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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桃花

2018-02-02 17:58:29李樹春
飛天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油坊榆樹姥爺

李樹春

1

富去油坊門請舅,商議娘的后事。

烏龜殼在羊腸子般的巷道里磕磕碰碰一陣后,便趴在了一團綠陰里喘息。

富迷路了。村子五官挪位,辨不出舊時的眉眼。村里很多院子空了,門窗緊閉,門前的路被荒草湮沒。舅說過,門是屋子的嘴巴,窗是屋子的眼睛,屋子和人一樣,死翹翹了,眼睛嘴巴就閉上了。但躺在榆樹灣的娘已咽氣一天多了,雙眼還睜著。

富打問舅,村里人說,你舅那只老猴,在他的花果山逍遙呢。

去舅家的路又陡又窄,平路上耍慣威風(fēng)的烏龜殼乖乖地窩在樹陰下。富下了車,陽光滾燙,像兜頭澆了一瓢熱水。只走了兔子尾巴長的一截路,富的前胸后背就汗水淋漓,他摘了幾片樹葉,貼在隆起的肚皮上。

舅的家還是老樣子,屋子又黑又矮,墻邊的那棵棗樹,個子一點都沒長。小時候,富放著大門不走,把棗樹當(dāng)梯子,從墻上爬進爬出。富相信,如果仔細找,說不定會在樹下發(fā)現(xiàn)他的腳印呢。

舅撂下飯碗,靠在樹上,享受他的飯后一鍋煙,吸入肚里的煙化作了癢癢撓,撓得舅身子輕如云絮。舅打了一個盹,看見娘站在麥秸堆前抽抽噎噎地哭,舅攆過去,娘不理睬舅,像一片葉子,隨風(fēng)而去。舅被哭醒了,一小股風(fēng)在他的腿上舔了一口,舅打了個寒顫,渾身冰涼。

富跪在地上,給舅磕了個響頭,說,我娘走了。

舅說,你娘剛才來過。

富驚訝地四處張望。舅說,人沒來,魂來了。

舅的門前好大一個果園,春天櫻桃桑葚,夏天杏子李子,秋天核桃柿子,要啥有啥,是富和貴取之不盡的水果店。少年的富和貴經(jīng)常騎在樹上,像藏在青枝綠葉中的兩枚果子。后來,富和貴不來了,果子熟了,紅彤彤地掛在枝頭,招來一群群的鳥。果子太多了,鳥兒吃壞了胃,看見果樹繞著飛。霜降之后,樹葉落光了,果子也沮喪地墜落在地,被隨后趕來的冬雪掩埋。

舅仍蹲著抽煙,他面前有一眼清泉,一群蝌蚪在搖曳的水草間暢游。富走過來,蹲在舅的身邊,給舅遞上一根煙。富很不情愿來油坊門,他和舅的情分在他十五歲之后就斷了,像斷新生兒的臍帶。富以為,他把舅從他的記憶里清除了,但三十年里,富在幾千里之外的城里卻常常夢回油坊門、夢見舅。夢醒后,總有一股熱辣辣的汗腥味在屋子里飄蕩,那是舅身上的味道。富氣惱,望著油坊門的方向,咬牙恨道,怎么會這樣?

富來油坊門時,本來準(zhǔn)備了兩瓶茅臺、一條軟中華,想一想,撂下酒;再想一想,又撇下煙,富兩手空空來見三十年沒見的舅。舅的煙味飄過來,開始,富覺得嗆,慢慢的有點迷醉,他的鼻孔張開,追逐縈繞的煙霧。富嗅出了汗水、泥土和莊稼的味道,舅的瘦弱和衰老像尖利的牙齒,撕破裹在富身上的硬殼。富臉上發(fā)燒,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富覺得,對舅的怨恨漸漸淡去。

富說,舅,去鎮(zhèn)上的養(yǎng)老院過幾天清閑日子,費用我出。舅說,習(xí)慣了,哪也不去。富指著泉水說,你看水里邊,只有你的影子,太孤單了!舅抬起頭,眼光撂向遠處。今天,舅的心如這眼清泉,只不過里面滿是娘的影子。這眼泉吧,小時候,舅和娘常在泉里抓蝌蚪逮青蛙,清凌凌的泉水就是一面明亮的鏡子,娘常調(diào)皮地把鏡子里的兩個人影打碎。娘大了,就一個人蹲在泉邊,有時候往水面撒一些花瓣,有時撒幾根水草,盯著水里的影子發(fā)呆。娘出嫁后只剩下舅了,他也常照鏡子,照著照著就把自己給照老了,臉上的褶子越來越多,皺紋越來越密。

一只青蛙跳進水里,水波粼粼,舅眼睛一花,好像看見了娘的臉。舅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富跟在后面又說,舅,你腿腳不便,去鎮(zhèn)上住吧。

舅扯扯嘴角,想,富頂著毒日頭,跑幾十里路,就為放這個不咸不淡的屁?

舅說,蟠桃熟了,想吃自己去摘。墻角的蟠桃樹枝繁葉茂,上面掛滿了粉紅的桃子。富驚嘆不已,這棵桃樹比自己年齡還大,富從沒聽說過,一棵桃樹會活得這么久。桃樹不高,富一伸手,摘到了桃子,咬一口,蜜一樣甜。富說,還是三十年前的老味道。

那股風(fēng)繞著桃樹,旋來旋去,是娘來了,娘惦記她的蟠桃樹呢。

那年春天,晌午,十一歲的舅手捧一本《西游記》,坐在樹陰下,給九歲的娘講孫猴子大鬧天宮的故事。娘雙手扒拉著舅的書,問,花果山在哪?我也要。舅指著前面說,那不是花果山?娘望過去,光禿禿的山坡上沒一棵樹,只有剛睡醒的小草,伸懶腰晃腦袋。舅靠在杏樹上睡著了,娘捉了一只螞蟻,放在他的手背上,那只螞蟻在瞬間的慌亂后,沿著舅的胳膊,一直爬到了舅的鼻孔邊,在兩眼似曾相識的黑洞前探頭探腦。舅打了一個噴嚏,螞蟻被吹得無影無蹤。娘拽著舅的手說,我要一個花果山。

舅在山坡上栽下一棵桃樹,樹苗是舅從大隊苗圃里偷來的。舅挖坑,娘澆水,幾天后,桃樹抽出了新芽,娘摸著那片毛茸茸的嫩綠,像摸著一只啄破蛋殼的小鳥,笑成了一朵桃花。娘鬧著也要栽一棵桃樹,舅又做了一次賊,這次,偷來的是一棵梨樹,娘撅起嘴巴,眼里下起了毛毛雨。舅說,桃樹有了,再栽一棵梨樹,有桃有梨不是更好嗎?娘說,我不要梨樹,我要桃樹。

山坡是舅家的自留地,姥爺計劃種包谷,姥姥想開個菜園,在兩人的爭爭吵吵中,桃樹偷偷地長高了一大截。此后,舅栽一棵,娘也要栽一棵,兩人鉚足了勁比賽,一棵棵桃樹向遠處延伸,逐漸成林。舅和娘配合默契的小身影,勾畫出一幅“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的美景圖,姥爺和姥姥喜壞了,姥爺把兜里的玉米籽撒到了北嶺,姥姥把菜園開在了后院。村里人看不懂了,楊柳能打家具,松柏可做棺材,舅和娘卻栽幾十棵桃樹、喂一張嘴巴?他們嘲弄姥爺,那么多桃,吃得了嗎?姥爺說,吃不了,喂鳥。

舅和娘就是姥爺?shù)膬芍圾B。

桃三杏四梨五年,眨眼間,桃樹長大了。每到春天,舅和娘最惦記的事,就是看桃樹開花了沒有,一朵花一個果子,舅和娘站在花的海洋里,眼花繚亂,十個手指都數(shù)不過來了,這該有多少桃子啊?舅和娘的手指含在嘴里,淌著幸福的口水。姥爺蹲在樹下,抽著老煙鍋,呵呵笑著說,傻瓜,有的花要落的,不結(jié)果。endprint

舅和娘有了一座花果山。

娘喜歡桃花,她總在春天把自己藏在萬花叢中;舅喜歡桃子,夏天和秋天,舅常常呆在樹上,成了樹上的一只果子。麥?zhǔn)諘r,杏子熟了,娘饞杏子,卻不敢爬樹,娘要吃杏子就得求舅,舅騎在樹枝上蕩秋千,他讓娘張開嘴巴,他給娘扔杏子。娘仰頭等待,張開的嘴巴太久,口水流成一道線。舅說,下來了,接著!娘接到的不是一粒杏核,就是舅咬了一口的杏子。還是桃樹好,矮矮的,娘站在地上,仰著頭,嘴巴就能夠住桃子。

姥爺看著舅捉弄娘,呵呵地笑了。娘哇哇大哭,舅慌忙說,別哭,給你摘一個大的!舅爬向高處的枝丫,伸手夠一顆大杏子,枝條顫悠悠的,晃得娘的小心臟撲通亂跳,舅炫耀高難度動作,娘嚇得雙手捂住了眼睛。

十五歲那年夏天,舅從杏樹上掉下來,他總想把最大最紅的杏子摘給娘,樹枝斷了,舅像折斷翅膀的鳥,墜落在地。舅捂著屁股,抹起眼淚,太疼了,屁股好像摔成幾瓣了。娘怒了,她從廚房拿來菜刀,一下下地剁那棵老杏樹。老杏樹有一抱粗,娘一把菜刀哪砍得倒?姥爺和姥姥被逗笑了,像看一場戲。娘不吃飯,也不睡覺,她學(xué)月亮里的吳剛,吳剛砍桂花樹,娘砍杏樹。娘又哭又鬧,讓姥爺煩躁不安,他借來油鋸,幾分鐘工夫,大杏樹轟然倒地。娘笑了,沖倒下的杏樹啐了一口,踢上幾腳。

舅最得意的是他種的核桃樹,只幾年時間,就高過了所有的果樹,舅夢想著,有一天爬上這棵核桃樹,不但能看見整個油坊門,還能看到鎮(zhèn)上的樓。可惜的是,十五歲之后的夏天,舅再也爬不上任何一棵樹。

娘喜歡的桃樹里,有一棵樹結(jié)的桃子又圓又扁,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姥爺說,那是蟠桃,王母娘娘吃桃時掉下的桃核長出的。吃了蟠桃,無憂無慮、長生不老。

2

幾個小孩圍著烏龜殼,指指畫畫,富大聲呵斥。舅說,你先走,我兩鍋煙后到。富看著舅的腿,說,坐車吧,一根煙就到。舅埋下頭,不理富,往煙鍋里裝煙,一下一下,使了勁,壓得實實的。富上了車,按了下喇叭,小孩驚得螞蚱一樣跳開。烏龜殼咳嗽一聲,屁股一翹,跑遠了。舅朝塵土里啐了一口,哼,瞧不起我這瘸腿,能翻山越嶺、騰云駕霧哩!

舅蹲在樹陰里抽煙、發(fā)呆,地上的樹影子一寸寸地變長。煙鍋涼了,舅站起來,眼前金星亂舞。

舅在屋子里翻了翻,找出一袋餅干,摸一摸,干得掉渣;半袋豆奶粉,板結(jié)成塊。舅站在門口瞅,杏子是酸的、柿子是青的、梨子還硬如石子。蟠桃樹上的桃子晃著腦袋,沖著舅嬉笑。舅摘了幾個蟠桃,塞進兜里。每次去榆樹灣,舅從不空手,糧食、瓜果、蔬菜,幾十年了,舅習(xí)慣了,一旦空著兩只手,舅就不會走路了。

舅點上一鍋煙,吧嗒吧嗒不緊不慢地抽著,像以往一樣,一鍋煙抽完,剛好到姜溝門的那個青石碌碡,舅歇歇腳,再抽一鍋煙,就到了榆樹灣。這條路,舅走了幾十年,他熟悉路邊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舅閉上眼睛也知道哪里拐彎、哪里上坡。

十幾里路,舅往常驢馱馬載,也只是喘兩口氣就到;今天,舅兜里只塞了幾個桃子,就格外累,胸膛里像臥著一頭老牛,急促地喘著。

一鍋煙抽完,還沒到姜溝門,舅的腿軟得篩糠,撐不住他瘦薄的身子。舅坐在路邊歇息,汗水滲出來,衫子粘在后背上,扯一把,感覺肉疼。舅疑惑,怎么說老就老了?村里人時常嘲笑舅,你這老牛車得檢查保養(yǎng)了,加點油、除除塵、換換零件,要不,哪天趴下就站不起來了。舅皮實健康,沒進過醫(yī)院,沒吃過藥,大不了患個頭疼感冒,三五天就撐過去了。

路邊草叢里飛起一只野雞,色彩斑斕的羽毛在陽光里熠熠生輝;腳邊突然躥出一只兔子,嚇人一跳?,F(xiàn)在,車多了,人都走了大道,這條小道就舅一個人走。兩邊的荒草張大嘴巴,年年月月地啃,路越來越窄了。

舅和娘不是一母同胞。

多年前的一個傍晚,姥姥給兩歲的舅喂奶,舅突然咬了一口乳頭,哇哇大哭。舅每晚臨睡前總要吃一頓奶,然后睡到大天亮。今晚,舅舉止反常,他把姥姥一次次塞到嘴里的乳頭吐出,后來,煩躁地咬了姥姥一口。舅哭得很傷心,小臉憋得通紅,大冷的天,哭得滿頭大汗。姥爺和姥姥驚慌失措,姥姥往乳頭上抹了一點蜂蜜,引誘舅,舅兩手又抓又撓。舅的嗓子哭啞了,姥爺穿上衣服,去找赤腳醫(yī)生。北風(fēng)刀子一樣呼呼刮著,堅硬的雪粒打得姥爺臉皮發(fā)麻,走過機井時,姥爺看見一只狗拖拽著一個包袱。狗叫了兩聲跑開了,包袱散開,娘哭聲嘹亮,兩只腳丫在風(fēng)雪里劃拉著。嗬,好一個白白胖胖的小龍女!姥爺抱起娘,娘不哭了,手指在嘴里嘬著。姥爺早就把請醫(yī)生的事忘了個凈光,他走了兩步,猶豫了,誰會把好端端的孩子丟掉?這孩子有病吧?姥爺把包袱放在地上,轉(zhuǎn)頭就走,一聲長長的狼嗥聲傳來,姥爺打了個哆嗦。姥爺在雪地里走了幾個圈,沒了主意,風(fēng)猛烈起來,一把把推得他前搖后擺。娘吃著手指,吧唧吧唧的,亮晶晶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姥爺。姥爺要是不管,躺在雪地里的娘,不是餓死凍死,就是落入狼口。姥爺抱起娘往家趕,在大門外邊,姥爺還聽見舅嘶啞的哭聲,姥爺一進院子,舅的哭聲就被利刃斬斷。接下來的一幕,溫馨動人,姥姥一手摟著舅,一手摟著娘,兩雙小手,各抱著一只乳房,咕咕地大口吸奶。

娘和舅吃飽奶后睡著了,姥爺看著并排躺著的兩個小人,喜滋滋地說,我的金童玉女哎!姥姥仔細檢查了娘的全身上下,破口大罵,好好的孩子丟了,狠心的婊子!姥爺說,誰也不怪,天意。

姥爺姥姥將娘當(dāng)作媳婦兒養(yǎng),如果不是舅莫名其妙地哭,哪會有娘?舅和娘有緣,是老天爺點的鴛鴦譜。小時候,舅和娘形影不離,兩只手總牽在一起,這一幕讓所有人眼熱羨慕。十幾歲上,舅和娘懂點事了,對村里大人小孩的取笑開始難為情了,他們不再在一起了,照個面對個眼,都會滿臉通紅、扭捏不安。娘頑皮,舅老實,舅被小伙伴捉弄后,憋在心里,誰也不說;娘呢,被弄個大紅臉后,心里歡喜,卻裝出委屈的樣子,掛著淚珠,向姥姥告狀,說舅和他的同伙總欺負她。姥姥不問青紅皂白罵一通舅,舅挨批了,娘偷偷地笑。

舅十五歲時,從杏樹上摔下來,誰都沒當(dāng)回事,幾個月后,姥爺發(fā)現(xiàn)舅仍瘸著腿,突然驚醒,領(lǐng)舅去醫(yī)院檢查,太遲了!舅殘疾了,不再長高,十八歲的舅比十六歲的娘還矮了半個頭,舅走路一歪一扭的,像個滾動的大倭瓜;娘呢,身材高挑、皮膚白凈,出落得像畫上的人。endprint

娘變了,以前她叫舅時,小嘴甜甜的,脆生生一聲哥,舅像吃了一塊冰糖?,F(xiàn)在呢,娘面對舅時冷著臉,哥也叫得沒滋沒味,背對舅時卻笑靨如花、傾國傾城。一次,有個孩子說娘是舅的媳婦兒,就這么句玩笑話,娘毫不客氣地甩了人家一個大嘴巴,還鬧到家里去,不依不饒,差點引起兩個家庭的一場混戰(zhàn)。

娘這次是真惱,她流下憤怒冰涼的淚水。舅最怕娘的眼淚,娘一哭,舅就慌了。舅給村里的女孩買了糖,給男孩發(fā)了煙,拜托他們,以后別再開這類玩笑。他們不明白,問,你們不就是兩口子嗎?舅說,那是過去的事了。舅嘴笨,但腦子靈光,娘微妙的變化,舅哪能看不出來?舅開始遠離娘,他們像兩條平行線,在沉默里向各自的遠方延伸。

娘和舅到底是做夫妻還是做兄妹,姥爺和姥姥爭吵不休。姥姥說,妞的命是我們給的,嫁雞嫁狗,我們說了算!姥爺嘆氣說,強扭的瓜不甜,麻布手巾繡牡丹,不般配??!姥姥發(fā)愁,嫁了妞,誰給瘸子當(dāng)媳婦?眼瞅著斷子絕孫?姥爺說,聽天由命吧!

姥姥瞞著姥爺,請村里的半仙給娘和舅卜了一卦,問兩人可有夫妻緣?半仙看了卦象,翻著白眼,一聲不吭。

姥爺咽氣時,舅和娘并排跪在炕頭前。姥姥對娘說,妞,你爹要上路了,給你爹說句心里話!娘垂頭不語。姥爺明白了,頭扭了過去。姥姥不死心,催娘,娘轉(zhuǎn)向舅,叫一聲,哥!

二十歲的娘有了意中人。秋天的傍晚,娘去榆樹灣看電影,老掉牙的《冰山上的來客》,臺詞娘都能背下來,娘出來主要是放放風(fēng)。電影開演了,娘卻背對銀幕,被吹笛子的爹吸引了,爹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衫,晃著飄逸的長發(fā),吹一曲《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那晚,月光真好,樹上的葉子銀箔一樣,閃閃發(fā)亮,娘的心里滿是水一樣的月光,蕩漾,蕩漾。爹是民辦教師,不但課教得好,且吹拉彈唱樣樣精。一把竹笛,給娘和爹搭起了一座鵲橋,娘和爹往來頻繁,他們常常在晚飯后總相約著去看露天電影,從這個村子到那個村子。娘出門時,舅總跟在后面,叮嚀娘小心些,早去早回。看完電影,娘和爹邊走邊聊,爹給娘表演詩朗誦:南方的甘蔗林啊,南方的甘蔗林,你為什么這樣香甜?又為什么那樣嚴(yán)峻?北方的青紗帳哪,北方的青紗帳,你為什么那樣遙遠,又那樣親近?那時,村道兩邊,是一望無際的高粱或包谷,爹說,這就是北方的青紗帳。娘望著浩渺星空里的一輪圓月,心潮起伏。爹說嚴(yán)峻時,夸張地瞪著兩只眼睛,逗得娘哈哈大笑;爹說香甜時,像羊羔一樣,頭抵在娘的胸前拱著,娘閉起眼睛,臉上起了紅燒云。

每晚,當(dāng)娘捂著撲通亂跳的芳心回到家時,舅靠在門口睡得正香。

來年春天,娘把自己嫁了出去。姥姥不同意娘的婚事,搗著一雙小腳罵:沒媒人、沒聘禮,月亮地里胡鬧一場,就談婚論嫁?老規(guī)矩不要了?娘被唬住了。爹說,自由戀愛,誰也管不著,你要學(xué)那劉巧兒,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談到彩禮,爹教育娘,那是買賣婚姻,既不道德,也不幸福。爹拍著胸脯說,我給你的是愛情,愛情!在爹的鼓勵下,娘刀山敢上、火海敢趟,和姥姥做堅決的斗爭。

娘說爹是老師,不是農(nóng)民。姥姥不屑,說,不就每月掙五塊錢嗎?

娘說爹會轉(zhuǎn)正,吃上皇糧,端上鐵飯碗。姥姥說,看不見摸不著!

姥姥說,傻丫頭,不要彩禮錢,榆樹灣人會說你一錢不值。姥姥黑了臉,說,沒彩禮,別出這個門!娘夾在中間很為難,她讓爹多少拿一點錢,意思意思,堵堵眾人的口。爹頭搖得撥浪鼓一樣,不行,我們的愛情里哪怕?lián)诫s一分錢,性質(zhì)就變了!

娘和爹已嘗了禁果,爹的種子在娘肚子里發(fā)了芽。娘捧著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像捧著個地雷,投井、跳崖、上吊,腦子里閃來閃去的是種種死法。關(guān)鍵時刻,舅幫了娘。舅賣農(nóng)產(chǎn)品、挖藥材,攢了一筆錢。姥姥叮嚀過,你腿腳不好,得攢兩個媳婦的彩禮錢。舅把積蓄給了娘,娘需要這筆錢,但用了這個錢,舅的媳婦就成泡影了。娘于心何忍,手伸不出去啊!舅把錢塞進娘手里,說,你急,你先用。娘背著爹,給姥姥奉上彩禮錢,姥姥說,我不是愛錢,是要面子。姥姥用這筆錢給娘買了一張三斗桌子、一個紅燈牌收音機、一輛鳳凰牌自行車。娘勸姥姥留一點,給舅用。姥姥冷冷地說,他那個樣子,哪能用得上?

娘對舅的絕情、對這個家庭的背叛,讓姥姥傷透了心。娘的嫁妝之豐厚,讓油坊門的人咂舌。姥姥對爹說,都給你了,一個子兒也沒留,我就是窮得賣褲子,也不賣女兒!

娘和爹的婚禮簡單而浪漫,爹雙手插兜,從榆樹灣走來,路上,他看見一塊油菜地,金黃色的花兒爛漫綻放。爹摘了一捧油菜花獻給娘,村里人都咧嘴大笑。在此之前,從榆樹灣過來一輛馬車,拉走了娘的陪嫁。馬車要走時,娘隨手將一把镢頭扔在車上。娘的這個舉動引起圍觀者的哄笑。姥姥臉上發(fā)燒,問,要不要我再陪你一把鋤頭?娘說,一把镢頭足夠了。

沒有花轎,沒有車,也沒有一頭驢或一匹馬,娘穿著一身新嫁衣,坐在炕頭。爹大大咧咧地進去,掀開娘的紅蓋頭,牽著娘脖子上的圍巾,像牽一匹小馬駒。圍巾是爹給娘的定情物,兩塊八毛錢,大紅色,天鵝牌,青島第四針織廠出品。

村里的習(xí)俗,娘出嫁,舅得把娘送到婆家。爹攔住舅說,不用送了,我們要邊走邊談?wù)勗姼琛5湍镒吡?,舅站在門前,好腿支著瘸腿,伸長脖子望著。姑娘出嫁,往往要哭上幾聲,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都要做做樣子。舅怕娘的眼淚,他擔(dān)心,娘哭起來沒完沒了怎么辦?但娘沒哭,一絲傷感也沒有,她嘻嘻笑著,和爹并肩走向十幾里外的榆樹灣。

娘走出了舅的視野,舅掉頭回家。花兒謝了,漫天飛舞,舅好失落,一座花果山,怎么就留不住娘?

3

過了姜溝門,一路下坡,舅感覺輕松多了。舅望望后面,那股緊跟著的風(fēng)不見了。舅走得口干舌燥,坐在一根樹樁上,摸出一個桃子啃起來。

四十多年了,舅還記得,那天娘走后,院子里很靜,舅感覺心里空蕩蕩的,掃帚掃過一樣。姥姥坐在灶臺前流淚,她用圍裙不時地擦眼睛,眼睛紅腫,臉上卻被鍋底墨染得烏黑,悲傷而又滑稽。舅拖著瘸腿,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這里瞅瞅,那里看看。姥姥哪能看不出舅的心思?但娘眼高,看不上舅。過幾年,姥姥走了,剩舅一個人,院子里更靜,孤雁一樣的舅怎么打發(fā)漫長的日子?姥姥對娘更加怨恨,對舅說,別去榆樹灣,別登她的門!舅說,她是我妹。姥姥問,你心里裝著她,她眼里有你嗎?榆樹灣過廟會唱大戲,娘借了條小毛驢接姥姥,姥姥說什么也不去。娘說,娘啊,你好歹去一趟,看看你女兒日子過得咋樣!姥姥說,你家財萬貫,我不稀罕;你窮得揭不開鍋,抱了討飯棍,那是活該!姥姥至死都沒去過榆樹灣,也讓舅別去,她說,咱們和那沒良心的一刀兩斷!endprint

舅第一次去榆樹灣,是給娘送蟠桃。舅提著一籃子蟠桃,進村時,正趕上娘挺著大肚子挑水,舅接過了娘的扁擔(dān)。爹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翻著一張報紙。舅挑水進屋,爹瞥了一眼,點點頭,算是和舅打過招呼了。舅心里有氣,娘身子這么重,還在挑水,爹卻像個公子哥,兩耳不聞家務(wù)事。爹看見籃子里的桃,伸手拿過一個,咬一口,夸獎?wù)f,好味道!舅不滿地敲打爹,不能讓娘再干家務(wù)了,太危險!爹對娘的大肚子視而不見,卻和舅興致勃勃地探討美國阿波羅13號飛船登月失敗的原因。

爹雖是個民辦,卻比公辦還擺譜,他夏天只穿白襯衣,晚上洗了,第二天必須晾干,還得用炭火燙得沒一絲褶皺。娘很樂意做這些,說爹是知識分子,就該講究。爹不挑水、不劈柴,腳邊倒一個凳子,他不扶起,而用腳尖撥得遠遠的。娘嫁過來只半年,臉黑皮糙的,沒原來的水靈樣了。

舅走時,爹叮嚀舅,下次送桃子,最好在清晨摘,沾著露水,再帶點綠葉,看上去新鮮美觀。

娘送舅到村口,舅嘴動了動,卻沒說出一個字。娘撩一把亂發(fā)說,我知道你心里想啥,告訴娘,我很好,真的很好!

舅走了,娘的話攆著屁股砸過來,哥,給我找個嫂子!

舅不喜歡去榆樹灣,他看不慣爹裝腔作勢的樣子,一張過期的報紙,爹翻來覆去能看一半個月,顯擺他有學(xué)問。舅想娘了,就在花果山上轉(zhuǎn)轉(zhuǎn),摸摸這棵桃樹,拍拍那棵桃樹,舅好似聽到娘咯咯的笑聲,聞到娘淡淡的香氣。

從前,花果山有兩只猴子,現(xiàn)在剩舅一個了。

分田到戶后,娘學(xué)會了耕種、打碾、撒種,強化訓(xùn)練,迅速成為一個莊稼把式。娘從油坊門帶來的镢頭派上了用場,她干勁十足,要挖出一個金燦燦的日子。秋收時,舅來榆樹灣。娘赤著腳,牽著牛從地里回來,肩上還背著一捆草。爹坐在樹陰下,喝茶看報紙,頭發(fā)光滑、紋絲不亂,身上一股雪花膏味。吃飯時,舅忍不住了,數(shù)落爹太懶太自私,把娘當(dāng)牲口使喚。舅問,你怎么不下地?爹吃驚地瞪著眼睛說,我是知識分子,每個月掙36塊人民幣,全脫產(chǎn)。舅拉起娘的一只手,又拉起爹的一只手,放在桌上。娘十指彎曲,手指上結(jié)著厚厚的老繭,手背上裂了好幾道口子;爹的手白皙纖細,比女人的手還綿軟。舅瞪著爹,爹小聲嘟囔說,分工不同嘛。

舅像個老地主,竟然異想天開地要把爹調(diào)教成一個勤勞的長工。他要教爹耕地、撒種、揚場,爹哪吃他這一套!他的手可以拿筆、拿書,也可以拉二胡,卻不操鋤頭镢頭。爹只站在遠處贊美汗水、泥土、莊稼,絕不親近它們。

舅很為難,不幫娘吧,她一個女人,種那么多地,會累出一身??;幫吧,爹卻翹著二郎腿,打著口哨,只耍弄嘴皮子,從不幫娘干一把活。舅免不了要數(shù)落爹兩句,爹不受,把火氣發(fā)泄在娘身上。爹激動地甩著手說,我們浪漫的日子都讓他糟蹋了,多管閑事!爹拿來毛筆,蘸了濃墨,在大門上揮毫寫下一幅對聯(lián):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爹的這幅對聯(lián)像楚河漢界,要把舅隔開。

爹罵舅時,娘一聲不吭。娘心里也怪舅多事,說,哥,趕緊找個女人,過你自己的日子,別操我們的心!舅轉(zhuǎn)身走了,娘覺得自己的話又冷又硬,傷了舅的心,但娘已跟了爹,只能順著爹了。娘計劃著,過兩年把舅的錢還上,舅三十多歲了,該有個女人了。

舅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灰落落的,爹輕看他,娘不領(lǐng)他的情,罷罷罷,不管了,這條路不走了!

爹三十五歲那年,把自己掛在老磨坊前的電線桿上。那天傍晚,月亮早早升起,大大的,金色的圓盤一樣,在山梁上滾動。老磨坊前,十來個人打嘴磨舌,誰也沒看見爹爬上了電線桿,一個巨大的火球爆裂,藍光閃過之后,爹赤身裸體,燒糊的身子冒著裊裊的熱氣,像一條丑陋的烤蛇,掛在電線桿上。從村子上空穿過的110KV的高壓輸電線,經(jīng)常發(fā)出令人恐懼的啪啪聲,變壓器下的臺子上,紅色油漆涂著幾個大字:高壓危險,請勿靠近。爹是識字的,也曉得高壓電的厲害,但他爬上了電線桿。據(jù)說,爹最后向人們展示了一副似笑似哭的怪異表情。

爹死時,富十三,貴十歲,娘仨抱成一團淌眼淚。舅來了,瘸腿劃拉著,扶起娘,拽起富和貴,高聲大氣說,不哭,怕啥?有我呢!

舅奔波在油坊門到榆樹灣的路上。舅天蒙蒙亮出去,夜色如墨時才回家,每天一個來回。有幾次,舅半路歇息時竟然睡著了。舅耕地、播種、收割、打碾,全面接管了娘的六畝地,舅大聲地吆喝牛,把鞭子甩得炸雷一樣;舅的腳板石夯一樣,咚咚咚地撞擊著路面,舅要竭力弄出一些聲響,給娘仨加油助威,舅得把倒塌的家撐起來。

缺了肥料,娘的幾畝薄地收不了多少糧食,舅搭上了自己的幾畝地。舅去時,馱著玉米、谷子、麥子、高粱,一袋袋,裝得瓷實飽滿,上坡時,舅氣喘如牛,像背了一座山。舅覺得腰快被壓斷時,就輕輕喚一聲富,或叫一聲貴,舅就來了精神、長了力氣,蹭蹭蹭爬上了坡頂。

舅一進門,富和貴撲上來,像爬樹一樣,猴在他身上,掏他的口袋。舅的口袋里從沒空過,總有幾個新鮮的果子,或一把奶糖。娘呵斥富給舅掃身上的土,喊貴給舅打洗臉?biāo)?,娘生火、洗菜、和面,在灶間忙碌起來。

舅不能在外過夜,家里有豬有牛,舅得回去照應(yīng)。舅回去時,娘打個包袱給舅,里面不是兩雙襪子就是一雙鞋,或一件褂子一副墊肩,都是娘的針線活,密密實實的針腳。舅一年到頭不閑著,費衣費鞋,娘說,你舅腳上張著牙,一雙新鞋,幾天就咬破了。一次,貴掰著舅的腳趾說,給舅打一雙鐵鞋,舅就永遠穿的是新鞋。聽的人都哈哈大笑。

舅耳朵一熱,好像聽見了一串笑聲,他低頭看,腳上的鞋子果然是破的,兩個腳趾露出來了。

舅把桃核塞進路邊的泥土里,想,明年春天會長出一棵桃樹來嗎?

4

爹的死是個謎。

誰也不知道,爹為何要在黃昏時爬上電線桿。爹肚子里裝了幾本書,有很多異于常人的舉動:他在野花爛漫的山坡上,忘情地高呼、翻筋斗;他在落了雪的田野上,狗一樣爬行,并熱淚滿面。難道是爹發(fā)覺閃爍的電光璀璨美麗,要把它摘下來?娘說,死前的幾個小時,爹一直坐在梨樹下拉二胡,一個曲子,他拉得像小河流水那么長。晚飯是新鮮的煮土豆、嫩包谷、酸辣湯,爹胃口很好,他吃完后擦擦嘴,打了個響亮的飽嗝。那個飽嗝很不符合爹一貫揣著的優(yōu)雅,爹是很反感家里人在飯桌上打飽嗝的。鄰居張水花也證實,爹情緒穩(wěn)定,心情很好,他走向變壓器之前,還給她代讀了一封家書。endprint

爹穿著雪白的襯衣,背著手,像他每天晚飯后的散步,緩緩地走出巷子,走向十字路口的老磨坊。太陽跌入地平線之下,鋼藍色的暮靄從大地上緩緩浮起,爹仰著頭,接觸不良的電線綻放出一束束耀眼的火花,爹笑了。種種跡象表明,爹的死沒有預(yù)兆,是突發(fā)的、猝不及防的,像夏日晴空的一個霹靂、一道閃電。

很多年以后,村里時尚的年輕人把爹的死歸于一次再普通不過的行為藝術(shù),他們向這位偉大的先行者隔空遙遙致意。

舅也疑惑,問娘,真就無緣無故死了?娘說,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活得不耐煩了,誰委屈了他?剛結(jié)婚時,爹就提醒娘,要做一個高尚的、脫離低級趣味的女人。爹喜歡書香味的女人,娘卻一身蔥花味加油鹽醬醋味,晚上睡覺時,娘往爹身邊一躺,爹皺著眉頭問,不洗洗就睡?娘整天忙里忙外,只想躺在炕上松松骨頭,哪有那么多的講究!爹努努嘴說,去照照鏡子!娘拿起鏡子一看,里面一個蓬頭垢面的女鬼。娘又爬起來,清水凈面,按照爹的愛好,抹上一點胭脂,不能太多,要濃淡相宜。黑了燈,爹要親熱,摸著娘的身子問,怎么粗得跟樹皮一樣?娘被風(fēng)吹著,被日頭曬著,能不黑不糙嗎?爹不滿意了,手的溫度在慢慢降低,爹以為娘的潤滑和柔軟,會永遠停留在她的十八歲,爹失望了,他縮回了手。娘晾在一邊,像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呼吸困難。娘的兩眼瞪著黑洞洞的屋頂,困乏至極,卻毫無睡意。

爹的反常是有的,但被窩里的事怎么向舅說得出口?

爹三周年過后不久,娘來油坊門,看上去心事重重。舅問,有啥事?娘說,沒事,來看看爹娘。那天下午,娘要去給姥姥姥爺上墳,舅奇怪,不年不節(jié)的,上哪門子的墳?但舅不敢違拗娘,舅印了紙錢、買了香。娘細心周到,給姥爺帶了一包茶葉,給姥姥帶了一袋蛋糕。燒過紙,冷風(fēng)刮起來,天快黑了,舅催娘回家。娘坐著不動,說,哥,我冤??!舅問,冤從何來?娘抓撓著胸口說,我冤,我難受,給我唱一段《竇娥冤》!舅苦笑,他嘴笨,哪里會唱戲?娘自己哼起來:泣血含冤歷三載……娘只唱一句就不唱了,眼里蓄滿了淚花,淚花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在眼睫毛上掛著,凝成兩滴,滴溜溜地轉(zhuǎn)。舅說,墳上掉眼淚,爹娘地下不安。舅的話打開了娘淚水的閘門,她嚎啕大哭起來。舅疑惑地看著娘,她是哭誰呢?姥姥姥爺死時娘也沒這么多的淚,她要是哭那個人,可哭錯了地方。

晚上,娘住下了,娘嫁過去后,很少在娘家住。

天漸漸黑了,外面黑乎乎的,啥都看不見。舅坐在門口抽煙,他感覺娘這次回來心里裝著事,問她有啥冤屈,她又不說。娘睡了一覺,精神多了,她一骨碌爬起來,翻箱倒柜的。舅問,找啥?娘不說,滿屋子翻,翻出一身大汗,才問,那條圍巾呢?舅說,哪條圍巾?娘說,別裝了,那條煙綠色的。舅嚇了一跳,娘也知道這條圍巾?成精了。舅十九歲那年買了一條煙綠色圍巾,打算送給娘的,那時娘對舅已經(jīng)冷淡了,舅想用這條圍巾暖暖娘的心。十七八歲的娘像二八月的天,陰晴不定,一會曬太陽,一會下雨,舅怕娘翻臉,一直沒有拿出去。二十年了,娘還記得,舅奇怪,他心里的秘密娘怎么會知道?舅說,你不是有條紅圍巾嗎?紅圍巾是爹給娘的定情物,除了夏天那些酷熱難熬的日子,娘幾乎一年到頭系著這條圍巾,走在村巷里,走在田野里,走在去油坊門的路上,那一抹嫣紅,曾讓好多女人妒忌羨慕。當(dāng)初,舅奚落娘說,不就一條破圍巾嗎?張狂得要上天了!娘說,哥,你怎么酸溜溜的?

舅這才記起,有好些日子沒看見娘的紅圍巾了。娘變戲法一樣從懷里拽出紅圍巾說,我用這條換你那條,你肯嗎?舅嘩的一下,熱血涌上腦門。娘瘋了,說起了混賬話。娘在催,我要你那條圍巾!舅說,你就圍這條吧。娘把紅圍巾擺在地上,拉得展展的,一點點抹平。舅奇怪地看著,不知娘要干嘛。娘拿來菜刀,像剁豬草一樣,一刀又一刀,將圍巾剁得稀爛。娘喘著氣,看著一堆血肉模糊的碎片,說,這條圍巾死了,滿意了?舅不明白,被娘視為愛情象征的圍巾,怎么就惹怒了娘?舅問,你不要愛情了?娘說,屁!

舅沒給娘那條圍巾,不能給。娘是糊涂了,要改變舅和她的關(guān)系,但舅是清醒的,舅知道,過了那個村,已沒那個店了。娘和舅錯過了那段緣分,再回頭只能是下輩子了。

娘回去后,舅從他的枕頭里拽出那條圍巾,捂了這么長時間,一點也沒褪色,舅摸在手里,有一股異樣的感覺。舅把圍巾塞進炕洞,當(dāng)煙囪里冒起一股青煙時,舅垂下頭,兩道清水般的鼻涕掉在地上。

5

轉(zhuǎn)過一個彎,望見了榆樹灣,舅的腳步慢下來,心里發(fā)怯,就像那一年舅被當(dāng)做奸夫一樣。

爹死三年后,榆樹灣人把爹的死因搞清了,與娘和舅有關(guān)。最流行的版本是,舅和娘舊情復(fù)燃,行茍且之事時被爹撞上,一番激烈爭吵或打斗后,爹又氣又羞,尋死了。其他幾個版本,劇情大同小異,都圍繞娘、舅、爹怪異的三角戀展開。村里人說,怪不得那個瘸子三兩天一趟,跑得那么勤。張水花和幾個女人趴在墻頭,對娘指指戳戳地罵,說沒彩禮的女人就是個賤貨!她們罵完娘,又替爹抱打不平,又有才華,又能干,年輕輕就走了,可惜了!

娘驚訝了,憤怒了,多難聽,多臟啊!還牽扯上了舅。娘在屋里氣得團團轉(zhuǎn),她看見窗臺上擱著大半瓶酒,拿過來,咕嘟咕嘟灌了幾大口。一簇藍色的火焰從小腹燒起,躥遍娘的全身,她大張著口,舌頭腫了,嘴巴木了,腦袋暈乎乎的。娘操起灶臺上的菜刀,在水缸沿上蹭了幾下,飛濺的火花引燃了娘心中的怒火,轟的一聲,娘變成一個滾動的火球。娘眼睛血紅,身子輕飄飄的,像踩著風(fēng)火輪,她出了院子,徑直沖進張水花家。張水花正敞開衣襟扇涼,看見娘闖進來,吃了一驚,她剛抬起頭,娘雪亮的菜刀就嗖的一聲掠過她的頭頂,插在她身后的門板上。這是要命?。埶v地跳起來,她反應(yīng)敏捷,沒有躲進屋子成甕中之鱉,而是跑出門,專向人多的地方跑。娘揮著菜刀沖到老磨坊時,張水花被人團團圍住。張水花一蹦一跳,大喊冤枉:我只說過你們小時候定了親,再多一個字也沒有!

冤有頭,債有主,娘要找出那個多嘴弄舌的禍?zhǔn)抡摺5切┲{言,從無數(shù)張嘴里跑進跑出,像亂躥的風(fēng),你能揪住風(fēng)的尾巴?endprint

娘的老底被翻了個底朝天,她是撿來的,是給舅當(dāng)媳婦的,長大后變了心,把舅閃在了半路上。后來,又和舅黏黏糊糊的,讓爹做了烏龜。村里人分析推斷,能逼得爹爬電線桿、摸電自殺,娘和舅肯定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娘的菜刀并沒有封住眾人的口,她一個人撲不滅漫山遍野燃燒的山火。娘無奈地看著,一只陰險的手撒下一把邪惡的種子,個個長出了茁壯的苗,在開花結(jié)果。

收秋時舅來了,榆樹灣人表情古怪地看著舅,白眼、冷笑,有的呸一聲啐口痰,有的沒來由地爆句粗口。舅莫名其妙,問娘,娘說,他們亂嚼舌頭!舅一連抽了幾鍋煙,屋里煙霧騰騰的。娘怨艾地瞪他一眼說,你要把自己燒了?舅站起來說,我賭咒發(fā)誓,我剁一根手指給他們看!娘心里一熱,說,哥,你傻啊,他們會信嗎?剁了手指,你疼,他們更高興。舅搓著手說,我一個光棍怕什么?我怕連累你。娘說,我一個寡婦也無所謂,看他們能嚼出什么蛆來!

富問娘,爹是怎么死的?娘說,電死的。富又問,舅打爹了?娘說,屁話,你舅心善,一只螞蟻都沒踩死過。富啞口了,過一會又問,爹好好地爬電桿干嘛?娘生氣了,站起來,沖出門去,提把镢頭進來,擲在富面前說,你刨開墳,挖他出來,親口問他,活得好好的,為啥要尋死?他狗血淋昏了頭?狐貍精勾了魂?你去問啊!富垂下頭,拗著脖子,粗重地喘氣。

過了一些日子,吃飯時,富又問娘,村里人說你和舅……娘厲聲呵斥,富!富斜了娘一眼,執(zhí)拗地問,有沒有?娘突然伸手,在自己的臉上左右開弓,狂甩耳光,打得眼冒金花。富站起來想拉娘,伸出的手到半途又縮回去。娘打累了,說,再提這話,我上吊、跳崖、投井、喝藥!娘哭了,稀里嘩啦的,眼淚流成一條小河。

都說老磨坊鬧鬼。有人親耳聽見,有月亮的晚上,一個拿腔拿調(diào)的聲音在念詩,不是爹是誰呢?榆樹灣的鬼多了,但有文化、能念詩的就爹一個。還有人看見,一個人背著手,在月亮地里走來走去,地上卻沒有影子。種種傳說,讓人頭皮發(fā)麻寒毛直豎。晚上,人們都不敢從老磨坊過了。

娘說,那個電線桿早不用了,拔了吧,別嚇人了。富和貴阻攔,哥兒倆提著斧頭,說,誰敢動電線桿就敲爛他的腦殼!娘說,不拔,你爹的魂還掛在電線桿上,怎么投胎轉(zhuǎn)世?有人陰陽怪氣地說,心里有鬼吧?冤死的人,不會那么早去轉(zhuǎn)世。有人提醒富和貴,你爹老半夜鬧,肯定有冤屈要吐,你們兄弟倆晚上去問問你爹,不就真相大白了?

一個月明之夜,富和貴去老磨坊。輸電線不在了,變壓器也不在了,只有那根電線桿直直地戳向夜空。富和貴跪在電線桿下,給爹燒了紙錢,然后靜靜地坐在井臺上。村子早就睡熟了,草地里蟲子唧唧、飛蛾在空中漫游、幾只螢火蟲挑著燈籠閑逛。天上起了淡云,月亮船一樣在云海間滑翔穿梭。那年春天,爹突然變得慷慨大方,答應(yīng)給富買一雙球鞋、給貴買一套《三國》連環(huán)畫。富喜歡打籃球,穿一雙嶄新的球鞋在球場上奔馳跳躍,男同學(xué)羨慕的眼光,女同學(xué)的尖叫,那是多么大的誘惑?。≠F的同伴只有一兩本連環(huán)畫,而貴馬上就會有一整套,多么幸福!爹答應(yīng)了的,星期天帶他們?nèi)ベI,不是鎮(zhèn)上,是有汽車有高樓的縣城。幾天后,爹死了,愉快的星期天永遠不會再有了。富和貴望著電線桿,他們以為,爹一直掛在電線上,只是白天看不見,到了晚上就出來了。但是,一直等到大天亮,陽光普照,他們既沒看到爹的影子,也沒聽到爹的聲音。

無風(fēng)不起浪,真相也許就是廣泛流傳的那個,整個村子的幾百張嘴都這么說,能不信嗎?

富本來是要將舅拒在門外的,舅和娘那個,舅還是舅嗎?驢!畜生!富要和舅劃地絕交,永不來往。村里人說,富,你傻啊,你爹是他逼死的,他就該當(dāng)牛做馬,供你們上學(xué),贍養(yǎng)你們一家。要是你爹活著,你們一家子早吃上了公糧,成了城里人,還用受這罪?你舅是在贖罪,是在還債。

富勉強接受了舅這個長工,但富不再去油坊門了。夏季到了,貴開始想念舅的花果山了,他提醒富,哥,蟠桃熟了;哥,杏子熟了。富瞪他一眼,不吃能饞死?你嘴巴那么賤?貴沒忍住,偷偷去了一次油坊門,富知道后將貴揍得鼻青臉腫。富當(dāng)著舅和娘的面痛打貴,拳頭落在貴的身上,傷在娘和舅的心上,富像暴怒的獅子,誰也勸不住。最后,娘給富跪下了,富才罷了手。

晚上,富拉著貴的手問,為啥打你,懂嗎?貴說,懂。富突然抱住頭,痛哭起來,他用力壓抑著,像一頭墾荒的牛,吭哧嗚咽。十三歲的貴懂事了,在村里、在學(xué)校,那些流言蜚語總是追逐著他們,蛛絲一樣,掙脫不開。同伴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會讓富和貴陷入一場深深的羞辱之中。富和貴憤怒,但又能怎么樣?一個是舅,一個是娘。富將手掌按在貴傷痕累累的背上說,貴,你要用心念書,我們都要考出去,去城里,永遠離開榆樹灣和油坊門!

富和貴上了高中,花銷增大,日子陡然緊了。兩家的地加起來,除過口糧,剩余不多,舅和娘累死累活也攢不了幾個錢。

除夕吃年夜飯時,娘說,你們兄弟倆都讀書,實在供不起了!娘的意思是,富和貴兩人,一人讀書,一人種地。貴看著富。富給爹上了一炷香,每到過年,富把爹的遺像都供在桌上。富指著爹的遺像說,你問問我爹,看他怎么說?娘氣惱,你爹死了!他要活著,你們上天入地、殺人放火,我才懶得管!富問,我爹是怎么死的?又來了!娘胸口猛地被一擊,她怔怔地看著富,這是她懷胎十月、肚子里掉下的富嗎?

富的態(tài)度很明確,他和貴都要上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們不再要家里一分錢。富說,你們勤快點,別耽誤我和貴的前途!

狼崽子!娘狠狠地罵。娘想撒手不管,愛念不念,我要是個母雞,每天還能下只蛋,我又變不出錢來。舅說,別說賭氣話。娘說,不是賭氣,是真心,兩歲看大、三歲看老,兩個白眼狼,喂大了咬人!舅說,孩子還小,上了大學(xué),就明事理了。

舅想出去打工,但瘸著一條腿,誰要?舅沒啥文化,開不了公司;沒后臺沒背景,包不了工程,賺不了大錢。舅有的只是力氣,可力氣不值錢,要是汗水能賣錢,舅肯定會成個百萬富翁。舅想啊想,得把一滴滴汗水變成一張張鈔票,怎么變?搞養(yǎng)殖。舅和娘分工,娘養(yǎng)雞喂豬,舅種地。如果養(yǎng)一兩百只雞,雞生蛋、蛋孵雞,日積月累不是小錢;再喂幾頭豬,到年底賣了,又是一筆收入。舅的計劃慢慢變成現(xiàn)實,家里的存款緩慢地增長,至少能保障富和貴上學(xué)的開銷。endprint

兩頭的莊稼,舅跑來跑去地忙。舅黑了,瘦了,背更駝了,一張彎弓般。吃飯時,娘給舅碗底臥兩只雞蛋,舅責(zé)怪娘,一下吃兩只雞蛋,又不是暴發(fā)戶!娘說,看你瘦的,給你補補。舅說,瘦點精神,跑得快。

富和貴花錢大手大腳,別的學(xué)生回家拿一百塊,富和貴每人拿兩百塊,加倍。在整個高中大學(xué)階段,富和貴維持著較高水準(zhǔn)的生活,三天兩頭天下飯館、經(jīng)常買名牌時裝、廣交女朋友,典型的富二代做派。富一次給女朋友送九十九朵紅玫瑰,每朵十元錢,消息傳回榆樹灣,村里人咂舌,吵翻了天。其時,舅和娘正在吃飯,一碟咸菜就兩個窩頭。娘擱下筷子,淚水盈眶,問舅,他們就聞不出錢上的汗腥味?

娘說,兩個狼崽子和他爹一樣狠心,不管了,我們辛苦來的錢,我們自己享受!舅說,剩一半年了,再加把勁,送佛送到西天。娘說,你就慣著他們吧!舅說,我不是為他們。娘愧疚啊,這么些年,舅不但搭上了力氣,還賠上了他的家當(dāng)。富和貴不但榨干了娘和舅的血,還敲骨吸髓。娘說,你該給自己留點,做點打算。打算?舅苦笑,四十多歲了,一條殘腿,沒一分錢存款,三間東倒西歪的破屋。娘抹一把淚說,哥啊,欠你的債越來越多,啥時候能還清???

吃過晚飯,天黑了,舅起身,娘挽留說,要不睡下算了。舅點起煙鍋說,幾步路,眼一眨就到,歇啥?閑話漫天飛,舅怎么能睡在娘家里?

舅走了,慢慢地融入黑暗,像一滴水,滑進茫茫無際的大海。

6

貴大學(xué)畢業(yè)了。秋天,兄弟倆回了一趟家。那時,富已經(jīng)上班了,他的辦公室在一棟高樓上,村里人夸張地說,富坐在辦公桌前,一抬眼就能看見榆樹灣。富和貴給爹上墳燒紙,動靜鬧得很大,一萬頭的鞭炮,響了幾個時辰。富還放了煙花,可惜是在白天,太陽太刺眼了,看不見美麗的圖案。眼尖的人看見,富把一瓶茅臺酒灑在爹的墳頭,那濃郁的香味,幾天后才慢慢散去。

富和貴回城時做了一次大清除,打算把和他們有關(guān)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付之一炬。院子里燒著一團大火,衣服、鞋子、書本、小時候的玩具,一件件丟進火里,火焰越來越高,火舌舔著漆黑的夜空,成分復(fù)雜的氣味彌漫開來。村里人抽著鼻子聞聞,驚慌失措地爬起來,四處查找,終于找到了源頭。人們慢慢地聚攏來,觀看另一場煙花晚會。娘縮在屋里,富和貴每一次丟東西的巨響,都讓她的心暴跳不止,她臉熱了,感覺耳朵像干枯的樹葉一樣蜷縮燃燒。富和貴會不會把她也丟進火堆里燒了?燒了也好!娘昂起頭,外面好大一堆火,娘卻瑟瑟發(fā)抖。

富和貴累了,要燒的東西太多了,有的壓根就燒不了,他們踩下的足跡、留下的氣息、炕上做的無數(shù)個夢,無影無形,摸不著也逮不住。

第二天富和貴回城,走出村口,貴站住,回望村子,問,我們還回來嗎?這一年,富二十五歲,貴二十二歲。

有幾年了,富和娘之間幾乎無任何語言交流,有什么需要說的,富都讓貴去傳話。這次回城后,富每月給娘三百塊生活費,又付給張水花二百塊報酬,讓她關(guān)照娘。

張水花是娘的眼中釘,娘恨她。張水花友好地沖娘笑笑說,你不會再拿刀砍我了吧?蘇聯(lián)和美國也握手擁抱了,我們講和吧。娘別過頭去,懶得理她。張水花說,我現(xiàn)在是你的財神爺,每月給你發(fā)工資,你得對我客氣點!富給娘生活費,不讓娘種地。不種地,舅和娘就少了接觸的機會,能大大降低鬧出緋聞的概率。張水花說,多好的兒子,想得真周到,那個瘸子有啥好?黑瘦的猴一樣。哪里不能找一個解饞的,偏偏找你哥?亂倫哎!丟人哪!兒子派人盯娘的梢、捉娘的奸,娘臉上火辣辣的,恨不能一頭撞死。張水花說,別再搞破鞋了,你自己不要臉也就罷了,得給孩子留點臉面??!張水花就這么坐在娘的對面,張著一張臭嘴損娘。娘先是氣得哆嗦,后來不氣了,再大的氣也不能傷人一根毫毛,只能傷自己。娘說,我就看上瘸子了,我就喜歡他,我想怎么就怎么,誰也管不著!張水花說,你表現(xiàn)不好,我經(jīng)濟制裁,罰你生活費!娘站起來,把一只碗摔在張水花面前,吼道,滾,給兩個狗崽子帶個話,老娘不稀罕他們的臭錢!

娘把富的話當(dāng)作了耳邊風(fēng),地照樣種。舅問,富不讓種了,你還種?娘嘴巴硬,說,我是他娘,我管他還是他管我?娘不閑著,舅怕累著娘,只好過來幫忙。村里人問舅,又給你妹犁地了?舅點點頭。村里人又問,犁了幾十年,不累?舅居然幽默地說,越犁越上癮,放不下了。娘和舅又忙碌在稠密的莊稼地里,舅瘦弱的身軀煥發(fā)著男人勃勃的生機,舅的旱煙味、汗水味,都老酒一樣,令娘迷醉。焦黃燥熱的麥海里,娘和舅像兩只磕頭蟲一樣,一起一伏。娘揮舞著鐮刀,攬過一把麥子,飽滿的麥穗捶打在胸脯上,妙不可言;耕地時,娘牽著牲口,舅扶著犁,濕潤的泥土。波浪一樣翻滾,鳥雀不時飛下,在新翻的泥土里捉蟲子吃。娘喜歡這樣豐富充實的日子,她用幾畝地成功地綁架了傻乎乎的舅。娘問舅,好嗎?舅說,好啥好?你又給我上套,不讓我歇一歇。娘狡黠地說,不種地,你我是兩只孤雁;有地種,熱熱乎乎才像過日子。

收工回家,舅給牲口飲水添料,娘擦農(nóng)具,镢頭、鐵锨、鋤頭,娘一件件仔細地剔除塵土,像是剔牙縫里的菜葉。擦拭干凈的農(nóng)具靠在墻根,曬著太陽,打著盹。娘喜歡農(nóng)具,多年來,它們和娘和舅一起忙碌辛勞,那上面有娘和舅的汗水和鮮血。娘捋著镢頭把說,農(nóng)具比兒子還親。

晚上,舅住下了。娘留舅,舅堅決不住,怕人又扯閑話。舅出門時,雨嘩嘩地下著,天也黑透了,舅不怕走夜路,抽著煙鍋,等于頭上頂了一盞燈,各路鬼祟望火而逃。雨越下越大,舅遲疑了,一下雨,山道上的水浪大,能沖人一溜跟斗,再說,姜溝門那道坡可不好爬。娘望著天,喜滋滋地說,好雨,好雨!舅坐下來,埋怨自己磨蹭,抱怨娘硬要留他吃飯,要不早就回家了。娘笑吟吟地說,住一晚怎么了?能少了你二兩肉?

這是個美妙的夜晚,四周一片靜謐,只有屋檐上的雨水嘩嘩地淌著。娘燒了一鍋滾水給舅燙腳,她抓住舅的腳,舅躲閃著說,我來!娘執(zhí)拗地把舅的腳按進盆子里,舅燙得嗷嗷叫,娘抿嘴笑著,一把把往舅的腳上淋水。舅的腳板紅通通的,臉上出了汗。娘揉捏著舅的腳說,哥,世上有買后悔藥的嗎?舅不明白娘是啥意思,娘嘆息一聲,垂下頭來。舅看見娘頭上的幾根白發(fā),在油燈下亮得刺眼。娘也老了。endprint

睡在炕上,娘又問,哥,要是潑出門的水收回來,你還要嗎?舅的心撲通一下跳了起來,懸在空中。舅在黑暗中摸了一下瘸腿,心里疑惑,潑出去的水還收得回來嗎?娘說,人人都說我和你好,白白背著個虛名,不如我們一起過!舅掐著腿,心里說,今夜的炕上只有兄妹,哪有夫妻?今夜,娘想回到多年前,留在油坊門,和舅過日子,娘不在乎舅是個瘸子。娘伸出手摸索著,舅假裝睡著了,胸口卻如擂鼓,娘沒有摸著舅,舅邊打著呼嚕,邊往被窩里縮,身子團起來,像只昏睡的刺猬。

清早,娘做了早餐,油煎饅頭片,荷包蛋。娘問,睡得好嗎?舅說,睡了個美覺。娘和舅對視一眼,都是兩只黑眼圈。娘撲哧一下笑了,這一笑,愣是將陰沉的天笑晴了,將沉重憂郁的舅笑得咧開了嘴。

娘三天兩頭往油坊門跑,來了,就鉆進灶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孛σ煌?,好像跑十幾里路,就為了做一頓飯。吃飯時,舅皺著眉頭,唉聲嘆氣。娘問,鹽淡了還是醋酸了?舅說,正好。娘給舅夾一塊炒雞蛋又夾一塊紅燒肉,說,吃吧。舅放下筷子,指指門外說,有眼睛盯著呢。娘滿不在乎地抹一把臉,我臉咋一點沒覺著燒呢?舅心里哼哼,那是你臉皮厚。天快黑了,舅催娘回去,娘一會說腳疼,一會說腰疼,一會又說路上有狼有鬼,她怕。舅說,我送你。娘問,你背我?娘想起,小時候舅是她的馬,她騎著舅,兩腿一夾,喊一聲駕,舅就跑起來?,F(xiàn)在,舅瘸了,也老了,跑不快了。娘的眼眶熱了,她去抱了一捆柴,給舅燒炕。舅再一次催娘,娘摸著炕說,我想睡熱炕。舅說,回榆樹灣睡去。娘說,我的炕冷。舅說,多燒點柴。娘說,一個麥秸垛也燒不熱,冷到骨頭里了。

娘刁難舅,舅拿來一張狼皮褥子,很厚很密實的毛。舅說,晚上鋪在身子下,暖和。褥子是姥姥的,姥姥患風(fēng)濕,冬夏離不開狼皮褥子。舅一手抱著狼皮褥子,一手拽著娘,摸黑送娘回家。

過幾天,娘又來了,進門就抱怨,睡了狼皮褥子更冷。狼皮太熱,舅鋪過一回,半夜熱得流鼻血。娘是故意找茬,舅氣呼呼的不理娘。

娘又說屋子里有鬼,燈一關(guān),鬼就鬧騰開了,又是笑又是哭的,半夜,娘偷偷睜開眼睛,看見無頭的影子在屋子里飄來飄去。舅說,有個屁!其實,舅夜里也常常失眠,他躺在炕上聽:風(fēng)敲門、雨打窗、葉子落地;墻角蛐蛐唱,菜地里螞蚱叫;老屋子也湊熱鬧,檁條椽子一直嘎叭響,就像人老了,動一動骨節(jié)會響一樣。只要豎起耳朵聽,啥聲音都有。舅說,你是自己嚇自己。娘說,就是有鬼,我不敢一個人睡。舅找陰陽,討了一張符,讓娘戴在身上辟邪。娘賭氣不戴,說,你不管,讓鬼掐死我!

寒衣節(jié),娘回到油坊門,給姥姥姥爺送寒衣。娘一邊燒紙錢,一邊嘮叨,埋怨姥爺姥姥當(dāng)年不替她做主,害她跳了火坑。娘哭得鼻涕橫流,舅聽得糊涂,當(dāng)初是娘一心要嫁到榆樹灣,姥姥勸她她死活不留,怎么怪罪起姥姥來?

從那以后,每過一段時間,娘就去姥姥姥爺墳上哭一場,每次都哭得肝腸寸斷。舅煩惱不堪,問娘,你到底要咋樣?娘說,我要回花果山!

娘要往舅身上靠,舅躲著,娘幽怨的眼神古井一樣深邃,舅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去淹死。小時候,娘怕狗,躲進舅懷里;娘怕冷,要舅給她暖手;娘走路走累了,要趴在舅背上。但現(xiàn)在不是小時候了,不是了!

九月,娘和舅去羊胡子嶺收蕎麥,那是最后一茬莊稼。那天早晨,娘和舅帶了干糧和水,中午不打算回去。晌午歇息時,娘和舅吃過干糧,舅抽煙鍋,娘解開衣襟透汗。娘肉乎乎的,肚皮白生生的,娘把胸前的山包和溝谷都亮了出來,舅瞥了一眼,眼睛被燙傷,眼前金星亂舞。這是正午,荒涼的羊胡子嶺上除了娘和舅,沒有一個人影,娘豁出去了,向舅靠過來。

娘的兩只乳房,在秋風(fēng)中挺立起來,驚悸而羞澀。舅聞到一股清香,像是娘的體味,又像是蕎麥的味兒。娘抱住了舅,舅一陣顫栗、一陣眩暈,迷迷糊糊中,舅的手摸在娘的身上,又軟又彈,像一團發(fā)醒的面團,一跳一跳的。

煙鍋掉在地上,燙了舅的腳,舅跳起來,將煙鍋按在掌心,死命地摁住。

7

娘五十歲生日時,舅給娘送了一串念珠,檀木的,一百零八顆。舅說,寺里求的,睡不著了,數(shù)數(shù)。娘問,數(shù)了還睡不著呢?舅冷冷地說,那就再數(shù),多數(shù)幾遍!

舅不再幫娘種地了,兩個人的游戲,缺了舅,娘索然無味,再也玩不下去了。鋤頭、镢頭、鐵锨無聊地靠在墻根,它們吃不到泥土、舔不到青草,懶洋洋地打不起精神。農(nóng)具生銹了,娘每天擦一次,放在陽光下暴曬,但它們的刃口上仍然長滿了紅銹,雨水落在上面,像流淌著紅褐色的淚。

舅對娘說,守住家、守住清白的名聲,將來富和貴給你樹碑立傳。柏木棺材、綾羅綢緞、一場豪華盛大的葬禮,這是舅給娘的許諾,娘沉默不語。舅說,人老祖輩,每個寡婦都這么過。娘動動嘴唇,擠出一個字,屁!

娘不去油坊門,舅也不來榆樹灣,他們漸漸疏遠了。

娘變懶了,衣服不洗,臟得看不出顏色了,還穿。娘不做飯,她像個孩子,常買一包方便面,咔嚓咔嚓地嚼。一天,張水花進來,看見娘灶屋里臟亂不堪,鍋蓋上、案板上落了厚厚一層塵土。令人驚訝的是,灶臺上居然長了一束草,被屋頂漏下的雨水滋潤得水靈靈的。張水花捂住鼻子罵,豬,豬窩!你這個邋遢樣子,丟盡了富和貴的臉!

娘抽起了煙。人的嘴巴不只用來吃飯,還要說話,沒人和娘說話,娘插一根煙在嘴里,就不覺得空了。

娘喝起了酒。一般是在晚上,喝個半醉,躺炕上,才能睡到大天亮。如果不喝酒,娘格外清醒,感覺夜一下拉長了,特別難熬。滿月殘月、有星無星、有雨無雨,娘的夜晚都是一樣的,屋子像一口巨大的棺材,雖有門窗,娘卻常常透不過氣來。

娘抽煙喝酒,沒有錢就賒賬,店主不肯,認識的人說,她的兩個兒子在城里干大事,會賴你的賬?富和貴的確在城里,干大事也是真的,但好多年了,富和貴從沒回過家。

娘竟然燙了發(fā),抹了口紅,還描眉畫眼,她穿得花里胡哨的,整天東游西逛。娘所到之處,引起人們的嘲笑和圍觀,娘的臉上涂了厚厚一層粉,眨眨眼睛,粉簌簌地往下掉,臉上頓時溝壑縱橫。據(jù)說,娘為了一包煙一杯酒,還和老男人上床。endprint

娘的自甘墮落為她贏得一個外號,老妖精。村里人說,富和貴多能干,卻攤上這樣一個娘,倒霉透頂了!

娘的種種劣跡傳到舅的耳朵里,舅羞愧憤怒,丟人現(xiàn)眼啊,辱沒祖宗??!舅感覺姥爺在憤怒地拍打棺材板。舅想去質(zhì)問娘、痛罵娘,但每次到了半道又折了回來。舅臉皮薄,不敢去榆樹灣,他怕脊背被人戳成滿是窟窿的篩子。

冬天來了,村莊里開始死人了。娘對葬禮突然來了興趣,她從這個村莊到那個村莊,追逐一個個葬禮,不管到哪家,娘都要隨上一元錢的禮。娘參加葬禮,不是貪圖吃喝,她端一杯茶,選一個角落,靜靜地看著滿院子的孝子賢孫痛哭流涕。娘是每一場葬禮上的焦點,人們指點她議論她,娘木然地坐著,面無表情。但如果細心些,你會發(fā)現(xiàn),隨著悲傷的嗩吶曲,娘的嘴唇在動,手指一翹一翹的。

娘踩著厚厚的積雪,醉醺醺地回到榆樹灣,張水花問,又去看人家大團圓了?眼熱了吧?

現(xiàn)在,只有一場葬禮,才能讓一個家、一個家族短暫地團聚。

張水花問,想兒子了?想孫子了?想就去城里轉(zhuǎn)轉(zhuǎn)。娘沒去過城里,富和貴結(jié)婚時,她不知道;富和貴的兒子女兒滿月時,她也不知道。村長和富之間有熱線聯(lián)系,富一個電話,村長就去城里,回來說,和富喝了酒,和貴打了牌。一次,村長碰見娘,硬讓娘給富打個電話,娘不打,村長說,你要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好了,富接你去城里。娘說,八抬大轎抬我也不去,墻這邊拉屎撒尿,那邊炒菜做飯,臟死了!村里人笑話娘,還八抬大轎?想得美!當(dāng)年,你不是屁顛顛走過來的嗎?

舅和娘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油坊門。那天,娘在自己出生的村莊里喝得酩酊大醉。舅頂著眾人的嬉笑嘲弄,背娘回榆樹灣,娘趴在舅的背上,嘴在舅的背上亂拱,舅背上熱烘烘的,很癢、很難受。娘含糊不清地喃喃,我要吃蟠桃。娘把舅的背當(dāng)蟠桃,一下一下地啃。舅抬起頭,天空陰沉沉的,飄著雪花,大冬天的,哪有蟠桃?做夢呢!

娘的屋里冷得冰窖一樣,舅把娘放在炕上,抱了一大抱柴塞進炕洞??粺崃?,娘蜷縮的身子慢慢展開,她坐了起來,喝了幾口水。娘的炕邊靠著一把镢頭,是娘從榆樹灣帶來的,幾十年了,磨損得像一片薄薄的月牙。娘說,哥,這把镢頭有靈性,冬暖夏涼,不信你摸摸。舅不理娘的酒話,搜尋那串念珠,娘晚上睡不著,應(yīng)該摸念珠,而不是镢頭。

娘摩挲著镢頭,幽幽地嘆口氣,說,哥,你不如一把镢頭。

8

舅躲著聲名狼藉的娘,有些年沒來榆樹灣了,這一躲,就陰陽兩隔了。

娘去瓦窯坡參加一個盛大的葬禮,死者八十多歲,兒孫滿堂,喪事相當(dāng)排場,光是花圈就繞了村子一周;村道上,人擠得插不進一根針,村外的田野上停滿了密密麻麻的烏龜殼。死者的五個兒子兩個女兒都是成龍成鳳的人物,在生意場、官場上風(fēng)光無限。眾口稱贊的是,在老娘彌留的一年多時間里,總有兩人伺候在床前,喂飯喂水、接屎接尿,直到老娘咽下最后一口氣。葬禮上,娘見到了許多熟識的人,有榆樹灣的,有油坊門的,人們拿娘和死者對比,對娘既惋惜又憎恨,說她愚蠢地把自己隆重的葬禮斷送掉了。

院子里外,人擠來擠去,黑壓壓的螞蟻一樣蠕動,娘卻覺得分外孤獨。六月的天,陽光熾烈,娘的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她捋去一層,又彈起一層,娘就這樣一把一把地捋著。吃過酒席,天已黑了,西邊天上,一彎月牙金黃發(fā)亮。天上有月亮有星星,娘的四周卻漆黑一團,腳下的路坑坑洼洼。

第二天清早,娘被人發(fā)現(xiàn)躺在路邊的水溝里,身子僵硬,一雙眼睛卻大得嚇人。

橫死的人不能進院子,大門外面搭了一個帆布棚安放娘。村里的主事向舅通報娘的死因:娘身上沒有一塊傷疤,排除了碰撞致死的可能;和娘同一個桌子吃飯的人證明,娘只喝了大半杯酒,對一個資深酒鬼而言,那點酒只夠潤潤嗓子,酒精中毒論根本站不住腳。主事笑著說,不會是凍死的吧?人們哈哈大笑,大六月天怎么會凍死人?真是讓人笑破肚皮。舅心里黯然,有什么好笑的?沒聽說過六月飛雪?多年前的晚上,剛滿月的娘躺在雪地里哇哇大哭時,姥爺把她抱回家,放在滾燙的炕上。這一次,娘躺在六月的深夜里,再沒人管娘了,娘就走了。

油坊門在榆樹灣的西面,瓦窯坡在榆樹灣的東面,娘卻倒在了榆樹灣和油坊門之間的途中,她是想回油坊門,還是匆匆追趕下一場葬禮?

舅要去看看娘,富和貴一左一右將舅扶進堂屋說,先吃飯。一屋子的人,有富和貴的妻子、子女,他們和舅生疏,點點頭,笑一笑。富十七歲的女兒懷里抱著一只粉白的小狗,一會給喂奶、一會喂火腿腸,不時在小狗的身上叭叭地親著。舅不要富的煙,專心抽自己的煙鍋,辛辣的煙霧罩滿了屋子,先是富的女人咳嗽一聲,接著像傳染了一樣,城里的女人和孩子一個個咳嗽著。富的女兒沖舅嚷,你熏著我的寶寶了!富沉下臉,揮揮手說,出去!舅將煙鍋在地上磕滅,城里那么臭的煙霧你們天天吸著聞著,我的旱煙就嗆了你?

飯菜上桌了,富打開一瓶酒,說,舅,喝兩杯!舅說,心窩頂,喝不下。主事勸舅說,喝點吧,茅臺,富專門從城里帶回來,孝敬你的!舅把酒杯倒扣在桌上,表明滴酒不沾。菜一盤盤端上來,有雞有魚,葷素搭配,花樣繁多。主事說,老舅,縣城大酒店的廚師,嘗嘗,哪里不好,多提意見。舅的舌頭麻木了,所有的菜吃著都一個味,油膩反胃。除了舅,別的人碰了一杯又一杯,喝得熱鬧,他們臉紅脖子粗地爭論洋酒和國酒孰優(yōu)孰劣。

富和貴這次回來,一是埋娘,二是給爹樹碑立傳。成功人士富和貴,一直耿耿于懷父親死得太早,轎車、洋樓、二奶、出境游,這些好東西爹一樣沒享受上,太虧了!富和貴要盡全力補償?shù)?。富請了著名傳記作家,給爹寫墓志銘。為了把爹寫得生動感人,富向榆樹灣人懸賞,凡能講出爹逸聞趣事的,都有重賞。村里人紛紛追憶起一個死于三十多年前的人,他們在記憶的汪洋大海里打撈爹遙遠褪色的往事。富和貴邊用筆記,邊抹淚,富用這種方式讓爹在榆樹灣復(fù)活了。大胡子作家抽著煙斗,翻看富和貴的筆記,說,太豐富了,太精彩了,完全可以寫成一部流傳千古的傳記。endprint

舅疑惑,說是商議娘的后事,怎么所有人卻說的是爹?舅問富,怎么打發(fā)你娘?主事拿來娘的墓志銘,請舅過目,墓志銘短短的兩行,只記載了娘的生卒年月日,三十來個字,娘幾十年的歷史一片空白。舅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跳,問,就這幾個字?富不吭聲,貴垂下了頭,作家抽著煙斗說,武則天當(dāng)了一回皇帝,墓碑上也一個字沒有;為死者諱,那些不光彩的事,不提也罷。不光彩?舅盯著富和貴看,兩人垂著眼睛,只看腳下。主事給舅一根煙,說,老舅,消消氣!

富和貴已成了縣里市里的知名人士、公眾人物,放個屁都有人捧著??筛缓唾F有娘這個難言之隱,娘年輕時和舅不干凈、有謀害爹的嫌疑,老了抽煙酗酒,不守婦道,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娘的墓志銘該怎么寫?這樣的娘能拿得出手嗎?是娘不爭氣??!富和貴只能淡化娘,越低調(diào)越好,權(quán)當(dāng)沒有過娘。娘的葬禮極其簡樸,低規(guī)格、小范圍、不聲張,是一個靜悄悄的葬禮??h城的廚師和樂隊,是給爹預(yù)備的,與娘無關(guān)。

主事說,這是富和貴的想法,老舅看妥不妥?舅想拍桌子、踢凳子,想破口大罵,想動拳頭,但是,舅心里的波瀾終歸平靜,說啥呢?村里人說,娘的死是報應(yīng),是自作自受。村里人說得對,舅認了。

娘的墓在羊胡子嶺,村外的一個亂墳崗子上。橫死的人不能進祖墳,富和貴做得對,舅也認了。

院子外面,樂隊開始操起家伙演練,舅湊過去,問,會唱《竇娥冤》嗎?一個俊俏的小媳婦說,會,要聽哪一段?舅說,就唱泣血含冤歷三載。小媳婦說,哦,是《托夢》選段,好嘞。小媳婦清清嗓子,唱:泣血含冤歷三載……舅說,不是三年,是三十年。

富拉拉舅的衣襟,問,舅,陳香雨是誰?舅說,不知道。富說,聽說我娘走的那晚提起過。舅仰頭想了一會,搖搖頭。

9

三十多年前的春天,飯點過了,娘把菜熱了又熱,還不見爹的蹤影。富和貴玩累了,空著肚子,歪倒在炕上睡了,娘拉上門,去找爹。村子里的炊煙已經(jīng)散盡,家家戶戶的門關(guān)上了,半個月亮掛在樹梢。出了村子,跨過一條小河,穿過一片油菜地,就是榆樹灣小學(xué)??斓胶舆厱r,娘聽到爹的聲音,爹的普通話和收音機里說的一樣好,爹參加過縣上的演講比賽,捧回來一張獎狀。娘氣惱,月亮都上半天了,不回家吃飯,卻在野地里念詩。這時,一串笑聲嚇壞了娘,娘頭皮發(fā)麻,脊梁顫抖,以為遇見了鬼。油菜地里站起兩個人,一個是爹,另一個是叫陳香雨的女人,兩人摟得很緊,在跳舞。爹不時揪一把油菜花,撒在陳香雨身上。陳香雨的飄飄長發(fā)甩在爹的臉上,兩人咯咯地笑。爹真是膽大包天,聽說男女跳舞有吃槍子的,爹不要命了?娘看看四周,幸好沒人,她悄悄走過去,叫爹回家吃飯。

陳香雨是鎮(zhèn)上郵電所的,爹常去取報紙雜志,兩人熟悉了。爹愛看書,陳香雨將別的單位訂閱的報紙雜志先借給爹看,爹看完后,陳香雨才送到主人手里。

爹提起過陳香雨,娘以為又是哪本書里面的女人,爹常這樣,將喜歡的女人咀嚼在嘴里,感嘆著,書中自有顏如玉。爹警告娘,我愛書上的女人,你可不能妒忌、吃醋。今晚,娘見到了陳香雨,她說話跳舞,咯咯地笑,她不是書里的女人,她身上的香氣,還在屋子里縈繞不散。

晚上睡覺時,爹解釋,我和陳香雨只是工作關(guān)系。娘問,跳舞也是工作嗎?爹說,娛樂娛樂,不會娛樂就不會工作。娘不知道該不該吃陳香雨的醋,娘不能追問爹,問急了,爹會惱怒地說娘是在胡攪蠻纏。

那個春天,爹迷上了跳舞,他一個人在院子里跳,跳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如果沒有后來的事,娘真的相信,爹只是和陳香雨跳跳舞而已。

中秋節(jié)剛過,娘去油坊門,給姥姥拆洗過冬的被褥和棉衣,臨走說晚上要住一宿。娘中午去的,晚上卻回來了,她推開屋門,點亮燈,突然愣住了,爹和陳香雨的腦袋從被窩里伸出來,驚恐地看著她。娘轉(zhuǎn)身而去。陳香雨魚一樣溜進被窩深處,慌張地往身上套衣服。爹坐了起來,問,你不是不回來嗎?

娘拎著菜刀,卻不知道要砍向誰,最后砍在枕頭上,枕頭芯子里的蕎麥皮撒了一地。娘沒跑出門外大哭大鬧,引來一群人捉奸圍觀,而是讓爹和陳香雨穿好衣服、人模狗樣地坐在桌前。娘居然給陳香雨倒了一杯水,冷靜下來的爹說,謝謝!三人圍著一張桌子,娘腦袋嗡嗡的,有一萬只蜜蜂在鬧。爹將菜刀壓在屁股下面,挺起胸說,是我的錯,她還是個姑娘,別壞了她名聲,要殺要剮隨你便!爹偏袒陳香雨,讓娘怒火上沖,她真想拉開門,叫村里人過來看看奸夫淫婦。但娘忍住了,她不敢聲張,更不敢報案,正嚴(yán)打呢,兩口子打個架、男女親個嘴都被判了刑,爹和陳香雨會有好果子吃?娘不忍心毀了兩個人,但憋在心里又委屈。

娘翻來覆去地想,直想到東方發(fā)亮,一縷陽光透進屋里,娘看看光柱里飛舞的塵埃,揮揮手,放走了陳香雨。

爹倒很坦誠,說他和陳香雨情投意合,是錯過了緣分的一對,來生一定要給月老多燒幾炷香,把他倆拴在一起。娘說,下輩子的事,下輩子再說,你們以后咋辦?爹答得很干脆,她往東,我往西,永不來往!

爹逃過了一劫,感激娘,發(fā)了重誓。娘心里難過,背著人偷偷流淚。當(dāng)年,娘拋棄了舅,一心要跟爹,一分錢彩禮不要,氣病了姥姥,傷透了舅的心。娘原以為和爹是地上的并蒂蓮、天上的比翼鳥,沒想到短短幾年爹就變心了,和別的女人好上了,還約好了下一輩子。娘很難過,但又能怎樣?嚷出去,打的還是自己的臉,認命吧!

幾個月之后,爹爬上電線桿,以奇特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娘一萬個不明白,爹為何要爬上電線桿尋死?

娘和舅被扣上奸夫淫婦的帽子,娘發(fā)誓要找出爹的死因。如果找不出,娘要扒開爹的墳,撬開他的嘴巴,問個清楚明白。

娘想啊猜啊,春天來了,當(dāng)娘看到遍地金黃的油菜花時,突然想起了陳香雨。

娘去鎮(zhèn)上,找到郵電所,打聽陳香雨。一個老頭問娘,你認識她?娘說,是我親戚,她在嗎?老頭說,犯流氓罪,吃了一?;ㄉ住?/p>

娘逃回了榆樹灣,一路上,娘不斷地回頭看,總覺著那個扎馬尾辮的姑娘跟在她身后。那么年輕,那么漂亮!娘嘆息不已。

回家后,娘算算時間,猛然明白,陳香雨先死,爹后死,爹是為她死的。爹不要家,不要娘,也不要富和貴,去追一個女人了。娘狠狠地咒罵爹自私、無情、冷酷。

當(dāng)年,爹給縣廣播站寫了一篇稿子,夸獎他和娘自由戀愛,沒要一分彩禮錢,廣播站一連播了幾天。那段時間,娘走到哪,人們都指著娘說,嗬,看一看,瞧一瞧,不要彩禮的劉巧兒。

娘拿起鏡子,久久地看著鏡子里的人,擠擠眼,扭扭嘴,突然笑了,手指戳在鏡子上說,你個大傻瓜!你活該!

10

娘平躺著,穿一身綾羅綢緞,好像要參加一次重要的演出。娘的臉上蒙著一張紙,舅揭開蓋臉紙,娘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娘屬小龍,虛歲六十五。過去七十古來稀,現(xiàn)在呢,八十歲還在田里忙。娘不算老,如果管管娘,爭取一下,還能活個十年八年的。舅很后悔,規(guī)矩、規(guī)矩,規(guī)矩就是個屁!

主事說,快兩天了,眼睛還沒合上,富答應(yīng)給陪一套別墅一輛跑車;貴答應(yīng)陪一個金馬駒一個銀騾子。都不頂用,老舅,你妹的心思猜不透。

舅的手在兜里摸索著,那顆油坊門的桃子被他捏破了,桃汁黏黏的,粘手。舅將桃子放在娘的嘴邊,擠了幾滴桃汁,潤潤娘干裂的唇。

小媳婦嗓子清亮,唱得動情:長相思,盼相會,思親天涯淚紛紛……舅念叨著,妹啊,好好聽,這是你的止疼藥!舅輕輕抹一下娘的臉,娘的眼睛合上了。

主事再次將舅請進屋子,扶舅坐下,開始告孝。告孝是葬禮上一個重要儀式,主要是舅對外甥的孝與不孝作個評價、對喪事提出意見。舅為大,舅的話就是圣旨,必須無條件地服從。當(dāng)然,這是老規(guī)矩了。

主事說,老舅,說兩句。

舅雙眼平視,說,沒啥。

主事又勸,說兩句吧!

舅搖搖頭,說,沒啥。

主事說,沒啥就好,孝子磕頭。

富和貴撲通一聲跪在舅的面前,磕了三個響頭。舅說,行了,起來吧!富和貴卻趴在地上,放聲大哭。

舅淚眼迷蒙,他走出屋子時,門邊靠著的那把镢頭咣當(dāng)一聲倒了,橫在舅的身前,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攔住了舅的去路。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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