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翼
(中國社會科學院 社會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院,北京 東城 200020)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新時代的偉大實踐,為各個學科的創(chuàng)新奠定了社會基礎和經濟基礎。中國學人可以通過對日新月異的實踐的提煉,總結中國社會發(fā)展的過程性特征與動力學特征。這種特征是壓縮式趕超性與歷史繼承性的東方社會的現(xiàn)代化特征。在壓縮式發(fā)展上,中國用幾十年的經濟建設與社會建設完成了西方國家?guī)装倌甑默F(xiàn)代化任務。在趕超性上,中國基于內憂外患壓力,完成了從農業(yè)社會到工業(yè)社會再到后工業(yè)社會的重大轉型、也完成了從中國制造到中國創(chuàng)新的戰(zhàn)略部署,擺脫了“落后就會挨打”的陷阱羈絆。在歷史繼承性上,中國承載上下五千年的悠久文明,形成厚積薄發(fā)之勢,一方面學習西方,另一方面從自己的歷史中汲取豐富而又優(yōu)秀的養(yǎng)料,走出了一條完全不同于其他國家的、適宜于中國發(fā)展特色的社會主義之路。中國社會的這種迅捷而又宏大的劃時代變遷,為哲學社會科學的話語創(chuàng)新提供了絕好平臺。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的同仁,既可以通過自己親身參與的實踐活動創(chuàng)新引領理論研究,也可以通過自己創(chuàng)新的理論預見未來的社會實踐活動。這種社會大發(fā)展與社會大轉型提供的機遇,使中國學人可以在有限的生命之中驗證自己的假設,或者通過觀察社會的變遷而完善自己的理論建構。
為總結新時代的偉大實踐,中國學人肯定要開發(fā)與建構自己的話語。我們更擅長用自己的話語書寫我們自己的故事。西方之話語只有經過中國實踐的檢驗才能轉化為中國自己的話語。正如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一樣,西方的學術話語也只有經過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改造,才能轉化為中國故事的具體內容。只有形成一個又一個具有標識性的話語,才能逐漸形成我們自己的話語體系。對于歷史傳統(tǒng),必須萃取其精華、拋棄其腐朽,才能將其優(yōu)秀部分轉化為符合當今時代的內容。對于西方文化,必須經歷揚棄過程,吸取其符合中國之內容,抵牾其糟粕,才能整合進我們自己的話語體系。即使是針對部門學科,也需要走洋為中用和古為今用的途徑。
在哲學社會科學的中國化創(chuàng)新中,要形成“話語”,就需要建構概念與概念之間的關系,抑或變量與變量之間的關系,建構起框架性的理論假設。這當是理論生產的胚芽。但需要反對制造概念,反對偷換概念,或者反對拿了別人的東西翻版為另外一個變種。概念或變量必須來源于實踐,來源于艱辛的研究與持續(xù)性的提煉,來源于元理論建構的真實需求。只要找到了元概念,其他附屬的概念創(chuàng)新就有了生成的基礎。對于馬克思來說,“實踐”是基礎,“批判”是工具,創(chuàng)造新世界是目標,歷史唯物主義是世界觀與方法論,剩余價值學說是無產階級覺悟的認識論。歷史唯物主義與剩余價值理論的結合,完成了從哲學到革命的飛躍。馬克思主義的話語與話語所形成的一系列理論,構架了馬克思主義的話語體系,形成了顛撲不破的理論大廈。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的當下,我們更要努力向馬克思學習,在導師的理論創(chuàng)新歷史中找到繁榮中國化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的法寶。
作為經典理論的馬克思主義話語體系,是基于其對早期資本主義社會的認識而建構起來的。由這個話語體系所形成的世界觀與方法論,是指導我們進行新時代話語與話語體系創(chuàng)新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但馬克思主義不是萬古不變的教條,而是隨時代而發(fā)展的唯物辯證法。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既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的產物,也是世界社會主義發(fā)展的最新成果,是中國社會主義實踐的理論結晶,是中國共產黨人探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智慧總結,也是我們進行哲學社會科學話語與話語體系創(chuàng)新的根本遵循。
話語是表現(xiàn)形式與聲形外殼,內容是話語的本質與內涵。所以,話語創(chuàng)新的目的,在于對話語所表達的“能指”與“所指”時代內容的概況,重在記錄、提煉與預測人的實踐活動。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話語的創(chuàng)新,應該基于中國實踐而創(chuàng)新,應該基于實踐的軌跡所形成的中國故事與中國道路而創(chuàng)新。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發(fā)展,走出了一條既不同于西方,也不同于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經典理論的現(xiàn)代化道路。完成了中國從封閉性社會到開放性社會、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從村落社會到城鎮(zhèn)社會、從定居型社會到流動型社會、從熟人社會到陌生人社會的重大轉型。通過這個轉型過程,中國從站起來階段步入富起來階段,接著又順利迎來新時代的強起來階段。
改革開放之初,中國人均GDP僅僅為250多美元,農村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將近80%,文盲率超過20%,農村恩格爾系數高達68%,城鎮(zhèn)恩格爾系數高達59%。經過40年來的發(fā)展,到2017年年底,中國人均GDP達到8800多美元,農業(yè)人口占勞動力人口的比重下降到25%左右,文盲率下降到3%左右且主要為老年人口,農村恩格爾系數下降到31%,城鎮(zhèn)恩格爾系數下降到28%。
但讓世界最為矚目的當是中國在脫貧致富方面的重大貢獻。僅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們已成功將農村貧困人口從2012年的9899萬人減少到2016年的4300多萬人,又于2017年繼續(xù)減少了大約1300萬貧困人口。在2018年年初,農村貧困人口已經減少到3000萬左右。伴隨貧困線與低保線的并軌,貧困人口的生活水平還會有所提高。
中國經濟社會的重大發(fā)展,優(yōu)化了社會結構,第一次在中國社會形成了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中等收入群體。教育的普及與教育年限的延長,還將為中等收入群體的擴大而貢獻更多力量。到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時,中國高中階段毛入學率會達到90%,高等教育毛入學率會達到50%,這將從人力資本的不斷提升中為中等收入群體的擴大提供強勁支撐。如果以當前城鄉(xiāng)居民可支配收入的增長速度,則在2035年基本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時提升到新的高度。在這種情況下,2020年中等收入群體會超過35%,2035年超過55%,2050年超過70%。
中國實踐的成功形成了中國道路,對中國道路的研究凝聚為中國故事。一個又一個中國故事本身就在將中國話語轉變?yōu)橹袊捳Z體系。所以,中國話語與中國話語體系之所以具有強大的傳播力量,主要在于中國實踐的成功。實踐之創(chuàng)新是話語創(chuàng)新的基礎,話語之創(chuàng)新是實踐創(chuàng)新的概括。沒有中國從站起來到富起來再到強起來的發(fā)展歷史,中國的話語就會表現(xiàn)為另外一種內容,而不可能是當前我們所講的這樣一種充滿自豪感的中國故事。
然而,我們還需要看到,在“五位一體”總體布局中,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等方面,還有許多短板。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不僅要看短板,而且還要看底板。如果水桶的底板漏水,決定水桶水量的主要變量就是底板而不僅是短板了。在這種情況下,發(fā)展的不平衡與不充分問題,才在實踐層面決定話語與話語體系建設的高度。
另外,要解決“有理說不清”“說了沒人聽”,或者“聽了沒人信”這樣的難題,還得提升話語與話語體系的能力。從這一意義上說,話語體系與話語能力的現(xiàn)代化,是中國學人共同不能回避的問題。我們不僅要注意“官媒”與“自媒”之間存在的話語分野問題、而且要注意傳統(tǒng)大眾傳媒與現(xiàn)代網絡傳媒之間的話語分野問題。在傳統(tǒng)大眾傳媒時代,灌輸能起一定作用。但在現(xiàn)代網絡傳媒提供足夠多的可選擇性之后,灌輸的作用已越來越式微。傳統(tǒng)大眾傳媒與現(xiàn)代多中心傳媒的分野,造成了話語意識形態(tài)的斷裂。作為上層建筑的那部分意識形態(tài),很可能只是在少數人那里形成日常話語。普通民眾在信息多元化、渠道選擇偏好化、自媒體網絡熟人化的影響下,很可能形成的是另外一種日常話語。這就會出現(xiàn)上層建筑話語與普通民眾話語的斷裂現(xiàn)象。
為彌合這種可能存在的斷裂,需要在話語與話語體系建設中,防止那種死板教條的模仿主義與照抄主義。通過中國化、時代化與大眾化話語創(chuàng)新,將中國實踐的最新內容寫入中國故事,以普通民眾喜聞樂見而又生動活潑的方式將話語與話語體系的創(chuàng)新與日新月異的網絡社會密切結合,使中國故事充滿鮮活的內容。
話語創(chuàng)新與話語體系的形成,不僅是一個文本的生產過程,而且更重要的是一個文本被社會接受與傳播的過程。一個話語文本生產出來,在部分學人內部交流,還起不到“形成”話語體系的作用。話語的“形成”或者話語體系的“形成”,在現(xiàn)實社會一定會體現(xiàn)為“過程性”和“歷時態(tài)”特征。沒有影響力的話語,其步入“半衰期”或直接進入“衰退期”的時間會很短。社會的快速發(fā)展,一定會使大多數話語在沒有“形成”為話語體系之前就壽終正寢。
因此,學人在創(chuàng)新話語,在書寫話語,在組建話語體系。但要“形成”話語,或者將話語構建為話語體系,就必須讓話語與話語體系能夠落地生根,通過傳人使之成為社會記憶的內核。一個話語或一種話語只有被足夠多的社會大眾所接受并使用的時候,才能使話語走出單個的學人或單個的學術團隊,而“形成”為社會層面的話語或話語體系。所以,單個的學人可以創(chuàng)新話語,或者學人所組建的研究團隊可以研究話語與話語之間的關系,甚至建構出話語邏輯。但要“形成”話語或“形成”體系,則要使話語與足夠多的人的日常生活發(fā)生聯(lián)系。理論一經掌握群眾,就會變成物質力量,這是為實踐所證明的至理名言。
因此,要在社會意義上“形成”話語或話語體系,單靠單個的個人或短時間依靠某個學術創(chuàng)新團體,還難以畢其功于一役。話語生產出來之后,還需要將話語推廣出去和傳播出去。儒家學說之所以能夠形成影響力,除孔子外,還借助了孔門弟子及再傳弟子的力量。道家和釋家之所以能夠形成其話語與話語體系,也與其依靠自身綿延不斷的支持密切相關。從中國實踐中提煉出中國話語,存在一定困難,而將中國話語推廣為中國話語體系并使之“形成”為話語影響力,面臨的困難可能會更大。
但只要認識到話語的重要性,就能夠在話語的建設過程中,逐步向我們的預期推進。在這個過程中,學派的建設顯得十分重要??疾觳煌瑢W派從萌生到形成影響力的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學派的形成與這個學派的話語體系的形成基本是同步的,而且還遵循了以下幾點:
第一,學派遵循學派創(chuàng)始人基本的世界觀與方法論。
第二,學派內部持續(xù)不斷地使用學派共同遵循的基本話語。
第三,學派傳人持續(xù)不斷地通過批評與自我批評改進學派的話語。
第四,學派在不同時代會生產出適應于時代發(fā)展的話語。
第五,學派在不同時代會生產出具有學術競爭力的學術大師。
不管是馬克思主義還是其他學術派別,其“形成”話語與話語體系的過程,都基本如此。在社會學思想史上,年鑒學派和芝加哥學派綿延不絕的原因,也在于堅持了以上幾點。
年鑒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是涂爾干,后繼者是莫斯等,經過一代又一代努力,終于將法國年鑒學派推廣為具有世界影響意義的學派,其傳人中的布羅代爾,就寫就了《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與地中海世界》《法蘭西特性》《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與資本主義》等。他打破學科壁壘、將長時段分析引入社會史研究,尊重普通民眾的主體地位,大大提升了年鑒學派的學術影響力。
美國的芝加哥學派,則是依托芝加哥大學而在各個學科領域都形成學術影響力的大學派,其中最著名的當屬芝加哥經濟學派和芝加哥社會學派。從芝加哥的社會學派來說,其開創(chuàng)者為斯莫爾,但卻有眾多的集大成者。這個學派成功地將舶來的帶有歐洲特征的社會學改造為美國式社會學。其發(fā)展的理路就是以社會學的基本原理研究美國的具體實踐,并在對實踐研究的基礎上總結美國本土的社會學理論。在這個學派中,帕克發(fā)展了城市結構理論,托馬斯發(fā)展了移民理論,沃德和薩姆納、米德等人發(fā)展了社會心理學理論。
如上可見,在話語從單個的學人著述逐步發(fā)展為學派的過程中,話語才能生產出具有可持續(xù)性的話語權力。一旦話語被賦予了可持續(xù)性的話語權利,則話語與話語體系就會自然產生意識形態(tài)作用。中國在成為第二大經濟體之后,不僅中國人研究中國,而且世界也開始以從未有之熱情研究中國。中國理論、中國道路、中國經驗、中國精神等所形成的中國故事,正被眾多學術派別解讀。中國學人建立中國學派的期望,在于通過自我的話語與話語體系建構,“形成”為具有中國特色的學術影響力。如何講明白中國的和平發(fā)展故事?如何破解甚囂塵上的“中國威脅論”和“新殖民主義論”?如何消解“中等收入陷阱”和“塔西佗陷阱”?凡此種種,都是中國學派建設不可回避的張力所在。
經濟上的大發(fā)展,只是中國話語體系形成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要條件。即沒有改革開放以來的成功,中國話語就不可能走向世界。但有了改革開放以來的成功,中國話語并不必然會被普通民眾和國際所接受。正因為如此,中國學人話語與話語體系建設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