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賈平凹是當代杰出的語言藝術大師,其寫作被譽為“中國當代漢語言文學的奇觀”。作為一個語言意識極強的作家,賈平凹不僅形成了穩(wěn)固的文學語言觀,并注重在創(chuàng)作中不斷錘煉語言創(chuàng)造能力,使其小說語言呈現出傳統(tǒng)性、民間性與時代性相交融的復雜特質。新世紀以來,賈平凹小說語言藝術上升為一個新的研究熱點,并隨著文學語言學批評觀念與方法的深入,獲得了更加廣闊的闡釋空間。但是,相較于其他研究層面而言,目前學界對賈平凹小說語言研究的重視度仍相對不足。“語言研究應該是形式以及其他領域研究的基礎,因此不能舍本逐末,必須加以重新重視,并從總體上看待文學語言問題。”[1]在這樣的前提下,回顧和反思賈平凹小說語言研究的成果與不足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就研究成果的類別而言,賈平凹小說語言研究呈現出學術專著與學位論文的匱乏和單篇論文的大量涌現相并立的特點。關于賈平凹小說語言研究的專著目前僅有一部,即王永生、邰科祥等五人所著的《賈平凹的語言世界》。該書采用整體與局部、外部與內部相協(xié)調的視角,對賈平凹創(chuàng)作中的語言特質、語言環(huán)境、影響資源、語言風格與變化、語匯與結構等問題進行系統(tǒng)論述,并在與同期作家語言風格的比較中,確立其在當代語言藝術體系中的地位,這部著作在賈平凹小說語言研究中具有里程碑意義。需要重視的是該書的五位作家當時均是商洛(賈平凹故鄉(xiāng))師院中文系教師,在研究資料的獲取與語言資源的掌握方面,具有先天優(yōu)勢。但是不得不注意的問題就是研究的時效性,該書是對賈平凹1994年之前的小說語言實踐經驗的總結,因此無法關涉到此后20多年賈平凹的語言創(chuàng)作之路。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論著的部分章節(jié)涉及到對賈平凹語言問題的研究。如樊娟的《影響中的創(chuàng)造——賈平凹小說的獨異生成》是目前為止較為全面深入地考察賈平凹小說的影響資源與影響路徑的研究成果,作者在第二章“賈平凹小說語言的影響痕跡與引申創(chuàng)造”中專門探討賈平凹小說語言的西方資源、傳統(tǒng)資源、民間資源,以及其小說的民族語感與新說話體的生成效果。在學位論文方面,黃世權的博士論文《日常沉迷與詩性超越——論賈平凹作品的意象寫實藝術》的第二章“意象寫實藝術的語言取向”中,既闡釋了賈平凹小說語言藝術特征及審美效果,同時又能認識到“這種消解語言自身美感同時也就消解了文學魅力的語言實踐,將他某些旨在恢復語言詩性的可喜探索也遮蔽了”[2]。論文從例證到分析,精準深刻,體現了較高的研究素養(yǎng)。以賈平凹的語言藝術為研究對象的碩士論文大約有五篇,如《賈平凹、蘇童小說言語風格比較》《賈平凹小說<秦腔>的語言特色》《激活漢語言的靈性——論賈平凹長篇小說的話語策略》等,同時在一些談及賈平凹小說藝術或敘事策略的碩士論文中,也大多包含對賈平凹語言藝術的相關探討。除此之外,單篇期刊論文的數量雖達到130多篇,但也存在著研究水準參差不一的問題。
就研究篇目的選取而言,“扎堆現象”與“冷門現象”同時存在。如在已有研究成果中,對《秦腔》語言藝術的研究占最大比例,對《高興》《廢都》《高老莊》及“商州系列”的語言研究也占有一定比重,而對賈平凹前期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語言藝術的研究則顯得相對匱乏,從而造成研究對象的覆蓋率低、占有率低的現象。就研究方法的運用而言,則呈現為整體研究與專項研究相結合、文本細讀與整體概觀相結合的特征。尤其是比較視角的引入和影響研究方法的運用,在一定程度上推進了賈平凹小說語言研究的深度與廣度。就時間性而言,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關于賈平凹小說語言研究的成果相對較少,而新世紀以來研究成果數量驟增,標志著賈平凹小說語言研究新時期的到來。
概言之,近30年來學界對賈平凹小說語言研究做了大量的工作,較為全面地呈現了賈平凹語言藝術觀念的形成與發(fā)展、語言實踐的個性化特征等,確立了賈平凹在當代語言藝術體系中的特殊位置。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審美特征研究、語言策略研究、比較研究與批判性研究方面。
審美特征研究與純粹的語言學研究相區(qū)別,它主要從文學性范疇觀照研究對象的藝術特質。本節(jié)將語言風格研究和語言藝術研究統(tǒng)歸為審美特征研究,旨在爬梳關于賈平凹小說語言的審美內涵與藝術魅力的研究成果。
語言風格是指由作家不同的生活經歷與藝術素養(yǎng)所造就的語言特色與格調。賈平凹的小說語言具有鮮明的傳統(tǒng)性和民間性風格,目前有部分研究者對其語言風格特征及變化做出了闡釋。如張昊琰的《賈平凹小說語言風格初探——以<秦腔>與<廢都>為例》關注賈平凹神秘荒誕、詼諧幽默、傳統(tǒng)與現代相融合的語言風格特征;魯海濤的《雅俗共存的“美穴地” ——小說<美穴地>的語言風格初探》從文言與方言的運用方面探討賈平凹古色神韻、凝練質樸的語言風格。就語言風格的變化性的研究而言,郝世寧的《從田園牧歌到廢都塤聲——賈平凹語言風格轉變原因簡析》從寫作題材的變化、寫作方法的變化、個人生活與社會生活的變化、神秘文化的出現等視角來探討賈平凹前后期語言風格的不同及其變化原因;岑澤麗的《作家作品的主題及其語言風格的相應變化》既關注賈平凹語言風格的變化性,又指出其前后期語言風格具有某種一致性,“后期的小說保持了他一貫地在文本語詞選擇上的獨到眼光,以及其文本語匯與商州方言的血肉聯(lián)系和委婉舒緩的語言節(jié)奏”[3]。同時,由于作家的語言風格的生成與其主體精神特質和藝術品位之間具有對應關系,因此在風格研究的視閾下,對賈平凹語言風格形成原因的探討顯得尤為必要。高強的《書畫藝術與賈平凹小說》涉及到書畫藝術與賈平凹語言風格之間的關系,認為“賈平凹的小說語言由前期的‘清新’一變而為后期的‘古拙’,也與他書畫風格的質樸、厚重追求深有戚焉”[4]。收錄在《多色賈平凹》中的王永生《和平凹談語言》一文,較為真實地記錄了賈平凹早期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語言藝術與語言觀念,其中包含賈平凹本人對語言與個性、氣質的關系的認識。
就語言藝術研究而言,較具有宏觀視野的是關于賈平凹小說語言藝術的整體性研究。這類研究往往著眼于賈平凹小說創(chuàng)作全局,在標題中運用“藝術特征”、“藝術美”、“審美特征”、“語言藝術境界”等關鍵詞。如孫才妹的《賈平凹小說語言的藝術美》、杜光的《試論賈平凹小說語言的審美特征》、馮有源的《平凹的語言藝術》等都屬于對賈平凹語言藝術的綜合性研究。這些研究成果較為全面地概述了賈平凹小說語言審美特征的方方面面,但是往往由于過于追求整體性和全面性,而失之以細部的探討和凝練深刻的表述。在這類研究成果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賈平凹的語言世界》中的第一章“‘鬼才’的魅惑——賈平凹語言特質概論”,作者將賈平凹的語言特征概括為八個字:“澀溜”、“齊正”、“拙巧”、“幽玄”[5]7,可謂精準到位。八個字即為八種特質,作者分別對每一種語言特征的由來、表現和獨特韻味進行闡釋,既能做到細致入微、鞭辟入里,又能做到高屋建瓴,同時研究者本身成熟老練的文風對于語言研究起著重要的承載作用,因此該著是頗為難得的專業(yè)性研究成果之一。
賈平凹單篇作品的語言藝術研究主要集中于對《秦腔》語言藝術的論析,包括對《秦腔》的方言土語與陌生化語言的研究、人物語言平?;难芯?、音韻美和音樂性的研究等。其中王嬌娜的《賈平凹小說<秦腔>的語言特色》的研究較為細致全面,文章從細微處切入,對《秦腔》語言的地域性、歷史性與音樂性特征進行闡釋。除了對《秦腔》的語言藝術做出持續(xù)研究之外,學界對《高興》等作品的語言藝術研究也在不斷更新。如孫新峰在《論<高興>對當下文學寫作的意義》中認識到《高興》的語言具有智慧激情、幽默灑脫、老辣熟練、富有彈性和張力的藝術特征。李星在《人文批判的深度和語言藝術的境界——評賈平凹長篇小說<高興>》中更是褒獎道:“在《高興》中,賈平凹創(chuàng)造了自己長篇小說敘述語言又一新高度,白描式的刻畫簡單、潔凈到去除一切多余的東西,在口語化的質樸跳躍中顯示著華麗、絢爛?!盵6]目前僅有少數研究者將視點放在《雞窩洼人家》《白夜》《山地筆記》和賈平凹的一些短篇小說上,這或許是賈平凹語言藝術研究的一個缺憾與增長點之所在。
一些期刊類的單篇論文往往針對賈平凹小說語言的陌生化、音樂性、鄉(xiāng)土化、民間化、地域性、民族性、古典性、時代性等某一方面的特征進行專門研究。姜曼的《淺析賈平凹小說語言的陌生化》、李瑛的《論賈平凹小說語言“反?;钡膭?chuàng)新特色》從詞匯、句法、修辭等方面探討賈平凹小說語言的陌生化和反?;厣?;一些文章還對賈平凹小說語言的音樂性特征進行研究,如李揚的《論賈平凹小說<秦腔>語言的音樂性》對造成語言音樂性的幾種手法做出分析,張保風的《吸納 創(chuàng)化——對賈平凹小說創(chuàng)作中傳統(tǒng)文化含蘊的考察》探討民歌民謠的運用對作品音樂美感的強化。而較為普遍的是對賈平凹小說語言的鄉(xiāng)土化、民間化和地域化特征進行闡釋,如陳馳的《賈平凹小說的西北鄉(xiāng)土文化氣息探究》、鄭劍平的《<秦腔>的語言藝術——骨子里的鄉(xiāng)土氣息》等。目前仍需要深化的是對賈平凹小說語言的傳統(tǒng)性和古典性特征的研究,李莉的《從賈平凹小說看古語的現代神韻》和楊勝剛的《<白夜>經典性述評》都關涉到賈平凹小說語言對古典語言精髓的吸收創(chuàng)化,但是論述仍不夠深入徹底。
在西方現代語言學與中國傳統(tǒng)語言學理論的雙向促動下,研究者開始從文學語言學視角對賈平凹的小說語言進行審視,不僅對賈平凹的話語策略做出了全面剖析,也為語言學研究提供了有效的素材。
豐富的語匯世界的呈現是賈平凹小說語言的重要特征之一。賈平凹的語匯儲備主要來源于三方面:方言土語、文言古語、民間俗語。在方言土語研究方面,大量的研究成果聚焦于對賈平凹小說中的方言詞語的釋義與分類、個性化使用手法、使用效果和價值意義的探究。其中李時薇的《賈平凹小說<秦腔>方言土語研究》中涉及到對賈平凹方言化寫作實踐的價值意義的探討,包括“復活漢語沉潛的生命力,也即復活人類生存及生命的豐富性”[7]等層面的論述,難能可貴的是該文對方言寫作的弊端也做出了一定探討,如交流障礙的生成、書寫形式的混亂和審美意蘊的削弱等。賈平凹善于在小說中運用古文字眼和古語詞匯,以單字刻畫形象,用筆簡省、質樸典雅,形成了古色古香的文本語感。目前大量的研究成果集中于古語詞的使用情況和文本審美效果方面,很少有研究者從語言本體研究方面深入探討,如挖掘其對古代漢語研究的補充價值等。在對賈平凹小說中諺語、熟語、慣用語的研究方面,李軍的《賈平凹小說<浮躁>諺語的妙用》采用數據羅列的形式,指出:“據初步統(tǒng)計,《浮躁》共使用俗語諺語近百余條,其中慣用語47條,諺語31條,歇后語20余條”[8],并關注其在刻畫人物形象和提高小說趣味性方面的重要作用。文章有理有據,具有較強的說服力。也有部分文章考察賈平凹小說中的俚語土諺、現代民謠、順口溜等資源,并談及其中蘊含的地域文化色彩、民間生活氣息、藝術表現力等。值得注意的是,對民俗語言的研究應大力挖掘其隱含的民間文化立場與民族性面向,避免單純語言學視角的拘囿性。除了上述三方面外,學界對賈平凹小說的詞匯研究還體現在:對賈平凹小說中的重疊詞(尤其是非常規(guī)重疊詞)、自造詞、形容詞、副詞、動詞、逆序詞等現象和用法的研究??傮w而言,由于研究方法和研究視野的雷同性與局限性,往往使得研究結論較為單一,創(chuàng)新性略顯不足。
關于句式、句法的研究很少有獨立成篇的,它往往與語詞、修辭等問題混雜而談。一方面,在句式的選擇與搭配方面,研究長短句的交錯使用問題。如楊達英認為賈平凹在對筆記話本小說的語言形式的創(chuàng)化中形成了獨特的語言風格,即“短句多,單句多,四字句多,成雙成對句多,明快流暢,優(yōu)美靈秀,整散相間,韻味盎然”[9],這正是對賈平凹句式風格的準確概括。也有一些論文關注賈平凹小說中長短句的交錯運用帶來的層次感與節(jié)奏感,如李揚的《論賈平凹小說<秦腔>語言的音樂性》在闡釋小說中長短句的具體運用情況的基礎上,指出其在小說故事節(jié)奏與表現力方面的不同效果。郭萍的《賈平凹“商州系列”小說言語特色研究》則對賈平凹“商州系列”中的超長句式和長中見短的手法給予特別關注,認為“超長句式……是賈平凹在文學言語革新上的一大實踐”[10]。另一方面,關注賈平凹小說中的駢句、文言句式等傳統(tǒng)性句式問題,如對賈平凹敘述語言中的四、六字句現象和“四字格短語兩兩對舉進入句子”的現象進行研究。張麗的《談賈平凹<秦腔>的語言音韻美及特色》不僅涉及到賈平凹在句式選擇與搭配方面的節(jié)奏美,而且認為小說中運用對聯(lián)這種傳統(tǒng)的韻文形式和一些地道的對偶句式,增強了小說的韻律美感。需要注意的是,僅有少數文章涉及到對賈平凹使用傳統(tǒng)句式的原因和旨歸的探究。相對于現狀的呈現而言,發(fā)掘其背后的現實立場,如探究傳統(tǒng)形式中蘊含的現代意識等,則顯得更為必要和緊迫。
修辭藝術研究是較為傳統(tǒng)的研究方向,研究難度相對較小,研究成果也容易趨于雷同。目前關于賈平凹小說常規(guī)修辭藝術的研究主要聚焦于賈平凹小說中的比喻、比擬、鋪排、夸張、回環(huán)、移就、借代、頂針、粘連、對偶、雙關、飛白等修辭手法,在研究方法上多限于列舉和陳述,缺乏深入性探討。目前修辭研究往往過多地聚焦于語言本體研究,與文學性、社會性聯(lián)系不強,從而存在與小說的審美層面和內容層面脫節(jié)或粘合性不足的現象。總之,對修辭的研究不能偏向語言一隅,而應該“對小說文本的各個層次、各種性能的語言予以多維考察,探究各種語言成分在具體語境中的藝術功能和美學價值”[11]43。變異修辭是指通過詞類活用、語義偏離與衍生、語言錯位、非常規(guī)重疊、超常搭配等手段,改變人們熟悉的語言形態(tài)及慣常用法,從而帶給讀者新鮮的閱讀感受。對變異修辭的研究主要指從語法變異修辭和詞語變異修辭層面探討其使用手法及價值意義。與變異修辭研究相類似的是對賈平凹小說語言的“陌生化”、“反?;被騽?chuàng)新手法的研究。如姜曼的《論賈平凹小說語言的陌生化》、朱敏的《賈平凹語言創(chuàng)新摭談》等關注賈平凹小說語言的陌生化手法及對傳統(tǒng)語言形式的更新與激活、對作品審美韻味的強化?!拔膶W語言應該是規(guī)范和變異的結合體”[11]12,對變異修辭的研究有助于挖掘作家語言的個性化、拓展傳統(tǒng)的語言研究層面。但是目前學界對賈平凹小說中變異修辭所產生的負面效果,如對讀者閱讀構成的障礙等方面的研究略顯不足。
本節(jié)主要關注比較視野與批判性研究視野中賈平凹小說語言的研究狀況,與上述語言審美藝術研究與使用策略研究相比,既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定程度的交叉,又各有其側重點。隨著研究的拓展,橫向比較法逐漸被引入作家語言論的研究范疇中,以期在對比中突顯研究對象的個性特質。近年來將賈平凹與孫犁、閻連科、莫言、路遙、王蒙、韓少功等作家的語言風格和語言實踐進行比較研究成為一種新趨向。王俊虎的《孫犁與賈平凹小說比較論》認為孫犁的語言質樸而富有詩意,賈平凹的語言靈活多變、勇于突破常規(guī)。吳文燕的《路遙與賈平凹小說創(chuàng)作比較談》中對路遙與賈平凹小說語言的不同之處做出六點闡釋:樸素質實與地方色彩、不常使用古詞義與還原古義、寓莊于諧與幽默、平實與造詞、表現氣質與傳遞情緒、質樸無琢與音樂效果。《數字化生存與文學語言的流變》一文以王蒙對時代語言的追趕和賈平凹對古典語言的堅守為比較點,探討數字化時代文學語言的基本形態(tài)與存在方式??傊?,比較視野的引入,使得賈平凹小說的語言藝術特征更加明晰,但是在具體的比較操作過程中,往往由于缺乏共同的參照系和比較點,而使得結論流于虛泛。而王永生等五人所著的《賈平凹語言世界》的第十一章“坐標尋找:當代語言藝術星系中的賈平凹”,在對賈平凹與路遙、莫言、韓少功、王蒙的語言風格的比較中,確立了賈平凹獨具一格的語言特質及其對當代語言藝術的貢獻,是目前較為成熟的比較性研究成果。論者在言及不同作家語言藝術的不同點時,能自覺關照到其共同之處,如在比較莫言與賈平凹的語言運用時,認識到二者極強的語言自我主體意識以及對語言活力與張力的共同追求。同時,研究始終建立在一致的比較點上,具有較強的針對性,并能使結論凝練為簡潔生動的妙語,如認為王蒙與賈平凹語言的不同在于“王蒙的語言富有雜色,好似斑馬、彩蛇、梅花鹿;賈平凹的語言則近本色,好似原木家具、道飾、漢代雕塑”[5]290。
批判性研究首先體現在對賈平凹語言運用過程中的具體問題的批判。李斌、程桂婷編著的《賈平凹創(chuàng)作問題批判》是關于賈平凹創(chuàng)作問題與局限性的論文集,其中部分篇目涉及到對賈平凹小說語言病象的批判,為學界提供了更為理性和開闊的研究視閾。如程瑞君的《<廢都>語言有失規(guī)范》一文,針對賈平凹小說語言用詞不當、詞序失當、語法不通、隨意重疊、兒化不當等十個具體問題,做出基于語言文字學視域下的有效批評。以類似視角切入的是楊優(yōu)美的《滿目瘡痍的平庸之作——賈平凹<帶燈>中的語言病象(上)》,該文從語法錯誤、文白夾雜的不恰當、意象重復、邏輯病象四方面來論述《帶燈》的語言弊病。作者將豐厚的語言學知識與文學審美范疇相結合,指出“這些語言病象也正是小說內容和作者思想的外部瘡疤”[12]72-81。李建軍的《消極寫作的典型文本——再評<懷念狼>兼論一種寫作模式》也對賈平凹的語言進行了嚴謹的語法分析與邏輯推敲,指出其語言的不合規(guī)范性與不成熟性。其次是對語言的雕琢與作家主體精神、思想境界的缺乏之間的矛盾的批判。何英的《批評的詭辯術——對<秦腔>批評的批評》是一篇頗具鋒芒的評論文章,文章將文學語言與作家思想之間建立關聯(lián),在肯定賈平凹語言才能的基礎上,指出其作品“沒有靈魂沒有生命”的特征。楊祖光在《賈平凹:如此讓人失望》一文中,更是言辭激烈地指出:“《秦腔》則是什么都沒有了,只是一堆垃圾,語詞的垃圾。作者為了掩飾靈魂的蒼白……語言本是賈平凹的長處,這時候也顯得那么的拙劣可憐”[13]254-259。申明秀對這一問題的概括更加簡潔準確,即“思想的疲軟語言的狂歡”。再次是對賈平凹小說文白夾雜、書面語與口語相混融的語言特征進行批判。李建軍的《隨意杜撰的反真實性寫作——再評<廢都>》和《草率擬古的反現代性寫作——三評<廢都>》對半文半白的人物語言與敘述語言進行論析,并將其界定為“半死不活、半新不舊的僵硬而缺乏當代感的語言”[14]。最后是賈平凹小說語言的粗鄙化、狂歡化等特征也逐漸遭到學界的批判。戴文娜的《世紀之交的賈平凹長篇小說審丑研究》中對賈平凹小說的“語言丑”的特征進行分析,指出其語言的粗俗與繁雜,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小說美感的缺席??傮w而言,在對賈平凹的小說語言藝術持正面追捧或過度夸張態(tài)度的觀點占據主流地位的研究現狀之下,這類批判性文章的存在顯得彌足珍貴。必須正視的是,過度的溢美之詞對作家的成長是無益的,而必要的學術爭鳴為我們全面認識研究對象提供了新的可能。
整體而言,賈平凹小說語言研究也存在一些缺陷與不足。首先,理論視野狹窄,研究者的語言學理論儲備不足。目前,在研究賈平凹小說語言問題時所運用的理論主要是修辭學和傳統(tǒng)的語音、詞匯、語法學,而對西方的現代語言學理論、語言哲學等理論的運用則相對闕如,如對于賈平凹的小說語言與主體心理、思維、文化構成等層面的關系的探討極度匱乏。同時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學理論的結合也不夠充分,“討論中國文學語言問題運用本土理論往往更有效,比如,‘比興’、‘意象’、‘意境’、‘風骨’、‘雄渾’、‘優(yōu)美’等范疇都可以用作對語言問題的研究……從本土語言現象和理論著手來構建語言研究的理論體系”[15]。賈平凹的語言本身具有強烈的傳統(tǒng)性風格,而學界對其語言特質進行研究時,卻在某種程度上避開了傳統(tǒng)文論和本土理論的話語場域,這不得不說是一大缺憾。其次,研究視閾和研究思維狹隘,缺乏整體性和間性視野。在對賈平凹的語言藝術進行探討時,研究者往往止步于條分縷析和對局部現象的分析,而缺乏對研究對象的整體反思和價值意義的深入探討,更缺乏將其放入當代小說語言史的歷程中進行考察的宏觀視野。除了郜元寶和葛紅兵等學者的文章將賈平凹的語言問題與中國文學語言的變化歷程和當代文學的語言困境結合起來進行討論之外,較少有論文具備這樣的深廣度。間性思維的缺乏主要體現在研究過程中文學與語言學學科之間的交融互動不足,在具體操作中往往偏廢一方,而不能充分利用學科之間的關聯(lián)性與交叉性,采用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對賈平凹的小說語言進行更為靈活開放的研究。同時,對語言的文體間性的關注也明顯不足,如很少有論者探討賈平凹的小說語言與散文語言的互滲關系。再次,研究方法過于粗糙,部分研究者缺乏獨立審慎的研究態(tài)度。就具體的研究過程而言,雷同性現象廣泛存在。一些文章在研究論題的選取方面過于密集,在對文本材料和具體例子的采用方面也高度相似,從而導致研究結論基本雷同且價值不高,也使得一些相對冷僻的文本語言材料被忽略。同時,文不對題、概念混淆等現象也廣泛存在。應當警惕的是一些研究者缺乏客觀冷靜的研究態(tài)度,他們往往采用夸張的定位用語,對賈平凹的語言成就進行過度拔高,而對賈平凹的語言缺陷卻只字不提。最后,對賈平凹小說語言的研究還存在許多盲點和未被深入闡釋的地帶。如對賈平凹的語言觀的形成過程的探討、對語言與主體和人生之關系的探討、對賈平凹語言與文學史的關聯(lián)的探討等。我們應該在繼承與創(chuàng)新中,不斷拓展和深化賈平凹小說語言研究進程。
總之,近20年來,賈平凹小說語言研究取得了較為豐碩的研究成果,對其語言的本體研究和審美研究的進程在不斷推進,新的理論視角和研究方法也在不斷被引入,研究對象從整體上獲得了立體多維的闡釋。但是目前研究缺陷與不足仍然存在,我們必須尋找新的語言研究突破點,完善相關理論與研究方法,深入挖掘賈平凹小說語言的巨大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