大屋子,中央擺著裁縫案子,四周擺滿床鋪。
“喜子呢?我們給他送吃的來啦!”外祖母進門就嚷嚷,顯得跟韓家很熟絡(luò)。
麻臉韓裁縫腰系圍裙脖子掛著皮尺,隔著裁縫案子望著我們。
外祖母把裝滿黃豆的小布袋放在裁縫案子上:“喜子浮腫,你要給他增加營養(yǎng)啊?!?/p>
韓裁縫的媳婦從里間屋跑出來說:“王姥姥來啦您快請坐吧?!?/p>
我伸出目光尋找喜子,不見他身影。韓裁縫低頭裁剪衣料不吭聲。
外祖母從我手里接過蜜餞梨皮,伸手遞給韓裁縫的媳婦:“這蜜餞梨皮也能給喜子增加營養(yǎng)!”
韓裁縫的媳婦滿臉尷尬地看著丈夫。韓裁縫還是低頭裁剪衣料。
外祖母叫著韓裁縫名字說:“寶水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喜子浮腫了,這事兒你要上心啊?!?/p>
韓裁縫緩緩抬起頭來板著麻臉說:“王姥姥,您的意思是說我虐待喜子啦?”
外祖母毫無察覺地說:“我可沒說你虐待自家孩子,我是要你趕快把喜子浮腫消下去,你就不怕外人笑話呀!”
韓裁縫漸漸挺立身子,繞過裁縫案子走近外祖母。“您是來挑唆是非的吧?我家事情用不著你們外人來管。”
外祖母愣住了,好像從來沒有遇到韓裁縫這樣對她說話。
“快拿著你們的黃豆,走人!”韓裁縫抓起裝滿黃豆的小布袋丟給我說,“你的蜜餞梨皮也留著自己吃吧!”
“快走!”韓裁縫突然高聲喊喝,嚇了我一跳。
“王姥姥,我就不沏茶了,您老人家慢走吧……”韓裁縫的媳婦攙住著外祖母,滿臉羞愧送我們走出家門。
我們分明是被人家給轟出來了。外祖母的自尊心難以收場,只得嘻嘻哈哈給自己下臺階:“這個韓裁縫今天沒做好夢吧?一肚子邪火沒處撒了……”
韓裁縫的媳婦不敢遠送,顛兒顛兒跑回去了。
從熱河路拐上哈密道,我扔掉手里蜜餞梨皮,一把抱住她老人家,嗚嗚哭了起來。“姥姥,韓裁縫拿您的好心當了驢肝肺!”
外祖母輕輕撫摸我頭頂說,“反正咱們做好事不虧心就是了。”
我抬頭看著鬢發(fā)斑白的外祖母,覺得她老人家真是個大好人。
外祖母突然笑了:“這事兒沒完!我回家泡黃豆去,煮熟了你帶到學校給喜子吃!我就不信韓裁縫他敢縫上喜子的嘴?!?/p>
我愈發(fā)認為外祖母是個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了。
到了晚晌,韓裁縫的媳婦跑來了,一進門就給外祖母跪下了:“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千萬要原諒韓寶水,他給主顧裁壞一塊好料子,賠不起人家心里起急就發(fā)了邪火,他特意派我來賠禮道歉的。”
外祖母貓腰拉起她,滿臉笑容說:“你不用說了,我心里明鏡兒!你快回家吧,這頁兒就算掀過去啦?!?/p>
韓裁縫的媳婦將信將疑,瞪大眼睛望著外祖母。她老人家關(guān)心地問道:“至今還有人給你寫信追問喜子的來歷,是嗎?”
韓裁縫的媳婦聽了,一頭扎到外祖母懷里,哇哇哭了起來:“有人就是揪住喜子的事兒不放??!”
九
這個頭戴大皮帽身穿大皮襖的男人走進院子,雙手提著漲得滾圓的旅行包,呼呼喘著粗氣。
這是臘月里的傍晚,我迎頭問道:“同志,您找誰呀?”
他很高很瘦,抬手摘下熱氣騰騰的大皮帽,沖我無聲地笑。外祖母跑出來拍著大腿說:“小鹿子,這是你爸爸呀!”
我嚇得躲到外祖母身后。這個又高又瘦的男子就是我爸爸?
突然有了爸爸,我反而不適應(yīng)。這時蘇娘娘走進我家院子打量著爸爸:“你是小鹿子的父親?你去新疆時我還沒搬來團圓巷呢。”
爸爸重新戴上大皮帽說:“我回來探親順便給單位采購些辦公物品……”
“不論探親還是公差都要去派出所登記的。”蘇娘娘滿臉堆笑說。
“防火防盜,防匪防特?!碧K娘娘說罷急匆匆走了——好像哪里著了大火,等著她去撲救。
“這個女同志是什么人?”爸爸走進房間,放下手里提包。
“管閑事的忙人,管忙事的閑人?!蓖庾婺高B忙給爸爸斟了一杯熱水,“她先生姓蘇,她是街道工作積極分子?!?/p>
“既然這樣,我去登記吧?!笨磥戆职质亲窦o守法的人,喝了杯熱水去派出所了。
外祖母氣咻咻說:“男人回家還要去派出所登記?咱不知道這是國家的規(guī)定還是蘇絕戶的添亂!”
我不懂“絕戶”什么意思,不知它跟資產(chǎn)階級有沒有關(guān)系。
“絕戶嘛,就是這輩子沒兒沒女唄。”外祖母小聲解釋著,“蘇娘娘的丈夫是個廢人。”
工廠有廢品,家庭還有廢人?我尋思著,認為大人們事情太多,小孩子又懂得太少。
我說:“我去給媽媽打個電話吧!告訴她爸爸回來啦。”
“小孩子別出餿主意,你把電話打到農(nóng)場書記辦公室,他先審你一遍,就跟抓著賊似的!”
禮拜六傍晚,媽媽騎著紫色匈牙利自行車回來了。她進門主動跟爸爸擁抱。以前只見過男女握手,我頭次看到男女擁抱。
外祖母覺得氣氛不夠熱烈,努力提高溫度說:“好幾年沒見了,瞧你們這兩口子!”
爸爸聽了,就朝著外祖母笑了笑。
天津習俗叫“長迎短送”,迎接吃面條,表示長久團圓。送別吃餃子,表示離別短暫。
晚間全家吃的團圓飯就是肉絲打鹵面,外加黃豆芽菜碼。我吃著吃著想起方曉櫻,只吃了半碗放下筷子。
爸爸望著我說:“你長身體的階段,吃得這么少?”
我小聲編造理由說:“爸爸,因為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受苦人,所以我要節(jié)約糧食呢?!眅ndprint
我用了“因為——所以”的句式,就跟課堂造句似的。
外祖母不允許我添亂:“你也想把自己餓癟了?跟喜子一樣!”
“喜子是誰?”爸爸不解地問道。
媽媽小聲說:“韓裁縫家的老四,你忘啦?”
“噢……”爸爸也放下筷子:“記得我去新疆那年,喜子才五歲呢?!?/p>
我終于忍不住了:“爸爸,您也記得方曉櫻吧?”
爸爸皺著眉頭使勁兒回憶,這樣子特像國家干部。
“鐵廉,方家爺爺以前開過染料行,公私合營方曉櫻的爸爸并入自行車零件廠了。”媽媽輕聲介紹說。
“方曉櫻要來咱家入伙吃飯,我姥姥要錢要糧票,弄得她爸爸不樂意,方曉櫻有時只能喝秫米粥……”
“小鹿子,你爸爸好不容易回家探親,你讓他消消停停吃頓飯行嗎?”外祖母遞來眼色。
爸爸笑了:“我在新疆下鄉(xiāng)到哈薩克人家里吃飯,想交錢交糧票人家堅決不要,新疆的少數(shù)民族特別好客?!?/p>
我樂了:“方曉櫻要是遇見哈薩克人家就好了,天天有人管飯?!?/p>
外祖母狠狠瞪了我一眼,起身收拾碗筷。
我趁機攛掇爸爸拜訪方家,說服方叔叔同意方曉櫻入伙吃飯。爸爸點點頭:“還有謝先生和余大夫,我肯定要看望的,他們都是團圓巷老鄰居了?!?/p>
全家吃過晚飯。媽媽照常打開收音機,可巧播送歌劇《貨郎與小姐》。爸爸吸著香煙說:“男主角是李光曦唱的,他天津男一中畢業(yè)?!?/p>
媽媽說:“其實,鄭興麗唱的《夏夜圓舞曲》也不錯!”
爸爸卻沒說話,繼續(xù)吸煙。爸爸吸的香煙是“雪蓮牌”,我覺得很新鮮,就告訴他以前存的香煙盒被姥姥燒了。
爸爸笑了笑說:“沒關(guān)系,很多事情可以重新開始的?!?/p>
很多事情可以重新開始的——我牢牢記住爸爸這句話。
“對呀,你可以重新開始嘛,從收藏你爸爸雪蓮牌香煙盒開始。”媽媽說話明顯比平時多了。我覺得這跟爸爸回家探親有關(guān)。全家團聚真好,我既有媽媽也有爸爸,完整了。
爸爸對媽媽說:“我去派出所登了記,咱們團圓巷的管片民警姓梅,梅蘭芳的梅?!?/p>
“是啊,梅同志是個復(fù)員軍人……”媽媽頓了頓問道,“他對你講了什么?”
爸爸搖搖頭說:“梅同志建議你也調(diào)到新疆工作,這樣避免兩地分居,促進夫妻感情……”
“這不是好主意!鐵廉過兩年你調(diào)回來吧,支援大西北建設(shè)不能一輩子喲。”媽媽有些急切地說。
我覺得以前媽媽說話并不急切,今天快言快語了。
爸爸點點頭說:“是啊,盡量避免夫妻兩地分居,梅同志說得很有道理?!?/p>
外祖母一旁觀察著,不言不語。
晚間安歇。爸爸媽媽一前一后走進了里間屋,睡在那張雙人床上。外祖母讓我鉆到外間屋的壁櫥里睡。這時我突然想起爸爸的朋友張族祥。記得那家伙大半夜借宿,外祖母也是讓我睡進壁櫥——我的阿里巴巴山洞。
夜晚靜悄悄,里間屋沒有傳出什么聲響。這跟張族祥借宿的情形完全不同。思來想去,我漸漸給自己找出道理:爸爸媽媽是夫妻,男女同床不混亂;張族祥跟別人同床才是混亂,盡管我不懂怎樣是男女混亂。
第二天吃過早飯,外祖母低聲向媽媽詢問著什么。媽媽默默搖頭不語。爸爸站在院子里吸煙,慢條斯理給我講述新疆故事:吐魯番的葡萄,伊犁的蘋果,阿圖什的核桃,庫爾勒的香梨……
我從香梨想到蜜餞梨皮,便說起窮張跟我爭嘴吃的事情。父親寬厚地笑著說:“我認識張族祥十幾年了,他就是這么個人。早先張家不窮,他父親敗光家業(yè),解放后確定城市貧民的成分,簡稱城貧……”
得知張族祥出身“城貧”,我沒有向父親提起這家伙大半夜借宿的事情。因為,這件事我跟媽媽講了,媽媽花錢換了新床。我要是跟爸爸講了,他不會把房子換了吧?我觀察爸爸也是講清潔愛干凈的人。
說曹操,曹操到。說窮張,張族祥就來了。他頭戴長檐工作帽,身穿勞動布工作服,進門跟爸爸又握手又拍肩,還說“鐵廉兄別來無恙”,一派嘻嘻哈哈樂天模樣。他一連吸了三支雪蓮牌香煙,又從爸爸的煙盒里抻出第四支,夾在耳邊備用。
天南地北聊到正午時分,爸爸當然要留朋友吃飯。張族祥非常爽快地答應(yīng),還說下午有三張維修單,中午吃飽不怕加班。爸爸就稱贊他是勞動模范。
張族祥接受爸爸夸贊說:“不論誰家管道跑水,即使半夜入戶,咱從來不含糊?!?/p>
外祖母在廚房里嘟噥著,抱怨爸爸留張族祥吃飯:“萬事怕開頭,開了頭收不了尾。往后咱家就成了窮張的食堂……”
媽媽幫廚低聲勸解:“您忍耐一下,他畢竟是來看望鐵廉的……”
不知為什么,我覺得自從爸爸回家探親,媽媽顯得憂心忡忡的。
果然,外祖母擔憂的事情出現(xiàn)了。每天臨近午飯時間,身穿工作服的張族祥便登門而來,進門就說維修單太多,忙得連午飯都吃不上。爸爸便留他午飯。他毫不客氣,留飯就吃,給茶就喝,而且主動拿煙抽,臨走時捎去火柴。
外祖母氣不忿,直聲追問說:“你自己不帶煙卷,怎么還把火柴帶走?”
張族祥不急不惱笑嘻嘻說:“姥姥!我走家串戶修理水管,遇到人家給我遞煙,我自帶火柴方便多了?!?/p>
外祖母面對如此坦蕩的回答,只得扭臉對爸爸說:“鐵廉啊,你這朋友真實誠啊?!?/p>
不等爸爸說話,張族祥搶著表達說:“對!我們工人最實誠?!闭f罷他瞅著爸爸,“呵呵,你們干部也實誠呢……”
“一盒火柴二分錢,可是要憑票供應(yīng)呢。”外祖母毫不避諱地表示不滿。
管兒匠窮張聳了聳肩,哼唱著“咱們工人有力量”,忙著修理他的水龍頭去了。
爸爸起身送走張族祥,轉(zhuǎn)身對外祖母說:“張族祥工作還是認真負責的,評上年度先進工作者呢?!?/p>
外祖母無奈地笑了笑,“鐵廉你真是個大好人?!眅ndprint
我趁機問道:“您不是要去拜訪方曉櫻的爸爸嗎?”
爸爸說已經(jīng)去過方家了?!拔覜]想到方維良變得如此潦倒,滿屋臟衣服,遍地酒瓶子,我都快認不出他了?!?/p>
“你不知道吧?方曉櫻媽媽回了日本國。方曉櫻爸爸整天跟丟了魂兒似的,一下變成酒鬼?!蓖庾婺竿锵У卣f。
爸爸點點頭說:“這說明方維良是個重感情的人啊?!?/p>
“方叔叔還是不同意方曉櫻來入伙吃飯?”這是我最關(guān)心的。
“小鹿子,人世間很多事情不能勉強的。”爸爸沉思著說。
人世間很多事情不能勉強的——我又牢牢記住了這句話。
寒假里返校日,我背著書包經(jīng)過蘇娘娘小院門前,聽見她跟丈夫說“小鹿子爸爸回來探親,怎么聽不到他家半夜有響動呢……”
我覺得蘇娘娘好像隱藏在黑夜里的老貓,四處打探動靜。
返校日坐在教室里,班主任姚老師檢查同學們的寒假作業(yè)。我看韓慶喜沒來,就向姚老師報告。
“好吧,我這幾天就安排家訪,先去韓慶喜同學家?!币蠋熣f。
方曉櫻小聲說:“也不知他浮腫怎么樣了……”說著,她悄悄遞給我個很小的杮餅。我問是不是她買的。她笑了。
“那天你從謝先生家出來,不是送給我個小杮子嗎?我把它晾成小杮餅了?!狈綍詸颜f完低下頭去。
我把這只小小杮餅握在手里:“喜子要是餓了,咱們就把這只小杮餅給他吃。”
方曉櫻同意了:“喜子要是不餓,你就保留著吧?!?/p>
我從學?;氐郊遥烟K娘娘說的話告訴外祖母。她老人家機警地點點頭,然后嘆了口氣。
我拿出小柿餅給外祖母看。她老人家又嘆了口氣:“曉櫻這閨女,心思細密,將來也是勞累的命啊?!?/p>
十
我聽見爸爸半夜里咳嗽。吃早飯時外祖母說他抽煙太多,內(nèi)火太盛,就派我陪爸爸去看余大夫。她老人家相信中醫(yī)。
“好啊,當年就是余守明治好了我的病?!卑职譅恐业氖肿叱黾议T。我跟爸爸牽了手,心里暗暗練習造句,用了“興高采烈”這詞。
余守明診所挺冷清的,就連負責掛號的老頭兒也沒了蹤影。爸爸打量著小診所,表情感慨。
徐護士說:“余大夫出診了,您有耐心就等著吧。”
趁著爸爸在場,我極力表現(xiàn)自己是“萬事通”:“徐護士,余大夫又去謝先生家出診了吧?”
“對!一連三天了,全都是去謝家出診?!毙熳o士好像很有怨氣。
爸爸走出小診所:“既然余大夫在謝先生家,我干脆一起看望他倆吧?!?/p>
我忘了爸爸是來治咳嗽的,又興高采烈起來,一溜煙兒跑去按響謝家的門鈴,然后引領(lǐng)爸爸走進栽著杮樹的小院。
謝家門廳外的電喇叭里,這次竟然傳出謝先生的聲音:“請問,這是哪位駕到?”
不是謝太太說話,我扭頭望著爸爸。爸爸咳了一聲說:“子誠兄,鐵廉冒昧拜訪啊?!?/p>
“我猜你也該來啦,可是此時我家里不方便……”謝先生放低聲音。
爸爸立即道歉,連聲說打擾了,牽著我手快步離開謝家小院。
“我太冒失了,知道余大夫來謝家出診,不知回避反而打攪……”爸爸嘟噥著,責怪著自己。
蘇娘娘好像早就埋伏著,這時冒了出來。“龔先生,您給人家拒絕了吧?咱們團圓巷里故事多,您從新疆回來不知內(nèi)情呢?!?/p>
“對不起,我不想知道這么多故事?!卑职植辉咐聿翘K娘娘。
外祖母迎出院子,沖著蘇娘娘說:“我家鐵廉從新疆回家探親,你就不要添油加醋啦!”
我不明白外祖母說蘇娘娘“添油加醋”什么意思。爸爸板著面孔回家去了。
蘇娘娘居然不介意,笑瞇瞇地走開了。
“你爸爸自尊心特別強!”外祖母小聲說:“自尊心特別強的男人格外在意自己,有時候就顯得肚量小?!?/p>
我跟隨外祖母回家,跑進里間屋看見爸爸站在窗前抽煙。這窗子通往后院。當初張族祥大半夜借宿,有人就是從這扇窗子爬進來的,天沒亮又爬出去走了。
張族祥是爸爸的朋友。外祖母說爸爸自尊心特別強,還說自尊心特別強的男人格外在意自己,有時候就顯得肚量小。我暗暗提醒自己,不能把窮張借宿的事情告訴爸爸。
外祖母走進里間屋,說下午余大夫不出診了。果然爸爸搖搖頭說:“讓小鹿子去達仁堂大藥房,給我買幾顆橘紅化痰丸就行了?!?/p>
看來爸爸確實肚量有些小,由于謝先生拒絕拜訪,爸爸連余大夫也不愿意看了。
“鐵廉啊,還是讓余大夫開方子抓藥吧,下午我陪你去。”外祖母繼續(xù)努力。
爸爸堅定地搖頭:“聽蘇娘娘的口氣,余守明跟謝子誠之間,好像有什么糾葛。既然如此我更不能添亂了。”
“鐵廉啊,他們兩個男人之間的糾葛,這跟你沒有關(guān)系嘛。我看你自尊心太強了,這樣容易弄傷自己?!?/p>
爸爸聽了外祖母的話,一聲不吭繼續(xù)抽煙。我看出爸爸不高興,也不知自己該做什么。
我只得用造句的方式勸說爸爸:“我認為不是謝先生拒絕您拜訪,可能他確實不方便,所以您不要生氣……”
爸爸沖我點了點頭,仍然不言語。
又是禮拜六傍晚,媽媽從北郊農(nóng)場回家來了。我聽見外祖母小聲告訴媽媽,說鐵廉拜訪謝家吃了閉門羹。
全家吃過晚飯,篤篤響起叩門聲。媽媽主動跑去開門。自從爸爸回家探親,媽媽比過去勤快多了。
“謝太太???請進,請進。”媽媽轉(zhuǎn)向里間屋說,“鐵廉,謝太太來啦!”
謝太太身穿黑色雪花呢長大衣,黑黑的眉毛紅紅的嘴唇,襯得面孔更白凈。她伸手摘下紫色圍巾拿在手里,微笑著跟外祖母打招呼。
這是天津衛(wèi)的規(guī)矩,進門首先問候長輩。這時爸爸從里間屋走出來,沖謝太太點頭致意。
“龔先生,實在抱歉,謝先生白天沒能請您光臨寒舍,他讓我來請您和龔太太去作客,備好上等香片呢?!眅ndprint
爸爸勉強露出幾分笑容:“天這么晚了就不打擾了。有勞您轉(zhuǎn)告謝先生,他的盛情鐵廉心領(lǐng)了?!?/p>
說罷,爸爸轉(zhuǎn)身走進里間屋里,弄得謝太太表情尷尬。媽媽追進里間屋,小聲勸說爸爸。
外祖母出面打圓場:“謝太太您別誤會,我家鐵廉隨了新疆人脾氣,變得有些拗了?!?/p>
“王姥姥,先是謝先生慢怠龔先生嘛。我貿(mào)然打擾您家了?!敝x太太滿面微笑,及時告辭走了。
外祖母自言自語說:“謝太太真講究,晚上出來也化了妝。”
“噢!怪不得我聞見香水兒味呢?!蔽冶煌庾婺柑嵝蚜耍斑@味道跟余大夫的香水兒一樣!”
“你不要胡說八道!”外祖母瞪了我一眼。
這時媽媽走出里間屋,無奈地望著外祖母:“新疆戈壁灘那么大,怎么鐵廉心眼兒越來越小呢?”
外祖母認為爸爸自尊心太強,遇到個小彎兒也轉(zhuǎn)不過來。
“鐵廉以前挺隨和的,脾氣不拗啊,這次回家探親好像心里有疙瘩解不開。”媽媽眉頭緊皺思索著。
爸爸有什么疙瘩解不開呢?我感到家庭氣氛不好,暗暗焦急。
好像又響起叩門聲。媽媽停止思索,這次她不主動應(yīng)門了,示意我去開門。
門外站著個男人。我看不清他的面孔,索性使勁敞開門。屋里光線撲出去,一下照亮了他。
“是您啊……?”我看到西服領(lǐng)帶的謝先生。他伸手摸著我的頭頂,目光伸進屋里叫了聲“王姥姥”。
外祖母迎上前來:“謝先生!您好多年不下樓, 這是哪陣風把您給吹來啦?”
媽媽聞聲從里間屋走出來,驚詫地跟謝先生打招呼,返身召喚著爸爸:“鐵廉,謝先生來看你啦!”
謝先生走了進來,腳步踏響我家地板。我低頭看著他穿的黑色三截頭皮鞋,擦得锃亮。
遲遲不見爸爸從里間屋走出來。身高體胖的謝先生熟絡(luò)地跟外祖母聊著,說的都是過去的事情。法租界的楊福蔭路,日租界的大羅天,比國租界電燈房,英國租界跑馬場……我一律聽不懂。媽媽跑進里間屋給爸爸找會客的衣服。
終于,爸爸從里間屋走出來。他身穿藍色中山裝,腳下棕色皮鞋,身材挺拔,精神抖擻,響聲跟謝先生打招呼。
我驚了。爸爸回來這么多天,還從來沒有認真修飾自己。此時經(jīng)過這番打扮,幾乎變了一個人。外祖母說得對,爸爸是個極好面子的男人。
謝先生很胖,爸爸很瘦。他倆緊緊握手時,顯得一個厚實,一個干練。
謝先生說:“鐵廉啊,我多年不下樓,今天是誠心請你賞光品茶,我備了正興德香片,正經(jīng)窨了九道花的小葉兒呢?!?/p>
爸爸露出少有的笑容說:“子誠兄,既然您下樓了,今晚不妨就在我家問茶吧,咱們煮新疆的茯茶?!?/p>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謝先生爽快地答應(yīng)了,“王姥姥,只是有勞您老人家了!”
“謝先生,我樂不得呢!”外祖母顛兒顛兒跑到廚房燒水去了。
一陣小沉默。這兩個男人很快找到關(guān)于茶葉的話題。謝先生拿勸業(yè)場的正興德茶莊跟北大關(guān)的成興茶莊做了比較:“穆家的正興德名氣大,可是成興茶莊發(fā)明了袋裝茶,一下有了名聲……”
“讓他們好好聊天吧。”媽媽拉我躲進里間屋。
我問媽媽謝先生好多年不下樓,到底什么原因。媽媽說躲避是非口舌。我追問躲避什么是非口舌。媽媽說躲避各種是非口舌。
既然是躲避各種是非口舌,我就不該問了。想起外祖母說過解放前謝先生開舞廳,謝太太是舞女,就暗暗認為他們屬于資產(chǎn)階級。資產(chǎn)階級害怕無產(chǎn)階級,所以謝先生不敢下樓了吧。
我把這個想法小聲說給媽媽聽。她聽了好像有些傷感,輕輕嘆了口氣。我印象里媽媽很少嘆氣,她是個有硬度的女人。
我悄悄把耳朵伸進外間屋——爸爸跟謝先生聊得熱絡(luò),心里就隨著高興。其實,我挺喜歡謝先生的,雖然他是個不愿下樓的男人。
外祖母煮好了茯茶,召喚我出去給客人斟茶?!罢宀璐褪嵌Y貌,你快去吧。”媽媽鼓勵我經(jīng)受鍛煉。
瓷甕盛著煮好的紫紅色茯茶,擺放茶幾上。我拿木勺給兩只茶碗里添了熱茶,首先雙手捧給謝先生。
謝先生看著我,轉(zhuǎn)臉對爸爸說:“我要有這么個兒子多好??!”
外祖母笑吟吟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p>
“有這么個兒子,做馬牛我也愿意!”謝先生接過茶碗說,“這就是新疆茯茶?我今天有口福了……”
“不錯不錯,味道很醇厚的。”謝先生品了品夸贊說,“這茯茶肯定消食開胃。謝謝鐵廉兄讓我開眼界……”
“您過獎了。茯茶在新疆牧民家里用來煮奶茶。咱們天津人喝不慣的?!卑职种t遜地說。
謝先生贊許地望著父親:“你去新疆這些年沒有什么變化,還是當年我教你跳舞的翩翩公子啊……”
說著,謝先生打量著腳下地板說:“我家之所以沒有拆掉日本榻榻米,就是防止自己忍不住在家里跳舞……”
我一旁聽懂了,榻榻米趟不開步子,誰也沒法跳舞的。
不知從哪兒來了興致,謝先生起身沖里間屋說道:“龔太太,這次鐵廉大老遠回來探親,你們沒有出去跳舞???”
媽媽從里間屋迎出來:“我在農(nóng)場勞動每禮拜六回家,哪兒有時間外出跳舞哇,再者說當年倡導(dǎo)全民交際舞,如今提倡興無滅資(即興無產(chǎn)階級思想、滅資產(chǎn)階級思想)新風尚……”
“是啊,當年學習蘇聯(lián)老大哥,單位里有不會跳舞的,上級還要求消滅死角呢。”謝先生回憶說。
外祖母見縫插針:“你們說起跳舞,有人不論快三慢三怎么也學不會!當時叫拖黃包車?!?/p>
爸爸說:“那時還號召購買蘇聯(lián)小花布,連蹬三輪車的都拿它做褲子穿?!?/p>
我聽著,記住了學習跳舞消滅死角,還記住了蘇聯(lián)小花布。
謝先生端起茶碗喝了口茯茶:“人逢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今晚咱們以茶代酒,忘掉一切憂煩?!眅ndprint
我覺得謝先生喝了茯茶就跟喝了烈酒似的,滿臉彤紅精神煥發(fā)。這位樂觀開朗的男人有什么煩惱呢?
“你們夫妻沒有機會外出跳舞,完全可以在家里跳嘛!”謝先生活像個大孩子,開始鼓動了。
媽媽望著爸爸。爸爸并不去看媽媽,只顧低頭喝茶。他不承應(yīng)謝先生的倡議,把媽媽晾一旁了。
媽媽表情有些尷尬。謝先生起身向前伸出雙臂,似乎要邀請媽媽跳舞。媽媽頓時愣住了。
謝先生猛地醒悟了,停住腳步收回手臂,隨即轉(zhuǎn)臉沖我說:“小鹿子,勞你把謝太太請來吧?!?/p>
我不知該不該去,只得把目光投向媽媽。媽媽朝我點點頭,我就跑出家門去了。天黑。團圓巷里人影一閃,好像進了九號院。我看不清這是什么人,徑直去請謝太太。
謝太太以為出了什么事情,依然身穿黑色雪花呢大衣系著紫色圍巾,身上散發(fā)著香水兒味道,匆匆趕來了。
謝先生落座喝茶活像一尊笑佛。謝太太進門看到丈夫從容不迫的樣子,隨即放心地笑了,隱隱露出兩只酒窩。
以前沒見過謝太太的笑容,顯得特別好看。可惜她的笑容很快褪去,表情平靜了。她表情平靜也很好看的,雖然沒有酒窩。
媽媽請謝太太落座。她輕聲謝過,依然站立,安靜地望著丈夫好像在問“子誠你叫我來做什么啊?”
謝先生喝著茯茶,連聲說好,興致愈發(fā)高漲。謝太太瞪大眼睛注視著丈夫,好像在說“子誠你今天這是怎么啦?”
“既然我破例下了樓,今晚就跟鐵廉盡興吧?!敝x先生站起身來,“鐵廉芫瑛,你們夫妻先跳一支吉特巴,我哼唱舞曲給你們伴奏!”
媽媽望著爸爸,接受了謝先生建議。爸爸連連擺手說:“子誠兄咱們還是喝茶吧。”
謝先生真是豪爽:“鐵廉,當年你倆在舞場認識的嘛,這老夫老妻怎么忸怩起來啦?”
“鐵廉,難得謝先生下樓來,咱們跳支曲子吧?!眿寢屪呱锨叭⒆笫执钤诎职旨珙^。爸爸無處閃躲,于是伸出右手攏住媽媽的腰。
爸爸媽媽就要跳舞了——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場景。我屏住呼吸,心跳加快。
謝先生放開歌喉,高聲唱起《夏夜圓舞曲》:
靜靜的夏夜天空多么晴朗,皎潔的月亮閃爍光芒,
小溪旁花朵放香,小蟲兒跳躍在草地上……
我家地板光滑。媽媽隨著爸爸的舞步,走了起來??上О职治璨浇┯膊缓瞎?jié)拍,兩次踩了媽媽的腳。媽媽堅持著,爸爸步子愈發(fā)沉重。
方曉櫻聽到謝先生歌聲,悄悄跑了進來,滿臉驚喜表情。
“謝先生唱得真好,就跟收音機里差不多?!狈綍詸研÷晫ξ艺f。我不知怎樣形容謝先生的歌唱,只能用“洪亮寬廣”造句。
謝先生繼續(xù)放聲唱道:
我們在這里跳舞歌唱,年輕的心兒歡樂激蕩,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成長在祖國的土地上,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生活的道路多么寬廣……
爸爸再次踩了媽媽的腳。謝先生停止歌唱。爸爸趁機停了下來。
“鐵廉啊,你以前是舞池王子,沒人跳得比你好。今天怎么把夏夜跳成寒冬啦?”
爸爸苦笑著說:“子誠兄,現(xiàn)在正是冬天嘛……”
“鐵廉,你這樣不好。我讓謝太太陪你跳一曲。不急,慢三?!?/p>
謝太太望著謝先生:“不是發(fā)誓永遠不跳舞嘛,今天怎么開了戒?”
謝先生頓了頓:“我發(fā)誓永不跳舞,但是不包括你啊。你這輩子不跳舞太可惜了。今晚咱們要讓鐵廉快樂起來?!?/p>
謝太太連連點頭,表示聽懂了,主動走到爸爸面前:“龔先生,謝先生讓我開戒,我愿意陪您跳舞,好嗎?”
“請等一下……”媽媽說了話,“我存有手搖式唱機,這還是當年鐵廉送給我的禮物呢?!眿寢屨f著走進里間屋去了。
“太好啦太好啦,我今天能看到謝太太跳舞了……”方曉櫻興奮地說。
聽說有手搖式唱機,謝先生更加興奮:“太好啦!我真沒想到芫瑛還保留著手搖唱機呢。”
謝先生不叫“龔太太”,改叫媽媽名字“芫瑛”,外祖母舒心地笑了。
媽媽雙手抱著手搖式唱機走出來,擺在茶幾上。打開蓋子裝好唱針,然后放好黑膠唱片,連續(xù)搖動曲柄,唱機放出鄭興麗唱的《夏夜圓舞曲》。
謝太太展開身姿,跟爸爸跳起這支“慢三”舞曲。
爸爸身姿舒展,舞步穩(wěn)健,完全不像踩媽媽腳那樣笨拙。方曉櫻出神地看著喃喃自語:“謝太太跳得太美了,太美了……”
謝先生雙手打著節(jié)拍,好像樂隊指揮。他當年開辦的舞廳肯定很大吧?我想象著就像光明電影院那么大。
方曉櫻低聲哭了。我問她為什么哭。她說看謝太太跳舞,好像看見媽媽的影子。
手搖唱機放出《晚會圓舞曲》的時候,張族祥悄悄推門走進來。他進門就拍手叫好,嚇得媽媽關(guān)掉手搖唱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張族祥上前邀請謝太太跳舞,還奉承說“能跟當年法租界舞場皇后跳舞,千載難逢三生有幸”。謝太太轉(zhuǎn)身望著謝先生。
不等謝先生表態(tài),張族祥弓身行禮,然后抬手搭住謝太太肩膀。謝太太只得跟他跳了一曲。
張族祥身姿舒展,舞步流暢,完全成了舞場王子,使我忘記他是房管站的管兒匠。
一支舞曲完畢。張族祥并不停歇轉(zhuǎn)而邀請媽媽。謝先生跟爸爸喝著茯茶,偶爾聊上幾句,全然成了配角。
張族祥帶著媽媽跳起吉特巴。這時突然門響,派出所的梅同志走了進來。
“你們這是家庭舞會,誰是組織者?” 梅同志沉著面孔問道。
我聽到外祖母的聲音:“我——!”
蘇娘娘從梅同志身后露出來:“王姥姥您連秧歌都不會扭……”
梅同志注視著謝先生:“好幾年不見面,你今天怎么下樓來啦?”
謝先生并不回答,低頭喝茶。
我學著外祖母的樣子:“是我請謝先生來的!”endprint
梅同志轉(zhuǎn)臉盯著我:“你小小年紀能夠組織家庭舞會?看看你胸前紅領(lǐng)巾的顏色吧……”
我低頭看看胸前,仍然是紅色的。
張族祥出面調(diào)和說:“既然梅同志來了,咱們散了吧。”
梅同志盯著謝先生說:“謝子誠,你明天上午到派出所談話吧?!?/p>
“我家子誠身體不好,明天我代替他去吧?”謝太太請求著。
梅同志哼了一聲,走了。蘇娘娘緊緊跟隨去了。
謝先生雙手捂臉,一動不動。大家沉默著。這時我發(fā)現(xiàn)沒了張族祥的身影。這家伙啥時走的?動作快得好像評書《三俠劍》里的花蝴蝶花沖。
爸爸上前安慰謝先生:“子誠兄……”
謝先生嗚嗚哭了:“這怪不得別人,只能怪我自己,我發(fā)誓不下樓的,下了樓就遇到鬼了!我這是自取其辱……”
聽說遇到鬼了,方曉櫻嚇得四處張望。我也不知道謝先生說的鬼在哪里,但很想保護受到驚嚇的方曉櫻。
“王姥姥,謝謝您老人家挺身而出!龔先生龔太太,實在不好意思,我們給您家添麻煩了……”謝太太說著伸手挽起丈夫,“子誠,咱們回家吧?!?/p>
爸爸媽媽同時起身,卻不知說什么好。外祖母急得甩手:“真是的!真是的!”
我追出院子大聲說:“謝先生您別難過,我禮拜天跟您去聊天兒!”
“我這輩子多多積德,盼著下輩子有你這么個好兒子?!敝x先生望著我說。
謝太太低聲說:“不用等到下輩子,我這輩子就給你生個兒子?!?/p>
十一
除夕上午,一個操著外埠口音男人蹲在團圓巷口大聲念叨,說手里這掛炮仗原本打算帶回雄縣老家過年,可是津霸公路設(shè)卡檢查,他只好賣掉。
我是城市孩子卻還沒有放過炮仗。外祖母總說炮仗容易崩瞎眼睛,找理由不給我買。今年不同以往,今年我有爸爸了。
我跑回家跟爸爸說外邊有人賣炮仗。爸爸立即走出家門來到巷口,二話不說掏錢買了這掛炮仗,轉(zhuǎn)身遞給我。
紅紙包裝的炮仗,接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喜出望外奔回家去,心里大喊“有爸爸真好!有爸爸真好!”
小孩子舍不得一次點燃一炮仗。我坐在小桌前,小心翼翼將這整掛炮仗拆散,讓它變成一顆顆炮仗,這樣就延長了我燃放炮仗的樂趣。
除夕夜晚,我家小院里響起零星爆竹聲,有個名叫小鹿子的男孩兒第一次發(fā)出他的春節(jié)脆響。
爸爸穿著藍色呢子上衣,站在門廳外抽煙,看著兒子將一顆顆炮仗點燃,揮手甩到半空中,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方曉櫻穿著小花棉襖站在我家小院門外,雙手捂著耳朵望著我。我小英雄似的走過去。
小花棉襖襯著紅蘋果似的臉蛋:“小鹿子,你真棒!那天晚上我就不敢替謝先生說話……”
我謙虛起來:“這沒什么!人家小英雄劉文學還敢跟偷辣椒的地主分子斗爭呢?!?/p>
我沒有告訴方曉櫻,事后外祖母打了我兩巴掌,說小毛孩子敢頂撞管片民警,當心他銷了你城市戶口。
“這件小花棉襖是我媽媽從日本寄來的,你說好看嗎?”
我連連稱贊說好看。方曉櫻知足地笑了:“看來媽媽沒有忘記我?!?/p>
“你媽媽肯定要回來看你的!”我大聲說。
方曉櫻淚光閃閃說:“我希望媽媽回來把我接走……”
“你想去日本???姚老師說那是資本主義國家,資產(chǎn)階級欺壓勞動人民呢?!?/p>
“我只想跟媽媽團聚,不想投靠資本主義……”方曉櫻嚴肅起來,轉(zhuǎn)身走了。
正月里,外祖母使出全年力量讓全家吃好,還給爸爸買了一瓶通化葡萄酒。初一餃子初二面,初三盒子往家轉(zhuǎn),初四烙餅炒雞蛋……可惜過年三天假期太短,春節(jié)三天假期結(jié)束。媽媽起大早騎著自行車趕往北郊農(nóng)場。
外祖母對我說:“你媽媽要向領(lǐng)導(dǎo)請假呢,說是夫妻團聚。她要是今天晚晌騎車回來了,那就是領(lǐng)導(dǎo)準假了?!?/p>
“要是今天晚晌不回來呢?”我擔憂地問道。
外祖母嘆了口氣說:“那就是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不準假唄?!?/p>
晚晌沒見媽媽騎車回來。外祖母對爸爸說:“對不起啊鐵廉,你大老遠回家探親,芫瑛跟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請假看來沒給批準,她陪不了你了,只好等到禮拜六了……”
爸爸輕輕說了聲沒關(guān)系,一聲不響地吸煙。爸爸吸煙很勤,除非走進里間屋睡覺,他手里總是夾著煙卷,食指和中指都熏黃了。
“鐵廉,你沒跟芫瑛鬧別扭吧?”外祖母終于問道。
爸爸擺了擺被熏黃的手說:“我知道農(nóng)場請假很難的?!?/p>
外祖母說:“小鹿子,明天二十五號借糧日,你起早去糧店排隊,排在前邊能買到粳米?!?/p>
“小鹿子正在長身體嘛,讓他多睡會兒我去排隊吧?!卑职纸舆^起早排隊的任務(wù)。
我感動地望著爸爸——有爸爸真好。
外祖母就坡下驢說:“這樣也好,鐵廉你先去排隊,糧店開門我去替換你。”
第二天上午爸爸排隊回來,獨自坐在桌前吃早飯,漫不經(jīng)心對我說:“蘇娘娘排在我后面,她不停地跟我說話……”
我說蘇娘娘是話癆。爸爸想了想說:“她倒是說了不少事情?!?/p>
外祖母回來了,進門氣急敗壞說:“鐵廉啊,我白讓你起早排隊了,糧店開門還是陳年秈米!就跟木頭渣子似的?!?/p>
“我沒有白白起早啊?!卑职州p描淡寫說道,繼續(xù)抽煙。
禮拜六傍晚,媽媽騎車回家來了。她身穿藍色棉大衣,顯得很累。
“大干冬季六十天,天天挖水渠呢。任何人不準請假?!眿寢屜虬职纸忉屨f。
“新疆很多人患關(guān)節(jié)炎呢,你當心受寒?!敝蟀职謫柕?,“你們農(nóng)場黨委書記姓曹吧?”
媽媽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曹書記?”
外祖母突然插言:“這是蘇娘娘告訴你的吧?鐵廉你別搭理那絕戶!”
全家團聚吃晚飯。喝湯時爸爸說:“芫瑛啊,我探親假期滿,已經(jīng)買了明天返疆的火車票……”endprint
媽媽驚訝地放下筷子:“鐵廉,你不是說申請?zhí)接H假延期嗎?”
“年初單位工作忙,我又是副科長,還是按期返回吧。”爸爸不緊不慢說道。
媽媽嘆了一口氣:“鐵廉,我們好好談?wù)劙?。?/p>
爸爸說好吧,起身離開飯桌,走進里間屋了。
外祖母注視著媽媽說:“芫瑛,久別夫妻勝新婚,我早就看出你倆冷淡了,可是我沒想到鐵廉買了明天的火車票……”
媽媽走到里間屋門口,扭頭對外祖母說:“您來看看,鐵廉把行李都打好了,看來我真是留不住他了!”
外祖母小聲說:“你就是留住人,也留不住心啊。”
晚間,從里間屋傳出媽媽的哭泣聲。外祖母起身朝里間屋說:“鐵廉啊,我不知道你哪里結(jié)了疙瘩,臨走前總要把它解開吧?”
里間屋里傳出爸爸沉穩(wěn)的聲音:“您放心吧,我不會心里結(jié)著疙瘩返回新疆的。”
我聽到媽媽放聲大哭:“鐵廉!你說我錯在哪里了……”
外祖母把我推進壁櫥說:“你快睡吧,明天要早起!”
我躺進寬大的壁櫥里睡不著,豎起耳朵伸進黑夜里,搜索四周的響動。黑夜深深,我好像聽到有響動從鄰院傳來,仿佛病人發(fā)出的呻吟……
我漸漸睡著了。一覺醒來,輕輕拉開壁櫥門,我伸出腦袋看到外祖母獨坐桌前,一動不動好像雕像。我光著腳丫子鉆出壁櫥。
天光大亮。我看到外祖母淚流滿面,猛然想起昨晚的事情:“姥姥,我爸爸呢?”
“你爸爸天沒亮就起床了,他拉開壁櫥親了親你臉蛋兒,看你沒醒就去火車站了……”
“爸爸真的走了?我又沒有爸爸啦!”我突然放聲大哭。
外祖母立即安慰我:“你怎么會沒有爸爸呢?你爸爸就是離得太遠了?!?/p>
我漸漸止住哭聲,覺得自己成了吃飽肚子重新挨餓的孩子。
外祖母摘下老花鏡擦干淚水說:“你媽媽送你爸爸上了火車,徑直騎車回北郊農(nóng)場挖水渠了。”
“你媽媽命苦哇……”外祖母起身將手里牛皮紙信封放進抽屜里說,“你爸爸也是苦命人。兩個苦命人,要離就離唄?!?/p>
“離,離什么呀?”我問道。外祖母不言語,去廚房弄早飯了。
她老人家沒想到我會偷看放進抽屜里的牛皮紙信封。這封信是爸爸臨走留給媽媽的,我能夠讀懂其中大意。
這次爸爸回家探親去派出所登記,梅同志向他介紹了蘇娘娘反映的情況,說我家大半夜出現(xiàn)響動,疑似男女混亂的聲音。爸爸并不相信。他起早去糧店排隊遇到蘇娘娘,她強烈建議爸爸去農(nóng)場了解媽媽的生活作風問題。就這樣爸爸對媽媽產(chǎn)生懷疑,認為夫妻長期兩地分居造成感情疏遠,建議和平分手,各奔前程。
我沒有勇氣向外祖母坦白偷偷看了爸爸寫給媽媽的信,只是對蘇娘娘深惡痛絕。這個絕戶毀了我們的家庭。
寒假里。我給爸爸寫了信,偷偷跑到察哈爾路小郵局,花兩分錢買了航空信封,然后貼足十分錢郵票,這樣七天時間爸爸就會收到。要是貼八分錢郵票,不航空要走十二天呢。
我在信里希望爸爸明年春節(jié)仍然回家探親,不要好幾年才回來一趟。我知道新疆有狼,就請求爸爸給我捎回兩顆狼牙來。人們都說衣兜里裝著狼牙,男孩子膽量就會變大,見了警察和壞人都不再害怕。
我悄悄等待著爸爸的回信。我希望全家團聚不破裂。
寒假結(jié)束開學了。上學路上迎面遇到張族祥。他還是把身子跨在自行車上,單腳點地。
“你爸爸返回新疆怎么不跟我道別呢?”他做出很生氣的樣子,“他起碼應(yīng)當托付我照顧你啊!”
我說爸爸也沒跟謝先生告別。張族祥撇了撇嘴:“那天跳舞被梅同志給查了,謝子誠又不敢下樓了吧?”
“街委會要求謝先生參加勞動,每星期二清掃團圓巷,謝先生不再下樓,謝太太替謝先生清掃了?!?/p>
“謝太太小鳥依人,她拿得動掃帚嗎?”張族祥對謝太太的勞動能力表示懷疑。
我沿著陜西路朝前走,遠遠看見喜子閃身進了紅滿天早點部。
紅滿天早點部賣面茶,也賣豆腐腦,還賣那種名叫“兩面焦”的玉米面餅子。但是光有錢沒有糧票是吃不成早點的。滿天紅店鋪里人不少,有坐著的也有站的。我隔著玻璃窗看見喜子躲在角落里,眼睛盯著別人的嘴。
喜子不去學校鉆進紅滿天早點部干什么?這時我看見有人喝過面茶把空碗放在桌上。喜子快速拿過空碗,伸出舌頭舔著碗里殘留的湯汁。
天??!我站在窗外看著——喜子不停地卷動著舌頭,把湯汁舔得干干凈凈。
喜子啊喜子,學校衛(wèi)生室補助黃豆給你,外祖母煮熟黃豆讓我?guī)У綄W校給你,你怎么還跑來舔碗呢?紅領(lǐng)巾要給學校增光,你反而丟盡班集體臉面。我這樣想著,從同情轉(zhuǎn)為生氣了。
喜子又舔了兩只碗,我覺得這是恥辱,轉(zhuǎn)身跑向?qū)W校。
打響上課鈴聲,全班只有喜子遲到了。他低頭走進教室坐在我身旁。班主任姚老師走過來輕聲問他為什么遲到。喜子抬手擦著嘴角說今天起晚了。
我知道他撒謊,忍住沒有揭發(fā)他。姚老師說以后不許遲到了,然后開始講課。
打響下課鈴聲,喜子飛快竄出教室。我四處找不到他。打響上課鈴聲,他飛快走進教室坐在我身旁。這樣我就沒有機會問他話了。
喜子不光躲避我,也在躲避全班同學。我分析他經(jīng)常鉆進紅滿天早點部舔碗,上學總會遲到的。
我回家告訴了外祖母,她老人家連連嘆氣:“喜子肯定餓肚子!韓裁縫還是不拿他當親生兒子對待。”
我摸著胸前紅領(lǐng)巾說:“就算他不是韓裁縫親生兒子,也不能去舔碗吧?這好像生活在萬惡舊社會呢?!?/p>
“什么萬惡舊社會?你出去不要亂講話,當心禍從口出?!?/p>
我說:“什么禍從口出?韓慶喜舔碗是病從口入呢!”
第二天上學路上,我又發(fā)現(xiàn)喜子進了紅滿天早點部,就忍不住告訴了黎大續(xù)。他聽罷氣憤地說:“舔碗?這也太惡心啦?!眅ndprint
“咱們怎樣幫助韓慶喜呢?我姥姥給他煮過黃豆……”
黎大續(xù)想了想:“這件事情交給我辦吧。今天放學回家我翻翻《三國演義》,爭取跟司馬懿學幾手計謀?!?/p>
我認為學計謀應(yīng)該找諸葛亮。黎大續(xù)說他爸爸認為司馬懿比諸葛亮高明,只是羅貫中把諸葛亮抬高了。
我覺得黎大續(xù)真是大律師的兒子,說話與眾不同。
禮拜六上學,方曉櫻帶來兩塊起士林咖啡糖。喜子漲紅臉收下了。打響上課鈴聲,喜子偷偷剝掉糖紙,飛快把糖塊塞進嘴里含著。打響下課鈴聲,他躲到樓道角落里嘎巴嘎巴把糖塊嚼了。
我假裝沒看見,遠遠走開了。
第三節(jié)課。學校教導(dǎo)主任突然走進教室,打斷地理老師講課,問誰是韓慶喜同學。喜子站起身來跟著教導(dǎo)主任走了。
地理老師提問,我國京山鐵路從哪里到哪里。沒有同學舉手。我認為是從北京到山東,或者從北京到山西,反正要有個山字。
方曉櫻舉手起立回答,咬字清晰:“京山鐵路是從首都北京到河北省的山海關(guān)?!?/p>
地理老師笑了:“回答正確!同學們要向方曉櫻學習,不光要完成作業(yè),還要自覺增加課外知識?!?/p>
下課了。我走過去問方曉櫻,沒想到把她問得掉了眼淚:“小時候,我媽媽帶我坐火車去北戴河,所以我知道京山鐵路……”
喜子回來了,低頭走進教室,不言不語坐下收拾書包。
我猛然想起,韓裁縫低頭走路,喜子也低頭走路。韓裁縫不愛說話,喜子也不愛說話。父子相像,喜子就是韓裁縫的親生兒子。
喜子把書本文具裝滿書包,扭臉看了我一眼,背起書包走了。
“韓慶喜……”我不知如何形容他的目光,起身追了兩步。
他頭也不回走出教室。我回到自己座位。沒了同桌,我感覺身邊空落落的。
第二天上學,我身邊還是空位。課余時間里我去預(yù)備室問姚老師。她壓低聲音告訴我,學校教導(dǎo)主任讓韓慶喜休學了。
這對我是個打擊。外祖母還要我給喜子帶煮黃豆,他卻休學了。
心煩意亂跑回教室。黎大續(xù)坐在我同桌位置,嘴里嚼著泡泡糖,滿臉喬遷新居的喜悅。我很想跟方曉櫻同桌,身旁卻冒出個黎大續(xù)。
“嘻嘻,我請求教導(dǎo)主任調(diào)整座位,姚老師也同意咱倆同桌,這樣我就能抄你作業(yè)了?!?/p>
“噢……敢情是你檢舉了韓慶喜舔碗?”我猛然明白了。
黎大續(xù)點頭承認:“韓慶喜舔碗是你告訴我的,我認為你就是讓我檢舉他的。這份功勞我沒有獨吞,有你一半兒呢?!?/p>
我急了:“我沒讓你去檢舉韓慶喜,這是你自己的功勞!”
就這樣,因為犯了當眾舔碗的錯誤,乳名喜子的韓慶喜被學校要求休學了。我的同桌換成大律師的兒子黎大續(xù)。
禮拜二下午沒課。我在家收到爸爸的回信。他稱贊我是他的好兒子,說今年春節(jié)還要回家探親的。
我高興得又蹦又跳。外祖母以為我為體育課練習跳繩??上О职只匦爬餂]有提到狼牙,這令我多少有些失望。
二月二,龍?zhí)ь^。天津習俗吃“煎悶子”,禮拜六傍晚,外祖母給了兩毛錢,派我去哈密道副食店排長隊買悶子。
一口大鐵鍋支在副食店門前,熱氣騰騰。一鍋黏稠的粉粥,白顏色不透明。有人說是土豆粉煮的,有人是白薯粉,雙方小聲爭論起來。
大鐵鍋旁邊立著一只鐵皮桶,里面盛著涼水。一個男售貨員右手抄起大鐵勺,從大鐵鍋里舀出一勺粉粥倒進一只大瓷碗里,隨后將盛滿粉粥的大瓷碗沉入大鐵桶里。這碗熱粉粥被迅速冷卻了,脫出一碗涼粉坨,這就成了天津人說的“悶子”。人們買悶子回家切成方塊,放鍋里煎得焦黃,沾著芝麻醬大蒜汁,這就是二月二的美食了。
一碗碗熱粉粥沉入涼水里,變成一坨坨“悶子”,涼水漸漸渾了便需要換水。售貨員吃力地搬起大鐵桶,把渾水倒進馬路邊排水井。
這時突然躥出一個半大小子,伸手從水桶里打撈粉渣,一捧捧放進他的鋁制飯盒里。
喜子!伸手從大鐵桶里打撈粉渣的正是韓慶喜。我追了過去。他的鋁制飯盒已經(jīng)盛滿粉渣。
“不是我檢舉你舔碗……”我當頭向他解釋。
他的表情有些驚異:“真的不是你???不過我還想感謝你呢。我休了學,在家里干活兒呢?!?/p>
我問他在家里干什么活兒,他說給爸爸打下手。我問他還餓不餓肚子,他收起沉甸甸的飯盒,轉(zhuǎn)身就走。
我追問了一句:“這陣子還有人給你媽媽寄信嗎?”
他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來,警惕地望著我:“這事兒你怎么知道?”
我說是你爸爸跟我姥姥講的。他索性朝我走過來,用力呼出一口氣。我突然覺得他有些陌生,好像不是以前的喜子了。
“我媽媽要帶我去見謝先生……”喜子揚頭注視我,“因為謝先生沒有兒子?!?/p>
我猛然想起該去買悶子,就扭頭望著副食店。壞了!我排隊的位置已經(jīng)過去了。
“你買不上悶子了吧?”喜子竟然壞笑了,“誰讓你跑過來跟我說話的,這可怪不得我呀?!?/p>
我從來沒見過喜子壞笑,愈發(fā)覺得他陌生了?!澳阏f你媽媽要帶你去見謝先生?”
他點點頭:“我告訴你一件秘密的事兒,你要發(fā)誓不跟別人說?!?/p>
我問他什么誓。他說,“你要是泄露這件秘密,考試不及格,出門摔筋斗,喝水噎嗓子,爬樹掉下來……”
“你這么狠?。俊蔽腋X得不認識他了。
我還是按照喜子的詛咒發(fā)了毒誓。他聽罷滿意了,伸長脖子湊到我耳邊,我聞到大蒜味道。
“我告訴你吧,謝太太是個日本女人,她很想給謝先生生個兒子,可就是懷不上孕,所以,余大夫總?cè)ニ页鲈\。”
我立即想起方曉櫻的媽媽。怎么謝太太也是日本人啊?合著團圓巷跟日本鰾上啦!什么?謝太太懷不上孕,余大夫總?cè)ブx家出診,這話是什么意思……
因為我對喜子發(fā)過毒誓,所以我只能守口如瓶了。endprint
十二
白色墻壁。白色桌椅。白衣白帽白口罩。我感覺掉進了白色世界,自己也白了……
“你代表患者家屬簽字?”女醫(yī)生摘下白色口罩打量我。
我點頭說:“我媽媽出院,我簽字,我是她兒子。”
女醫(yī)生有些為難地說:“你這么小,還沒有公民權(quán)呢?!?/p>
我再次點頭說:“我知道公民權(quán),不滿十八歲不能判死刑的?!?/p>
女醫(yī)生笑了:“我不是這意思。你這孩子能說會道跟誰學的?”
我提筆在出院通知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龔小鹿。然后走出醫(yī)生辦公室,跑去病房接媽媽出院。
媽媽在北郊農(nóng)場勞動患了腎炎,送進天津總醫(yī)院治療半個月,特別想回家養(yǎng)病。主治醫(yī)生說患者執(zhí)意出院責任自負。于是我簽字畫押,成為天津總醫(yī)院有史以來年齡最小的家屬代表。
“你小小年紀,沒想到辦了大人的事情。”媽媽有些傷感。
我說:“您快讓我爸爸調(diào)回來吧,這樣就有大人照顧您了?!?/p>
媽媽渾身浮腫,活像節(jié)糧度荒年代里營養(yǎng)不良的人?!捌鋵嵭陆矫鎭磉^商調(diào)函,不知居委會有誰說了壞話,你爸爸沒能調(diào)回天津。”
我雇了一輛三輪車將媽媽接回家里。外祖母在廚房給媽媽煮湯,不敢放鹽。她老人家自言自語:“家里沒有男人,怎么還得了腎炎呢?”
我無意間聽到這句話,看來女人患腎炎好像跟男人有關(guān)。
外祖母找出醫(yī)治腎炎偏方:一只三白大西瓜,蒸熟后分三次服用。
媽媽不相信民間偏方,躺在里間屋床上不說話。
外祖母急切地說:“芫瑛!這是我爸爸留下的驗方,他可不是江湖郎中。”
媽媽出院第二天,有個戴眼鏡的男人來家里看望她。這位斯斯文文的伯伯放下盛在小竹籃里的雞蛋,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這位伯伯說的話,我聽不懂。媽媽肯定聽懂了。于是媽媽跟外祖母說中醫(yī)治療腎炎有效,要去余大夫診所看病。
外祖母撇了撇嘴:“你不是不信中醫(yī)嘛,怎么轉(zhuǎn)變這么快?。俊?/p>
媽媽被問住了,轉(zhuǎn)向我說:“余大夫來家里出診嗎?”
我說余大夫去謝家出診,天天。
“那謝先生在家嗎?”浮腫的媽媽問我。
“謝先生被梅同志談了話,發(fā)誓不下樓了。謝太太傍晚替他清掃團圓巷,就算他參加勞動了?!?/p>
外祖母插話:“蘇娘娘亂嚼舌頭根子,說余大夫跟謝太太有私弊,弄得團圓巷風言風語的……”
“不會吧?謝先生在家里坐著……”媽媽尋思著。
我認為謝先生困在家里,心里肯定憋悶。我畢竟跟喜子發(fā)過毒誓,不敢說破謝太太是日本女人,更不敢說破謝太太想生孩子懷不上孕。
上午陽光很好。我陪媽媽去余大夫診所看病。樓道里,張族祥跟徐護士聊天,談?wù)摵推狡ぜS暗藏變天賬的反動資本家蔣樹璋。
“我給蔣家修理過水管,他家還是當年大排場,小老婆離婚不離家……”張族祥滿臉不屑地說,“實行公私合營十幾年,他還惦記把工廠弄回自己手里,這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嗎?”
我和媽媽站在門廳里,不愿打攪張族祥的談興。徐護士側(cè)臉看到我們來了隨即伸過目光說:“您來得不巧,余大夫去韓裁縫家出診了,聽說是食物中毒?!?/p>
媽媽虛弱地變了臉色:“食物中毒可不是小事兒,徐護士你應(yīng)該去現(xiàn)場協(xié)助??!”
徐護士撇了撇嘴:“余大夫養(yǎng)成習慣了,就說去謝家出診吧,從來都是獨來獨往,我跟隨不就礙眼了嘛。”
媽媽聽著,不言語。張族祥湊過來問道:“嫂夫人來看病?。磕谵r(nóng)場勞動當心身體吃不消……”
“謝謝您,余大夫不在,我改天來吧?!眿寢尃科鹞业氖志彶阶叱鲇啻蠓蛟\所,長長呼出一口氣。
張族祥追出來說:“嫂夫人,鐵廉兄不在家,您有臟活累活盡管吩咐。”
媽媽再次致謝,氣喘吁吁走回家去。一個青年男子迎面走來,嘴里念念叨叨,不知說著什么。
他抬頭叫了一聲“裘老師”,媽媽遲疑地停住腳步,打量著他。
“你是薛冰……薛老師?”媽媽好像不敢肯定,輕輕問道。
他臉色愈發(fā)蒼白:“對!我是女四中的薛冰,前幾年在教育工會聽過您的教學教法講座。”
想起這位薛冰老師向徐護士討過安眠藥,我搶先問道:“您還失眠嗎?”
他困惑地望著我:“是啊,這首《失眠》發(fā)在四月號《新港》上,你這么快就讀到了?”
我搖搖頭說不是長詩是安眠藥。他聽到“安眠藥”三個字,苦惱地笑了。
媽媽聽不懂我們的對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薛老師,我居然不知道你也住在團圓巷。不過我已然下放北郊農(nóng)場不教書了。”
薛冰低頭思索著說:“有個大詩人下放東郊農(nóng)場了,寫出了《泥土》組詩,可惜沒有機會發(fā)表……”
薛冰欲言又止,跟媽媽道了再見,匆匆走了。
媽媽對我說:“薛冰是個優(yōu)秀的語文教師,只是性格原因……”
我告訴媽媽薛冰老師離開安眠藥睡不著覺。媽媽聽了苦笑說,怪不得寫失眠的長詩呢。
外祖母聽說余大夫去韓裁縫家出診,認定喜子食物中毒,派我跑去探望。我沿著哈密道跑進熱河路,余大夫背著藥箱迎面走來。
我連忙向他詢問情況。余大夫不緊不慢說:“喜子吃了不干凈的東西,我給了止瀉藥讓他多喝水,明天就會好轉(zhuǎn)的?!?/p>
我沒進韓裁縫家,轉(zhuǎn)身跑回去稟告外祖母。她老人家揪心地說:“人要是餓急了,抓著什么吃什么,這喜子可憐啊?!?/p>
我很久沒見喜子了,就想象他變成骨瘦如柴的樣子。外祖母看出我心思:“人各有命,就看喜子的造化吧。”
傍晚時分,有人來訪。他身穿藍色干部服,大步走了進來。外祖母不知來者何人,扎煞著雙手召喚“芫瑛”。
媽媽從里間屋迎出來,滿臉驚詫表情:“曹書記,您怎么來啦?”endprint
原來這個黑臉漢子就是農(nóng)場曹書記。我想起是他不準媽媽請假,心里很抵觸。
外祖母聽說這是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立即動手沏茶。身材粗壯的曹書記并不落座,站著跟媽媽說話:“裘芫瑛,目前你身體怎么樣啊?”
媽媽說還在接受治療。外祖母搶話說:“打算看中醫(yī)喝湯藥呢?!?/p>
曹書記看了外祖母一眼:“您是裘芫瑛的母親?”
外祖母點點頭,扭身指著我說:“這是裘芫瑛的兒子,我家總共三口人。派出所的梅同志來家里查過戶口?!?/p>
曹書記看了看我,轉(zhuǎn)向媽媽說:“你積極治療,認真養(yǎng)病,爭取早日返回生產(chǎn)第一線。”
“生活方面有什么困難嗎?”曹書記不待媽媽回答,便做出起身要走的樣子。
媽媽說沒困難。曹書記就走了。媽媽快步追出家門。我擔心媽媽受涼,拿起她的外套急著送去。外祖母一把拉住我,不說話。
媽媽在院子里跟曹書記小聲說話,氣喘吁吁回來了。外祖母遞給媽媽一杯熱水,說身子弱別受寒涼。
我質(zhì)問外祖母:“您知道外邊冷還不讓我給媽媽送外套?”
外祖母不理我,跟媽媽走進里間屋,倆人悄聲說話,我隱約聽到那小竹籃雞蛋就是曹書記派人送來的。
晚間鉆進壁櫥睡覺,黑暗里尋思著白天的事情。方曉櫻的媽媽是日本女人,謝太太也是日本女人,怪不得我們團圓巷從前是日租界呢,留下這么多日本女人。謝先生為什么娶個日本女人呢?余大夫經(jīng)常到謝家出診,他知道謝太太是日本女人嗎?蘇娘娘為什么說余大夫跟謝太太倆人有私弊呢?這私弊就是男女混亂嗎?
我腦子里充滿問號,都快成“十萬個為什么了”。
天氣熱起來了。禮拜天上午,學校組織我們參加“愛國衛(wèi)生運動”,編成行動小組來到勸業(yè)場繁華街區(qū)。
濱江道已經(jīng)取消了綠牌電車,我們還是習慣叫它“綠牌電車道”。黎大續(xù)站在康樂食品店門前,手里舉著紙筒喇叭高聲宣傳:“愛國衛(wèi)生,人人有責,請不要隨地吐痰……”
康樂食品店斜對面是新中國文具店,很有名氣。一輛人力車快速駛來,前邊有人拉,后面有人推,刷地停在馬路邊。
前邊拉車的摘下帽子,露出光頭。后面推車的直起身來,抬起胳膊用袖口擦汗。
推車的是喜子!他貓腰卸車,使勁抱起一領(lǐng)粉尖紙。我跑過去叫住他。他起身望著我,輕輕咧了咧嘴角。我就以為這是笑容。
不等我說話,他搶先開口:“上學有什么用?我?guī)腿思腋苫疃嗪冒。憧次冶冗^去胖多了……”
“你不是拉肚子嘛,怎么跑出來幫別人干活兒啦?”
“那是八百年前的事情啦!”喜子再次咧了咧嘴角,我看到他那雙明亮的眼睛。
“我不給我爸爸打下手了,干裁縫沒什么出息!不如出來干活兒長見識?!?/p>
“你媽媽領(lǐng)你去見謝先生了嗎?”我記住了這件重要事情,就問。
他搖了搖頭:“我媽媽說時機不成熟,謝太太還在堅持治病,一直盼望自己懷孕生孩子?!?/p>
我問:“要是謝太太自己懷不上孕會怎么樣呢?”
喜子想都沒想就答道:“那就要我做謝家兒子唄!改名換姓?!?/p>
這是我意想不到的:“改名換姓……你媽媽愿意嗎?”
喜子不回答,抱起粉尖紙走進新中國文具店。兩個人往返三四趟,他們就卸空了車。喜子挺身往人力車里一躺,拉車的漢子就載著他走了。
人力車跑遠了。黎大續(xù)手持紙筒喇叭喊道:“請您不要隨地吐痰,隨地吐痰是舊社會遺留的壞習慣……”
方曉櫻不解地問道:“黎大續(xù)!我媽說過從前日租界干凈極了。你怎么知道隨地吐痰是舊社會遺留的壞習慣?”
黎大續(xù)特別興奮:“壞習慣都是舊社會遺留的!好習慣都是新社會養(yǎng)成的?!?/p>
“真是這樣嗎?”方曉櫻思索著,低聲朝我說:“黎大續(xù)說得不對!我媽媽舊社會留在中國,可是新社會卻回了日本……”
我只得安慰她說:“你媽媽新社會回了日本,這正說明是舊社會遺留的壞習慣嘛。”
方曉櫻看了看我,無奈地將目光挪向遠方,然后驚訝地叫了一聲。我跟隨她的目光望去,看見余大夫跟謝太太并肩拐進了泰隆路。泰隆路是繁華的食品街,北面街角是香港大藥房。
方曉櫻看著我,我看著方曉櫻,都不說話。黎大續(xù)跑來獻殷勤:“泰隆路上有賣糖炒栗子的,方曉櫻我去買給你吃!”
“謝謝你,我從來不吃別人的東西。”方曉櫻謝絕黎大續(xù)。黎大續(xù)笑了笑,還是跑向泰隆路了。
我又看著方曉櫻,方曉櫻也在看著我,我倆都擔心黎大續(xù)在泰隆路撞見熟人。他是個大嘴巴的小廣播。
我和方曉櫻揮動著“愛國衛(wèi)生,人人有責”的小旗子,卻喊不出聲音,好像上演一部無聲電影。
這時候,余大夫跟謝太太并肩走出泰隆路。余大夫一身藏藍色西裝,謝太太紅色上衣灰呢長裙,倆人交談著向我們走來。我和方曉櫻緊張極了,轉(zhuǎn)身撒腿就跑。
我們沿著遼寧路奔跑,然后拐進長春道,停在楊柳青年畫店門前。
“咱倆為什么逃跑呢?”方曉櫻氣喘吁吁問我。
“是啊,咱倆為什么逃跑呢?”我確實不知為什么。
“余大夫和謝太太,他們真像蘇娘娘說的那樣嗎?”方曉櫻問我。
“有私弊……?”我知道蘇娘娘是個笑面虎,挑撥了我爸我媽的關(guān)系。
方曉櫻感慨起來:“怎么咱倆在一起就沒人說三道四呢?你看做大人多煩惱啊,我真不愿意長大!”
“可是,咱倆將來總要變成大人的,那時就會招來風言風語?!?/p>
“不會的?!狈綍詸褕远ǖ卣f,“那時我肯定去日本找媽媽了?!?/p>
不知為什么我壞了情緒,把手里小旗子塞給方曉櫻,獨自跑回家去了。
外祖母摘下老花鏡看著我:“怎么啦?我看你噘著嘴能拴一頭驢啦?!?/p>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情緒低落。外祖母突然問道:“你在勸業(yè)場遇見什么人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