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從日常生活史的角度,研究了全面抗戰(zhàn)時期,日軍空襲對游客的生命、旅行、游覽造成的威脅與影響,以及特殊的旅行遭遇——“跑警報”下的生命體驗。游客在經(jīng)歷個體之痛和家國之痛后,其個人際遇成為民族命運的縮影,并進一步轉化為國家想象與認同。而在轉化過程中,風景敘事起到了重要作用。風景敘事方式是采用風景意象來喚起民族共同價值認同、用風景的差異性原則來痛斥侵略者的暴行、用風景的隱喻和比附來重塑民族性格。因而,游客的旅行和“家國想象”促進了全民族抗戰(zhàn)事業(yè)的發(fā)展。
[關鍵詞]空襲,旅行遭遇,風景敘事,“家國想象”
[中圖分類號]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7-6241(2018)02-0035-08
在全面抗戰(zhàn)時期,面對山河破碎的狀況,風景,因其蘊含著旅行者的價值觀和身份意識,提供了一個切入文化問題的途徑:文化價值、文化延續(xù)、文化的價值范疇和無價值范疇,以及文化身份形成神話的建構。風景還可以引起諸多思考:在個體被文化包容的同時,個體行動如何幫助形成文化;個人如何將自我視為某種特定文化的一部分,尤其在由農(nóng)業(yè)革命或工業(yè)革命、帝國擴張、戰(zhàn)爭或戰(zhàn)爭后果這類社會或民族創(chuàng)傷引起的動蕩時期。①“萬方多難此登臨”,旅行者在面對國家——風景建構中,建構著自身的國民身份,也建構著民族國家這一“想象共同體”。
一、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后的
西安旅游與交通狀況
旅游在歷史上一直是以個人為單位的個體消費活動,而到了近代,旅游已同社會化了的大生產(chǎn)緊密地結合起來,使旅游消費具有類似商品消費的趨勢,世界上從而開始形成一個新的行業(yè)——旅游業(yè)。旅游業(yè)是以滿足旅游者在旅游活動中的行、游、食、住、購、娛等各種需要,以提供旅游服務為主的綜合性產(chǎn)業(yè),它由有關國民經(jīng)濟以及與旅游相關的行業(yè)、部門等構成,其中包括支撐旅游業(yè)生存和發(fā)展的基本行業(yè),并涉及許多相關行業(yè)、部門、機構及公共團體。②民國時,人們一般將“建立在大眾旅游基礎上的旅行事業(yè)的建設分為布置、宣傳、接遇三部分”。③
1935年隴海線潼西段正式運營,年旅客發(fā)送量為189.5萬人;次年,西寶段投入運營,旅客發(fā)送量激增為278.6萬人。④隨著國民政府“開發(fā)西北”的號召,前往西北考察的人員也與日俱增,其著述多達85種。⑤據(jù)筆者的考查,其中涵蓋陜西的游記多達50種以上,而散見于報刊的游記多達200篇以上。由此可見,隴海鐵路在刺激陜西經(jīng)濟發(fā)展的同時,也促進了陜西旅游業(yè)的發(fā)展。⑥
隨著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隴海鐵路東段為日本帝國主義所占據(jù)(西段于1937年3月1日通至寶雞),公路成為陜西的主要交通運輸手段。西蘭(西安—蘭州)公路,川陜(寶雞—成都)公路是西北的兩條主要交通干線。因此,西北和西南的陸路旅行設施均得到發(fā)展??箲?zhàn)時期,在沒有全國性旅游機構的情況下,陜西乃至西北的旅游事業(yè)幾乎全賴中國旅行社籌劃組織和支撐。中旅駐秦辦事處及它下轄的西安、蘭州、哈密三個分支社,以及招待所和帶有招待所性質的單位,最多時共有18個之多,它們共同組成了中旅在西北和西南的旅游服務網(wǎng)絡。
內(nèi)遷人員的旅行、物資運輸、前往戰(zhàn)地的考察與慰問,使得西安作為西北交通樞紐的地位更加突出,旅行人數(shù)和旅館數(shù)目也大為增加,至1947年,西安的旅館數(shù)居全國第三位,僅次于上海和北京,共150家,房間數(shù)位居第六,共2858間??梢娍箲?zhàn)時整個西安旅館業(yè)發(fā)展的規(guī)模與狀況,以及人員往來的情況是非常繁盛的。①
正是在人員頻繁往來的情況下,旅行者留下大量的紀錄與游記。據(jù)筆者統(tǒng)計,有近二十種。②其中,部分旅行者遭遇并見證了日軍飛機對城市和平民的轟炸,并在旅行記錄中予以記載和傳播,而其記錄中所承載的“家國”意象與生命體驗成為文化記憶的一部分,在今天看來,這些記載彌足珍貴。
因此,圍繞轟炸下的“行”、特殊的旅行遭遇——“跑警報”“住”“景觀”,從日常生活的角度,③討論轟炸對旅行生活的影響,并進一步討論這種“反日?!雹艿穆眯袑β眯姓咝膽B(tài)的影響及由此產(chǎn)生的“家國想象”,從生活史的角度,來研究特殊情況下的旅行體驗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
旅行是旅行者作為主體自發(fā)的、前往一定旅游目的地及景區(qū)、有計劃的休閑與旅行活動,并伴隨旅游產(chǎn)品的購買等行為,產(chǎn)生審美與休閑精神的活動。而逃亡是主體在外敵入侵的情況下的被動行為,一般不會前往景區(qū)進行游覽觀光,更很少有伴隨的旅游產(chǎn)品的購買等行為。本文所采用的史料均為抗戰(zhàn)時期游覽及考察的記述,都是旅行主體(游客)的主動行為,并非從敵占區(qū)到后方被迫遷徙所作的逃亡記錄。
二、轟炸威脅下的特殊旅行遭遇
——“跑警報”、參觀、住防空洞
“西北、西南與華北,華中的交通聯(lián)系,皆以西京作為總匯,商品資源運出或輸入,亦莫不以西京為其運轉樞紐,是以商貿(mào)接踵,貿(mào)易繁盛,成為今日西北第一個大都市。西安的交通地理位置導致其作為重要的轟炸目標?!雹贀?jù)檔案資料統(tǒng)計,日軍共計轟炸西安約145次,出動飛機560余架次,投彈1000余枚,傷亡1萬余人,毀房4.3萬余間。②在轟炸中游客不僅旅行計劃被打斷,所看到的景觀被損壞,而且要應對轟炸進行防空,俗稱“跑警報”,因此,“跑警報”成為抗戰(zhàn)時期的一種特殊的旅行體驗。
(一)“跑警報”中的遭遇與體驗
1937年10月10日,西安遭日機空襲后,開始構筑防空避難室、防空壕以及防空地下室。1938年11月,西安構筑地下室20處,窯洞300多處,可容納城內(nèi)少數(shù)居民防空避難之用。除省政府少數(shù)廳、處建有防空洞、壕外,為居民避難用的防空洞、壕很少。由于日機空襲不斷增多,居民生命財產(chǎn)損失日益嚴重。
由于初期防護措施不足,居民因為城內(nèi)自建防空洞過于簡陋,容易被日機炸毀,所以許多居民選擇到城外的田野或防空壕躲避。1939年4月9日,林煥平從重慶來到西安,記錄了西安市居民無處藏身的窘?jīng)r?!坝卸幈茈y室(即防空洞)被慘無人道的敵機故意炸毀了,里面的市民,全被犧牲了。故現(xiàn)在市民多不敢入避難室,天一亮,不管有沒有警報,都攜男帶女,到郊外的田野上躲飛機去了。”③1939年是抗戰(zhàn)以來西安遭受日機轟炸,造成人員傷亡和財產(chǎn)損失最慘重的一年。敵機出動446架,44次轟炸西安。投彈1382枚,人員傷亡2346名,炸毀房屋3181間。④“最嚴重的一次空襲是一九三九年的三月七日——炮擊潼關的周年紀念日,那天一共發(fā)了四次警報,前三次警報都沒有飛機來。最后一次是下午四點半,那時到城外躲警報的人都已經(jīng)回來了,因為前三次都沒有飛機來,所以第四次警報時,出去躲的人少,而飛機卻來了二十一架,在城中各處投彈,死傷了一千多人,這是西安空襲損失最大的一次。不幸那時我正在城里,而且我的周圍落了七個重磅炸彈。”⑤endprint
“跑警報”時有發(fā)生擁擠和踩踏事件。“有許多跑警報的人想往汽車上爬,汽車上的人用皮帶向爬上去的人亂打,有的甚至被打得鮮血直流。這樣,群眾的激怒更增加起來。司機座位的玻璃被搗破了,司機被群眾飽以老拳,汽車被停止在城門口的人群中。緊急警報尖銳的叫起來了,前面的人跑得更快,后面的人擠得更緊。我剛剛擠到城門口,因為在我前面的幾個人被擠倒在地上,后面的人又加緊擠上來,于是我也被擠倒了,許多人從我身上踏過,我感到疼痛,但神志很清楚,覺得這一回兒是糟了,會被人們踏成肉餅,不得不鼓起全身的勇氣,從他們的腳下奮力爬起來,幸而得到了一位警察的幫助,我居然爬了起來,而且逃到了城外,躲在一個空曠的菜園子里休息?!雹藓髞?,為了方便群眾疏散,當局在城墻開挖便門,以避免擁擠和踩踏事件的發(fā)生。
在城外的躲避空襲的群眾也深受其苦?!俺扇航Y隊的市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衣服襤褸破碎的也有,衣冠華貴摩登的也有,或坐著,或躺在綠油油的麥野上,有的翻來覆去在泥土上打鼾聲,簡直像泥人了。他們早上六七點鐘出來,下午五點以后才回去,中午是餓著肚子,不吃東西了?!雹邽榱烁淖冞@種情況,自1939年10月5日起,由各聯(lián)保出民工,在城郊四周挖掘防空壕,深1.7米,10月15日竣工,能藏約15萬人。
為了進一步保障西安市民生命安全,1940年12月22日,西安防空部隊決定構筑城墻底下防空工程,環(huán)城墻一周,共構筑625個洞口,洞高1.5米至1.8米,洞寬1米至3米,總長51003米,其中第42號洞,長8.5米,寬3.1米,高1.5米,可容納100多人,這項工程歷時一年有余。據(jù)民國31年(1942年)11月21日《西京日報》刊登的“西安避難設備種類及容量統(tǒng)計資料”,全市防空洞、壕能藏27萬多人。⑧這些沿城墻挖掘的防空措施,以及這種防空措施的優(yōu)點也被游客記錄下來:
西安市民于發(fā)警報時,除自動疏散鄉(xiāng)間外,多至城墻根防空洞躲避,東西南北四城各就其近處入洞,西安土質富有粘性,雖不如渝市石層之堅固,但抵抗力亦強,且城墻為一線形,尤不易擊中,故西安轟炸時,死傷甚少。①
旅館為了保障旅客安全,也采取挖防空壕的措施應對轟炸,西京招待所就挖有防空壕。因此,旅客除了出城躲避或鉆防空洞外,也可以躲避在旅店自設的防空壕?!盎仡^我看到一個茶房,他告訴我樓房旁邊有自己的防空壕,我進去了,只有寥寥六七人呆站在里面?!雹?/p>
(二)對景觀的防空保護與受損害的景觀
為應對轟炸,碑林管理部門或轉移文物,或采取保護措施,用泥對一些重要的碑刻進行“磚泥封固”,防止轟炸對碑刻表面造成傷害。因此,造成了“沒字碑”的現(xiàn)象?!懊駠?6年,由國府撥款五萬元施工整理,派員監(jiān)護,現(xiàn)有廟宇式巨室四進,將隋唐遺留諸碑,分室陳列,惜因避免轟炸,已將此類名碑,各用磚泥封固,其露出者,非贗品,即歷經(jīng)嵌刻,真跡全失之品,殊無足觀。碑林附近,多售碑帖商店,但真品亦稀,且因碑經(jīng)封固,索價特昂?!雹蹚闹锌梢姡捎凇按u泥封固”無法拓印,造成碑林特有旅游商品拓片的緊俏,價格上漲。
轟炸不僅給街市帶來影響,也使景觀建筑受損。大雁塔因駐軍無法參觀,城內(nèi)的清真寺也遭受到轟炸?!笆辉氯眨?。上午偕偉俠至西大街化覺巷游清真寺,為玄宗時建,碧瓦雕磚,氣象瑰偉,即門首之照壁,亦鏤刻極精。入門有長甬道,道旁白石欄桿,整齊精潔,惜有一處曾中一彈,現(xiàn)巨坑猶存,石欄則散臥坑旁,狀如傷兵?!雹苋哲娹Z炸對西安市內(nèi)景觀的破壞也反映在游客的記錄中?!笆铝?,星期六,晴。早七時半,又發(fā)警報,敵機四架,侵入西安郊外,在鄉(xiāng)間投彈后逸去。下午無警報,余以獨居無聊,乃步至蓮湖公園游覽。公園在城西北隅大蓮花池街,原為明季秦藩王妃放生池,引通濟渠水注之,中植蓮花甚茂,嗣以年久失修,渠塞水涸。清康熙七年,巡撫賈漢復濬渠池,植以蓮花,遂名蓮花池,池旁有蓮花庵,元慶寺,蓮花寺,為清雍正元年重修,民元辟園之東北部為體育場,為群眾集會之所,旋廢,民十重加修葺,漸復舊觀。馮玉祥督陜時,毀寺改為公園,二十年又加整頓,引水植木,積土為邱,更名為蓮湖公園,茅亭水榭,頗饒花木之勝,每夕陽西下時,游人甚眾,但抗戰(zhàn)后,情景稍衰,園內(nèi)建筑,嘗遭敵機掃射,墻壁上彈痕累累焉。西安城內(nèi),尚有一建國公園,鑿池筑榭,略具規(guī)模,另有一革命公園,占地甚廣,然除陣亡將士墓及紀念碑外,荒蕪不堪?!雹?/p>
(三)防空與防空洞中的生活
日軍轟炸對旅行生活也造成極大的影響,商鋪白天不敢開門營業(yè)?!奥飞隙家姴坏揭粋€人影,店門上一律貼著,‘下午五時開市或‘下午五時照常營業(yè)等字條。沿馬路隨處看到塌倒了的、焚毀了的店鋪,有些已經(jīng)挖掘了的,有些還沒有挖掘,一片瓦礫頹垣,堆在那里。那種蕭條悲慘的景象,森森然使自己寒心?!雹?/p>
因此,在防空期間,對旅客造成了生活上的不便。如,旅客要求服務員替自己購買食物遭到拒絕:“‘那么,你給我到外頭買些點心回來吧。我這么樣對他說。他也決然地回答我道:‘那也沒有呀,先生!人都往城外躲飛機去了,商店都不開門哪!這時我才明白為什么來時所見一切店戶,都是關閉著門了。我穿好衣服,走下樓去,往門外走去。我未到西安之前,已微聞西安馬路上有許多防空壕,有些可通出城外的。我的下意識,是上馬路找防空壕去。剛跨出門,被警察厲聲喝?。骸粶首撸⊥锷先?!后來我才知道西安一拉出第一次警報,馬路上就絕對禁止通行?!雹?/p>
1938年3月1日,端木蕻良、蕭紅和聶紺弩隨丁玲組織的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來西安演出,在排練過程中,3月13日和14日,日寇飛機侵襲了西安,并在14日的西安西郊投彈。當時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居住在城北梁府街一帶,西安梁府街一帶民眾“跑警報”的方向是北城墻,北城墻上挖有洞,可以防空襲。有地下防空洞的,就下地下防空洞。塞克回憶:“空襲警報來了就下防空洞,解除警報就出來還排戲,演員拿著劇本下防空洞里背臺詞。”⑧
而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更是受到威脅。1938年11月23日,日機20架次轟炸西安城關,時恰值穆斯林開齋節(jié)日?!稗Z然一聲,屋瓦紛飛,梁棟傾圮,血肉模糊,呻吟哀楚,而我若干忠實穆民遂作敵機炸彈下之犧牲者矣。經(jīng)調(diào)查,傷亡百余人,尤以化覺寺寄居之義民為最,千里流亡,遽遭厄運,慘死他鄉(xiāng),明月秋風,誰人憑吊,矣可哀已?!雹賓ndprint
從以上材料來看,日軍的空襲不僅給西安市民造成重大的人身和財產(chǎn)損失,也對西安的旅游業(yè)造成巨大影響。
三、空襲下的旅行心態(tài)與“家國”體驗
“地方感所體現(xiàn)的是人在情感上與地方之間的一種深切的連結。”②在民族危亡的特殊時期,日軍的入侵喚起了民眾對家園風景的普遍關注,一旦風景自身穩(wěn)定的“地方感”被威脅或被打破,民眾就會產(chǎn)生持續(xù)的心理焦慮和明顯的排外情緒。而想重新獲得一種穩(wěn)定的“地方感”,必然要在“風景”敘事上加以改變,從而重新獲得一種心理上的安全感?!霸趶娀蚪嬓聡宓倪^程中,激發(fā)熱情的愛鄉(xiāng)愛國‘地方感正是建構國族認同的最有效途徑之一?!雹邸拔覀兘?jīng)歷了眾多‘創(chuàng)傷性歷史事件,彌補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匱乏(保國保種)已是當務之急,我們需要一個共同認可之物,來治療創(chuàng)傷,來投射欲望,彌補匱乏?!雹芏@種“共同認可之物”,就是國家。
日軍的轟炸,首先讓旅行者感受到是對中國國土的侵略。胡安·諾格指出:無論哪種國族主義都是一種疆域意識形態(tài),要求明確的疆界以相互區(qū)別,從而使民族疆域觀念成為國族認同的根基。在近代世界歷史上,民族國家“更是一塊封閉的和劃定的領土”?!皣抑鳈嗷旧鲜且灶I土來定義的?!雹菀虼?,日軍空襲使旅行者直觀感受到的是國家主權的被侵害,而這種侵害直接引起的是憤怒、痛苦,對于作為個體的現(xiàn)代國民來說,國家利益受損,則必然引起反抗的沖動與抗爭意識。
一般而言,旅行者的心理體驗軌跡為:個體之痛、家國之痛、國家想象與認同。國族自我意識的產(chǎn)生及凝聚力的形成,建立在對“他者”想象的基礎上,日寇的轟炸直接造成了“自我”的痛苦,轟炸“是他殘殺了我們的同胞,但這個血的教訓只有加深了我們的仇恨”,⑥在“自我”與“他者”的對立中,為中華民族的存在與同質性提供了最好的說明與注腳。因此,由于在旅行中遭受空襲,進一步加深了游客對國家風景體認和認同,激發(fā)了人民抗戰(zhàn)建國的熱情和民族抗爭精神。
(一)死亡的恐懼與對日軍暴行的仇恨
日軍的空襲轟炸對群眾形成了死亡的威脅,而躲在防空洞中,這種隨時被炸彈擊中的危險更加深了死亡的恐懼,而在空襲之后,看到“血的教訓只有加深了我們的仇恨”,加強了“我們的抗戰(zhàn)決心”。
敵機成隊的闖入市空,沉重而響亮的馬達聲震動了每一個人的耳鼓,都緊握著拳頭,閉起眼睛,忍耐著炸彈的來臨,炸彈聲一聲緊一陣,人底呼吸也隨著急促起來,高射炮和機槍的射擊附和著炸彈的聲響,把每個人的生命都仿佛系在萬丈崖頭的細線上,一經(jīng)微風拂過,馬上便會粉身的危險,每一個炸彈爆發(fā)了以后,“?。〔辉谘矍啊?,又似乎覺得自己底生命可以保留下來,但接著第二顆炸彈的爆炸聲又打斷了人們的幻想?!Z炸任憑他怎樣的殘酷,轟炸雖然是他殘殺了我們的同胞,但這個血的教訓只有加深了我們的仇恨,我們?nèi)ジ兄x他堅強我們的抗戰(zhàn)決心,同胞?。〉复虻綎|京去,以雪這不共戴天的仇恨。⑦
旁邊的樹枝斷的斷了,折的折了,電線斷了沒有一根整的了,被炸的家屬和受傷的同胞都在大街慘哭,有的已經(jīng)倒在血泊中,有的還沒有斷呼吸的呻吟著……一跨進寺門就見男女老友都在驚慌、痛恨地號哭中,有的是被鮮紅的熱血和夾雜的灰塵沾滿了他的周身,慘呀!日本帝國主義,法西斯蒂你……我這樣自發(fā)地發(fā)出了痛恨的怨言,……被一顆重量的爆炸彈震塌了一個長方形的窯洞,里面所有的人無一幸免,后來啟窯洞的時候已抬出了60多個男女尸體。⑧
種種慘狀加深了民眾與游客對日本帝國主義和“法西斯蒂”的仇恨。
(二)“凝視”自己——國破山河在的個人身世沉浮與感嘆
個體際遇是個體在歷史發(fā)展與環(huán)境變化中,因時空交錯作用產(chǎn)生的一種生命認識,這種認識在國家與民族命運變化中加深了對自我的國民身份的認同。在旅行中,游客凝視自己,也折射出“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個體的際遇也就有了“尋找民族自強與發(fā)展”的歷史意境。1940年,喻血輪①赴陜、豫公干,恰逢其五十歲生日,因而倍加感慨:
今老矣!百事無成,際此風雪滿天,復羈遲異地,中原未復,有家難歸,緬念及此,不覺百感交集。
奉檄倉皇忽入川,巴山來去北泉邊,
云橫鐵馬星辰動,月照塵沙骨血鮮。
離亂早乖黃鵠志,憂傷賴有細君憐。
荒村一住經(jīng)三載,回首家園意惘然。
撲面寒風凜冽天,雪花飛舞馬蹄前。
才從棧道穿秦嶺,又逐征車到洛川。
半世漫游真厭倦,滿腔心愿化云煙。
黃巾掃蕩知何日?得賦歸歟樂似仙。②
旅行的時空變化,加劇了個人的不安定感。在喻血輪對自身感慨的同時,其個人的際遇就自動放大為民族的命運的挫折。
(三)民族危亡下的風景敘事
段義孚認為,風景以及環(huán)境“不僅僅是人的物質來源或者要適應的自然力量,也是安全和樂的源泉、寄予深厚情感和愛的所在,甚至也是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的重要淵源”。③原有空間被入侵者打破,是構建新的敘事空間的邏輯基礎。一般而言,國族主義運動所采取的“自然國族化”(nationalization of nature)的敘事策略,在這種模式下“國族將其歷史、神話、記憶與‘國族特質投射于一塊地理空間或特殊地景之上,從而將國族共同體與其特定疆域聯(lián)系在一起,使后者轉化為國族的‘家國。這種使國族疆域‘熟悉化(familiarized)的方式,所強調(diào)的面向,乃是國族歷史與文化對土地空間的形塑與印刻(imprint)”。④
簡要歸納來說,這種風景敘事發(fā)揮文化認同的手法主要有三種。⑤
其一是用風景意象喚起民族共同價值認同。
“盡千辛萬苦,創(chuàng)造下這中華民族的錦繡山河,而今敵騎蹂躪華北,踐踏中原,馳驅華南,連這黃帝墳陵所在的圣地,也已受到敵人炸彈的洗禮(按本年1月,曾有敵機轟炸過斯處,至發(fā)警報,則常有之)。進攻的威脅;現(xiàn)在的國人,追溯古史,靜瞻現(xiàn)狀,當是何等惶悚??! 游陵后稍憩,繼續(xù)進發(fā),傍晚抵洛川。城與中部相若,被敵機轟炸之慘跡,歷歷在目。這里本來是后方的僻地;而敵機轟炸,也如其他大都市一樣,敵人濫炸平民的喪心病狂,于此可見一斑。這情景使我想了去年5月末6月初敵機狂炸廣州的悲慘!這是兇殘的敵人給我們受的罪?。∥倚念^給憤恨刺激得隱隱作痛。”⑥這里,作者用“錦繡河山”“黃帝陵圣地”來喚起讀者對國家的熱愛和對日軍空襲的憤怒。endprint
其二是用風景的差異性原則來痛斥侵略者的暴行,喚起國民的同仇敵愾。
郁達夫在《感傷的行旅》中寫道:“江南的風景,處處可愛,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⑦作者通過景物昨是今非的鮮明對比以及對被破壞的風景進行穿越千年的追思,以此來鼓舞國民團結一致共建理想中的國家。
作為旅行的交通工具,火車因隨著國土喪失而淪落到敵手,作者用中國鐵路的淪陷來展示國土的淪陷,又用“再坐著祖國的火車”形容自己回到祖國的懷抱之中,普通的鐵路有了國家領土與版圖的象征意義。游客林煥平在《再坐著祖國的火車》一詩中表達了這樣的心情:
再坐著祖國的火車/我的心有如/車頭機器的轟動!/從香港,我沒有坐/廣九,粵漢/平漢車,過潼關/卻經(jīng)重慶,成都/過漢中,到寶雞/東入西安!/車站旁,暗淡的燈光照著/如山的枕木/如丘的鐵軌/無數(shù)車箱有如/巨獸躺在路軌上/它們標明著/平漢,平綏,粵漢,津浦/北寧,同蒲,滬杭甬/這一些我國的命脈/現(xiàn)正蠕動著惡毒的/獸騎,像爬蟲!/車在轟隆,人在鉆擁/深夜的寒風激蕩起/乘客的憤恨/——乘客中有不少的/抗日英雄!——/臉部緊張的表情/宣示了他們的心誓/把失去的鐵路干線/重豎起青天白日滿地紅。①
作者坐著“祖國的火車”心情激動的像“車頭機器的轟動”,經(jīng)“經(jīng)重慶、成都、過漢中、到寶雞,東入西安”,這一串的地名是中國內(nèi)地的版圖,暗示游客重新回到祖國的懷抱。而國土喪失的“平漢,平綏,粵漢,津浦,北寧,同蒲,滬杭甬,這一些我國的命脈,現(xiàn)正蠕動著惡毒的獸騎,像爬蟲”,日軍的火車被貶稱為“獸騎,爬蟲”?!败囋谵Z隆,人在鉆擁,深夜的寒風激蕩起乘客的憤恨——乘客中有不少的抗日英雄!——臉部緊張的表情宣示了他們的心誓”,機車的轟隆象征著中華民族的抗戰(zhàn)大業(yè),而鐵路的收復也意味著國土的收復。因此,這種差異化、對比的敘事喚起的是同仇敵愾的氣勢,激勵著更多的群眾投入到抗戰(zhàn)的事業(yè)中去。
其三是用風景的隱喻和比附重塑民族性格。
長城內(nèi)外、白山黑水,這些風景不僅是國家的地理疆界,同時也見證著民族的歷史、現(xiàn)在和將來,優(yōu)美的風景成為民族美德和優(yōu)秀價值觀的體現(xiàn)。這類作品如茅盾的《白楊禮贊》和《風景談》等等。易君左認為“我們現(xiàn)代需要的國民精神、是熱烈的情緒、興奮的心理、和剛毅的意志”?!皬凝垷簟ⅹ{子、蚌殼精等涌現(xiàn)出的社會意識、無疑是民族的象征、無疑是國民精神的凝聚”,“以不怕死精神破國難”。②
作為為抗戰(zhàn)前線的潼關,“象征了中華民族雄偉的氣魄”。蔣經(jīng)國在其游記《西北西南》中記載,因日寇占據(jù)潼關對岸的風陵渡,“不斷的總從對岸用大炮來轟擊,從上空用飛機來狂炸,其情形之兇,像是非把整個潼關生吞活剝地吃了不可”?!八麄兠坑诳裾鸵u之后,總要硬著頭皮來偷渡,結果除向黃河怒流白送上幾只橡皮船之外,試看那‘高聳云霄、‘雄視山河的潼關,唐建五層高樓,不是始終在那里安然無恙‘遠邁千古地使他們可望而不可即么?”所以,蔣經(jīng)國贊嘆道:“我看過中國許多的城市,從沒有看到像潼關一樣的雄壯,前面是黃河,后面是高山,它真是象征了中華民族雄偉的氣魄?!雹?/p>
在戰(zhàn)爭背景下,滿目瘡痍、傷痕累累的“風景”被賦予了民族之根本的特殊含義,承載著旅行者對尋找民族出路的各種想象。
(四)旅游與建國
在“河山破碎”的民族危亡之際,旅游更加激發(fā)了游客對國家的熱愛。民國時期以提攜交通、提倡旅行為宗旨的《旅行雜志》刊登過這樣一段文字:考所以我們的見解,是要把國內(nèi)名勝奧區(qū),盡量闡揚其幽秘,考證其古跡,詳計其道里,研求其民情,務使讀者對于每一個地方,有深切之認識,油然而激發(fā)愛國之觀念。故就表面看來,河山破碎何處游觀,然而旅行雜志所貢獻于讀者的,是希望每個人于披讀之余,注意到地理和人文所表現(xiàn)的事實,激發(fā)愛國之心情。④作者總結了“河山破碎”之際旅行的意義,由認識國家到熱愛國家,這些都是在旅行中完成的。此外,一名叫黃伯樵的作者在《導游與愛國》力倡“使旅行者愈眾,矜假而認識國家,愛護國家者愈眾,而后國之‘基礎賴以立,國之事業(yè)賴以振”。⑤發(fā)表于《旅行雜志》中的另一篇名為《游覽建國》的文章,則進一步指出了旅行之于國家的意義:
夫以吾國幅員之大,山川之富,世無與比,然舍東南數(shù)省外,大都地棄而不辟,貨棄而不采,此國人只知閉門讀書之大誤也。總理遺教,首重建設,然不遍歷各方,不知土地之肥脊,形勢之險易,事業(yè)之宜與不宜;必也親臨游覽,而后知有所輕重,有所取舍,有所先后,此實建國之一大助也。⑥
旅人在旅行過程中,通過他者的折射、對照與反思自我,眼中望去的世界反射了自身的希望與力量匱乏。旅行離開家園,身體的移動意味著跨越文化疆域,“人到了異地,會因為外在的景觀而形成時空上文化差異的感受,對于異地、異國情調(diào)與當?shù)氐娘L土認清,產(chǎn)生吸收或自我改造的過程”。①旅行者面對殘破的國家山河,產(chǎn)生了強烈的民族認同與自我期許,進而將這種情感轉化為“抗戰(zhàn)建國”的熱情和動力,完成了從旅行到建國的自我轉化。而“正是這種富于流動性的空間(感)為個體或民族提供了與異質文化面對面的可能,進而塑造了現(xiàn)代人新的身份意識”。②
日軍空襲對隴海鐵路及西安市造成了嚴重的破壞,也對游客的生命、旅行、游覽都造成了威脅與影響,西安市當局也采取了多種防空措施,來保障民眾的安全。但這種空襲并未使中國民眾屈服,反而在飽覽山河的同時,進一步加深了對國家與民族文化的感情與體認,促進了全民族的抗戰(zhàn)事業(yè)。
國家疆域內(nèi)進行的旅行成為近代中國的一個時代命題,而抗戰(zhàn)時期的旅游者在陜西這片土地上進一步創(chuàng)造著國家與民族文化的記憶。正如中旅總社社長潘恩霖在1943年出版的《西北行》中所總結的:“蓋在今日而言旅行,如僅以遨游攬勝為事,已非社會所許可,必如顧亭林所言:有體國精野之心,而后可以登山臨水?!痹诳箲?zhàn)游記中,幾乎所有旅客都打上了“體國經(jīng)野之心”的烙印。③
【作者簡介】楊博,長安大學助理研究員,主要方向為區(qū)域社會史與區(qū)域文學。
【責任編輯:楊蓮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