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開林
(鹽城師范學院 文學院,江蘇 鹽城 224002)
錢穆(1895~1990),字賓四,江蘇無錫人。著名歷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畢生致力于學術研究,博通四部,著述豐碩。其作品單行出版甚多,后匯編為《錢賓四先生全集》,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98年刊行。大陸方面,九州出版于2011年亦整理出版了《錢穆先生全集》。先生一生輾轉大陸、香港、臺灣,單篇文章載于不同時段的各類刊物,尤其是早年的文章,頗為分散,搜羅不易,整理結集難免有所遺漏。對此,學界時有補輯①。
《弘毅月刊》1926年第2卷第4期刊載《墨辯與邏輯》一文[1](P21~26),后又重載《求是學社社刊》1928年第1期?!赌q與邏輯》乃先生研究墨學的重要成果,極富創(chuàng)見,由于未能編入其論文集及全集,以致學術價值未得彰顯。為廣其流播,今迻錄全文,并對其學術價值加以述說。
余既為《墨辯探源》,發(fā)明墨家辯經(jīng),都為擁護兼愛之說。又念時賢治墨辯者多,喜比附之于西人邏輯。而以余觀之,則墨辯之與邏輯決為兩事。此而不辨,則墨辯之真相仍不白。故重草此論,以求教于當世治墨辯之君子。
以因明邏輯通墨辯者,自太炎以來,任公、適之、行嚴皆然。余非謂墨辯之與因明邏輯,其間絕無一二類似之點,然論學者貴能推求其根本精神之所寄,使根本已異,則一二枝葉雖同,終不害其為異物。諸君子之論,用力愈勤,比附愈密,而其失墨家之真者亦愈難辨而愈不可以已也。今不能一一比論,特舉其要者詳之。
《經(jīng)上》:“辯,爭彼也?!焙m之《哲學史大綱》謂彼為誤字,當作爭彼,猶言爭駁。章行嚴駁之,甚是。(見其《墨學談》《章氏墨學一班》②《墨辯之辯》《墨辯三物辯》諸篇)顧章氏以彼為類西方邏輯之媒辭,作《名學他辯》極論之,用力甚苦,比附甚精,而非墨家之本真也。章氏謂“吾國墨辯固得適用歐州邏輯之思想律與否,乃為根本問題,應先討論”(《墨辯三物辯》),此語最當。以余觀之,豈徒不當以思想律為比附,即三段論法亦墨辯所及。當時墨辯所爭,僅在名實之間,邏輯三段、因明三支皆論辭句律貫③。如云“人皆有死,孔子人也,故孔子亦死”,此其為辯乃盡于辭。至如《墨經(jīng)》所云“或謂之牛,謂之非?!?,此其所辯者不在于辭而在于所指之一物。此而不辨,則墨辯之精神全失矣。惟梁任公解彼為所研究之對象(《校釋》六三),則得之,而其論名實則又誤,病在于墨辯全部精神未能親切認定,故爾多此異同也。今不避辭費,重引《經(jīng)上》全文而釋之如次。
《經(jīng)上》:辯,爭彼也。辯勝,當也。
《說》:辯,或謂之牛,謂之非牛,是爭彼也。是不俱當。不俱當,必或不當,不若當犬。
經(jīng)文“彼”字即《說》中“或謂(之)牛,謂(之)非?!敝?之)字,皆指兩人所辯之對象,即名言所當之一物。名當于實為勝,名不當于實為負。如有一物(實)或謂之“牛”(名),或謂“非?!?名),“?!迸c“非?!币延卸?,而此一實只當一名,故知二名必不俱當?!安蝗舢斎闭?,犬又可以名狗,是一實二名,與牛異也。此本甚明,不待詳言,別有《經(jīng)下》一節(jié)可以互證者。
《經(jīng)下》:謂辯無勝,必不當,說在辯。
《說》:謂所謂,非同也,則異也。同,則或謂之狗,其或謂之犬也;異,則或謂之牛,其或謂之馬也。俱無勝,是不辨也。辨也者,或謂之是,或謂之非,當者勝也。
此條論旨循文自見,《經(jīng)說》“不若當犬”之說,此間論之尤顯。
《經(jīng)下》又云:“知狗而自謂不知犬,過也,說在重?!薄墩f》:“知狗者重知犬過,不重則不過?!薄督?jīng)上》:“同重體合類?!薄墩f》:“二名一實重,同也?!苯钥蓞ⅰ?/p>
《經(jīng)上》:彼,不可兩不可也。(梁讀謂“兩下‘不可’二字衍”,亦通)
《說》:彼凡牛樞,非牛兩也,無以非也。
此條本在“辯爭彼也”一條之前,先界說彼字,而后繼以爭彼為辨之說也。彼是一物(實),一物只當一名,故曰“彼不可兩”。今有一物,或謂之牛,或謂之馬,本無不可。惟既已約定俗成,相謂之牛矣,則不當又別謂之馬,故謂之馬者為“不可”。所以不可之故,乃在彼之不可兩也。故曰“彼不可兩不可也”,此乃解說所以有不可之故。辨者即辨其可與不可,故有當否勝負也?!墩f》云凡“牛樞非牛兩也”,“牛樞”二字自來未得其解。孫疑“牛樞”為木名,章以穆勒烏狼香為此,皆非也。穆勒所論在于一辭,(嚴譯本辭作詞,今依適之辨,易作辭),辭必兼兩名以表一意,而后可以辨其辭意之然否。墨辨所論不在辭而在實,一實不當有兩名。今兩名爭一實,所以辨其名之當否,此其異甚顯。樞者,莊子《齊物論》所謂“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之樞,莊子書時與墨辨相通,以之為解,猶勝遠攀泰西。樞戶,樞也,管子有《樞解》,注“樞者居中”?!痘茨稀ぴ馈吩啤敖?jīng)營四隅,還反于樞”,然則樞有居中為本而常轉動之義?!墩匪^“制名之樞要”,今謂此物名牛,即有非牛之名(如馬等)與為對偶。牛名只一,非牛之名無窮,而非牛之名本于牛名(如舉馬為言,則牛名即為非馬。非馬之名,亦以馬為本也)。故牛名為中樞,非牛之名為外環(huán)。如下圖:
故曰“凡牛④,樞非牛,兩也”,凡牛與非牛為兩,斷不可混為一名,此事無可非難,故曰無以非也。今既牛與非牛(名)為兩而彼(實)則為一,以兩名爭一實,于是有辯,此墨辯之所為辯。其精神在于“名實合”與邏輯三段、因明三支徒致辯于辭句律令者不同,此不可不致意也。
“白馬非馬”,不見于《墨經(jīng)》,而《小取篇》已有之,是亦墨辨之一端。適之、行嚴均以歐西邏輯解墨辨,均謂白馬非馬未為通論(見胡氏《墨子小取篇新詁》及章氏《名學他辨》)。今以釋“牛樞非牛樞”明之,則知墨家別自有其論據(jù),不當以邏輯相糾也。
試為圖,比較如下:
(邏輯) (墨辯。與“牛樞非?!蓖x)
邏輯精神在于因辭推理,故其所嚴辨在聯(lián)珠之條貫。如云:
馬無角。白馬馬也。故白馬無角。
白馬無角一義,自前兩辭推出。欲辨其樹義之堅脆,即于此三句相承之律令求之。至于墨家之辨則不然。公孫龍之言曰:
求馬,黃黑馬皆可致。求白馬,黃黑馬不可致?!庶S黑馬一也,可以應有馬,而不可以應有白馬。是白馬之非馬審也。(《白馬篇》)
此其為辨不在辭之相與,而在名之所當。行嚴于公孫龍此論為之列式而繩其誖。其式曰:
黃黑馬馬也,黃黑馬非白馬,故白馬非馬。
謂以邏輯之律繩之,誖在大前詞不正,以馬未盡物于大前提而盡之于斷案也,此即邏輯為論,固已甚是。惟衡量一家學說,當先求其持論根據(jù)之所在。今公孫龍“白馬非馬”之論,固非根據(jù)于邏輯之三句式如行嚴之所列也。公孫龍立論最要之點乃在“求”字“應”字,求馬與求白馬不同,應求馬與應求白馬不同。今有一人求得白馬而以黃馬應之,曰白馬馬也,黃馬亦馬也,君其得此足矣,豈不為騃者哉。今人有求得墨子書,而應之以陶淵明之集者,曰此均書也,曾何異?白馬之為馬本此,而談公孫龍之意本不同于邏輯之三句式者亦明矣。今即以邏輯而論,邏輯論名本有內(nèi)包外延之別,內(nèi)包愈小則其外延愈大,外延愈小則其內(nèi)包亦愈大。如:
此以名之外延論也。故曰白馬為小,馬為大。即為白馬馬也。又如:
此以名之內(nèi)包論也,則白馬為大,馬為小。即為白馬非馬。故以名之外延而論,馬名可以盡黃黑白馬,猶如書名可以盡墨經(jīng)陶詩;以名之內(nèi)包而論,則白馬非馬名所能盡,猶墨經(jīng)非書名所能盡也。特以邏輯聯(lián)珠惟重外延,習邏輯者都以白馬為馬,墨經(jīng)為書,而忘其尚有內(nèi)包之一面。此公孫龍“白馬非馬”之論,未可援邏輯以為譏也。
適之之論則謂非字作不是解,則白馬不是馬為詭辭。其實,非字當用異于二字。如用白馬異于馬,則無謂之爭可息。不知“異于”“不是”初亦無辨,今設適之忽需墨經(jīng),仆人以陶詩進,適之決曰不是,不云異于矣。且如前引三句:
馬無角,白馬馬也,故白馬無角。
此豈可云白馬異于馬者?信知白馬異于馬,與白馬不是馬,正如二五之與一十,最多亦不過為五十步之與百步,未必“異于”為是,“不是”為非也。且《小取》篇明言之曰“白馬馬也”,則墨家并非定言“白馬非馬”,自其外延為論,則“白馬馬也”是矣;自其內(nèi)包為論,則“白馬非馬”是矣。故曰“夫物或乃是而然,或乃是而不然,或一周而一不周,或一是而一非也”。
今試以“白馬非馬”之論反擬之于辨為“爭彼”之說,則更可以證墨家理論之一貫者。彼即是其人所求之實?!督?jīng)上》云“舉,名實也,《說》):舉,告之以名舉彼實也”(按此可證彼訓實)?!缎∪∑吩啤耙悦e實”,《經(jīng)說上》云“所以謂,名也。所謂,實也?!鼻蟀遵R者先存所欲求之實,然后舉名以表其意。今其人云我欲白馬,則應者以白馬至。使僅云我欲馬,則應者或以黃黑馬至。而其人所求,實為白馬。然則馬與白馬二名爭于其所求之一實,舉名而當于其實者勝,不當者負,則馬與白馬不可無辨,而其所爭則在其人所求之實也。余所謂墨辨精神在于名實之間者如此。
任公《校釋》于“舉名實也”一條,釋名為表詞,實為主詞(頁二四),亦誤以邏輯之論辭者例墨辨之論名也。適之《小取篇新詁》解此則不誤(《文存》卷二頁三八)。
然則墨辨之所謂辨者,實非能如邏輯之藉聯(lián)珠以推理,僅僅用名言相告知而已也?;蛘唧E見吾說殆將生疑,疑夫墨辨之價值或從此而低減,然而治學者貴先求其真,不當逆揣其價也。今本此意,則知駁詰公孫龍“白馬非馬”之誼者,不當從聯(lián)珠律令,以彼持論根據(jù)不在此也。昔人有譏“白馬非馬”之論者,其言曰:
兒說,宋人善辨者也。持白馬非馬也,服齊稷下之辨者。乘白馬而過關,則顧白馬之賦。故藉之虛辭則能勝一國,考實按形則不能勝于一人。
以此送難乃為爭鋒相對者矣。何者?墨者立論,本亦在考實按形之間也。然此猶不足以難墨者。蓋墨者本非專言“白馬非馬”。求白馬則不得以馬應,關吏賦馬則白馬固預其列也?!缎∪∑访餮灾弧鞍遵R,馬也。乘白馬,乘馬也”,則乘白馬而過關者何為不顧乘馬之賦。
《經(jīng)下》有一條論此極明析:
《經(jīng)下》:推類之難,說在名之大小。(舊脫一名字,依孫說添入。然疑不添亦可通。之、其通用,猶云說在其大小也)。
《說》:謂四足獸與牛馬異,物盡異,大小也。此然是必然,則俱為靡。
四足獸與牛馬異者,猶云馬與白馬不同,即“白馬非馬”之說也。牛馬均是四足之獸,而云四足獸與牛馬異,因繼之云物盡異,則不徒四足獸與牛馬異,白馬亦與馬異矣。所以異者則在其類之大小也(類之大小即上論內(nèi)包外延之分),故曰“推類之難,說在其大小”。墨者既云“白馬馬也”,又云“白馬非馬”;既云“萬物畢同”,又云“萬物畢異”。今茍謂“此然是必然”,如先言白馬為馬,則無論何處不得更云白馬非馬。如此“則俱為靡敗而已”,正名辨當之學無所施也。(任公、適之解此條俱未是。)(《校釋》頁九十三、《文存》二頁五十六)
(不知茍如此圖類推,盡是西人邏輯專重外延之成法,與墨辯所謂類者不同。)
《小取》:言多方殊類。
《大取》:夫言以類行者也,而不明于其類,則必困矣。
《非攻》:子未察夫吾言之類也。
大抵墨者言類,乃為言類而非物類。何云物類?如適之所舉圖說是也。何云言類?如吾言四足獸,則牛馬與四足獸為類;吾言牛馬,則四足獸與牛馬為不類是也。又如吾言乘馬則白馬與黃黑馬為類,吾言求白馬則白馬與黃黑馬不為類是也。故曰“言多方殊類”也。不然則牛馬四足獸類,四足獸為物類,一言而定,復何多方殊類之有。
《經(jīng)下》止,類以行之,說在同。
《說》止,彼以此其然也。說是其然也。我以此其不然也。疑是其然也。
此條即“此然是必然,則俱為靡”之義?!督?jīng)說上》亦云“彼舉然者,以為此其然也”,則舉不然者而問之。任公云論事之蔽莫甚于僅見其一面而不見其他面。彼舉其然者,我舉其不然者,而問之則能正其失也。任公破止為正蓋誤,而大義則得之。墨家白馬非馬之論,即舉其不然者耳。
墨家為先秦顯學,孟子說“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2](P456),韓非子也說“世之顯學,儒墨也”[3](P456),足見其影響之大?!肚f子·天下》作為評鷙先秦學術的重要文獻,首先評論亦是墨家[4](P325),其影響據(jù)此也可窺一斑。然而,由于墨家組織自身的缺陷、墨家理論的不切實際、墨家團體的分裂、儒家正統(tǒng)地位的奠定等諸多因素的制約,墨家地位逐漸式微,在后世隱而不彰。即就《墨子》,較之其他子書而言,則備受冷落,誠如俞樾所言“乃唐以來,韓昌黎外無一人能知墨子者,傳誦既少,注釋亦稀”[5](P1)。孫詒讓亦指出“墨子既不合于儒術,孟、荀、董無心、孔子魚之倫咸排詰之。漢晉已降,其學幾絕。而書僅存,而治之者殊尟”,以致其書“脫誤尤不可校”“無由通其讀”[5](P2)。清代學者研習諸子甚勤,并導致了諸子學的興起。由于《墨子》內(nèi)容豐富,加之《墨經(jīng)》富含科技性和邏輯性,在比附西方近代科技知識和西方傳統(tǒng)邏輯的背景下,備受青睞,相關研究成果日漸豐富,涉及到版本考訂、文字校勘、詞義訓釋、文意闡釋等方面,并出現(xiàn)了孫詒讓《墨子間詁》之類的專書。但遺留的問題仍然不少。對此,民國學者又多有發(fā)揮,并涌現(xiàn)了一大批的研治墨學的學者和專書,涵蓋了墨學的各個領域,形成了墨學的繁榮局面。
作為一代通人,錢先生治學博及四部。就子部而言,即撰有大量的專著、論文,涉及到孔子、孟子、老子、莊子、墨子、惠施、公孫龍等,既有文本的考證、生平的抉發(fā),又有文章的推敲、義理的詮釋。關于墨子,錢先生多有論列。1929年,寫成《墨子》一書,自稱“有些自己的創(chuàng)見,極想努力地給同時或以往的學者解決一些墨學里糾紛的問題”[6](P1)?!断惹刂T子系年》中有八篇文章⑤,偏重墨子生平史實的抉發(fā);《中國思想史》第八節(jié)、《五華書院中國思想史六講》第四講均是專論墨子思想,偏重思想的總結?!吨袊枷胧氛搮病返诙岳锩媸珍浂嗥撐?,主要涉及到《墨辯》等問題??傊?,錢先生有關墨學的研究成果極為豐碩。
關于先生研治墨學的經(jīng)歷,在其晚年所著《師友雜憶》中偶有提及,今不避繁瑣,加以引錄,以期明了其治學歷程。
《師友雜憶》之四《私立鴻模學校與無錫縣立第四高等小學》載:
又余購得浙江官書局本二十二子,依次讀之,至《墨子》,開卷即覺有錯誤。心大疑,意謂官書局本不應有誤。又見此書校注者乃畢沅,此人為清代大儒,不應不知其誤,置而不問。姑再讀之,錯誤續(xù)出,幾乎逐頁皆有。益大疑,遂奮筆從開始起逐條舉出其錯誤處,加以改正,取名《讀墨闇解》。積數(shù)日,所舉已多,心滋增疑。《墨子》乃先秦古籍,迄今越兩千年,何竟無人發(fā)見其書中錯誤,必當有人討論及此。而學校同事中無人可問。試翻商務印書館之辭源,于墨子下,竟得《墨子間詁》一條。讀之,正余所欲知。然又疑書肆中不知有此書否,即作函寄無錫書肆詢問。翌日,航船送來一書包,拆視赫然即孫冶讓之《墨子間詁》。開卷急讀,凡余所疑,孫書均已列舉,更多余所不知疑者。至其改定錯誤處,則必有明證確據(jù),取材淵博?;匾曈嘀堕溄狻?,乃如初生嬰兒對七八十老人,差距太遠。自念余之孤陋幼稚,乃亦自居于讀書人之列,豈不可笑可恥。于是于孫書逐字逐句細讀,不敢絲毫忽過。余之游情于清代乾嘉以來??笨紦?jù)訓詁學之藩籬,蓋自孫氏此書始。惟清儒多自經(jīng)學入,余則轉自子部入,此則其異也。然余讀孫書至墨經(jīng)一部分,又覺其所解釋有未盡愜意者。蓋余前在水渠讀嚴譯穆勒《名學》,于此方面亦略有悟入。乃不禁又奮筆從《讀墨闇解》改寫《墨經(jīng)闇解》。逐條改寫孫解之未愜意者。然孫解雖未愜意,正解亦非急切可得。乃逐條寫墨書原文納衣袋中,一人郊野散步,隨手從衣袋中取一條出,隨步隨思。思未得,又易一條思之。積久乃得數(shù)十條,是為余寫《論語文解》后第二部有意之撰述。然其時余已嚴定規(guī)律,每日必讀新書,必求能日知其所無。架上書尚多未讀,心中欲讀書更無盡。不欲為此一端自限,妨余前進之程,乃終未敢恣情于此,勒成一書。惟此《墨經(jīng)闇解》與《讀墨闇解》之兩稿,則常存行篋中,至今未忍拋棄。偶一檢閱,當時孤陋幼稚獨學無友之艱苦情況,猶涌現(xiàn)心頭。既以自慚,亦以自奮。余之終幸得免于孤陋幼稚之境者,縱不足以自滿,亦可得以自慰也。及數(shù)年后,得讀章太炎梁任公胡適之諸人書,乃知墨學竟成為當代一時之顯學,孫書特其嚆矢。而余亦終于寫出許多有關古名家墨經(jīng)及惠施公孫龍諸人之論文,今俱已收集于近編《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之第二冊。其先肇端,實在梅村此時也。[7](P92~93)
《師友雜憶》之七《無錫江蘇省立第三師范》載:
余在三師時,又值奉天軍南下與孫傳芳軍沖突。余家在鄉(xiāng)間亦遭劫。余居鄉(xiāng)偶成《公孫龍子解》一小書,特以消遣忘憂。是為余在梅村縣四成《墨經(jīng)闇解》后之繼續(xù)工作。后足成為《惠施公孫龍》一冊,亦由商務出版。今所能記憶者僅此。[7](P133)
無錫縣立第四高等小學建立于1914年暑期,華澄波任校長,邀錢先生兄弟同往。1919年秋,錢先生轉入后宅鎮(zhèn)泰伯市立第一初級小學校任校長之職。據(jù)此,錢先生接觸并研究《墨子》即在此一時段。1923~1927年,錢先生任教于無錫江蘇省立第三師范,《墨辯與邏輯》一文即寫于此時。此時,先生研究《墨子》已逾數(shù)載,距離專著《墨子》寫成,尚有三年。此文是先生墨學研究歷程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意義重大。大體而言,其學術價值表現(xiàn)為以下三個方面:
(一)循名責實,糾正學界比附之風。鄭杰文總結近百年來的《墨辯》研究時指出,“1912年~1948年的《墨辯》整理與研究成果豐碩”[8](P383),但是在方法上存在不當之處。正如粱啟超《墨經(jīng)通解序》中所說:“近人或以經(jīng)文全部,與印之因明、歐之邏輯同視,子武(即《墨經(jīng)通解》著者張其煌)以為《經(jīng)上》言辯不過十條,《經(jīng)下》稱是,《經(jīng)說》雖往往應用辯術,然并非以釋辯為主。若事事以因明、邏輯相傅會,或反有削趾適履之虞?!盵9](P382)然而,言易行難,梁先生自己也犯有這種毛病。錢先生開篇即指出:“念時賢治墨辯者多,喜比附之于西人邏輯。而以余觀之,則墨辯之與邏輯決為兩事。此而不辨,則墨辯之真相仍不白。故重草此論,以求教于當世治墨辯之君子。”開宗明義指出墨辯與邏輯為兩事,不可混為一談,這也是文章宗旨之所在。
(二)考文釋義,駁正學界紛爭之言論。此一時期,關于《墨辯》的成果頗多,并引起了較大的學術討論,諸如章太炎、梁啟超、章士釗、胡適等人均參與其中,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文中對梁啟超《墨經(jīng)校釋》、胡氏《中國哲學史大綱》《墨子小取篇新詁》、章士釗《名學他辨》《墨辯三物辯》等均有平議,善者從之,不善者辨之。錢先生早年治學,秉承清代乾嘉考據(jù)方法,沉潛載籍,卓有成就。因此,不僅從《墨子》書中上下文出發(fā),同時援引其他典籍參互考訂。再輔以西方名學諸書,探賾索隱,求得新解。學術之道,本來就是“多歧為貴,不取茍同”,這樣才能促進其發(fā)展。錢先生文中所言是否為正解,尚可另作討論,但通過這些文字,一方面展現(xiàn)了錢先生知識廣博,密切關注學界動態(tài),同時也顯示了獨立思考、不盲從權威的態(tài)度和非凡的學術識力。
(三)推陳出新,補充學術總結之材料。鄭杰文《中國墨學通史》總結近百年來的《墨子》整理與墨學研究成果,分為“《墨子》整理”“《墨辯》研究”“墨學史研究”“墨家社會學說研究”四類,爬梳載籍,頗為完備。然而,囿于資料的分散,尚有遺珠之憾?!吨袊珜W通史》于“墨學史研究”中專列一節(jié),介紹錢穆《墨子》。另外,附錄二《中國墨學論文目錄》中,1924年錄錢穆《<墨辯>探源》,1933年錄錢穆《墨子生卒年代》《許行為墨子再傳弟子考》,1935年錄與忘《譚戒甫<墨經(jīng)易解>》、錢穆《<墨辯>碎詁》。而于“《墨辯》研究”中竟未提及錢穆,僅在介紹譚戒甫《墨辯發(fā)微》時提及與忘的二篇文章:《墨經(jīng)易解》書評、《答譚戒甫先生》[8](P450)。與忘即是錢穆,然而鄭杰文先生似乎不知道這一點。實際上,錢先生撰有多篇關于《墨辯》的文章,如《推止篇》《名墨訾應辨》《再辨名墨訾應》等,《墨辯與邏輯》亦屬此一類型。這些材料可補《中國墨學通史》之未備。學界在梳理墨學文獻時,不應該忽略錢先生的成果。
《墨辯與邏輯》這篇佚文的發(fā)見,一方面能夠使錢先生的全集能夠更加完整,也為研究錢先生的諸子學思想提供了新的材料,同時也豐富了民國時期的學術譜系。另外,作為錢穆早年的一篇學術論文,通過與他其他時段所撰述的諸子學著作相比,也可發(fā)現(xiàn)錢先生的學術發(fā)展歷程,限于文章篇幅,有待另文陳述。
注釋
①劉桂秋《新發(fā)現(xiàn)的錢穆佚文<與子泉宗長書>》,《江南論壇》 2005年第4期,第58~59頁;趙燦鵬《錢穆早年的幾篇佚文》,《讀書》2010年第3期 ,第128~129頁;李秀偉《錢穆先生佚文六則》,《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5年第5期,第58~60頁;樓培《浙大抗戰(zhàn)西遷時期錢穆佚函一通》,《浙江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第158頁;陳開林《錢穆佚文<我國的邊疆與國防>》,《圖書館工作》2016年第2期,第67~72頁;陳開林《錢穆佚文<對于章太炎學術的一個看法>——兼論錢穆對章太炎評價之轉變》,《圖書館工作》,2016年第3期,第68~72頁;陳開林《錢穆佚文<廢除學校記分考試議>》,《圖書館工作》2016年第4期,第65~70頁;陳開林《錢穆佚文<荀子篇節(jié)考>》,《臨沂大學學報》2016年第4期,第30~35頁;陳開林《錢穆佚文<秦人焚書坑儒本諸荀韓為先秦學術中絕之關捩論>》,《臨沂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第24~35頁;陳開林《錢穆佚文輯補四篇》,《湖州師范學院學報》2017年第2期,第21~28頁.
② 按:當作《章氏墨學一斑》,作于1923年11月11日,原載《新聞報》.
③ 按:下文第二節(jié)中有“其精神在于‘名實合’與邏輯三段、因明三支徒致辯于辭句律令者不同”,故此句“貫”當為“令”之誤.
④ 按:原文于“?!毕掠行∽痔枴熬洹弊郑f明錢先生是如此斷句.
⑤ 分別為:《墨子生卒考》《墨翟非姓墨墨為刑徒之稱考》《孟子墨子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解》《莊子儒緩墨翟釋義》《墨子止楚攻宋考》《墨子游齊考》《墨子游楚魯陽考》《墨子弟子通考》.
[1]錢穆.墨辯與邏輯[J].弘毅月刊,1926:2(4).
[2]焦循.孟子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7.
[3]王先慎.韓非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8.
[4]羅勉道.南華真經(jīng)循本[M].北京:中華書局,2016.
[5]孫詒讓.墨子間詁[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錢穆.墨子[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7]錢穆.師友雜憶[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
[8]鄭杰文.中國墨學通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9]梁啟超.梁啟超論諸子百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