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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詞地帶喝血”

2018-03-01 00:08張偉棟
揚子江評論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詩人詩歌語言

張偉棟

無論如何,多多的詩注定要受到誤解和歪曲,甚至是在贏得掌聲的詩人和批評家那里,而更多地是來自于大學體制所訓練出來的學術(shù)機器們。事實上,誤解、歪曲、敵意、漠視和嘲笑,恐怕也是每個有抱負的當代詩人都必須坦然接受的倒錯命運。對于今天的大部分人來說,詩歌是必須切除掉的精神闌尾,詩歌業(yè)已失去了思考世界的精神官能,而淪為某種裝飾性的精神配飾;對于一少部分以詩歌為業(yè),為夢想的人來說,也很少有人能夠清楚地知道詩歌的秘密,詩人何為?;蛘甙凑蘸5赂駹柕恼f法,“我們今天幾乎不能領(lǐng)會這個問題了”a,我們寫詩,除了取悅于自己和讀者,在肉體加速毀壞的同時,保存靈魂的完整,而試圖使得靈魂不朽,在歷史中搶占自己的棲身之地之外,幾乎很少人能領(lǐng)會“詩人何為?”“詩人到底何所歸依?”的真實意義。我們的時代,小詩人的標準大行其道,精神的侏儒充斥著舞臺。然而,這些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詩歌無法為純?nèi)馍淼纳钐泶u加瓦,而真正的偉大的詩人,甚至比起其他的精神物種來,還要更加的稀少和珍貴,不是我們一時半會就能夠認識和理解的。

真正的詩人就是偉大的詩人,真正的偉大的詩人不過是同義反復的說法。對于這一命題,常識的幻覺是,偉大的詩人是天賦和才能的產(chǎn)物,浪漫派的天才觀,曾借助政治抒情詩的轟動效應而獲得了廣泛的普及,也孕育了一種傲慢的、幾乎是盲目的偏見。另一個真相是,真正的詩人幾乎全部都是某種傳統(tǒng)或者精神或語言所灌溉、培育和催生出來的種子、花朵或果實,詩人是文明之子,絕對的天才和原創(chuàng)是不存在的。艾略特將詩人的任務定義為,隱藏自己泛濫和無可救藥的的情感和個性,從而為傳統(tǒng)開疆擴土,增添生機和延續(xù)命脈,實際上并未能夠很好地理解詩人與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他的那篇著名文章很多年來被我們奉為圭臬,也暴露出我們在很長時間里對詩歌的語言問題處于“無思”的狀態(tài)。當我們還試圖以“感人”與否或者語言的“新奇”與否或者“介入現(xiàn)實”的能力等來辨認詩歌的時候,我們還是在僅把語言當做任憑我們表演自我的道具或是精神的自慰器。不管怎樣,有兩個基本點,在此需要略微提及,而后我們會在對多多的作品討論中展開,第一,人的本質(zhì)是語言,人之為人就在于其構(gòu)造言語的能力;第二,并不是我們在說語言,而是語言在說我們,按照海德格爾的表述就是:“人之說的任何詞語都從這種聽而來并且作為這種聽而說。”b基于這兩點,我們可以試想一下,如果我們已經(jīng)熟知的某部詩歌史斷開一個鏈條,我們今天的詩歌語言將會面目全非。以象征主義為例,我們也就可以這樣來排列詩人的序列,愛倫·坡是象征主義的種子,波德萊爾是催生出的花朵,里爾克是其結(jié)出的果實。這并不好理解,要做到感同身受的體認更是困難重重。正如昆提利安所言,“博學者理解藝術(shù)之道理,不學之人只憑喜好”。過去,我們遭遇過太多被自己選擇的語言陷阱所囚禁、所困頓,因而在心靈和語言上都極其貧乏和平庸的小詩人,所以對此略有所知。

從這些方面來看,作為一個詩人多多是幸運的,身處大時代的洪流之中,歷史的褶皺劇烈的波動和變異,時間正在火中被鍛造,被壓抑的語言巖漿高溫涌動,在夢境和現(xiàn)實的人群中尋找它的出口。所以說,是現(xiàn)代主義詩歌選擇和培育了這一代人,語言給予了這一代人以較高的歷史起點和需要打通的歷史關(guān)隘。這最初是發(fā)生在無意識和不自覺當中的,被沖動的情感,升高的荷爾蒙,無法平息的欲望所指引、所推動,波德萊爾、瓦雷里、洛爾加、圣瓊佩斯、里爾克、特拉克爾、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施塔姆等充當了導師和領(lǐng)路人的角色,隨即一大批詩人迅速地誕生,攪動著時代的神經(jīng),但隨著歷史的降溫和轉(zhuǎn)型,大部分詩人也就隨即凋零,從語言的高峰上跌落。而僅有少部分的詩人幸存下來,能夠自覺地承擔起語言的任務和寫作的使命,歷史上的詩歌運動大多如此,一旦大潮退卻,天才跌落而大詩人開始慢慢地浮出和上升。

在這樣的歷史節(jié)點上,來審視這一代人的寫作或者個人的際遇,即使武斷但也不至于犯下我們的文學史中的那些低級錯誤。多多的幸運就在于他屬于那沒有被大潮裹挾而去的一小部分的幸存者,他仍然走在時代的前面,走在通往大師境界的道路上。對他而言,寫詩就是必須要把詞語的弓弦拉開,必須張開詞語的風帆,而射出生命和歷史的箭鏃,寫詩也就區(qū)別于那些以此為生的文字商販的勾當,區(qū)別于那些自我表演的小文人的尋章摘句,以及對經(jīng)典大師亦步亦趨的信徒所制作的文學。在多多看來,寫詩之所以是生命中的至高律令,可以統(tǒng)帥整個人生的雜多和不可預測,在于生命在體認和踐行這一方向和道理的過程中,獲得了超越的形態(tài)。正所謂“道生之,德畜之”,寫詩作為一種德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行為,與天地大道相溝通,與“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創(chuàng)生德性一致?;蛉缍喽嘧约涸f,寫詩是修行和修煉,修行就是為了使生命獲得更好的更高的形態(tài),這是無止境的,是與那些低級、老于世故的、茍且偷生的生命形態(tài)截然不同。這些在他那里很明確,也非常自覺:“我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詩,是因為,我強調(diào)被動性。原來我追求的是寫出更好的詩,叫語不驚人死不休,苦吟。現(xiàn)在我又提高一個認識是說,如果沒有這30年的寫作,我不會變成這樣一個人?!膫€更重要,我現(xiàn)在覺得寫作不一定重要,更重要的是建立了你自己重塑了你自己?!覀兝险f修煉修煉,最重要的是德,道為什么和德連在一起,你修其實是為了得道,如果沒有德永遠得不到道,你干什么都是修。我現(xiàn)在就覺得不要脫離寫作去修煉,那么我就為什么某些東西不能忍受,某些瑣碎的低級的含有功利色彩的含有玩世不恭的東西,都被嚴格地剔除出去了?!眂

將寫詩作為生命中的至高律令來對待的信念,也正如里爾克所寫:“歌詠即存在”,應是每個詩人的天賦職責,但實際上,能夠做到這一點的鳳毛麟角。今天的大部分詩人是把寫詩看做是一種“理性”的行為,他們會清楚地區(qū)分和劃界以及計算名利得失,這是生活,這是工作,這是生意,這是交往,這是交流,那些是游戲,這一塊兒是詩歌等等,他們在每部分上投入不同精力和時間,每一部分都不能犧牲,每一部分的增減需要討價還價,每一次的討價還價都錙銖必較。黑格爾對藝術(shù)終結(jié)問題的探討就涉及到這一層面,“我們現(xiàn)代生活的偏重理智文化迫使我們無論在意志方面還是判斷方面,都緊緊抓住一些普泛觀點,來應付個別情境,因此,一些普泛的形式、規(guī)律、職責、權(quán)利和箴規(guī),就成為生活的決定因素和重要準則”d。有一次在談論當代一位著名詩人的時候,我和多多在一個標準上取得了認同,這個人的詩和他的人不一致,我們在這個人身上看不到他的作品,那像是另外一個人寫的。這多少符合這種理智人的形象。而在多多身上,你可以看得到他的詩歌,他不分裂,也沒有那種遺世獨立的清高。我想起,差不多是十年前,在一次詩會上聽到多多大談“道”的問題,沒法領(lǐng)會,也沒想清楚。后來在海南,他告誡我說,還是要兩條腿走路,他指的是西方的和中國的,兩條腿總比一條腿走得快。事實證明,他是對的,正所謂“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這也和他的“道”學吻合。

我試圖說明的是,多多的詩歌觀念里面包含著對中國古老智慧的體認和踐行,簡單來說,以儒釋道為代表的中國古代智慧不是西方那種靜觀沉思思辨式的,而都是講究身心一體,知行一體,天人一體,體用不二,也就是說,如果只是從知識和認識的角度,你無法獲知這里面的“無限妙用”,最后都要落實到行和用上面,要體認和踐行得到,要講究功夫和修行,要感知到耳鼻口舌身意的變化,你才能明白,所以即使像黑格爾這樣的大哲學家也沒有能力和辦法來理解。有讀者評價說,多多的詩抽象,晦澀,沒有感受,不能夠打動人,其實這是讀者自己的問題,多多詩歌中超越日常情感的部分是和他對“道”的體認和在修行中得到的,毫無疑問,每個詩人寫下的東西自己都可以體認得到,感受和直觀的能力并不是天生的,也是有等級的區(qū)分的,你的感受和直觀能力沒到,自然理解不了,事物之所以令人費解,只是因為我們固執(zhí)地停留在自身之內(nèi)。另外,有人將多多的令人費解與晦澀歸結(jié)為“元詩”這一從來都不曾存在過的類型,或者認為多多偏重于哲學化,我所認同的說法來自米歇爾·德基的表達:“哲學,是在為詩做準備?!眅那么持有上述說法的,其實既不懂哲學,也不懂詩歌。

有人也因此評價多多是一位“醉心于在文字中提煉濃縮鈾的詩人”,這說的則完全是外行話,類似于酒桌上不得要領(lǐng)的恭維之詞,更準確的表達用多多自己的話就是,“在無詞地帶喝血”,這是多多的一首詩的題目,顯而易見的是這首詩也非常清楚地表達了多多自己的語言和詩歌觀念。而所謂的“提煉”和“濃縮”所使用的思維方式,與十七年文學中的“典型人物”概念如出一轍。如詩中所寫“無詞,無語,無垠”,歷史所不能知曉的詞之無地,代表著某種真理的朝向。詩與真理的問題,對于小詩人來說這個問題不成立,對于大詩人來說需要全力以赴孤注一擲,在小詩人看來,詩是經(jīng)驗的、主觀的、感性的、靈感的、具象的、優(yōu)美的和抒情的,所以對真理問題的觸及,在小詩人那里憑借的則是他自己也不能說清的才氣和時代給予他的一些運氣??傊@種真理的朝向,使得哲學家愿意接受詩人的啟發(fā)和教導,正如阿蘭·巴迪歐的表述,自尼采之后,“所有的哲學家都自稱為詩人,他們?nèi)剂w慕詩人,他們?nèi)荚敢獬蔀樵娙?,或者近似于詩人,或者被公認為詩人。正如海德格爾那樣,德里達、拉庫-拉巴特,甚至讓貝或拉德羅也向東方形而上學高地上的詩歌傾向致敬”f。多多的詩歌觀念另一個重要的方面即是來自于這樣一個詩歌和語言的系統(tǒng),也是多多所說的兩條腿走路中的另一條腿。

說歷史所不說的

這聽不到,沒有前額

這多聲部式的沉寂

合唱隊式的無詞

唱的是生

無詞,無語,無垠

說的是詞,詞

之殘骸,說的是一起

這樣一首詩,是在巴迪歐所說的詩歌和語言系統(tǒng)之內(nèi)才能寫出來的,你無法想象,在現(xiàn)實中它也不能夠也不可能出自于龐德—艾略特—奧登或者哈代—弗羅斯特—拉金那樣的現(xiàn)代英美詩歌系統(tǒng)。

我們知道,關(guān)于詩歌的研究,詩人傳記、詩人年譜、詩歌批評、專題研究和詩歌史寫作,構(gòu)成了一個相互支撐的較為完備的體系,每一研究方式之間有不可替代的關(guān)系。詩歌史的寫作無法替代傳記和詩歌批評,但它更為強調(diào)的是歷史的層面,擔負著總結(jié)歷史的任務。這種總結(jié)包括,歷史當中重要的詩人、詩歌作品、詩歌流派、詩歌觀念、詩歌運動。這種總結(jié)無法做到,也無必要對歷史的再現(xiàn),它所依靠的是詩歌中最重要的一個觀念,即寫作型。每一歷史時期的寫作都是圍繞幾種寫作型展開的。同一時代的諸多寫作型構(gòu)成了一個大的詩歌系統(tǒng)。這里面的規(guī)律是,每一種寫作型包含了詞語的想象方式和命名世界的方式,每一種寫作型耗盡之后,便會被新的寫作發(fā)明所替代,一種詩歌寫作型往往由幾代詩人共同完成。如象征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未來主義、意象主義等等便是詩歌史上重要的寫作型,這些寫作型也共同組成了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詩歌系統(tǒng)。詩歌中的論爭,往往是處于不同的寫作型之間的對立與齟齬。多多所繼承和發(fā)展的這種寫作型,屬于德法詩歌中能夠與哲學展開對話,并超越哲學的詩歌語言系統(tǒng)。巴迪歐把屬于這個系統(tǒng)的詩人并列在一起,并將他們所開創(chuàng)的歷史局面稱之為“詩人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詩人終于戰(zhàn)勝了哲學家,打破了柏拉圖的詛咒,“這個時代處于荷爾德林與保羅·策蘭之間。那個時代本身最令人震撼的感覺就是:最開放地靠近問題,共存可能性的空間最小限度地陷入到粗野的縫合之中,而詩開啟并擁有著最豐富的現(xiàn)代人經(jīng)驗的表達形式。在那個時代,在詩性的隱喻的謎題中把握時代之謎,在那里,無羈的過程本身就限定在‘類似的形象之中”g。

多多與這種詩歌型有著血肉相連的親緣性,正像我們前面所說,詩人是文明之子,是語言系統(tǒng)和價值系統(tǒng)催生出來的果實,在多多身上也并無例外,這種詩歌型在多多身上完成了與東方智慧、中國歷史、經(jīng)驗以及情感的結(jié)合,從而培育出多多這樣的強力型詩人,也催生出一種歌德所主張的“世界文學”意義上的詩歌。我們的那部詩歌史中的概念,無論哪一種,都還無法概括多多的詩歌創(chuàng)作,“朦朧詩”這樣的標簽用在多多身上也非常不合時宜。我注意到,詩人們在描述多多的詩歌時,除了過多地使用“張力”或“震動”這樣的感觸來表達自己體驗外,對多多的作品也并無重要的認知。實際上,如果我們不拿出閱讀荷爾德林或策蘭的那樣的努力,對多多的閱讀也就還停留在表面的看法,或是簡單的感觸之中,而那樣的閱讀在我們的批評文章中是還不存在的。

今天看來,怎樣閱讀一首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將詩讀成什么,是讀成一種遣詞造句的語言游戲,或是澆灌塊壘的寄托,或是培育精神的器皿,或是陶冶性情的自我教育,則決定了我們怎樣來認知詩和定義詩。但是如果按照上面的目的來讀詩,無疑詩人所做的工作是微不足道的,甚至荒謬,詩歌的消亡是早晚的事,因為任何一種精神活動都可以替代詩歌,正如我們在我們的生活里所見所聞。在多多所接受與繼承的荷爾德林—策蘭的語言系統(tǒng)中,詩是和創(chuàng)造相等同的,“眾所周知,一首詩就是創(chuàng)造。甚至看來是描述的地方,詩也在創(chuàng)造”h。并且這種創(chuàng)造始終與歷史的生成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這與我們的流俗的詩歌觀念截然不同。

如此,則詩歌獲得了一種更高的尊嚴,它到最后會重新成為它起初所是之物——人類的導師;……與此同時,我們常常聽到,大眾人群必須擁有一個感性宗教。不僅僅是大眾,哲學家也需要這個宗教。理智與心靈之一神教,想象力與藝術(shù)之多神教,這就是我們所需要的。i

也許也是在我試圖走向最終只在露西勒的形象中變得可見的,那不可居住的距離的時候。而一次性地,由于給予事物和存在的專注,我們也靠近了某種開放的和自由的東西。并最終,接近烏托邦。j

從突圍、逃亡,幸存這些富有脂肪的概念里,我們沒有做什么,我們空著手,從橫放著的鉛筆堆上走過。而歌唱向外探索的弧形變得尖銳了。沒有目的,并不盲目,老人類就這么歌唱——k

所引用的三個段落,分別屬于荷爾德林、策蘭和多多,其中無論是對理性神話的構(gòu)造或是對烏托邦的接近,還是對創(chuàng)造力弧形的辨認,對我們來說是足夠隱晦的,那些未來得及和盤托出的,也永不會以整體來出現(xiàn),但以匿名的方式規(guī)定何為偉大的詩人,何為真正的詩歌,一種更偉大的語言在何處誕生,并孕育著歷史的新生。實際上,在科學理性“祛魅”或反烏托邦理性的確認之下,在指稱、命名、描述、分類、驗證的合理化模式中,這個“神話”或“烏托邦”的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被遮蔽掉了,可命名的事物早已經(jīng)預留了其名稱的位置,匿名的事物則始終處于無名的位置,正如馬格利特的“這不是一只煙斗”在這遮蔽處所喚起的陌生感所表明的。也正如多多借助“死者”與“無人”這兩個意象所反復吟詠的。因此,接受這種遮蔽,意味著要接受各種現(xiàn)實的終結(jié),藝術(shù)的終結(jié)、政治的終結(jié)、哲學的終結(jié)等說法在我們的語境里算是為人熟知的,也要接受各種對“烏托邦”的禁令。

同時也要面對樂觀明朗的右派和感傷憂郁的左派是這一反烏托邦理性的連體嬰兒,對現(xiàn)實的擺布。不言而喻的是,只要一個存在另一個必然存在,一個宣稱普世真理的有效性,一個宣稱某種特定的歷史觀。本雅明曾以“左派憂郁”這一指稱這一連體嬰兒左邊的那個,“他們拒絕接受當下的獨特性,只從‘空洞的時間或者‘進步的角度來理解歷史”l。或者按照巴迪歐的分類,一個尊崇動物式的人道主義,另一個則秉承激進的人本主義,兩者都在著迷地試圖填補“上帝之死”留下的空白位置。而對于那個匿名的“烏托邦”,它拒絕如此明確的答案,它試圖保留這個空白的位置,并時刻警惕那種以救世的歷史的名義,對這一空白的征用和命名,因此它更信賴語言而非歷史,它愿意去接受福柯的“人之死”,一種“非人”的歷史觀念,更為明確的是,它要守住的是作為救世的語言這一向度,詩人何為,何為詩歌的秘密?都將在這一匿名的“烏托邦”結(jié)構(gòu)中得到答案。正如多多在《鑄詞之力》這首詩中所寫,這一切“需要夢與岸上的船合力”,需要“理性”的松懈,“理由的荒蕪”,需要暗淡的,微弱的,渺茫的蹤跡,以及“盡頭的聽力”。

在力之外,在足夠處

持續(xù),是不夠的幻覺

光,是和羽毛一起消逝的

沉寂是無法防御的

插翅的燭只知向前

至愛,是暗澹的

這是理由的荒蕪

卻是詩歌的倫理

需要夢與岸上的船合力

如果詞語能溢出自身的邊際

只在那里,考驗盡頭的聽力

《鑄詞之力》本身也是對詩歌的命名,和策蘭的不萊梅文學獎獲獎詞中的表達,同呼吸著一個“烏托邦”的暗淡: 詩歌“向著敞開的事物,那可居住的地方,向著一個可接近的你,也許,一種可接近的現(xiàn)實……在一個人造之星飛越頭頂,甚至不被傳統(tǒng)的天穹帳篷所庇護的時代,人們便暴露在這樣的未知和驚恐中,他們把這種存在帶入語言,被現(xiàn)實壓迫并尋找這現(xiàn)實”m。

多多四十多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路,也正是“向著敞開的事物”,向前跋涉的里程之路。我對此的閱讀感受是,多多的詩作從一開始就具有卓越的品質(zhì)和不可超越的天賦才華,這種品質(zhì)和才華在《人民從干酪上站起》和《手藝》等作品中表露得最為顯著;而后的八十年代中后期一直到整個九十年代,構(gòu)成多多寫作里程中的第一座高峰,也是當代漢語詩歌中的一座高峰;2004年回國到現(xiàn)在,是多多的第二座高峰。三個階段,各有重點也包含著不同的變化,因而可以分段論述。我一直以來沒有改變過的判斷是,三個階段越寫越好,也越來越具有敞開性和能夠與時代展開對話的開放性,也就是說,其詩作從最初的只是對具體的事件、情景和歷史時間形成有效表達的“特殊性知識”,而達到了可以觸及整個時代狀況的“普遍性知識”。

在這種轉(zhuǎn)變中可以看到的原因有,越來越完整的世界視野,越來越強大的智性投入,以及對寫作的自覺所帶來的語言整合力。多多對寫作的自覺顯露在對詩的構(gòu)造的追求上:“第一就是先在,被賦予,給你了;第二個階段——智性投入,那是毫無疑問的,要求你極高的審美眼光極好的批評能力極廣泛的閱讀視野,對知識的占有,你知道自己在哪里,你知道在做什么。第三個階段就是一個整合,全部的完美的契合。第一個階段記錄,第二個階段你就在那搏斗吧,第三個階段成了,合成,這個合成又是神奇的,由不得你??喙σ埠梦蛐砸埠瞄喿x也好,你要使出全身解數(shù),每一首詩都要這樣寫。”n這其中所包含的對詩的規(guī)定,可以這樣來理解:單純的靈感不能成就一個詩人,每個人都遭遇過靈光乍現(xiàn)的時刻,但若無語言的技能,我們甚至都意識不到靈感的出現(xiàn)。正是構(gòu)造語言的能力和技能,催促和逼迫我們將那個“混沌”挖掘出來,并雕塑成為它所要求我們的樣子,語言的構(gòu)造能力就是分割,區(qū)分,劃界,刪選,組合等等生成的能力,因此靈感加上語言的技能才是一個詩人的開始。而大部分詩人的寫作只停留在這個階段,拒絕“智性投入”,認為這種投入會損害詩的“天然”與“自然”的質(zhì)感,會帶來矯揉造作的語言,會使得情感與事物失真,“口語詩”寫作和“抒情小詩”寫作,是追求這種“活生生”的瞬間真實的典型。實際上,拒絕“智性投入”的詩人,根本不知道“智性投入”為何物,只是將其誤以為是一種智力,一種思考,一種理性計算,而所謂的“智性投入”是要使得語言進入那從未有人踏足之地,是要使得情感成為一種很高的智慧,而不是簡單的抒發(fā),是要擺脫語言和情感的慣性所帶來的人云亦云和平庸的流俗的意見,從而使得語言中真正的“新穎之物”“將來之神”能夠現(xiàn)身。這是寫作中屬于創(chuàng)造力的部分,是朝向普遍真理的努力,也是小詩人和大詩人的分野之處,多多說他的詩歌要修改七十次,張棗也說過他的詩歌有過一百多次的修改,在小詩人聽來,會覺得是天方夜譚,是個可笑的笑話,一揮而就的詩歌才是好的,但只要我們能夠看到這些小詩人身上充滿了無知、平庸的見解,以及對偉大的事物的茫然,也就會理解他們在詩歌方面上的缺陷,我在現(xiàn)實中所見大致如此。

我將試著以多多詩歌中的被反復使用的動詞和名詞的詞根為例,來簡單地提示多多在創(chuàng)作中“智性投入”的朝向以及對某種普遍真理的努力。正如特拉克爾所寫:“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這種朝向和努力說到底是一種構(gòu)造言語的里程。當然,我們不可能期望將這一問題闡釋清楚,僅就多多詩歌的復雜與所具有的創(chuàng)造力而言,對這一問題的探討只在確認一個開端。

動詞:是 有 不 沒 無 在 寫 讀 亮 唱 聽 吃 哭 沉默 無言 哀悼 追悼 遺忘 填埋 張開

名詞:詞語 語言 死者 死 血 光 命運 真實 墓碑 深度 深處 深淵 ?黑暗 ?田野 記憶 石塊

這組動詞與名詞的詞根,在多多的作品中有諸多變化及非常復雜的含義,在他的詩歌詞匯表上占據(jù)著核心的位置。我們因而看到,他偏愛清亮,澄明,重音的,肯定的音調(diào)勝過其他;他偏愛悖論的,誓言的,警句的,判斷的句式勝過描述的,敘事的,鋪陳的,推論的;他偏愛歌唱勝過嘟囔的囈語以及反諷的機智;他偏愛精確與真實勝過美與詩意的;他偏愛對晦暗未來的眺望勝過與當下的死纏爛打以及對過去的懷舊感傷。在這樣的向度里我們因此能夠測量與響應“智性投入”的朝向,比如,隨便使用這里的動詞與名詞來聯(lián)句,“詞語是死者”,“詞語讀著死者”,“死者遺忘墓碑”,“死唱著深淵/田野”等等,這些動詞與名詞以及其本質(zhì)的方式關(guān)聯(lián)著我們的存在與歷史處境,指引著我們在這種關(guān)聯(lián)與結(jié)構(gòu)中觸摸并回應已經(jīng)失去和即將到來的“無名”與“匿名”。海德格爾在闡釋荷爾德林時得出的一個結(jié)論,與我們所要探討的獲得了一致:“荷爾德林所創(chuàng)建的詩之本質(zhì)具有高度上的歷史性,因為它先行占據(jù)了一個歷史性的時代。”o簡單地說,就是尋求與“將來之神”的聯(lián)動,多多的短詩 《寫出:深埋》可以為我們作出見證。

他們的死,收獲

你的詞,這不在

拿走你掰碎的

應它應許的

這在,抵達這些詞

從被擱淺的人走出來

從一本書走出來

從未從你來——

即使我們以上的討論是正確的并可以進一步展開的,這些討論也可以被擦去,忽略不計。正如多多所說的,一切還沒到蓋棺定論的時候。他的寫作仍向著歷史的深處敞開,一座未來的高峰在等著他。我也知道,在將來我必將重新修訂今天所得到的認知,或重寫這一切。

【注釋】

a[德]海德格爾:《詩人何為》,《林中路》,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年2004年版。

bh[德]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21頁、8頁。

cn《我的大學就是田野——多多訪談錄》,《多多詩選》,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290—291頁、279頁。

d[德]黑格爾:《美學》(第1卷),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14頁。

e轉(zhuǎn)引自[法]阿蘭·巴迪歐:《哲學宣言》,藍江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6頁。

fg[法]阿蘭·巴迪歐:《哲學宣言》,藍江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5頁、45頁。

i[法]菲利普·拉庫-拉巴爾特、讓-呂克·南希:《文學的絕對——德國浪漫派文學理論》,張小魯、李伯杰、李雙志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7頁。

j [德]策蘭:《子午線》,王立秋譯,見http://www.douban.com/note/ 206966742/

k多多:《詩歌的創(chuàng)造力》,《多多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75頁。

l[英]溫迪·布朗:《抵制左派憂郁》,汪民安主編,《生產(chǎn)》(第8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m[德]策蘭:《不萊梅文學獎獲獎致辭》,《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王家新譯,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319頁。

o[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闡釋》,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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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詩人的小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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