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勇

弄成這樣一本書的想法已有些年頭了。記得2004年歲尾，席揚先生的《多維整合與雅俗同構(gòu)——趙樹理和“山藥蛋派”新論》甫一上市，我就在校門外的盛世情書店買回一本。靜心讀幾篇，很喜歡，又見后記中言，忽然心有所動。他說：“此書以‘論文匯編的本真狀態(tài)面世，而不是以‘改編或‘重整的方式把它‘加工成一本‘好看卻也不免存有‘蒙人之嫌的論著，我自然是有所期待的——我想讓那些和我一樣對趙樹理、‘山藥蛋派有興趣的朋友們，能從這本小冊子里略略了解些我在學(xué)術(shù)上笨拙的努力與真誠的付出?！蔽揖拖耄P(guān)于趙樹理，我好像也有仨核桃倆棗，猴年馬月，我是不是也可以鼓搗出一本“匯編”，展示一下自己的“笨拙”？

沒想到，從當(dāng)初起意到現(xiàn)在匯集成書，十多年光陰匆匆已過;更沒想到的是，我欲步席揚兄后塵，向他學(xué)習(xí)，不料他卻不辭而別，遽歸道山了。學(xué)途多艱，人生無常，每念及此，心中依然隱隱作痛。

十多年來，或者是二十多年來，我在趙樹理研究這駕老牛破車，寫寫停停，且一停就是十年，個中原因，我在前面自序中已有交待，此處不贅。我沒有談到的一個原因是，本人并不在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供職，而是在文藝學(xué)專業(yè)混飯。既然是文藝學(xué)，就不得不時時與“文學(xué)”為伍，處處跟“理論”較勁，理論才是主業(yè)，評論只算副業(yè)。我若在具體的作家作品處投入太多，先就拿不出那么多時間，再則也有越界開采之嫌。在這個專業(yè)分工越來越細的時代里，如此做派，輕則讓人覺得不務(wù)正業(yè)——你這是做甚？守著阿多諾足矣，干嘛還惦記趙樹理？“小二黑結(jié)婚”要一心一意，“李二嫂改嫁”萬不可取。重則可能會被人高聲斷喝——你小子好大膽！竟敢鉆進灑家這一畝三分地？說，從我們園子里摘走了幾個瓜？

所以，許多年里，我每每琢磨趙樹理，都覺得像是《田寡婦看瓜》中的那個小偷，名不正，言不順，理不直，氣不壯，還唯恐被人質(zhì)疑：“秋生！這是誰的南瓜？怎么這么多？”

但為什么終于不思悔改，種出了幾個南瓜北瓜細把兒瓜呢？一是我長序中說的那顆“趙樹理疙瘩”潛滋暗長;二是我琢磨“后三十年”大眾文化，一不留神就會溜達到“前三十年”那里;三是后來，中國趙樹理研究會把我“招安”，還給我一紙“副會長”文書，讓我招搖撞騙。進了組織之后，新一屆會長趙魁元同志就成天笑嘻嘻，跟我講道理：你給咱寫寫趙樹理嘛，你給咱弄成它一本書嘛，你給咱家鄉(xiāng)人民做點貢獻嘛。不才我本來膽兒就小，總覺得老這么吃空餉不干事心中有愧，再加上臉皮薄，是個順毛驢，趙會長一念緊箍咒，我心中那顆“疙瘩”就膨脹，責(zé)無旁貸、舍我其誰的豪情就瘋長。這幾種原因加起來，就有了這本書中的第一輯內(nèi)容。

第二輯名為“山西當(dāng)下作家論筆”，我這里要多說幾句。

除趙樹理外，“山藥蛋派”第一代作家（即“西李馬胡孫”）的作品我也是讀過一些的，但讀得更多的卻是第三代作家，以及無法歸入此派中的作家作品，這應(yīng)該得益于天時地利。1985年那個春天，我即將大學(xué)畢業(yè)，“四大名旦”之一的《當(dāng)代》雜志恰好一勺燴出山西作家的四個中篇（鄭義的《老井》、成一的《云中河》、雪珂的《女人的力量》、李銳的《紅房子》），一時文壇震動，“晉軍崛起”之聲此伏彼起。我至今保存著這期刊物，說明“晉軍”在我心中也已“崛起”。記得念書期間，有好幾位作家曾被請到山大中文系集體亮相，他們個個玉樹臨風(fēng)，口吐蓮花，讓我敬仰;后來我在《批評家》幫忙，又不時聆聽其高見，近距離打量。按說，蛋已吃過幾個，下蛋的老母雞又見過幾只，我已破除了錢鍾書們的神秘，但我卻神神道道，一反常態(tài)，反而越發(fā)好奇。于是便頌其詩，讀其書，跟著看，追著讀——讀鄭義讀李銳，讀張、韓二石山，讀柯云路、成一、張平、蔣韻、趙瑜、曹乃謙……，張石山《單身漢的樂趣》 （中國青年出版社1983年版）中的十六個中短篇讀得更是細，那里面的《小巷英豪》還成為我課堂上的例子，被我舉了好多年。他們的文學(xué)滋養(yǎng)了我，也讓我形成了對山西當(dāng)代作家的最初認識。如今，我要借此機會向他們表示敬意和謝意。

但是，除個別人外，我大都沒有為他們專門寫過東西。為什么沒動筆？主要是因為那時候少不更事年紀小，讀得多來寫得少，還處在只消費不生產(chǎn)的狀態(tài)。收在書里的《失去的和得到的》涉及鄭義和李銳，還是姜靜楠先生（他當(dāng)時既是山東師大的老師，也在為《文學(xué)評論家》做事）約稿，被他逼住寫出來的。此文是我讀研究生時的產(chǎn)物，其稚態(tài)可掬自然是顯而易見的。我特意把它放到這里，除了與山西作家有關(guān)外，也是想讓同道中人看到我蹣跚學(xué)步的樣子。

我寫得多的是后來的作家?，F(xiàn)在想想，這些人差不多都與聶利民（聶爾）有關(guān)。

利民兄是我讀復(fù)習(xí)班時的同學(xué)，如今已是處了將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了。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就知道他是個寫家。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天天讀，悄悄寫，讓我好生羨慕。2001年10月，他給我寄來結(jié)集成書的《隱居者的收藏》，更是讓我刮目相看。但我當(dāng)時正與法蘭克福學(xué)派較勁，沒有整工夫讀，只好一整天琢磨本雅明，臨睡前讀幾頁聶利民，把這本書擱在枕頭邊，達半年之久。我現(xiàn)在要說，在我做論文做得愁眉不展、山窮水盡的時候，正是聶利民——他的經(jīng)歷，他的遭遇，他的思想，他的表達，他那種詩與思相交融、情與理互滲透的句子——讓我舒展了身心，調(diào)整了情緒，甚至還給我?guī)砹嗽S多靈感。于是我耳邊響起一句話：慢慢走，欣賞啊。

做完博士論文，我決定寫寫他。而且，因為寫論文已經(jīng)把筆寫僵寫硬把手寫雞爪了，我也同時決定，必須活動活動筋骨，恢復(fù)恢復(fù)感覺，轉(zhuǎn)換轉(zhuǎn)換筆法——下筆要柔和，要輕攏慢捻抹復(fù)挑，要向蒲寧寫的、維戈茨基分析的、童慶炳老師闡釋的、莫言概括的那樣“輕輕地說”。于是，我寫出了《在散文的時代里詩意地思考——聶爾其人其作》。

那是我寫山西年輕一代作家的開端。隨后，利民兄出書就送我，他一送我，我就忍不住想寫他，說感想，談體會，有時一篇不盡興，還要寫出第二篇。這里面當(dāng)然有朋友情誼，但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他確實寫得好，很會寫。當(dāng)代的散文佳作我也讀過不少，其風(fēng)格自然是各師成心，其異如面。但就文字而言，我依然覺得聶爾的東西是一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