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健風(fēng)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南京 210024）

廢名作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他的小說是出了名的難讀，周作人在《棗和橋的序》中曾提及：“據(jù)友人在河北某女校詢問學(xué)生的結(jié)果，廢名君的文章是第一名的難懂，而第二名乃是平伯?！盵1]廢名的小說在讀者面前呈現(xiàn)的并不是小說本身而是作者虛化的一個無我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小說主人公消解了他們的主體意識，更多地傳達出世界本身的精神內(nèi)涵。

一、斷層的語言

周作人認為廢名小說文體簡潔或奇僻生辣，廢名本身也自稱是以唐人絕句的方法來寫小說。簡潔的語句和精辟到位的字詞使得廢名的小說在整體創(chuàng)作上很少有華麗的辭藻，這也導(dǎo)致了小說主人公說話內(nèi)容的減少。

《橋》作為廢名后期的代表作，尤其突出了他的斷層似的語言。語句之間的斷裂造成了小說讀者必須站在與作者同等的高度才能進行對話。

《橋》的上篇側(cè)重之處在故事本身，但是在講述故事的同時作者并沒有與其他同時代的作家一樣追求故事傳導(dǎo)對人的教育意義，廢名他講述的故事只是一個純粹的少年的故事。這個故事之所以能夠這樣的純粹歸功于小說作者所采用的語言。

《橋·芭茅》最后：

“你媽媽在哪里呢？”

“在好遠?！?/p>

“你記得你媽媽嗎？”

毛兒沒有答出來，一驚，接著哈哈大笑——

老四的喇叭首先響了。[2]

這幾句話雖是孩子的童言稚語，但是在語言的傳達和動作的敘述中可以看見廢名經(jīng)常采用簡略的對話形式。在幾個字巧妙回答后，突兀地描述小說人物的動作，最后才揭示動作的原因。暗含式的的句子造成了文章更具迷惑性，對讀者造成了隔膜。廢名善于捕捉意念的瞬間轉(zhuǎn)變，創(chuàng)作中運用的表達技巧吸收了中外各種名家，并融入了自己的獨特表現(xiàn)手法,使得《橋》出現(xiàn)了奇異清新淡雅的風(fēng)格。

周作人在《桃園跋》中舉例說“鐵里渣在學(xué)園公寓門口買花生吃！”

“程厚坤回家。達材想了想，去送厚坤？—已經(jīng)走到門口?！?/p>

“達材如入五里霧中，手足無所措，—當(dāng)然只有望著厚坤喊?！边@是很特別的、簡潔而有力的寫法，雖然有時候會被人說是晦澀?！斑@種文體于小說描寫是否唯一適宜我也不能說，但在我的喜含蓄的古典趣味上覺得這是一種很有意味的文章?！盵3]廢名在創(chuàng)作《桃園》時就已經(jīng)在嘗試用屬于自己的“簡練而有力”的筆法寫文章，到《橋》發(fā)展到頂峰。這種技巧的表現(xiàn)手法廢名已經(jīng)爐火純青了，他充分運用這種語言表達的長處，使得小說呈現(xiàn)詩化語言的傾向。

《橋》的下篇在琴子與小林之間又插入細竹，三人游玩的場景描寫也越來越多，文字也變得越來越隱喻，挖掘深層的文字所要表達的內(nèi)涵就成了讀者為之卻步的重要阻礙?！稑颉す适隆沸×謱η僮诱f的一段話：“我其實是一個腳踏實地者，我的生活途中未必又什么可驚訝的闖客。就以今日為止，過去我的生活不能算是簡單，我總不愿同人絮說，我所遇見的一切，造化了我。”[2]“造化”一詞把小林神秘化并且使他更加地傾向于佛學(xué)的境界。小林突然之間冒出的這段話實際上是為了向琴子解釋他在成長中所受的影響，但是作者采用極其隱蔽的語言巧妙地表達出來，用唐人絕句似的語句描繪人的命運。主體在敘述自己的命運時已經(jīng)解體了他本身的主體結(jié)構(gòu)，主體更多地與故事表達的深層內(nèi)涵相融合。

斷裂似的語句表達為小說蒙上了一層薄紗，唯有破解了廢名“用語言營造出一個個新奇而朦朧的氛圍，用語言創(chuàng)造出一個平和沖淡、清新飄逸的奇特的藝術(shù)世界”[3]才能真正地理解“晦澀”的語言傳達的生命體驗。

二、佛學(xué)的消解

廢名思想受佛學(xué)影響很深，這也影響了他筆下的主人公的思想性格。《橋》中的每一個主人公都像是佛學(xué)的參悟者，他們或者觀景時領(lǐng)悟生命境界，或者在普通日常生活交際中表達出不同于常人的語句。

這才使得《橋》在作者經(jīng)歷十年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小說主人公的主體意識會越來越淡化，最終與作者期望的詩化的世界融為一體。小說隨處可見主人公對佛的參悟，如《橋·無題》：“小林當(dāng)下有一個不可自解的感覺，他對于此人，雖然生疏，但她同那位女子分明是兩樣的衣冠人物，她之前人無礙……總之是一個距離，大約其間畫著各人的一生。于是那三個女郎之春裝，照在他的眼里光輝明滅，他忽然得了斷定，自忖道：‘時間的華麗也便是人生之干戈，起人敬畏?！悄笊茸拥呐?，衣裳確是素淡一流。他的實線乃再翻一葉那手中扇，其搖落之致，靈魂無限，生命真是掌上舞了?！盵2]小林在搖曳的扇子中看見了生命的姿態(tài)，看見了宇宙無限的廣大。亦是如此，小說主人公的內(nèi)心體驗關(guān)照到整個世界甚至至宇宙萬物，一切靜止的有生命的物都能與之對話，在互相尊重的基礎(chǔ)上進行心靈的交流。至此，主人公主體的意念已經(jīng)和生命同在，佛學(xué)觀念解構(gòu)了他們的主體意念。

廢名強調(diào)主人公自我內(nèi)心的反省，自我觀照。因此，小林向琴子訴說他做了一個世俗的夢后說:“世俗的事擾了我，我告訴自己也好像不美，而我這樣的靈魂居然就是為他所苦過了?！盵2]小林在世俗與靈魂的升華上有矛盾，他被世俗所困擾，靈魂苦于不能擺脫，但是過去了。在自我的反省過程中，小林的主體意識被模糊，他慢慢地沉浸在佛學(xué)的世界，主觀感情已經(jīng)變得淡靜。

受佛影響的主人公們在經(jīng)歷了眾多的游歷后，無論是思想還是感情的表達，都更加趨于理性。感性經(jīng)驗經(jīng)過理智的沉淀被釋放出光芒，主人公們的感情被內(nèi)斂在內(nèi)心深處的主體意識和共同的佛學(xué)文化同化趨于一致，最終是使主體意識消失。

在廢名的眼中，橋是過渡靈魂的地方，是連接此岸與彼岸的交接“我的靈魂還永遠是站在這一個地方，——看你們過橋”。[2]過去的靈魂已經(jīng)渺茫，現(xiàn)今的靈魂也只是找個依傍的軀體，更無主體意識，無所謂感情的主觀意念。生命轉(zhuǎn)瞬之間，一切已成泡沫?！靶≌f沒有時代背景，沒有人物的生活狀況，沒有激烈的矛盾沖突，沒有多少故事情節(jié)的縱向發(fā)展，而是以一幅幅山水畫的連綴，寫意傳情?！盵4]朱光潛先生稱《橋》為：“風(fēng)景畫簿，翻開一頁又是一頁”、“充滿的是詩境，是畫境，是禪趣。每境自成一趣，可以離開前后所寫境界而獨立?！盵5]其中的人物,已經(jīng)成為了畫中的一部分，與自然融為一體，與世界交融了。

三、情感的沖淡

《橋》中主人公們大多沒有大喜或大哭的情感，在平淡的情感交流中慢慢地體悟生命的境界?！叭松囊饬x本不在它的故事，在于渲染這個故事的手法，故事讓它讓一個命運‘好’了?！盵2]主人公們自己的故事也在命運的掌握中，小林、琴子、細竹三人之間的情感只是細細的流水，不會濃，情感在時間的流逝中越來越?jīng)_淡。這和他們本身所受的佛學(xué)影響有關(guān)，也與他們的性格有關(guān)，可是無論如何，主人公們在第二卷節(jié)結(jié)束時更加傾向于外在的生命傳達而不是內(nèi)心的情感表達?！叭舜蟾攀巧鷣碣x了許多盲目的本能，我不喜歡說是情感?！@恐怕是生存的神妙，因為同類，才生了許多題目?！盵2]小林并不承認人類有情感，只是為了生存的必需，也是人生來具有的，情感是自帶于人內(nèi)心的。因此不必要的情感在主人公得不到充分的展現(xiàn)，越來越隱秘，最終造成了文本的晦澀。

文本的晦澀在一定程度上導(dǎo)致了主人公們主體意識在情感的方面非常隱晦，甚至是趨于沉默，主體意識因為得不到正常表達，最終也就宣告解體。作者營造一個虛幻的主體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作者對現(xiàn)實閉起眼睛，而在幻想里構(gòu)造一個烏托邦”。[2]主人公們在這個烏托邦的世界里自由地游歷、觀賞交談，這種自由的世界中主人公們卻喪失了主體意念的表達，在平淡中靜靜地消解了主體情感。

沈從文《論馮文柄》：“其作品顯出的人格，是在各種題目下皆建筑到‘平靜’上面的。有一點憂郁，有點向知與未知的欲望，有對宇宙光色的炫目，有愛，有憎，——淡日光下活黑夜，這些靈魂，仍然不會騷動，一切與自然諧和，非常寧靜，缺少沖突。”[6]主人公們沒有喧囂的魂靈，他們在寧靜的和諧中與世界萬物共同呼吸，因此消解了主體欲求，主體想要的需求，獲得了與世界同在的生命體驗。

“為什么有意無意之間今天在這一個墳地里逗留得一個好時光？”[2]小林的問話道盡了死亡的美感，他們對于死亡的感受并不是恐懼，而是一個很美的詩情。由于他們的情感的沖淡，他們的頓悟比之平常人來得更快也更深刻。深邃的思想之墳在主人公們的心中逐漸深化并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變成共同的精神，主體意念也就隨之被消解了。

橋在作者的眼中是對生命的跨越，對逼近死亡的威脅的超越。跳躍的意象組合，詩化的語言，佛學(xué)的涵養(yǎng)，廢名的《橋》創(chuàng)造了一個鏡花水月的世界。在虛幻的世界里，作者刻意地消解了人物的主體意識，以達到一種內(nèi)在思想的諧和，主體意識消解后融合在這種思想中，成為了主人公們繼續(xù)存于世界、與萬物同在的內(nèi)在精神聯(lián)系。主人公們求心自我，進入無我境界，對愛的虛無的態(tài)度使得廢名小說主體意識消解，生命主人公對人生的淡化，如一杯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