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立
在我們舒城,會飛的人很多。對,就是飛,就是像黃鶯、像喜鵲、像蝴蝶那樣——飛!
可是像宋小飛這樣飛翔的人沒有幾個,別人會飛只是從上至下,從高處朝低處,飛行過程不僅短且動作丑陋不堪,還緊呼扇僵硬的胳臂,降落也如夯石砸地,或是腳下不穩(wěn)弄一個狗吃屎,或是雞啄米似的跌跌撞撞,極不優(yōu)雅更不美觀。而宋小飛則不然,宋小飛是由下向上飛,由低處往高處飛,他的動作極其舒展飄逸,瀟灑自若。他先是身形微側(cè),雙臂伸開,一只在前一只在后,一手稍高,一手略低,左腿彎弓似地抬起,右腳金雞獨立,“嗖”一下,人就直直地飛起來,飛到空中十幾米處。看清我的描述,他不是蹦或是跳,不是助跑借力,就是那么騰空直上的飛。更好看的是,飛到十幾米高處的宋小飛雙腿一彈,再來個“蜻蜓點水”,又飛向更高處。
宋小飛非常低調(diào),從不見他得意張狂,當(dāng)著人或者不當(dāng)著人,飛過后非常靦腆謙虛,連個大話都不會說的。
他的小伙伴靳十三最崇拜他,因為靳十三不僅不會飛,而且弱智,他因為一頓飯吃了十三碗米飯讓全村家喻戶曉,什么都不會的他只會為宋小飛鼓掌喊好。靳十三成天坐在堤坡上對著村里村外的人說,你會飛么?你比宋小飛能飛么?人家會回答他,我們不會飛甚至吃都比不了你。這樣靳十三就萬分滿足,他覺得他的飯量也和宋小飛的飛翔一樣,讓人可望而不可及。
宋小飛會飛這件事不知怎么就傳到了鎮(zhèn)上,鎮(zhèn)領(lǐng)導(dǎo)就請村委會干部帶著宋小飛來鎮(zhèn)上展示一下。村干部宋外快找到宋小飛的時候,宋小飛正在穿著跨欄背心在田里耪地,宋外快說小飛,鎮(zhèn)長聽說你會飛,要見你。
宋小飛不屑見什么鎮(zhèn)長,說什么也不肯去。宋外快雙手插腰犯了村級領(lǐng)導(dǎo)的專政脾氣,喚過來幾個壯勞力,把宋小飛的鋤頭奪過來,七手八腳推上了鄉(xiāng)里的桑塔納,讓別人把宋小飛兩畝地的農(nóng)活給耪了。
到了鎮(zhèn)上,肚子稍見隆起的鎮(zhèn)長就讓宋小飛飛一次,宋小飛抹不開宋外快和鎮(zhèn)長的面子,在鎮(zhèn)政府大院當(dāng)中站好,伸開雙臂,腳下輕點,人就飛到了半空,隨后穩(wěn)穩(wěn)地飄落在房頂上。
鎮(zhèn)長摸了下稍隆的肚子,帶頭鼓掌,好,好!宋小飛就是二十年前高考時的我,我那時也像宋小飛一樣,心向高遠,想怎么飛就怎么飛。說完,鎮(zhèn)長像宋小飛那樣做了個飛的姿勢。真是的,真是的,鎮(zhèn)長說,飛!身體一下就飛到了三四米高,可緊接著就墜落在了地上,“Duang”地一聲,他雙腳震得生疼,身子一個趔趄,旁邊的辦公室主任手疾眼快地將他扶住。鎮(zhèn)長十分尷尬,自我解嘲地說,唉,時過境遷嘍!他隨后又漲紅著臉對宋小飛說,以后別耪地了,到鄉(xiāng)里來指導(dǎo)指導(dǎo)鄉(xiāng)鎮(zhèn)年輕干部怎么飛,向什么方向飛,跟著誰飛。
就這樣宋小飛留在了鎮(zhèn)上,教鄉(xiāng)鎮(zhèn)人員如何飛翔。這些鄉(xiāng)鎮(zhèn)干部良莠不齊,白天工作浮于表面,和群眾打官腔,到了晚上,不是斗地主就是聚成堆喝酒、扯淡,對學(xué)習(xí)飛翔的事情完全敷衍搪塞。任憑宋小飛怎么言傳身教,費盡心思,他們死活學(xué)不會,這可讓宋小飛傷透了腦筋。宋小飛多次向鎮(zhèn)長打小報告,鎮(zhèn)長拍著稍微隆起的肚子說,循序漸進吧,煲湯還需慢火呢。宋小飛見鎮(zhèn)領(lǐng)導(dǎo)都這種態(tài)度,自己索性也放之任之了。
這樣過了一年后,宋小飛會飛的事情,不知怎么又讓市里知道了,市委書記就讓鎮(zhèn)長帶宋小飛來到市里的大禮堂,現(xiàn)身說法以身示范。宋小飛在鄉(xiāng)里混得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大的場面,不再怯陣,在臺上講了幾個小時關(guān)于飛行的理論知識后,穿著鎮(zhèn)長給買的锃亮的牛皮鞋,咔咔地闊步邁出了禮堂,在禮堂臺階底下頭一仰,雙臂如翼,嘴里喊了一聲,飛吧!就飄上了市禮堂的半空。
市委書記看到這一幕,興奮不已,言語中帶著懇切,他對全市會飛的(就是從高處向下飛的人群)、不會飛的、想要飛的人們說,你們看看,就這么一個青年農(nóng)民,沒有入過大學(xué)學(xué)堂,不是什么公務(wù)員,不是什么科級干部,卻能飛到如此高度、如此境界,同志們哪……同志們哪……
宋小飛因為具備飛翔這種超能力,被市委書記破格任用,他的名氣越傳越大、越傳越神,許多外地人蜂擁而至來桑樹屯獵奇,捕捉一些關(guān)于宋小飛會飛的奇聞軼事,去宋小飛破敗的房屋里拍照留影,甚至偷偷地拿走宋小飛的舊衣服和用過的鋤頭收藏研究。有記者還對宋外快進行過采訪,村干部宋外快說,宋小飛農(nóng)活不咋樣,村里工分數(shù)他掙得最少,耪地還湊合;又說宋小飛練習(xí)飛的時候,有一次崴了腳,是他背到鄉(xiāng)衛(wèi)生所的。
靳十三在一旁說你胡扯淡,沒有這碼事。宋外快就呵斥靳十三滾旁邊去。
宋小飛經(jīng)常到全國各地演講授課、學(xué)術(shù)交流,一年年見不到回桑樹屯。這樣又過了幾年,聽說宋小飛在市里買了樓,娶了城里有文化的媳婦,坐上了高級小轎車。關(guān)于宋小飛不好的言論也開始傳出來了,例如宋外快去市里找宋小飛拉修路款,宋小飛分文沒拿,太沒鄉(xiāng)情。靳十三的爹老靳去市里找宋小飛借錢給靳十三看腦子,結(jié)果宋小飛給了老靳一包爛茶葉。老靳對靳十三講,宋小飛為富不仁狼心狗肺,是不孝之徒。而靳十三堅信宋小飛不是那種人,總有一天會回來再為他飛個高看。
沒多久,宋小飛被人們所有的話題拋棄,舒城人逐漸遺忘了這個會飛的人物,桑樹屯的人自然也懶怠記住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小子,按照宋外快的話說:他宋小飛愛飛哪飛哪吧!
十幾年后,靳十三長成靳三十的時候,宋小飛開著輛黑锃亮的小車,穿著考究的服裝,突然出現(xiàn)在桑樹屯村口。
看到靳十三還如往常那樣在堤坡上坐著,宋小飛就喊靳十三,嘿,哥們兒,我是宋小飛!靳十三瞇起眼睛注視了片刻,嘿嘿地憨笑起來,他像小時候那樣對坡下的宋小飛說,來,飛上來,飛上來……
坡下的宋小飛伸了伸胳膊,抬了抬腿,嘴里喊,飛!飛!可怎么努力身子也不見動彈,他臊得很,吭哧吭哧又費了好大的氣力,仍然沒飛起半尺,他沮喪地向堤坡上面的小伙伴搖了搖頭。
靳十三為宋小飛難過得不行。
這時,從后面校舍里涌出來一群放學(xué)的孩子,嘰嘰喳喳歡笑著,他們看到宋小飛的轎車擋在街的中央,便停下步子,紛紛扎開雙臂,像離巢的雛燕,一個接一個從轎車上飛過去,從宋小飛頭頂飛過去,從靳十三眼前飛過去,飛上了堤坡,飛到了街口,飛進了家家戶戶,飛到了更遠處……endprint
會說話的樹
如果宋小飛可以展開雙臂高飛,那么,一棵擁有三十年樹齡的白楊開口說話,在桑樹屯也不算什么稀罕的事情。
那棵會說話的白楊矗立在黑龍河堤岸的南坡下,在宋小飛父親的墳頭背后。白楊是宋小飛的父親癆病去世之后的第二天,宋小飛的娘親手栽上的,等到宋小飛十歲的那年夏天,白楊樹開口說話了。
白楊問宋小飛的娘,孩他娘,小飛上幾年級了?
女人擦了額頭上的汗回答道,三年級,學(xué)習(xí)好著呢,他爹,你安心吧。
白楊樹搖晃了下,孩子終于不粘手了,這些年苦了你了。
女人嘆了口氣,苦日子快熬出來了,只是你沒享福的命。
白楊樹說,看到你和孩子好,我就放心啦。
日子過得真快,又是秋天的午后,女人獨自來到白楊樹前,告訴白楊樹,孩子有出息了,會飛了,進城了,娶了城里的媳婦兒,吃上商品糧了,馬上我就去城里住了。我呢,舍不得這桑樹屯,舍不得離開你,一天不和你說上幾句話,我心里就寡落落的,你說你要活著多好呀,跟我進城,咱們也住住洋灰樓房,拉著手逛逛大商場,唉!女人嘆了口氣,眼淚就掉在地上。
白楊樹伸出斜生的枝條摩挲著女人的肩,他娘,我在這里知道你們過得順心順意的,我就歡喜,你去吧,去吧!去城里享福,去住高樓,去商場買好看的衣服。說完,白楊樹故作沒事一樣,抖動了下,葉子在陽光下忽閃出銀色的光。
女人就這樣,天天盼望著兒子回來,回來接她進城,接她去城里享福。冬去春又來,轉(zhuǎn)眼間又是兩年過去了,可惜女人沒有等來兒子的一點消息。
農(nóng)忙時候,靳十三的爹老靳過來幫女人耕地施肥收秋搶麥,忙前忙后,靳十三腦子不靈光,但他爹心眼可不含糊。老靳說,大嫂,小飛走了,不回屯里了,你沒牽掛了,這莊戶人家一個女人怎么過?十三他娘活著時候就說了,你是好人,讓我管你,讓十三養(yǎng)咱們的老,成不?
女人回他,不,我有男人,小飛的爹沒死,天天和我說話,陪我過日子呢。說完,女人抬頭望了望遠處的白楊樹,白楊樹晃動了下沖她笑著??吹桨讞顦洌嗽倮垡膊挥X得辛苦,再寂寞也不覺得孤獨。
老靳搞不懂女人怎么想的,他走到男人的墳前,對著白楊樹說,大哥呀!你是圖省心撒手走了,可嫂子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你不是沒看見,讓嫂子跟我過吧!你放心,你活著對嫂子什么樣,我就對嫂子什么樣。
老靳說完等著白楊樹回答,可是不知怎么的,一枝樹杈從樹上掉了下來,正抽在老靳的肩上。白楊樹有了怒氣,嚇得老靳不顧肩上的疼痛拔腿逃走了。
女人等呀等呀,等到鬢角見了白發(fā),老樹又長了新的枝椏,還是不見兒子宋小飛來接她進城,女人有空就去和白楊樹說話,告訴白楊樹,兒子在城里多么多么的好,兒子大概什么時候來接她。
靳十三的爹老靳還是不死心,跑到女人家里,對著炕上發(fā)呆的女人說,嫂子,你怎么還這么不開竅呢,咱這個屯子誰不清楚?小飛不是你生的,是你和大哥抱養(yǎng)城里人家的,小飛現(xiàn)在進城找到親爹親娘了,和你們沒有關(guān)系了,你不要自己糊弄自己了。
女人不想說什么,她清楚整個屯子里的人都知道自己不能生養(yǎng),都在暗地里議論她和男人抱養(yǎng)宋小飛的事情,女人難過,女人忽然心里涌出太多的苦處,她想和白楊樹說說話呀!女人在一個飄雪的下午,來到了堤坡下的白楊樹旁,她擁著粗壯結(jié)實的白楊樹,止不住地悲痛嗚咽,任眼淚流淌在了白楊樹的軀干上、枝椏上、黃葉上。
孩子爹,小飛真的不認咱了嗎?他不再回到桑樹屯了嗎?不再來給你上墳燒紙,不再聽你說話了嗎?
白楊樹緊閉著干裂的雙唇,無言以對。此時北風(fēng)輕嘯,曠野悲鳴,就像三十多年前的那天下午,男人和女人在城市路旁的一棵白楊樹下?lián)斓焦隈唏倮锏乃涡★w時的情形:
男人摸了摸說,是小子呢。
女人說,還長得不賴呢。
咱抱走唄?
不抱,給你治病都沒有錢,有個孩子不更添累贅?
不抱,孩子就凍死餓死了,抱走吧!這是老天賜給咱們的。
女人說,那咱就養(yǎng)了,等咱老了他養(yǎng)咱呢。
男人說,就是,就是,咱養(yǎng)他長大成人,他養(yǎng)咱老。
……
女人的白發(fā)在風(fēng)中盤旋,白楊樹上的葉子在風(fēng)中一片片飛落。女人兀自追問著這棵老白楊,我是不是該答應(yīng)靳十三的爹呢,你跟我說個準(zhǔn)話呀?
白楊樹沉默著。
我還是去城里找小飛?
其實白楊樹不是沒有思量過,他想對女人說,那你就去找小飛吧,可一想又不妥。他想對女人說,跟老靳過吧!但老白楊樹怕說出來會是什么結(jié)果。
女人盯著老白楊樹,我去找小飛,我不跟老靳,你說是不是?你說呀!女人拍打著樹身,搖晃著樹的枝椏,但即使這樣,白楊樹還是一個字不說。那我去和老靳過日子,不去找小飛,我不去,不給人家孩子添麻煩,孩子是城里的,回城里守著親爹親娘多好,是不是?女人的話語有些顛三倒四。
老靳揣著手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嫂子,你咋又來了?回唄,你穿著單薄,洼里冷呢。
靳老弟,白楊突然開了口,你保證對你嫂子好么?
老靳先被嚇了一跳,馬上說,大哥,我保證,我吃肉嫂子不會喝湯,我暖著不讓嫂子凍著!
此時天空仿佛頗懂人意,風(fēng)悄然停歇了,雪過后,陰云大敞四開,金燦燦的半塊夕陽鑲嵌在遼闊的地平線上。
堤坡上傳來一連串汽車的鳴笛聲,伴隨著孩子們的喧騰,老靳眼尖,高興得喊,嫂子,嫂子,是小飛,小飛回來啦!接你進城,接你享福,給你養(yǎng)老送終呀!
女人滿懷希冀地對白楊樹說,他爹,他爹,孩子接咱們來啦,孩子回來啦!
可任她怎么呼喚,隨著白楊樹上最后那一片葉子飄落塵埃,自然界又少了一棵會說話的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