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領(lǐng)順 張思語
(1. 揚州大學(xué) 翻譯行為研究中心,江蘇 揚州 225127;2. 揚州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江蘇 揚州 225127)
在翻譯研究漫長的時期內(nèi),東西方翻譯研究的重點都集中于翻譯的性質(zhì)、翻譯的標準和翻譯的技巧等方面,而對翻譯的主體——譯者,則缺乏系統(tǒng)的、有深度的研究(穆雷 等,2003:12;周領(lǐng)順,2014:27)。20世紀70年代之后,西方翻譯研究開始出現(xiàn)重要轉(zhuǎn)向,研究對象和研究范圍都得到了拓展。隨著20世紀七八十年代描寫翻譯學(xué)的興起和文化研究取向的盛行,譯者的主體性逐漸得到重視。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翻譯家受到了關(guān)注,而蘇籍翻譯家方重便是其中杰出的一位(周領(lǐng)順 等,2014)。
方重(1902—1991)是我國著名的文學(xué)翻譯家、外語教育家、中古英語專家和比較文學(xué)學(xué)者。他通曉希臘文、德文、法文、古英文、中古英文、古法文和俄文等語種,是20世紀翻譯領(lǐng)域和文學(xué)研究領(lǐng)域中一位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學(xué)者。方重學(xué)貫中西,深知翻譯在中西方文化交流中的重要作用。20世紀30年代后期,方重開始了長達40余載的中西方文學(xué)作品翻譯實踐之路。1977年,美國學(xué)術(shù)學(xué)會主席、喬叟研究專家羅明斯基訪問中國期間,專程拜訪了這位七旬老人,稱他“為中西文化的交流,做出了卓越的貢獻”①。
方重是我國喬叟譯介和研究領(lǐng)域的開拓者,翻譯喬叟作品歷經(jīng)30年,研究喬叟及其作品長達60年,并根據(jù)研究的新發(fā)展不斷修訂譯作。方重別開生面地采用散文翻譯,其譯文注重敘事的藝術(shù)性,但遇到抒情的短詩,則照樣以詩歌的形式對應(yīng)之。他的譯文中規(guī)中矩,行文縝密清麗,從而造就了譯本樸實平淡、自然無飾的語言風(fēng)格和清澄深遠的文學(xué)意境?!秵疼盼募酚?979年再版,深受讀者喜愛,文中的倫敦方言、雙韻體以及諷刺和幽默被處理得恰到好處,讀起來朗朗上口(汪順來,2013)。其喬叟譯文,人物語言聲吻相合,惟妙惟肖(鄭清斌,2010),很好地體現(xiàn)了原作的精神風(fēng)貌。
1944年方重在赴歐講學(xué)期間,開始向西方學(xué)術(shù)界廣泛介紹我國大詩人陶淵明的詩文。他翻譯陶淵明詩文45篇,并翻譯了一篇我國南朝梁代昭明太子蕭統(tǒng)所寫的《陶淵明傳》,后輯為一冊,冠以《陶淵明詩文選譯》(簡稱“《陶選》”)之名,分別在香港和上海出版。這部譯作以蕭統(tǒng)的《陶淵明傳》統(tǒng)領(lǐng)全書,共選詩文98篇,以《五柳先生傳》一文置于卷首,儼然是陶淵明的另一個簡要傳記,并附《歸去來辭》《閑情賦》和《桃花源記》三篇,基本概括了陶淵明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面貌。為了準確傳遞詩人的思想、情感和意志,方重的翻譯在詞匯、句式和修辭手法上對詩文作了靈活處理,向西方世界傳播了中華文化深層的精神實質(zhì)。
目前,國內(nèi)對方重的研究主要有三類。第一類,對方重譯著的研究,如王瑤《讀方重的〈陶淵明詩文選譯〉》、曹航《論方重與喬叟》、孫紅梅《論方重先生在〈陶淵明詩文選譯〉中的翻譯特點》等;第二類,對方重學(xué)術(shù)成就的述評,如李維屏、曹航《方重學(xué)術(shù)成就評述——紀念方重先生誕生110周年》、謝天振《方重與中國比較文學(xué)》、文所《方重教授和他的教學(xué)科研成果》等;第三類,對方重為人治學(xué)的追憶,如其亞《謹嚴治學(xué)一生,桃李遍布天下——記方重教授》、鄭清斌《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上外建校60周年紀念方重先生座談會紀要》等,但尚未見到譯者行為批評視域中有關(guān)翻譯家方重的討論。
周領(lǐng)順(2014:12)將翻譯研究視域分為“翻譯內(nèi)”和“翻譯外”兩個層次?!啊g內(nèi)’指的是翻譯內(nèi)部因素及其研究,主要關(guān)涉的是語碼轉(zhuǎn)換上的問題,因此也可以稱為‘語言內(nèi)’(intra-linguistic)?!g外’指的是翻譯外部因素及其研究,主要關(guān)涉的是社會上的問題,因此也可以稱為‘語言外’(extra-linguistic)。”具體而言,翻譯內(nèi)部因素涉及語言文字的轉(zhuǎn)換和意義的再現(xiàn)等翻譯本身的因素,包括微觀上的風(fēng)格、語氣、情態(tài)、詞彩、詞性、標點、句法結(jié)構(gòu)、語篇、詞匯及其聯(lián)想意義、韻律和意象等從內(nèi)容到形式的再現(xiàn),以及策略和方法、翻譯標準、翻譯單位和意群的具體運用等等,翻譯外部因素則是一些關(guān)涉翻譯活動之外的超出翻譯本身的因素,比如宏觀上有關(guān)翻譯史、翻譯性質(zhì)、翻譯標準、翻譯單位和意群的劃分、文本選擇、個人譯風(fēng)、接受人群和環(huán)境、翻譯效果、歷史和時代、審美以及個人和團體目標等因素。翻譯內(nèi)部的,指的是翻譯實踐本身的事,或者說針對的是翻譯實踐;翻譯外部的,指的是一切關(guān)涉翻譯活動的事,既關(guān)涉翻譯的外部條件,也關(guān)涉評價的角度。只有內(nèi)外考慮,才可能使翻譯批評盡可能做到全面、客觀和公正。因此,本文從翻譯內(nèi)和翻譯外兩個層次,論述譯者方重的譯內(nèi)行為和譯外行為。
方重明確提出,“搞翻譯,要有一個明確的目的——介紹世界上各國文化之精華,促進各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搞文學(xué)翻譯,說難也不難,主要應(yīng)有興趣和恒心……有興趣的,都是有希望的;而希望正是在于自己對翻譯所抱之正確目的。” (方重,1983)
早在20世紀40年代,方重便致力于陶詩英譯?!胺较壬詴氲揭烟諟Y明的詩文翻譯成英文,根據(jù)我所接觸到的材料,最直接的原因也許有兩個:一是他在英美兩國訪學(xué)期間認識了一批學(xué)者,他們對中國文化和文學(xué)確實懷有真誠的感情,并高度評價中國文學(xué)和文化在世界上的地位?!?謝天振,2005:59)他在英國劍橋大學(xué)三一學(xué)院擔(dān)任客座教授期間,有緣認識了特里威廉兄弟(E . M. Trevelyan和R. C. Trevelyan),他們都對中國的詩歌饒有興趣,其中大特里威廉還曾與亞瑟·韋利合編了漢詩英譯的小集子FromtheChinese。在那里,他還結(jié)識了著名學(xué)者迪肯森(G. L. Dickinson)。迪肯森曾親自到訪中國,且刊行了一本《中國佬書信集》(LettersfromJohnChinaman)?!霸谶@本書里,迪肯森沿用當年哥爾斯密所著的《世界公民》的題材與方法,假借一名中國知識分子的語氣,義正詞嚴地指責(zé)英國在20世紀初伙同西方其他霸權(quán)主義者入侵我國的蠻橫行徑。方先生曾指出,迪肯森的這一正義的呼聲曾‘轟動一時,扭轉(zhuǎn)了當時西方思想界的一股逆流,抬高了中國數(shù)千年固有文化的巨大形象’。”(謝天振,2005:59)
“方先生翻譯陶詩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從接觸到的英譯漢詩的材料中發(fā)現(xiàn),盡管這些漢學(xué)家、翻譯家對中國懷有非常友好的感情,但由于不同民族文化的隔閡,他們對漢詩的理解和表達存在著一些誤譯?!?謝天振,2005:59)與此同時,他們對陶淵明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認識也不夠充分。以亞瑟·韋利為例,他編選過一本《中國古詩一百七十首》(倫敦康斯特布爾出版有限公司,1918),在該書的序言里,他稱陶淵明為“中國最突出的一名隱士”,但“不是有所創(chuàng)見的一位思想家,不過由于他別有風(fēng)趣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fēng)尚,因而不失其為一個偉大的詩人”云云。這樣的評價讓方先生深感遺憾,所以他要親自翻譯,為的是不讓我國古代這樣一位偉大詩人的“高風(fēng)亮節(jié)”“被世人忽視,或甚至曲解”(方重,1984:2)。
翻譯的第一步是選材。原文的品位和價值的高下很大程度上影響著譯文的優(yōu)劣,許多翻譯家的譯作自問世以來,一直為人津津樂道,原因之一即是他們在選材上的過人之處。有人說:“通觀翻譯史”,在“選擇原書一層”上能做到像嚴復(fù)那樣“處處顧到”者“實未之見”(羅新璋,2009:150)。賀麟也評價道:“講嚴復(fù)的翻譯,最重要的就是他選擇原書的精審?!?羅新璋,2009:14)“甚至現(xiàn)在看看他的譯書書目,也可以推斷他是有計劃地介紹‘西方’救民濟世之道的種種學(xué)問的?!?陳原,1997:214)相較之下,同時期的“譯人”林紓卻因選材而引人詬病。在鄭振鐸看來,林琴南一生雖先后翻譯外國小說多達一百五十六種,但其中僅有六七十種是著名的,“其他的書卻都是第二三流的作品,可以不必譯的”(楊全紅,2007:69)。既是“不必譯”,“他的一大半的寶貴的勞力是被他們(懂外語的口述者)所虛耗了”(楊全紅,2007:69)。
由此,不難看出廣大學(xué)者和譯者對選材的重視程度。在這方面,方重也不例外。翻譯哪些作品,要慎重選擇,切忌“揀到籃子里都是菜”(方重,1983)。他認為,翻譯的目的是為了促進文化交流,這體現(xiàn)在他的翻譯作品中,早年致力于喬叟的研究和翻譯,其后為教育之需編譯了一些教材,晚年出版了《陶選》和莎士比亞的《查理三世》……無不是斟酌再三的結(jié)晶。就《陶選》翻譯而言,也有方重對陶淵明心懷仰慕的因素。譯者在文化氛圍許可的情況下,會盡可能地選擇適合自己審美情趣的原作進行翻譯,譯者總傾向于根據(jù)自己的行文風(fēng)格、氣質(zhì)風(fēng)度和美學(xué)傾向來選材。正如傅雷在《翻譯漫談》中所說的,“選材就如交友,有些文章不適合我,那就沒有必要翻譯;而有些在第一眼看到時就仿佛我的老朋友?!?羅新璋,2009:692-696)傅雷所說的話,正說明譯者和作者須有相同或相似的品位和興趣,方重希望有更多的讀者能像他一樣,真正地知陶、樂陶、愛陶。
在長期的翻譯實踐中,方重先生認識到文學(xué)翻譯與文學(xué)研究的密切關(guān)系。他認為“文學(xué)翻譯應(yīng)以研究為基礎(chǔ)”(方重,1983),在動手翻譯之前,必須對作者及其作品進行深入的研究,挖掘作者的生平、時代背景、思想風(fēng)潮和當時的文學(xué)傾向,從歷史的角度在宏觀和微觀上彌補譯者與作者的時空差距。好的詩人或小說家,其修養(yǎng)一定不凡。要譯好其作品,就應(yīng)努力使自己具備詩人或小說家所具有的理想和情感。當然,修養(yǎng)也是因人而異,因時代而異的。翻譯喬叟作品時就要注意喬叟作為詩人在文學(xué)、哲學(xué)、宗教等方面的修養(yǎng),要注意14世紀英國的社會和文化背景。對詩人的性格、氣質(zhì)也要熟悉,只有這樣,才能捕捉詩的靈魂,步入詩人創(chuàng)造的意境中,用另一種文字再創(chuàng)造該意境。譯詩歌如此,譯小說也如此(方重,1983)。
以譯詩為例?!稛o咎詩三百序》寫道:“詩者,感其況而述其心,發(fā)乎情而施乎藝也?!?參見https://baike.so.com/doc/7683306-7957401.html詩歌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基本的文學(xué)形式,是一種闡述心靈的文學(xué)體裁。詩人按照一定的音節(jié)、聲調(diào)和韻律的要求,用凝練的語言、充沛的情感以及豐富的意象,高度集中地表現(xiàn)社會生活和人類精神世界(王麗媛,2014:66)?!耙粋€詩譯者的正確使命是應(yīng)該向詩人學(xué)習(xí),要虛心領(lǐng)會其理想、品格、風(fēng)貌、情操。要真正譯出一篇詩來,不能不懂得詩人的心靈修養(yǎng)……一位偉大的詩人就是一位偉大的‘詩國’的創(chuàng)造者。凡是世人推崇的這種‘創(chuàng)造者’,無不經(jīng)受過精神上和生活上的大磨煉,并有不朽的表達才能。他們所看到的天地是廣闊無垠的。他為人類開拓了豐富多彩的文藝園地,能做我們精神境界的引路人”(方重,1987:457),“譯者要做好不同民族和國家之間的文化交流事業(yè),必須先將詩人或思想家的歷史地位與生活背景搞清楚,然后認真專研其著作,才能譯出好作品”(謝天振,2005:56-60)。
方重在著手英譯陶詩之前,查閱了大量書籍,甚至收集了當時國內(nèi)外幾乎所有的英譯版本。查明建教授認為,方重的譯文之所以能夠真正抓住陶詩的靈魂,譯得境界全出,一方面與其精益求精,40年磨一劍,不斷修改,以臻完美的翻譯態(tài)度有關(guān);另一方面與其研究型翻譯理念有關(guān)。凡其所譯,必先研究,因此方重的譯本既是文學(xué)性強、與原著了無隔閡的文學(xué)譯本,也是學(xué)術(shù)研究譯本(鄭清斌,2010:151)。方重以研究為基礎(chǔ)的文學(xué)翻譯理念對后來的陶詩譯者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譚時霖的《陶淵明詩文英譯》(1992)、汪榕培和熊治祁的《陶淵明集》(2003)等,都是在反復(fù)研讀原著的基礎(chǔ)上,認真考證,潛心領(lǐng)會詩人的理想、品格、風(fēng)范和情操,悉心體驗詩人的心靈修養(yǎng),深入了解詩人的時代背景,知人論世,然后才得以在陶淵明詩文英譯的天地里馳騁的(黃中習(xí),2002)。
方重(1983)認為:“搞外國文學(xué)翻譯,還要對讀者負責(zé)……一篇譯作,不經(jīng)過反復(fù)的推敲……就不往外寄……今天譯一句,明天譯一段,邊譯邊學(xué),循序漸進,日積月累,必有好處?!?要對讀者負責(zé),首先體現(xiàn)在譯者對譯文質(zhì)量的把控上;要保證譯文的質(zhì)量,譯者應(yīng)首先不斷提高自身的翻譯能力,不可急于求成。方重以30年譯喬叟、40年譯陶詩的經(jīng)驗告誡青年譯者,譯文出版前,應(yīng)經(jīng)過仔細推敲,方可交稿。其他像魯迅、梁實秋、錢鐘書、楊憲益、傅雷等20世紀中國的翻譯大師,之所以能譯出許多后人都無法超越的優(yōu)秀譯作,成為大師,除了與他們早年在國內(nèi)接受良好的母語文化教育和熏陶及后來留洋深造,切身感受并習(xí)得異國文化與語言的緣故之外,正是他們在實踐中積淀的翻譯技巧與能力,鑄就了他們在中國翻譯史上的豐功偉績。
方重自20世紀40年代起就致力于陶淵明詩作的翻譯,他在翻譯時力圖再現(xiàn)原詩原意。就詞匯而言,他使用了多種方法再現(xiàn)原字(詞)。比如在陶淵明有關(guān)“飲酒”的詩作中,他并未拘泥于“酒”(或者暗含的酒)的字面意思,而是選擇以多種形式呈現(xiàn)原詩的精神。例如《形影神》這組詩中的“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茍辭”句。韋利(Waley,1918: 73)譯為“I beg you listen to this advice —/ When you can get wine, be sure to drink it”,汪榕培和熊治祁(2003: 79)譯為“I hope you accept what I have to say/ And drink the wine they offer while you may”他們都保留了wine一詞?!缎斡吧瘛肥钦芾硇栽姼?,是詩人針對東晉末年佛、道、玄宣揚的神不滅、求道升仙、放誕無為等觀點的駁斥。在《形贈影》中,作者借“形”之口極陳世人對死亡的恐懼:天地山川經(jīng)年不變,花草樹木兀自隨著自然繁榮凋敗。而人枉有靈性,一旦逝去便絕無可能歸來。“我”并無成仙之術(shù),有朝一日終會死去。如此這般,不如得酒便喝,無須推脫。王瑤(1956:39)認為,與wine相比,drink更側(cè)重指喝酒這一行為(the act of drinking alcoholic beverages or the act of swallowing)。方重(1984: 77)譯為“I wish you would take my words to heart,/ And drink, while offered, and say not ‘nay’”。方重譯本簡潔明了,毫不拖泥帶水?!缎斡吧瘛纷鞒扇旰?,陶淵明又寫下了《飲酒》組詩。此時政治動蕩,朝局混亂,正直的陶淵明絕不肯為社稷建功,因此這組詩雖是酒興之作,但時局之影、平生歷程、清操與卑微之分,綽然可見。在“其九”中有句:“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韋利(Waley,1918: 72)譯為“Let us drink and enjoy together the wine you have brought:/ For my course is set and cannot now be altered”,汪榕培和熊治祁(2003: 117)譯為“Let’s forget about it and have a drink,/ But I will never change my mind, I think”,而方重(1984: 103)則譯為“Let us now raise our cups and rejoice;/ Never shall my life’s course be altered”,“其九”寫的正是有田父勸說改道,陶淵明堅定信念,再次表明自己隱耕山野的志向。末尾兩句“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是詩人借舉杯歡飲勸誡友人切勿再提勸仕一事的事。既是舉杯歡飲,raise the cups顯然比drink和have a drink更加具體、形象,雙方也因著舉杯會意了并未宣之于口的“切莫再提”。相較另外兩個譯本,方重譯本更簡潔、穩(wěn)重,也更加準確,求取了原文的真意,還原了真實的語境。
這種翻譯方法還體現(xiàn)在疊詞的翻譯上,如陶詩中頻繁出現(xiàn)的“依依”一詞。方重把“依依在耦耕”譯為“So tenderly my heart Clings still to the soil”(方重,1984: 7)、把“依依墟里煙”譯為“Where chimney smokes seem to waft in mid-air”(方重,1984: 41)、把“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譯為“Are you straining your voice for the distant blue?/ Yet back and forth, how unwilling to depart!”(方重,1984: 87)等,他根據(jù)不同語境,靈活調(diào)整譯文。譯者用了三個不同的動詞描寫依依不舍,不肯散開,不愿離去的情景,就像一位高明的醫(yī)生,看了三個癥狀相同的病人,卻診斷出了不同的病情,并且對癥下藥,開出了不同的藥方一樣(許淵沖,1981)。
王佐良(1989:18-19)說:“翻譯者必須是一個真正意義的文化人,譯者一方面要深入了解外國文化,另一方面譯者還得深入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不僅如此,他還要不斷地把兩種文化加以比較。他在尋找與原文相當?shù)膶Φ仍~的過程中,就要做一番比較,因為真正的對等應(yīng)該是在各自文化里的含義、作用、范圍、情感色彩、影響等等都相當。”在翻譯陶詩的過程中,其獨特風(fēng)格和深厚文化內(nèi)涵的再現(xiàn)同樣重要。例如:虛舟:the barge of Time、星紀:(the stars are heading for)、神淵(the magic face of waters)、曲肱(pillowed on the benched arm)、華嵩:the sacred mountains。
這些詞來自陶淵明所作《五月旦作和戴主簿》一詩。其中,“虛舟”出自《莊子》“列御寇”篇:“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田晉芳,2010:74),形容一種大智若愚、放任自流的人生態(tài)度,陶淵明借此嘲諷自己,竟在官場虛度了數(shù)年。方譯以“時間之舟”(the barge of Time)替換“虛舟”,并將詩句轉(zhuǎn)譯為松弛的船槳徒勞無功的揮舞,漫無目的地漂流在洪流之中。盡管譯文摒棄了原文的表象,卻更加形象而富有象征意義;“星紀”原為古代天文學(xué)、星相學(xué)的專門名詞,有的注釋者就據(jù)此考定了此詩的寫作年代(田晉芳,2010:74)。方譯省略了相關(guān)考證,將其譯為the stars(are heading for),即“星辰所指方向”,簡明通俗,巧妙契合了星辰運轉(zhuǎn)與歲月流逝的關(guān)聯(lián),求得了與原文原意相當?shù)墓δ?。“神淵”的翻譯也如此?!吧駵Y”歷來飽受爭議,它是否指代祭祀所用的水淵?有人干脆采用異文“神萍”,主張“萍”是“屏”的同音通借,指古代傳說中的雨師屏翳(田晉芳,2010:7)。方譯避開了這個困境,將“神淵”譯為“the magic face of waters”。方重的務(wù)實性處理,還體現(xiàn)在他把八首出現(xiàn)官職名稱的詩都代之以詩文的主題,從而放棄了原文的形式:
和郭主簿(Life’s Simple Diet)、和胡西曹示顧賊草(Soul’s Desolation)、五月旦作和戴主簿(On the First Day of the Fifth Month)、和劉柴桑(My Cot in the West)、酬劉柴桑(Autumn Again)、贈羊長史(A Message)、酬丁柴桑(A Friend, a Friend)!
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A Complaint
“曲肱”出自《論語》“述兒”篇:“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在其中矣?!?田晉芳,2010:7)它形象地表現(xiàn)出安貧樂道、守節(jié)固窮的精神,方譯此處采取了直譯,是求真性處理。而“華嵩”在漢語中自有崇高神圣之意,方重將其意譯為“圣山”(the sacred mountains),說明他是為了更好地務(wù)實于讀者而把它作為可讀性較高的文學(xué)語言來對待的。
總之,方重對于文化負載詞的翻譯,采用的方法靈活多樣,有的避開表面形象而求取真意;有的避開原文難以求真的歷史信息而求取功能的相當;有的為突出可讀性而作為文學(xué)語言對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在句法層面,方重主要使用了調(diào)整譯文詞序、在譯文中增加主語及修辭再現(xiàn)等技巧。以《歸園田居》(五首)為例。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當為辭去彭澤縣令歸田次年所作(王瑤,1956:27),第一首描寫他的歸耕之樂,第二首寫他的交往純樸,第三首寫耕種的實感,第四首寫探訪遺跡,第五首寫耕余之歡?!稓w園田居》(其一)共20句,可以分為三個層次,前八句陳述詩人因鄙夷仕途而歸田,中八句描寫平和靜穆的田園風(fēng)光,后四句抒發(fā)詩人的恬淡心境和愉悅心情。(汪榕培,1998)比如“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句,韋利(Waley,1918: 77)譯為“When I was young, I was out of tune with the herd:/ My only love was for the hills and mountains”,汪榕培和熊治祁(2003: 53)譯為“I’ve loathed the madding crowd since I was a boy/ While hills and mountains have filled me with joy”,但方重(1984: 51)則譯成“For my youth I have loved the hills and mountains,/ Never was my nature suited for the world of men”。在形式上,上述三種譯本都添加了主語“I”,這是譯者考慮到英語語法和中英不同思維模式所做出的合理選擇,以便讀者更好地理解作品。但方譯中的詞序也發(fā)生了變化,將其譯成了“少本愛丘山,性無適俗韻”。
內(nèi)容上,前兩句“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看似平實,實則難譯?!绊崱钡脑馐恰昂椭C的聲音”,也可以泛指“聲響”和“聲音相應(yīng)和”,在特指的時候可以代表“氣韻”或“神韻”,進而表示“情趣”“氣質(zhì)”和“性情”。本句中“韻”即“氣韻風(fēng)度”(王瑤,1956:27)之意。再如“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句,韋利(Waley, 1918: 77)譯為“I had rescued from wildness a patch of the Southern Moor/ And, still rustic, I returned to field and garden”,汪榕培和熊治祁(2003: 53)譯為“So I reclaim the land in southern fields/ To suit my bent for reaping farmland yields”,而方重(1984: 51)譯的是“Back to my land I cling to solitude,/ To till the soil in the open south country”。此句表現(xiàn)的是詩人自知不懂技巧,不若到南面的田野去開荒而返歸田園之意。詩人陶醉于躬耕之樂,與生活和自然融為一體,不同于西方游離于生活之外的田園詩人。在形式上,方譯顛倒了兩句的次序,實則還原了原詩的邏輯,也更符合英文讀者的寫作習(xí)慣??梢?,方重的譯文是在理解原詩、忠誠于詩人的基礎(chǔ)之上,求得了譯者行為中“求真”與“務(wù)實”間的平衡的。
在篇章上,方重在充分解讀原詩的基礎(chǔ)上,對譯文進行了靈活分割。如在《五月旦作和戴主簿》中,他并未遵循中國古典詩歌單篇的通常形式,而是根據(jù)詩篇的思想將內(nèi)容分成了三小節(jié):第一節(jié)即景抒情,就五月初一早晨景色抒發(fā)感想;第二節(jié)上升到對命運和人生的感慨上;第三節(jié)(實即原詩最后一句)警句式地結(jié)束全詩,點明當下即刻的生活所能夠超越的主題。這樣調(diào)整后,意旨更加豁亮,格式也更加活潑。
翻譯家方重是學(xué)者型譯者,他的翻譯活動和學(xué)術(shù)研究是分不開的。正如王秉欽(2004:212)所說的,這類譯者“翻譯什么,研究什么;研究什么,翻譯什么”。作為學(xué)者型譯者,方重正是在充分研究陶淵明生平、思想及其作品的基礎(chǔ)上,對陶淵明的大部分詩文進行了翻譯。他并不拘泥于詩文的字面含義,重在表達原詩的內(nèi)在精神,“在翻譯方法上偏重意義,認為翻譯的目的就是讓外國人看得懂,沒必要字字對應(yīng)”(周領(lǐng)順,2014:167)。為求完整傳達原詩意境,他并未刻意追求譯文的“音韻美”,相較于亞瑟·韋利和汪榕培譯本更加準確。不可否認的是,方重遣詞用句都力圖再現(xiàn)陶淵明的“超脫”情致,保留其思想精華,這與他傳播中華文化的翻譯目的并行不悖;他作為一名譯者,既進行翻譯外的努力,也進行翻譯內(nèi)的嘗試,內(nèi)外的思想和行為一脈相承,并在具體的翻譯過程中,既“求真”于原文和作者,又盡可能“務(wù)實”于讀者和社會。方重是一位成功的翻譯家,他的翻譯思想和理性的行為,值得我們深入研究,研究成果可給后來者以有益的啟發(fā),為中華文化的國際傳播提供指導(dǎo)或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