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華東政法大學 研究生教育院, 中國 上海 200042; 2.岡山大學 大學院社會文化科學研究科, 日本 岡山 7000082)
經濟全球化浪潮席卷全球,各國對外貿易逐漸增多、國際交流日益頻繁,與此相伴的是國際私法學科的大力發(fā)展和逐漸強大。深入考察我國已有的國際私法制度規(guī)定和實踐運用,與西方法治發(fā)達國家相比,仍然存在一些問題,需要進一步予以解決并力推相關法律制度建構和完善。在此過程中,有必要向西方發(fā)達法治國家開展學習和比較,以為鏡鑒和參照。然而,認真梳理我國國際私法理論研究成果可以發(fā)現(xiàn),學界對國外國際私法理論學說和法律制度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英國、美國、德國、荷蘭、澳大利亞等國。就我們目力所及,國內國際私法學界對地理上處于近鄰的一衣帶水之鄰邦——日本相關領域問題的關注和研究并不多見,遠不能與上述國家相提并論,這其中尤為少見且非常重要的就是對日本國際私法學說演進歷程的梳理和研究。在一定意義上而言,國際私法實際上就是學說法。有鑒于此,我們擬從歷史維度出發(fā),對日本國際私法學說演進歷程開展相關研究,希冀通過本文的梳理更為清晰地了解日本國際私法的發(fā)展脈絡和歷史進程,從而進一步夯實日本國際私法學說史這一領域的研究內容和研究素材,以期為日后的相關學術研究提供史料基礎和參考路徑。
日本國際私法學理研究肇始于明治時期,歷經大正、昭和、平成幾個歷史時期的發(fā)展逐漸成熟和系統(tǒng)化,對日本國際私法立法初創(chuàng)、改革與完善,促進國際私法統(tǒng)一發(fā)揮著積極的作用。目前,日本國際私法的成文法為2006年(平成18年)6月21日公布的《法律適用通則法》(平成18年法律第78號)(以下簡稱《通則法》),該法律于2007年(平成19年)1月1日實施。
1854年(日本安政元年)3月,江戶幕府與美國締結了《日美親善條約》(又稱《神奈川條約》)①。江戶幕府被迫訂立的《日美親善條約》,是日美兩國綜合國力對比懸殊的產物,是日本歷史上與西方列強簽訂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根據(jù)條約內容,日本被迫開放下田和箱館兩個口岸。這兩個對外口岸的開放,一舉突破了日本長久以來以長崎為惟一對外聯(lián)系港口的閉關鎖國體制,日本的國門從此被打開。該條約中還規(guī)定“海上遇難的美國人和其他來自美國的市民,在其他國家將享受不受限制、同等自由的待遇,但要服從公正的法律”。理由在于日本法律尤其是對外交往方面的法律實際上就是(廣義上的)國際法仍然是殘缺的、野蠻的、落后的、不合時宜、不公正的、不符合國際法原理、準則與慣例的法律,應當予以廢棄不用,更不能適用于已經達到高度發(fā)展水平的其他資本主義強國。這一點正如學者佩里明確指出的,日本以前所實施的鎖國法與習慣法都不是公正的法律。在某種意義上,可謂是零的存在。繼《日美親善條約》之后,日本相繼與英國、俄國、法國、荷蘭等西方列強締結了不平等的親善條約,每個條約中均出現(xiàn)了類似規(guī)定。但是這個所謂的“公正的法律”到底是什么樣的法律,日本方面尚不清楚和明確,由此這也成為當時的幕府當局迫切需要研究和解決的一個現(xiàn)實且非常重要的政治問題和法律問題。
1858年(安政5年),江戶幕府與歐美五國分別簽訂了《修好通商航海條約》②。每個條約均有所謂的領事裁判制度,即外國人作為被告的訴訟案件中,日本沒有裁判管轄權,應交由該外國人所屬國依據(jù)所屬國法律進行裁判。這樣一來,對于發(fā)生在橫濱等幾個開放港口的日本人和他國人之間的貿易糾紛,日本方面不得不接受外國的領事裁判。為了擺脫這種束縛,日本迫切需要擁有能與歐美列強先進的法律相匹敵的現(xiàn)代化法典。因此,幕府當局深深感覺到各藩乃至一般先知先覺之人需要學習歐美列強先進的法律,掌握通用于萬國的法律原則。在幕府末期,公派留學荷蘭的西周助、津田真一郎將“萬國公法”帶回了日本。從此,日本開始正式研究萬國公法以及國際私法。
1864年,美國傳教士威廉·馬丁(中文名音譯為丁韙良)③將美國人惠頓寫的一本書翻譯成中文,將之命名為《萬國公法》,并在中國出版。后來這本書傳到日本,于1865年(慶應元年)在東京大學④的創(chuàng)始學?!_成學校翻印出版,這是日本首次刊行國際法方面的書籍。其中一部分內容被稱作《公法私案》,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國際私法。1866年(慶應2年),開成學校的西周教授將自己在荷蘭留學時掌握的維塞林(S.Visserin)法學博士的講義翻成了日語,題名為《萬國公法》并出版。其中題為“萬國私權通法”的一部分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國際私法⑤。
明治初年,日本主要是通過外國教師來進行法律教育。自然地,國際私法的講授也是通過聘請外國教師來完成的。1872年(明治5年)日本設立司法省明法寮,隨后的四年間,由法國學者喬治斯·布斯凱(Georges Bousquet)和1873年(明治6年)來日本的古斯塔夫·博瓦索納德(Gustav Boissonade)利用法國法進行法學教育??梢韵胂笏麄冊谑谡n中,一定會涉及到法國民法第三條規(guī)定的國際私法內容。但是他們作為明治政府的法律顧問,只是專注于立法工作與法學教育,并未對國際私法做特別專門的研究。當時,除法系的明法寮之外,還有重視英國法教育的東京開成學校及其后來并入的東京大學。這里的國際私法教育是以“列國交際私法”的名稱來進行授課的。東京大學的國際私法是由負責英國法律的英國人威廉和美國人亨利來進行授課的〔1〕。他們在日本對國際私法的研究到何種程度尚不得而知,截至目前也沒有發(fā)現(xiàn)當時與國際私法相關的論文。由此來看,當時的教學工作還難以稱得上真正的國際私法研究。
1881年(明治14年)以后,陸續(xù)設立的私立學校雖說也有國際私法授課,但這里授課的老師不是專門研究國際私法的學者,而大部分是檢察官、律師或者外交官⑥。因此,他們所做的國際私法研究稱不上專業(yè)性研究。明治維新后,到《法例》制定的1890年(明治23年)之前,公開發(fā)表的國際私法著作一篇也沒有,充其量只有兩三篇翻譯的文章〔1〕。
1898年(明治31年)《法例》實施以后,日本國際私法學者的研究開始轉向闡明《法例》條款的內涵,構建適合日本的國際私法體系,這種傾向一直持續(xù)到1926年(昭和初期)。昭和初期在迎來國際私法研究代際更替的同時,研究態(tài)度和研究方法都發(fā)生了變化。這里著重闡述《法例》制定以后到昭和初期日本國際私法學者的主要學說及研究概況,概括起來,產生較大影響的就是3位學者及其學說:山田三良的學說;跡部定次郎的學說;山口弘一的學說。
1.山田三良的學說
山田三良(1870—1965)在東京大學開設國際私法講座之后,于1901年(明治34年)成為第一個擔任國際私法講座進行授課的老師,所以被稱作“日本國際私法鼻祖”。山田教授雖說是英國法學專業(yè)畢業(yè),但他還曾留學德、法、美等國,其中較長的時間是在德國和法國,所以其深受大陸法系的國際私法影響。這明顯地體現(xiàn)在對舊《法例》進行修訂時,他以德國法為范本,在幫助起草委員會穗積陳重起草《法例修訂案》時,很多立法內容都是參照德國國際私法學者的學說理論與立法實踐。
山田教授除了負責國際私法課程以外,1915年(大正4年)以后作為第二課堂還負責了國際公法課程。日本的國際私法研究以此為開端,開始對《萬國公法》進行部分研究,接著又受意大利學者孟西尼的國際私法理論的影響⑦。山田認為國際私法是根據(jù)涉外法律關系來確定內外私法適用區(qū)域的法則總體。他還認為國際私法和一般國內法一樣,是一國領導者制定或認定的法則,所以是國內法,但又和其他的國內法不同,是一部和國際法有著密切關系的法律〔2〕。他的這種國際私法屬于國內法的觀點和穗積陳重、德國法學家馮·巴爾、卡恩的觀點一樣。但他認為國際私法研究的范圍和德國法學不同,除了法律沖突問題,還涉及國籍的取得和喪失問題、外國人在私法上的地位等,這一點也許是受到了法國國際私法學的影響。
山田教授的研究方法和穗積陳重、德國法學家馮·巴爾、卡恩一樣,通過對諸國法律的比較研究,發(fā)現(xiàn)內外立法的目的和協(xié)調沖突規(guī)范。山田教授于1932年出版《國際私法》這部著作。他的國際私法學說,糅合了留學歐美時的指導老師德國哥廷根大學馮·巴爾教授、法國著名國際私法學者魏斯教授和牛津大學戴西教授等人的學說,表現(xiàn)出以國家主權為中心的傾向,采取了靈活而不偏頗的立場。
2.跡部定次郎的學說
跡部定次郎(1878—1938)在1899年(明治32年)畢業(yè)于東京大學法國法學專業(yè),次年就職于京都大學。1902年(明治35年),為了研究國際私法留學德國,三年后回國,之后在京都大學作為國際私法講座的教授一直工作到1932年(昭和7年),這期間除了擔任國際私法講座以外,和山田三良教授一樣,作為第二課堂還擔任了國際公法課程。
跡部教授于1905年(明治38年)和毛戶勝元一起將瑞士蘇黎世大學教授麥莉(Meili)的《國際民商法論》由德語翻譯成了日語并發(fā)行。另外他還于1922年出版了著作《國際私法》(上卷)。他在《國際私法》(上卷)這部著作中,排除了當時在國際私法學界已成定論的國內法主義,站在國際私法的性質是國際法的普遍主義立場上,說明既然國際私法是規(guī)定各國私法的范圍的法規(guī),那么只要各國的私法是基于各國主權的行使,國際私法就是規(guī)定各國主權行使范圍的,就屬于規(guī)定國家間關系的國際法。既然國際私法是謀求私法性的國際交往的安全不可缺少的法規(guī),各國當然都應服從這個法規(guī)。國際私法同國際公法一樣,應以國家的國際交往中,求得其拘束力的依據(jù)。從跡部教授的著作及論文來看,他主要參考德國的薩維尼教授(Savigny)和奇特爾曼教授(Zitelmann),此外還有法國、瑞士、比利時、意大利等大陸法系諸國的國際私法學者的文章,努力構建了日本的國際私法體系。
3.山口弘一的學說
山口弘一(1866—1945)于1885年(明治18年)畢業(yè)于德國協(xié)會學校,之后主要根據(jù)德國法律書籍學習國際私法。1900年(明治33年)為了研究國際私法留學德國、法國,結束三年的留學生活后回國,在東京高等商業(yè)學校(現(xiàn)日本一橋大學的前身)擔任國際私法、親屬繼承法課程,直至1927年(昭和2年)。山口教授著作等身,他主要參考德國、法國的文獻,從國際私法是國內法的觀點出發(fā),在廣泛比較民商法的基礎上,利用嚴正精細的法理論樹立了個人的國際私法學。
日本這個時期的國際私法研究的目標是以業(yè)已制定好的《法例》為中心,建立一個適合日本國的國際私法體系。前一個時代與此不同,當時日本國際私法研究的目標是樹立作為裁判標準的條理法⑧。而且前一個時代沒有成文的國際私法,所以研究者的研究方向不一致,或是法國、比利時、意大利法系的國際私法學研究方法,或是英美國際私法學的研究方法。但是,這個時期的國際私法研究的主要目標是結合成文的《法例》規(guī)定,構建適合日本國的國際私法體系。因此,日本國際私法研究者的研究必然以舊《法例》和《法例》為原型,參照意大利、法國、德國等歐洲大陸法系國家的國際私法學,不再關注英美國際私法學了??梢哉f和前一時代相比,重視大陸法系國際私法理論研究和學說觀點以為己用,是這一時期日本國際私法研究的顯著特征之一。
昭和時期和平成時期是日本國際私法快速發(fā)展的兩個階段。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為分界線,可將昭和時期的日本國際私法研究分成兩個小部分,即二戰(zhàn)前和二戰(zhàn)后來進行闡述。
1.二戰(zhàn)前:1926—1945年間的國際私法研究
就本時期的日本國際私法研究的目標而言,和前一時期基本相同,學者們仍是將構建一個包括解釋和適用《法例》規(guī)定在內的日本國際私法體系為主要研究目標。但本時期的國際私法研究是在上個時期研究的基礎上進行的,所以研究的解釋和適用的問題更加精細和準確。例如,關于國際私法規(guī)定的解釋和適用的這個總論的基本問題,法性決定的問題、先決問題、適應問題等這些問題在前一時期都沒有提到。此外,即便是分論的個別問題,也在這一時期進行了更深入的考察研究,如不法行為問題、結婚、離婚、親子關系、繼承、遺言、票據(jù)行為等方面。
本時期的研究方法仍然和前一時期一樣,主要參考德國、法國等大陸法系的國際私法來研究的。在這一時期,幾乎所有的日本的國際私法研究學者不僅繼承了前一時期的國內主義、普遍主義的方法,而且深受德國學者提倡的比較法學的研究方法這一學說的影響??梢哉f比較法學的研究方法在這一時期得以確立。在此,需要著重介紹和闡述幾位頗具特色的國際私法學者之研究立場和研究方法,而其中尤以田中耕太郎教授和江川英文教授為代表。
田中教授(1890—1974)認為如果社會存有社會規(guī)范的話,那么整個世界的社會生活也應存有起規(guī)范作用的世界法,也就是國際私法。在實際適用中,國際私法雖說是國內法,但其實質仍屬于世界法的重要一環(huán)。他還認為國際私法是用來決定涉外的生活關系應適用哪個國家的法律的法,理論上是處于先于國內法上位的法律規(guī)范,作為世界法超越了各國的實體私法〔3〕。那么,針對一定的涉外法律關系,在國際私法決定應該適用哪個國家的法律時根據(jù)的基本原理是什么呢?其認為國際私法作為支配世界社會生活的法律,應基于普遍人類的確信。因此,針對特定涉外生活關系國際私法在指定準據(jù)法時,應根據(jù)涉外法律關系內在的性質來決定合乎目的的準據(jù)法。據(jù)此,要合乎目的地解釋用于國際私法規(guī)定上的法律關系概念,不是根據(jù)某國的國內實體法(如法院地法),而是根據(jù)道理或普遍人類的確信。這個道理和普遍的確信往往是通過比較法學的方法來求得的,不過,若存有相反的觀點和法制的話,一國的法官是根據(jù)自己國家的國際私法(實際上是世界法)的解釋,還是完全不受自己國家的國際私法的束縛,而根據(jù)道理及法學原理,這完全是他個人的自由抉擇。各國實體法的比較只是給法官提供參考資料,是一般法律的解釋,不應該受其束縛。譬如,親筆遺書的遺言效力問題是方式問題還是能力問題,這應該根據(jù)該事物的性質本身來自由判定,不應該受限于某個國家的實體法(包括法院地法)的判斷〔3〕?;谏鲜稣撌隹梢钥闯鎏镏薪淌陔m然提出國際私法規(guī)定的基礎是道理或普遍人類的確信,以及事物的性質,但稍顯遺憾的是其沒有提出如何科學地認識這個所謂的道理或普遍人類的確信以及事物的性質之方法或路徑。
江川教授(1898—1966)所持學說的立場是,國際私法保障國際上私法生活的安全,作為實定法存在的是國內法,作為國際法的國際私法實際上是不存在的。國際私法的目的是保障國際上私法生活的安全,所以必須從該立場對國際私法進行解釋。但是,構成各國實定國際私法秩序基調的國際主義所有的國家都不一樣,所以必須從構成該國際私法秩序基調的國際主義立場出發(fā)來解釋實定國際私法。江川教授還談到當國際私法規(guī)定出現(xiàn)缺陷時,“應該從該國際私法立場通過道理來決定應該使用的準據(jù)法”〔4〕。但是如何認識該道理,其并沒有做任何陳述,這將無法考證。深入考察江川教授的研究方法,其頗具特色,獨樹一幟,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提出國際私法研究的范圍包含法的沖突問題、外國人在私法上的地位、國籍住所問題、國際裁判管轄問題以及外國判決的承認問題,這是他研究中最具特色的一點。國際私法將國際民事訴訟法問題和法律沖突問題一起作為研究課題,這一點在當時的日本屬于最前沿的研究,在日本國際私法研究史上具有重大意義。二是關于國際私法總論問題。江川教授提出的問題包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的法性決定問題、先決問題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反致問題。其中法性決定問題是前一時期跡部教授首次提出的問題,這個時期江川教授重新提出論證,以此為契機引起激烈爭論。先決問題可以說是江川教授首次提出的。反致問題在前一時期受到普遍主義者的激烈論證,二戰(zhàn)后在這個時期,江川教授從新的角度重新提出并進行論證。江川教授的研究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二戰(zhàn)后國際私法研究的開端。三是國際私法分論的問題。江川教授的研究在這方面涉及得很多,其中他特別關注債權合同中當事者意思自治原則問題〔5〕。四是江川教授早已指出在法國的判例上,已出現(xiàn)屬人法決定的基準由本國法主義轉向住所地法主義〔6〕。五是江川教授的研究方法和以往的日本國際私法研究相比,明顯地采用了比較國際私法的考察,當然也沒有忽視對英美國家的國際私法的考察。
2.二戰(zhàn)后:1945—1989年間的國際私法研究
二戰(zhàn)后,日本經濟迅速崛起,隨之日本的涉外民事關系也變得紛繁復雜起來。因此,日本涉外民事法律問題相應地急劇增加,這也給日本國際私法研究帶來了很大影響。
(1)立法方面。隨著涉外民事法律問題的逐漸增多以及問題的逐漸復雜化,對《法例》進行修訂實屬必要。日本政府在1957年設立了“國際私法部會”,該機構屬于商議是否修訂《法例》的審議機關“法制審議會”的一個部門。該部門設立之后,為了回答“何時出示修訂的《法例》及其他和涉外民事關系有關的實體法和程序法的綱要”這樣的咨詢,曾多次進行審議,但并沒有拿出修訂案。由此可以看出,在一個急劇變化的時代,立法是一件極為困難之事。與此同時,日本政府卻加入了關于涉外遺言方式的海牙國際私法公約,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日本政府法務當局對于立法態(tài)勢判斷的前瞻性。
(2)國際私法判例研究方面。戰(zhàn)前,日本國際私法判例數(shù)量很少,通過判例來探討、研究國際私法原則的活動也不多。戰(zhàn)后日本國際私法相關的判例急劇增加,因此日本涉外判例研究也很活躍。戰(zhàn)后,由于朝鮮以及中國的臺灣地區(qū)脫離了日本的殖民統(tǒng)治,美軍占領了日本本土,因此,美國、朝鮮、中國臺灣等地之間,存在著錯綜復雜的政治與外交關系,從而使得戰(zhàn)后日本的涉外民事糾紛非常復雜,因而也使得外務省與法務省在這方面發(fā)布了不少含混其詞的法規(guī)、訓令,法院也作出了許多自相矛盾的判例。隨著戰(zhàn)后日本國際私法判例的數(shù)量急劇增加,國際私法判例中包含的需要解釋、闡明的法律關系、法律問題也大量擺在國際私法學者的面前。于是這便有力地推動了戰(zhàn)后日本國際私法學界對判例研究工作的開展。
隨著判例研究的深入,逐漸填補了不少國際私法理論與立法方面的缺陷,成文《法例》規(guī)定的背后隱藏的國際法法理,也就是日本現(xiàn)實國際社會生活中潛在的條理法——沖突規(guī)范漸漸明確化。具體來說,例如關于離婚的國際裁判管轄權法則和關于屬人法決定基準的本國法主義界限法則等,根據(jù)判例的積累漸漸固定下來。根據(jù)當時池原季雄教授的研究〔7〕可知關于本國法主義實施的判例法理,也就是只有在具有本國國籍的情況下,日本《法例》規(guī)定的本國法主義才能夠得以實施。因此,對照本國主義實施的妥當根據(jù),必須了解日本《法例》的本國法主義實施是有界限的。但該法理沒有在日本《法例》規(guī)定中表述出來。戰(zhàn)后關于離婚、收養(yǎng)以及認知事件等,日本法院適用本國法進行判決的案例非常少。但是,作為本國法應該適用外國法的情況,適用法院地法——日本法的案例非常多。導致適用日本法的法理上的根據(jù)有很多,例如,以適用外國法有違反公共秩序為由,取而代之而適用法院地法——日本法;以外國法不能查明為由,適用作為條理法的法院地法——日本法;利用反致適用日本法等。這些判例傾向于什么樣的判例法還是條理法,雖說難以判斷,但既然生活本身就會產生法律,那么產生這些判例的涉外民事生活肯定也孕育了多多少少的條理法。所以川上太郎教授認為,根據(jù)以往的判例,可以認同法理,也就是必須承認《法例》規(guī)定的本國法主義其妥當根據(jù)是有一定界限的。具體來講,關于個別具體事項,從其妥當根據(jù)來看不能適用本國法的情況,如從本國避難到日本定居的中國人、朝鮮人或其他國家的人,就應該認同取代本國法而適用與當事人現(xiàn)實居住地等有實際密切聯(lián)系的國家法律〔8〕。這相當于現(xiàn)在所說的最密切聯(lián)系原則。
(3)國際私法研究的學說方面。二戰(zhàn)后日本的國際私法研究的學說也發(fā)生了很大改變,這主要從學者們的著述得到鮮明的印證。久保巖太郎的《國際私法構造論》(1955年)主要是從國際私法是為了謀求涉外民事生活安全這一傳統(tǒng)立場出發(fā)來論證國際私法上的問題。該書總結了戰(zhàn)前學者們研究的成果,闡明了國際私法自身適用階段發(fā)生的法性決定問題、先決問題,這些對于理解國際私法構造起了很大的作用。哲茂豊的《國際私法的統(tǒng)一性》(1955年)論證了國際私法的統(tǒng)一沒有不可避免的障礙,這樣有益于研究國際私法應有的形態(tài),而且也是樹立國際私法解釋理論不可或缺的文獻。
溜池良夫的《論國際私法的概念》(載《法學論叢》,1961年),對關于國際私法的各種概念以及日本學者們的各種國際私法定義,作了系統(tǒng)的回顧與批判,闡述了自己對國際私法含義的理解。桑田三郎的《國際私法與國際法的交錯》(中央大學出版部發(fā)行,1966年),對在日本爭論已久的國際私法與國際法的關系、國際私法的性質等進行了多層次的分析,并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此外,20世紀60年代后半葉,學者們通過著書立說,對國際私法總論部分的各個重要問題,如國際私法與公序、法律的性質決定、反致等,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取得了相當數(shù)量的成果。進入20世紀80年代,日本關于國際私法基礎理論的研究進一步深入,推出了一批有分量的作品,如石黑一憲的《現(xiàn)代國際私法(上)》(東京大學出版會1986年),以新的體系、新的方法,對國際私法面臨的各種新的問題作了全面系統(tǒng)的論述,受到了國際私法學界的好評。
此外,二戰(zhàn)后,國際私法(學)史研究也日益受到日本學者的重視,推出了很多研究成果,代表作如川上太郎所著《日本國際私法的生成與發(fā)展》(有斐閣,1967年),早田芳郎、澤木敬郎的《學說百年史——國際私法》(有斐閣,1968年)等。同時,國際身份法、國際家族法的研究得到較大發(fā)展,大量著述中的代表作是久保巖太郎的《國際身份法研究》(有信堂,1973年)和溜池良夫的《國際家族法研究》(有斐閣,1985年)。
(4)國際私法的研究方法方面。戰(zhàn)前,日本國際私法學研究很多都是由抽象性原則出發(fā)通過演繹性方法來對原理性問題進行研究。而戰(zhàn)后的研究,普遍重視以國內外判例為依據(jù),進行經驗主義的歸納性研究。這種經驗主義的歸納性研究表現(xiàn)之一就是,戰(zhàn)后對英美國際私法研究越來越關注了。明治31年《法例》制定以前,日本對英美國際私法研究相當重視,但《法例》制定以后,研究重心偏向了德國、法國等歐洲大陸各國,英美法受到冷遇。但是戰(zhàn)后由于美國占領、日本憲法的制定以及民商法的修訂都受到美國法的影響,很快對英美法關心起來,日本學者對美國國際私法的研究論文也劇增。另外,由于日本法學者和英美法學者之間的交換研究以及共同研究也日益頻繁。
比較法是國際私法研究中常用的方法,這種研究方法明治時期已確立,戰(zhàn)后,仍然被諸學者所采用,并取得了不少成果。如1949年池原季雄發(fā)表《國際私法上審判管轄權與當事人的國籍》(載《國際法外交雜志》),岡本善八的《英國國際私法的形成過程》(1954年),早田芳郎的《論中國人與朝鮮人的本國法的決定》(1965年),櫻田嘉章的《薩維尼的國際私法理論》(載《北海道大學生學論集》,1983年),海老澤美廣的《監(jiān)護決定的承認與孩子的福利——若干比較法的考察》(1988年)、烏居淳子的《英國國際私法上當事人締結契約后準據(jù)法的指定》等。這些著作對外國的國際私法研究作了系統(tǒng)的比較說明,豐富了日本國際私法學的理論內容。
(5)國際私法研究組織的成立與活動方面。1948年,日本成立了私法學會,在研究民法、商法、民事訴訟法等私法領域是日本最大的學術團體。1949年,日本又進一步成立了國際私法學會,開展了以國際私法學者為中心的獨立活動。這樣,日本國際私法學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成為一個組織化、系統(tǒng)化的學科領域。戰(zhàn)后數(shù)十年來,日本國際私法學者通過日本私法學會、日本國際私法學會,對國際私法領域內的一系列重大理論與實踐課題進行了廣泛的討論和研究,同時也拓寬了日本國際私法學的研究領域,完善了日本國際私法學的學科體系。
進入21世紀,隨著經濟全球化不斷的深入,跨國企業(yè)進位全球企業(yè),相應的個人生活趨于國際化。日本是世界經濟強國,日本企業(yè)在世界各地迅猛發(fā)展的同時也加劇了日本國民生活的國際化。這樣一來,日本人和外國人之間的涉外婚姻也隨之大幅度增加,日本和外國之間的國際合同種類也趨于多樣化,數(shù)量也隨之大幅度增加。自然而然,日本的國際私法研究隨著社會的需求也日益繁榮起來。主要表現(xiàn)為:日本國際私法學界一方面積極吸收歐洲國際私法發(fā)展的最新經驗。另一方面,也對本國的涉外糾紛進行了廣泛且細致的研究。一者,國際私法學會成立并逐漸機制化、正?;R荒陜纱蔚娜毡緡H私法學會大會,自成立之日起到2005年(平成17年)一共舉辦了112次大會。每次大會都有國際私法的著名學者進行報告發(fā)表,針對當時國際私法方面的主要問題進行討論研究。同時,為紀念1999年國際私法學會創(chuàng)立50周年,發(fā)行了《國際私法年報》。該雜志登載的文章,基本都是針對世界發(fā)達國家包括本國的國際私法進行分析、研究,然后再提出自己個人的觀點進行論證分析,且內容都是經過國際私法年報編纂委員會嚴格的審查進而得到認可的論文。在日本國際私法研究領域,該雜志是最具權威性的,日本在國際私法研究方面逐步走向國際化并世界前列。二者,在國際私法研究成果方面又取得了新的進展和成績。隨著《法例》的修訂、國際民事訴訟法的部分補充及其他新制度的制定,許多學者對自己的著作進行了快速修訂和更新,如木棚照一、松岡博、渡邊惺之的《國際私法概論》。同時在日本法規(guī)現(xiàn)代化形勢下,加上這期間涉外判例的快速增加,櫻田嘉章·道垣內正人的《國際私法判例百選》(ジュリスト別冊)也隨著法律發(fā)展變化做了對應的修正和更新。另有一批學者著力于介紹國際私法及相關領域的國際會議,對外國的國際私法立法·判例進行分析研究。如道恒內正人的論文《海牙裁判管轄外國判決條約案的修改工作——外交會議的延期和解決對策的探索》〔9〕、《海牙國際私法會議關于專屬合意管轄的條約案——針對2005年外交會議》〔10〕等,通過不同國際私法規(guī)定的比較研究,給日本國際私法立法改革提供了必要的參考和充足的依據(jù)。還有一大批學者在國際私法分論部分進行了更為全面細致的研究,涉及國際財產法中的契約準據(jù)法認定問題,國際家族法中的兒童收養(yǎng)問題、繼承問題、國際私法姓氏問題,國際民事訴訟法領域中的外國判決承認與執(zhí)行問題,國際環(huán)境法領域的責任認定與承擔問題。此外,在國際仲裁、國際貿易、國際金融、國際知識產權法等方面都有許多令人矚目的成果??傮w而言,日本國際私法理論研究的不斷推進和學說日漸全面發(fā)展,對日本國際私法的產生、修訂和完善起到了非常重要的積極推動作用。
綜上,通過歷史維度全面考察日本國際私法學說的演進歷程,簡明扼要但又較為清晰地勾勒了日本國際私法學說史的基本面相和發(fā)展脈絡,將對在此基礎上開展相關學理分析和比較研究提供充分的素材和史料支撐,從而彰顯相關研究的重要價值和積極意義。
注釋:
①《日美親善條約》(日本通稱為《日米和親條約》)是日本江戶幕府的全權代表大學校長林復齋與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官馬休·佩里分別作為雙方代表簽署、締結的日美第一個不平等條約。該條約于1854年3月31日(孝明天皇嘉永7年3月3日(舊歷))簽訂于神奈川,故又稱《神奈川條約》。該條約同意美國船只在下田、箱館兩港停泊和購買物品;日本有義務援救遭遇海難的美國船只及人員;日本保證向途經開放口岸的美國船艦提供煤炭、淡水、糧食及其他所需物資;日本同意美國外交官在條約簽署后的18個月內進駐下田設置領事館等,同時規(guī)定日本給予美國最惠國待遇。
②1858年7月29日,日本與美國各自的全權代表簽訂了《日本國美利堅合眾國修好通商航海條約》(《江戶條約》)。接著又與英、俄、法、荷四國以日美條約為藍本分別簽訂了《修好通商航海條約》。因為當年是日本的安政五年,所以將這五個條約合起來稱之為“安政五國條約”。這五個條約除與美國簽訂的《日本國美利堅合眾國修好通商航海條約》外,還有:《日本國荷蘭國修好通商航海條約》《日本國俄國修好通商航海條約》《日本國大不列顛國修好通商航海條約》《日本國法蘭西國修好通商航海條約》。
③威廉·亞歷山大·彼得森·馬丁,基督教新教教會長老派傳教士,曾第一次正式地、全面地將國際法著作介紹到中國。
④1877年(明治10年)設立,后于1886年(明治19年)更名為“帝國大學”。
⑤慶應4年出版的《泰西國法論》(津田真·郎譯)中存有“列國庶民私法”。明治7年,東京開成學校將其改為“列國交際私法”。明治14年之前所有大學都稱之為“列國交際私法”,但該名稱聽起來好像是國與國之間交往時的私法準則,因此于明治14年更名為“國際私法”。
⑥明治法律學校,從明治15年到明治18年,由熊野敏三(司法省參事官)擔任《萬國公法》,明治20年開始由帕特諾·斯特勞(Paterno·Straw)擔任。國際私法開始作為獨立的一門課始于明治30年,由野澤武之擔任。在沒有作為獨立的一門課之前,由杉村虎一(原駐德國大使)擔任國際私法課程。明治18年設立的英吉利法律學校,在第三學年設有《法律抵觸論》這門課,由穗積陳重擔任。
⑦在孟西尼的理論中,適用外國法的根據(jù)不僅是國際禮讓,而且是依國籍原則而普遍存在的各國承認屬人法對所有內國人具有支配力的國際義務。
⑧需要說明的一點是,當缺乏成文法,判例法也沒有形成的時候,不得不根據(jù)條理及其形成的所謂條理法來進行裁判。根據(jù)條理一詞所在的語境及其內涵,這里的條理相當于“一般法理”的意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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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道恒內正人.ハーグ國際私法會議『専屬的合意管轄に関する條約案』——2005年の外交會議に向けて〔J〕.國際商事法務, 2004,(32):1164-1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