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雪源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人脫離不了群體、社會，人生活在一定的空間中，這個空間可以理解為個人的活動范圍，或者可以說是人際圈。在《大紅燈籠高高掛》中，頌蓮的活動空間主要是陳家大院，通過頌蓮的所見、所聞、所遇，我們可以看到陳家大院的規(guī)矩對女性的壓迫。三太太梅珊有著自己的個性，破壞了所謂的規(guī)矩，她做到了追求自由，但最終被陳家的規(guī)矩所吞噬，而頌蓮也隨之被規(guī)矩奪走了理智，從此瘋瘋癲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影片經(jīng)眾人之口反復強調“規(guī)矩”而使之化為封建等級制度的代名詞，具有歷史性、傳統(tǒng)性和權威性。①潘源.織錦裁編寫意深——重讀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J].當代電影，2006,(4).陳家大院的建筑中規(guī)中矩，符合儒家的中庸之道，可見陳家是書香門第，就在這樣恪守禮儀的陳家、處處講求規(guī)矩的陳家，無處不透露著一股使人窒息的氣息。影片中的建筑格局、色彩、音樂，無一不在渲染著壓抑的氛圍。

一、影片中的蒼白、曠遠

色彩在電影中具有傳情達意的作用，張藝謀在拍攝《大紅燈籠高高掛》時，巧妙地運用了色彩，賦予色彩以不同尋常的意義。在電影第一個長鏡頭中，頌蓮與其繼母進行了幾句簡短的對話，我們只能看到穿著白色衣服的頌蓮，看不到她的繼母，此時的繼母形象是概念化的，雖然頌蓮表面上向繼母屈服了，說“嫁人就嫁人吧，嫁給什么人，能由得了我嗎？你一直在提錢，就嫁個有錢人吧！”。但我們通過頌蓮絕望而堅定的表情和冷硬的語氣，可以看出她的內(nèi)心在反抗。此時的頌蓮身在家中，她穿著白色的衣服，其背后的窗子也糊著白紙，而且窗子就在頌蓮身后，她所處的空間是非常狹小局促的，想后退是后退不得的，頌蓮眼神呆滯，說：“女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她只能帶著那股不認輸?shù)木髲妱庞y而上，影片中的白色突破了一貫電影色彩的運用意義，白色不再單單象征純潔與美好，②時溪蔓.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色彩藝術賞析[J].電影文學，2012,(1).此處的白色更多的帶有感傷色彩，蒼白的反抗和微弱的掙扎也終將消滅在無邊的黑暗和象征宿命的暗紅中。③孫霖楠.解讀《大紅燈籠高高掛》中色彩對于電影意蘊的表達[J].電影文學，2009,(18).第一個鏡頭結束之后，畫面呈現(xiàn)出一片黑色，黑色帶有濃濃的神秘感，頌蓮的前途是未知的；以黑色的背景為底，屏幕中央顯示出一個大大的紅字“夏”，紅色的字在這里代表的不是喜慶、幸福，而是一種帶有流血意味的兇兆；“夏”字點明了季節(jié)，夏季是郁熱的、令人窒息的，對頌蓮而言，這場婚姻是她無奈之下的妥協(xié)，是她的不幸。

在下一個長鏡頭中，我們可以看到荒涼的樹林夾著一條塵土飛揚的小徑，同時，僅有寥寥數(shù)人圍著一臺單薄的花轎向前方走去，我們只能看到他們的背影。此時正值夏日，正是植物繁盛之時，可是影片中的樹葉卻是泛著慘白的顏色，天空是曠遠的，沒有一絲云，同樣泛著沒有活力的、死氣沉沉的慘白。土黃色的大地揚起陣陣沙塵，尾隨花轎而去，看到這樣的場景空間，會有一種干渴之感，那是一個極度缺水的空間，路邊的植物不是綠油油的，而是泛著一種白，就連樹葉都在干渴中。在缺水的空間中，一切都是那般無力，沒有生的活力。影片在此賦予了白色死亡無望的意味。再加上天空的曠遠，更顯得人的渺小，人在這個空間中是疲乏的，即使有大紅色的轎子，也不能給這個空間增添一絲絲的喜悅，背景的空曠荒蕪反而凸顯了轎子的孤苦，預示著新娘的艱苦與不幸。本以為花轎中坐著頌蓮，但頌蓮卻在花轎走后出現(xiàn)了，她穿著學生裝，提著一個簡單的行李箱，朝花轎走去的方向瞥了一眼，之后便帶著倔強的表情向前疾步走去。頌蓮沒有坐花轎，而是身著學生裝、提著行李箱，自己走到陳家大院的，可以看出，在她的內(nèi)心，還是具有反抗意識的。頌蓮一路上行走在缺水的空間，行走在缺乏生機的空間中，她到陳家大院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水，可見，那時候的頌蓮對未來還是有所期待的，她的內(nèi)心對活著有很大的訴求。

影片中的天空總是呈現(xiàn)出沒有生機與活力的白，即使有陽光，給人的感覺也是一種病態(tài)的不健康的昏黃。頌蓮剛嫁入陳家時，就遭到蠻橫的三太太梅珊對陳老爺?shù)臓帄Z。一天早上，睡夢中的頌蓮被三太太梅珊唱戲的聲音吵醒，怒氣中的頌蓮循著聲音來到了陳家大院的房頂，這時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的畫面是一片空曠的天空，雖然這天空沒有擁有象征自由的藍色，但與陳家大院整體的格局相對比，這空曠的天空可以讓人稍稍有一絲喘息，而不像在大院里面那樣壓抑、令人窒息。在屋頂可以聽到鳥叫聲，鳥叫的聲音是來自自然的聲音、是自由之聲，我們在陳家大院里是看不到“自由”二字的，然而在陳家的屋頂上，我們似乎看到了希望。一句“有情人成眷屬不羨神仙”則是梅珊對美好婚姻的美好愿望。但是，梅珊在屋頂唱戲的唱詞中還有這樣一句：“盼佳期數(shù)不盡黃昏清旦，還有個癡情種呀度寢忘餐”?！芭渭哑凇边@三個字其實就是盼望著錘腳、點燈和陳老爺?shù)牡絹?，雖然影片中的梅珊桀驁不馴、勇于追求自由，但她還不能完全跳脫陳家的規(guī)矩。在這個空間中，自由與束縛相沖突，這不僅僅是三太太梅珊的悲劇，也是陳家大院中所有女子的悲哀。頌蓮本來是具有反抗性的女大學生，她不愿被動地等待著被人接到陳家，而是自己單獨走到陳家，主動面對即將到來的人生。但在面對陳家的老爺和女人們后，她對自己姨太太的身份逐漸認同了。而姨太太的生活，就是充滿懷疑、堤防、算計、斗爭的生活，就是迎合老爺獲得寵愛以確保自己在家中有地位的生活，①吳艷茹.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中女性的社會認同與人性追求[J].電影文學，2010,(10).其實從頌蓮一進陳家門，就開始了斗爭的生活。她聽到梅珊唱戲的聲音是非常生氣的，并將梅珊定位成自己的爭寵對象，她登上陳家屋頂，就是想與梅珊一決高下。此時的她心里想的只有爭寵，她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淪陷在陳家女人們的斗爭中。

頌蓮第二次登上陳家屋頂時，天空是灰白的，就如同她的心情。當時，陳老爺在三太太梅珊房中，頌蓮一個人失落地走在房頂上，那是一個空曠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不斷地傳來梅珊唱戲的聲音和陳老爺?shù)慕泻寐?，此刻的頌蓮第一次受到陳老爺?shù)睦渎涠櫋Ｋ谌蔚巧衔蓓數(shù)臅r候是冬季，天空和陳家覆雪的屋頂是一色的白，那時候的頌蓮因假孕被戳穿而被陳老爺封了燈、徹底失寵。她眼睜睜地看著幾個傭人將被捉奸在床的三太太梅珊抬進了屋頂?shù)乃廊宋?，由此，她精神恍忽、失去了理智。從表面來看，頌蓮的精神失常是一個悲劇，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樣的結局對頌蓮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不必再和別人爭風吃醋，她的身體雖然失去了自由，但是其精神卻得到了解放，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她的世界與陳家是完全不同的。在陳家大院中，她失去了自由、個性，但在她自身的精神世界中，卻得到了自由，因而對頌蓮來說，瘋狂未必不是一種解脫。她那時的狀態(tài)竟是最輕松最踏實地在按照自己的方式過活，不用考慮錘腳點燈，不用考慮生子香火，不用考慮跟人面獸心的女人們?yōu)榱藸帉櫠ハ嗖鹋_，②時溪蔓.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色彩藝術賞析[J].電影文學，2012,(1).她成了最初的自己。陳家的屋頂是開闊的，面對空曠的環(huán)境，人們或感到自身的渺小而傷感，或心胸開闊而將煩惱拋擲腦后，頌蓮面對這空曠的空間，她在精神上經(jīng)歷了淪陷、痛苦與最終的解放。

二、中規(guī)中矩的陳家大院

（一）陳家大院的構造及色彩

文學作為藝術，講求空間的合理安排與布局，電影作為一門藝術，同樣重視空間的布局，電影制作者經(jīng)常通過空間的布局來營造一個符合人物、情節(jié)發(fā)展的氛圍。影片《大紅燈籠高高掛》中的陳家大院在視覺上給人的第一感覺是封閉而又森嚴的，整體是由一個個長方形的小四合院組成的一個大長方形四合院。房屋建筑有棱有角，左右對稱，其格局是規(guī)整的，房屋的建設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中庸之道。每個細節(jié)都是嚴格按照儒學禮教的孝行主體建造，無論設計還是材料都精美考究。①孫霖楠.解讀《大紅燈籠高高掛》中色彩對于電影意蘊的表達[J].電影文學，2009,(18).在影片畫面中，門是一個對稱軸，門的兩側是窗子和廂房，左右房屋建筑的高度、長度都相等，就連顏色的設計都是左右兩相對稱的。通過這樣的房屋建筑風格，我們可以知道房屋主人深受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同時我們也不難想象房屋主人是有多么地講求規(guī)矩，在陳家大院中，人是卑微的，規(guī)矩是至高無上的，在規(guī)矩面前，人失去了話語權，同時也毫無地位可言。尤其是陳家的女人，女人在老爺?shù)难劾?是不具有主體地位的。影片中的老爺一直是個黑色的陰影,這象征著封建男權家長制的縮影,而不是某個具體的個人。②吳艷茹.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中女性的社會認同與人性追求[J].電影文學，2010,(10).陳家大院其實就是四個宅院圍成的一個狹窄而閉塞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人們必須依規(guī)矩行事，這規(guī)矩也可以看成是陳家大院的法律。在陳家大院中，不用愁吃、愁喝、愁穿，在陳家大院中，人生存所需要的一切都應有盡有，存活是不成問題的。可是，這樣的存活也僅僅只是活著而已，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陳家的封閉簡直是到了極致，即使足不出戶也不會餓死、凍死，陳家大院看似極其安全，實則是一個大型的籠子，在里面生活著的人沒有自由可言，除非死才能夠走出這大型的牢籠。處于封閉宅院的人們，同為可憐之人，但他們自己卻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為了守護規(guī)矩、為了擁有規(guī)矩的執(zhí)行權，他們互相猜忌、碾壓，為原本就沒有生機活力的大宅院增添了令人窒息的壓抑之感。

陳家房屋的主打色調為灰色，給人一種朦朧陰森之感，灰色總是給人一種抑郁、彷徨、低沉之感。雖然頌蓮剛到陳家的時候是夏季，但是如果不看人物的服飾，我們是看不出當時是夏季的，若只單單看陳家的房屋設計和顏色，我們還會感到一絲絲的涼意，這股涼意從始至終都貫穿于影片當中。陳家大院中的色彩除了主打調灰色，還有黑色和紅色，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漢朝時期，人們對黑和紅的一個崇尚，這里的黑和紅帶有明顯的歷史痕跡，漢朝的尚黑尚紅，在陳家大院中重現(xiàn)。漢朝的尚黑尚紅不僅在陳家大院中得以重現(xiàn)，而且從陳家大院的格局與房屋建設來看，我們可以得知陳家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陳家大院有儒家風格的韻味，同時還有“規(guī)矩”二字。陳家大院的規(guī)矩，不僅可以從陳老爺、太太、仆人的口中得知，而且也可以從陳家的房屋構造中得知。在陳家這樣規(guī)矩的大院中，其中生活著的人也必定是規(guī)矩的，不規(guī)矩的人在這里勢必要受到壓迫與殘害。

影片中比較顯眼的就是大紅色的燈籠了，這剛好對應了電影的名字——“大紅燈籠高高掛”。大紅色的燈籠本是喜慶的象征，然而，影片中的紅燈籠以黑、灰為背景，呈現(xiàn)出來的則是黑與紅的爭奪，就好像是命運與封建陋習之間的激烈搏殺，③李彥瑾.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色彩意境分析[J].電影文學，2013,(22).其背景是陰森、封閉、令人窒息的。電影中一排排的紅燈籠失去了喜感，一排排的紅燈籠像是鮮血流成的溪流，令人有一種恐怖窒息的感覺。陳老爺?shù)侥脑?，哪院就點起紅燈籠，紅燈籠變成了爭寵得勝的旗幟，它是陳家女人在女人戰(zhàn)場上所流的鮮血，我們從紅色的燈籠中完全看不到喜慶、安康、幸福，所看到的反而是女人之間斗爭的殘酷。陳家大院中的女人都癡癡地仰望著、期待著這猩紅色的燈籠，其中充滿了諸多無奈。除了紅色的燈籠，還有窗子上貼的紅色紙方塊，窗上的紅色紙方塊同樣以黑色為背景，這也就是說，陳家女人的命運帶有黑色色彩，他們的前途是沒有光明的，在黑暗中，他們勢必要流血，就像是那黑色背景上的一抹紅，處處滲透著絲絲涼意，這股幽幽涼意不易被人察覺，所以難以抵擋，只能任由其侵人肌骨，實乃可嘆可憐可悲。影片中的黑色預示著陳家大院光明和溫暖的缺失，陳家大院以黑灰為主要背景，黑色給人一種神秘、恐怖之感，更能映襯出陳家的呆板、封閉。頌蓮因假孕而被封燈，封燈就是用黑布罩在紅燈籠上，這用來封燈的黑布，是死亡的象征，暗示了頌蓮悲慘的命運。影片中陳家的院子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長方形，有棱有角，呈現(xiàn)在觀眾眼中的只有黑、紅、灰這幾個色調，這種色彩敘事成為一種視覺上的對比，這種對比完全強化了電影所要傳達給觀眾的一種被壓抑被毀滅被踐踏的思想內(nèi)涵。④孫霖楠.解讀《大紅燈籠高高掛》中色彩對于電影意蘊的表達[J].電影文學，2009,(18).人雖然站在院子里，但是天空只有頭上那一方狹窄的長方形，在陳家的庭院中，連天空都不再開闊了，人的心胸又如何悵然呢？在這樣的空間中生存，人是沒有生命力的，活著即如同行尸走肉。

（二）太太們的臥房與地位

在影片當中，四位太太的院子緊緊圍繞著陳家大院的走廊，正如同四位太太整日圍著陳老爺一樣，以陳老爺為中心，陳家大院的所有人都要看著陳老爺?shù)哪樕⌒恼f話、謹慎做事。在陳家大院中，人們的尊嚴和地位都是陳老爺賜予的，如若沒有陳老爺?shù)那嗖A，就會被陳家大院中的人所瞧不起。尤其是陳家的太太們，他們要時刻將心思放在陳老爺身上，太太們的心思聚集在一起，相沖相撞，也就成了陳家女人們的戰(zhàn)場，在這場戰(zhàn)爭中，雖然沒有眀刀明槍、舞槍弄槍，但有的是陰謀、算計和看不到的鮮血，比起短兵相接的戰(zhàn)場而言更令人膽寒。

四太太頌蓮剛到陳家大院時，一群傭人在她的房中進進出出伺候著，在頌蓮的臥房中，惹人醒目的便是那大大的紅燈籠，頌蓮第一次進自己房中，便問道：“這屋子里干嘛掛這么多紅燈籠？”，雁兒則在其身后冷冷地答道：“這不是你來了嗎？”，通過這簡簡單單的一問一答，我們便可知道頌蓮在陳家開始與紅燈籠有了一種特殊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不僅僅只關涉到頌蓮，而且陳家的其他太太也與紅燈籠有著關乎生死利益的聯(lián)系。剛入陳家大院的頌蓮身上還有女大學生的那股倔強勁，她內(nèi)心還有著反抗，對房中的紅燈籠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是不屑一顧，那時的頌蓮是有著自己個性的，她與陳家的其他太太是不一樣的。可是隨著點燈、滅燈、封燈的這一過程，頌蓮逐漸認同了自己姨太太的身份，與別的太太爭風吃醋，淪陷在陳家女人的戰(zhàn)場中，她逐漸失去了自己當初的個性。隨著鏡頭切換，由頌蓮的房間轉向她所在的院子，在下一個長鏡頭中，幾個傭人抬著兩排紅燈籠走進頌蓮所在的四院點燈，在這一鏡頭剛開始時，京劇的調子便隨著傭人的步伐響起，象征在此人生“本來就是做戲”，由頌蓮等女性于此狹小而封閉的人生舞臺所演繹的是人性異化悲劇。①潘源.織錦裁編寫意深——重讀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J].當代電影,2006,(4).

除了大太太，陳家大院里的每個太太房中都有紅燈籠。紅燈籠意味著男權社會中男人的絕對的權威、淫欲,女人在屈辱中等待到的身份確定和對確定身份的希望。老爺走了,燈滅了,她們的命運又得在不確定中飄搖。②吳艷茹.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中女性的社會認同與人性追求[J].電影文學,2010,(10).大太太的房中雖然沒有紅燈籠，但卻亮著紅蠟燭，紅燈籠的亮和滅取決于陳老爺?shù)膩砗腿?，但是，大太太房中的紅蠟燭卻是可以隨亮隨滅，這完全取決于大太太本人的意愿，她已經(jīng)成為權力的象征，就和陳老爺一樣，拿陳家的規(guī)矩來左右著陳家的女人。作為陳老爺?shù)脑浞蛉耍筇幸粋€兒子，她在陳家大院的地位任誰都是無法撼動的，所以紅燈籠對大太太而言是可有可無的，但對于其他沒有實質權力的太太們來說，紅燈籠可以說是他們的命，所以當頌蓮被封燈時，四院中所透露出的是黑暗中的絕望和死亡，甚至連那令人窒息的氣息都散去了。二太太卓云房中沒有什么特色，一張床、一副桌椅、幾盞紅燈籠，她雖然面帶笑容，但卻綿里藏針，心機很深，她的所謂心思全部用在爭寵一事上，二太太恪守著陳家的規(guī)矩，并且以規(guī)矩為武器謀害他人，其實她也是一個可憐之人，在她以規(guī)矩打壓他人時，首先她自己就先被規(guī)矩所僵化了，她不再是一個生命鮮活的人了。三太太梅珊的房間比較有特色，除了紅燈籠，房中陳列的還有京劇臉譜、戲服，可見梅珊對自己過往的生活念念不忘，她心中是渴望過往的自由生活的，從她的行為舉止也可以看出，她是陳家太太中較有個性的一位，高興了唱戲，不高興了也唱戲，對陳老爺沒有敬畏之心，甚至無視陳家的規(guī)矩。在頌蓮的房間中自然是少不了紅燈籠的，除卻紅燈籠，還有許多字畫，這和她的學生身份是比較契合的，可見電影導演在制作這部影片時的良苦用心。

雁兒是陳家擁有太太夢的丫鬟，她的房間比較簡陋，按規(guī)矩，丫鬟房中不能有燈籠，更不可私自點燈。但她的私欲讓她破了規(guī)矩，雁兒的房間滿是亮著的紅燈籠。雁兒得罪了頌蓮，她私自點燈的行為被頌蓮發(fā)現(xiàn)，頌蓮利用陳家的規(guī)矩，對雁兒給予了懲處。雁兒面對燃燒的燈籠、跪在雪地上，原本具有反抗意識的頌蓮卻也像大太太和二太太一樣用起了規(guī)矩。雁兒說一聲“我錯了”便可不再罰跪，可她卻那般執(zhí)拗，在她心里，早就認為自己是姨太太、點燈是沒錯的。在這個場景中，音樂是急促的，敲打著人心，讓人心寒，雁兒和頌蓮一樣，都是被命運捉弄的苦命人，身處同樣的困境，又何必相互爭斗？

陳家太太們的地位與點紅燈籠的次數(shù)息息相關。陳老爺去哪院的次數(shù)多，哪院紅燈籠亮起的次數(shù)就多，同時，哪院太太的地位也就高，假如陳老爺去了雁兒的房間，那么雁兒這個丫鬟的地位就會有所提高，甚至會超過不得寵的太太的地位。如果哪個太太被陳老爺冷落，她就會被人瞧不起，甚至會看下人的臉色。男人對女人有著生殺予奪的絕對處置權,女人們不得不通過獲得男人的歡心來贏得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③吳艷茹.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中女性的社會認同與人性追求[J].電影文學,2010,(10).陳老爺就是移動的權力，每個太太的房間都是一個空間，權力到了哪院，哪院太太的地位就高，這種地位是極其不穩(wěn)定的。這其實是父權文化對女性的一種壓迫，但可怕的是，對女性來說，父權文化不僅僅是一種思想與文化形態(tài)，也不僅僅是一種倫理規(guī)范，而且常常被內(nèi)化成女性的社會無意識。①李軍.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中的閨閣政治[J].影視評論，2007,(24).就像大太太和二太太，她們幫助陳老爺鞏固陳家的規(guī)矩，已經(jīng)失去了自我、個性，形同沒有思想的低等生物，但她們自己卻渾然不知。擁有權力象征的陳老爺，他到哪個空間，哪個空間就被賦予了一種權力。為了這種不穩(wěn)定的權力而互相傾軋，陳家太太們都在虛幻中遨游，哪里有什么上和下，在陳家大院這個空間中，上變成下、下變成上只取決于陳老爺?shù)囊痪湓捇蛞粋€眼神，陳家的太太們被這種虛無所驅使著，是極其可悲的。

（三）飄揚于陳家大院上空的京劇

京劇是中國的國粹，是中國的傳統(tǒng)音樂。在《大紅燈籠高高掛》中，主要的背景音樂就是京劇，陳家大院是傳統(tǒng)詩書禮儀之家，用京劇來配陳家大院是比較適宜的。首先，陳家是講求規(guī)矩的封建傳統(tǒng)之家，而京劇恰恰是中國的傳統(tǒng)，以傳統(tǒng)來渲染傳統(tǒng)，給整部影片奠定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調。其次，影片中的人物在恪守規(guī)矩的同時，其命運出現(xiàn)了大起大落，電影主要場面的伴奏和章節(jié)過渡轉換處的配樂，也全部用的是京劇“武場”，②黃世智.民族文化元素的巧妙運用——論故事片《大紅燈籠高高掛》中京劇的作用[J].電影評介，2013,(17).用急促的京劇作為影片的背景，將京劇籠罩在陳家大院的上空，更能流露出一種涼意、一種悲哀、一種無奈。

在影片中，當人物命運發(fā)生急劇轉折時，經(jīng)常會有京劇急促地響起。給觀眾印象最為深刻的便是“急急風”，“急急風”是戲曲打擊樂的一種打法，節(jié)奏很快，多用來配合緊張，急速的動作。③黃世智.民族文化元素的巧妙運用——論故事片《大紅燈籠高高掛》中京劇的作用[J].電影評介，2013,(17).這種音樂給人一種蒼涼悲壯之感，同時急速地敲打鼓點又給人營造出一種緊張的氛圍，令觀眾時時刻刻為影片中的人物捏一把冷汗。電影導演將京劇與人物的命運轉折緊密相連，由此，京劇更多地是渲染著一種環(huán)境氛圍。當傭人第一次抬著燈籠進頌蓮的院落時，便急促地響起了京劇，音樂是那般的急，鼓點的敲擊又是那般的密，觀眾的心也隨之加速跳動，這說明頌蓮徹底結束了她的學生時代，她要開始自己的另一段新旅途，在新的征程上，等待她的是遍地的荊棘、坎坷，急促的音樂讓觀眾開始預想頌蓮在陳家的悲慘生活，不由得為之擔心、憂慮。丫鬟雁兒在雪地上被罰跪時，也響起了急促的音樂，隨著雁兒的倒地，音樂嘎然而止，她的太太夢徹底破滅。這不僅僅是雁兒個人的命運轉折，也是頌蓮的性格變化的一個轉折，頌蓮由此變得與大太太、二太太無異，成了一個動用規(guī)矩來殺人的陳家姨太太，這是頌蓮的轉折、滿懷悲劇性的轉折，令觀眾嘆息、無奈。

三、“規(guī)矩”之外的建筑——屋頂?shù)乃廊宋?，自由與壓迫

在陳家大院厚厚的圍墻里，我們所看到的天空只有那一方窄窄的長方形，只有當頌蓮走到屋頂時，我們才能看到那曠達的灰白色的天空；只有在屋頂，才能聽到自由之聲，陳家的女人若想獲得自由，還得從屋頂開始。頌蓮在陳家大院中的生活其實并不快樂，反而非常壓抑，這種壓抑甚至蔓延到飯桌上，哪院點燈、哪院才有點菜的權力。再看看陳家的老爺、太太們吃飯的環(huán)境，一方木桌，周圍的墻上掛滿了死去的前朝人的畫像，這些前朝人或許是陳家的先人，吃飯的時候大家都靜悄悄的，表情呆滯，在這樣的空間中，沒有一絲生機和活力可言，令人感到胸悶、窒息。規(guī)矩是前人定下的，在墻上掛滿前人的畫像，也就意味著陳家人不忘先人和先人定下的規(guī)矩，無論是陳家的太太還是陳老爺，都活在先人所定的規(guī)矩之下，也可以說是活在先人的陰影之下，自身的個性都被消磨殆盡。

頌蓮生活在這樣的陳家大院中，自然是郁郁寡歡。一天，頌蓮登上陳家屋頂遇到了大少爺飛蒲，當她聽到飛蒲吹笛子的聲音時，她內(nèi)心的一汪死水才有了絲絲漣漪。那天下午，站在閣樓上的頌蓮被金黃色的陽光映襯著，在這一場鏡頭中，陽光的顏色是暖暖的黃，這時候的陽光是有溫度的，飛蒲的笛聲喚起了她嫁入陳家之前的生活，那個有著生機活力和反抗心理的頌蓮被年輕人的笛聲喚醒了。她和飛蒲本來就是同齡人，同齡人之間的接觸，讓頌蓮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但飛浦卻無法幫助頌蓮獲得真正的自由，只能給予其短暫的精神寄托，所以當她再觀看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時，不免心生寒意。她回到房間之后，打開自己的箱子找父親的遺物——長笛，對頌蓮而言，笛子是父親的遺物，是她與過去美好生活的聯(lián)結，是她心中的溫柔基地，④吳艷茹.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中女性的社會認同與人性追求[J].電影文學，2010,(10).可這過去的美好卻沒有找到。原因是陳老爺誤以為那笛子是哪個男同學送給頌蓮的，所以就將笛子給燒了。得知真相的頌蓮心灰意冷，與陳老爺慪氣，頌蓮對陳老爺?shù)牟焕聿恰⒔o陳老爺臉色看，未嘗不是一種反抗。這時候的頌蓮尋回了自己的反抗意識，同時也就因為這次的反抗，頌蓮在陳家第二次失寵。在陳家大院的屋頂，頌蓮尋回了自由意識、反抗意識，可是，隨之而來的即是陳老爺對自由的束縛、對反抗的壓制，無論是誰，但凡敢觸及陳老爺?shù)淖饑溃蔷鸵艿疥惣掖笤褐兴腥说睦溲邸?/p>

三太太梅珊私會情人高大夫被捉，那時是冬季。頌蓮看到幾個傭人將梅珊抬到了屋頂，便悄悄跟了上去。那時的天是白色的、屋頂上的雪是白色的、梅珊穿的衣服也是白色的，白色預示著不幸、悲哀和死亡。陳家大院屋頂?shù)乃廊宋莨铝懔愕貋辛⒃谝唤?，沒有其它建筑與之對稱，死人屋對于陳家大院的整體規(guī)格而言是不合的，也就是說，死人屋處于規(guī)矩之外，犯了規(guī)矩的人是逃脫不了死人屋的。死人屋，它不只是一個小屋,那是追求自己幸福的女人的墳墓,是封建社會中黑暗面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的地方，①張紅茹.從《大紅燈籠高高掛》看張藝謀電影的審丑表達[J].電影文學，2010,(7).梅珊私會情人就是犯了陳家的規(guī)矩，最終，梅珊葬身于陳家的規(guī)矩中、喪命于死人屋也是合乎影片中的情和理。梅珊追求自由，慘遭迫害，看似是悲劇，但對梅珊而言，這樣的結局未嘗不是件好事，死去的梅珊再也不用生活在陳家大院中，徹底擺脫了規(guī)矩的束縛和壓迫，她離開了陳家這令人窒息的大宅院，結束了形同行尸走肉的生活。當頌蓮看到這一幕后，精神崩潰，瘋了的頌蓮在梅珊房中點亮了紅燈籠，以鬧鬼的形式，幫梅珊報復陳家，同時也為自己報仇。瘋了的頌蓮脫離了陳家太太們殘酷的斗爭，她再也不用被算計，同時她在陳家勞心勞力的生活也算是結束了。頌蓮在陳家要么清醒地痛苦地活著，要么糊里糊涂地快樂著，相比較而言，還是后者的生存方式輕松、悵然，頌蓮以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生活在陳家，追求的純粹是快樂原則，這樣的結局對頌蓮而言未嘗不好。

影片總共呈現(xiàn)了三個季節(jié)，夏、秋、冬，唯獨失去了春天。這也就是說，在陳家大院中是沒有生機可言的，春天不會光臨所謂恪守“規(guī)矩”的陳家。很難想象，在陳家這個陰森、封閉的宅院中，春何時才能真正到來？那一方窄窄的庭院一眼望去，全然一片肅殺的景象，任何擁有生機與活力的東西在陳家大院中都會逐漸枯萎。陳老爺娶第五個太太入門時，也是正值夏日，五太太剛好是頌蓮的一個輪回，在陳家大院中，人人都戴著一副冰冷的面孔循規(guī)蹈矩，只要規(guī)矩不破，悲劇便在不斷的輪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