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鴻波,藍長龍,杜科迪
(泰國東方大學,春武里府 泰國 20130)
18世紀以來,泰國華人政治地位與經(jīng)濟實力不相匹配,主要通過與泰國王室及權貴階層結親或官商互利維護經(jīng)濟利益和特權。1855年,英泰簽訂《鮑林條約》,華人在利益訴求上才有了更多出路,華商加入英國司法庇護體系,并利用中泰雙重身份維護自身利益。20世紀初,泰國民主思潮興起,封建制度風雨飄搖,拉瑪六世為穩(wěn)固封建統(tǒng)治,以華人為異族標榜,鼓吹“民族、君主、宗教”三位一體的泰民族主義政治思想[1],全面打破泰國華人的原始身份認同。1932年,泰國建立君主立憲制,繼續(xù)推行排華政策,限制華人民主權利。二戰(zhàn)后,華人經(jīng)濟實力不斷壯大,與軍警聯(lián)盟或以資金扶持政黨成為其尋求政治庇護以維護自身利益的主要途徑[2]。與此同時,持泰國籍的華人子女經(jīng)過父輩的積累逐漸演變?yōu)樘﹪鐣屡d資產階級,他們更關注泰國社會及政治局勢對自身生存和發(fā)展的影響,但泰族對華族的猜忌與不信任,使華人的政治經(jīng)濟權利遭限制,如:禁止參加競選與投票或考軍校[3]。政治地位難以支撐其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需求,獲得同一的社會身份認同,取得平等的政治權利以維護自身利益,成為新興華人資產階級的迫切需求和渴望。他們掀起了一場以文化思想為載體的政治抗爭運動,為其在新歷史時期下名正言順地參與泰國政治活動奠定輿論基礎。1960年代,反應泰華社會的泰國文學由此應運而生,并被搬上電視熒屏廣為傳播,激起泰國華人社會共鳴,泰國華人開始重新審視自身的歷史根源、身份認同及未來發(fā)展。泰國著名華裔政治學家Kasian對此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是對華人傳統(tǒng)身份認同的叛變”[4]。解讀這些文學作品對了解特定歷史時期下泰華社會思潮及其趨向具有深刻的意義。
1968年,牡丹的《南風吹夢》在泰國《婦女周刊》刊發(fā),其中對泰國社會及泰人陋習的深刻剖析,遭到部分泰國讀者強烈批評[5],但次年合訂后成為首部反應泰華社會的泰文小說,并獲得年度最佳文學獎。截至90年代陸續(xù)出版的同類小說不少于14部,此后出版的類似文學作品則更多。其中以《南風吹夢》《我的祖父》和《龍騰暹羅》最具典范性①《南風吹夢》于1969年榮獲東南亞防護聯(lián)合公約組織授予的年度最佳文學獎?!段业淖娓浮酚?973年榮獲泰國國家圖書周最佳文學獎;1974年入選中學生課外閱讀課文。《龍騰暹羅》于1990年年度最佳書籍評選賽中榮獲“優(yōu)秀文學獎”。,華裔作家通過故事情節(jié)、人物塑造等深刻反映泰國華人艱苦的奮斗經(jīng)歷及在雙重文化矛盾與新舊思想沖突中痛苦的蛻變歷程。符麗娃從社會學角度分析認為它們揭示了華人與泰國社會的矛盾源于中泰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的碰撞,指出相互理解尊重是雙方友好共處的基石[6]。Lalida從政治學角度分析認為《南風吹夢》中華人在泰國資本主義制度下奮斗成功的經(jīng)歷與中國人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失敗命運形成鮮明對比,凸顯了資本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我的祖父》倡導忠于國王忠于國家的思想;《龍騰暹羅》推崇以德經(jīng)商的高尚品格,它們之所以成為典范是因其順應了當時泰國執(zhí)政者推行的杜絕社會主義,忠于國王忠于國家,以商利民利國的政治思想和需求[7]。反映泰華社會的文學作品是特定歷史時期下泰華社會政治活動的產物,是無法脫離生活與政治的,是解讀政治的文化文本,不知政治或不指涉政治的作家也絕無僅有[8]。他們看到了文學文本最為直接的外在體現(xiàn)及其政治利用價值,卻忽略了作家作為文本制造者在文本中所隱含的對現(xiàn)實社會與政治所發(fā)出的吶喊和深層創(chuàng)作需求。
文學文本是作者傳達政治主張及訴求的主要途徑,政治意蘊通過政治哲學的哲思方式,以易于為讀者接受的文藝作品出現(xiàn),在潛移默化中激起讀者共鳴[9]。劉鋒杰認為這一過程中文本首先將政治生活化,通過刻畫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形象使政治模糊化,再經(jīng)藝術的渲染使政治隱晦起來;讀者通過對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形象的解讀還原生活后,再在其中窺探政治[8]。這一特性使文學成為執(zhí)政者或社會階級宣揚政治主張,操控社會思想,引導國民服從政治管理的重要手段。拉瑪六世是將這一特性運用到極致的泰國近代文學先驅,他通過戲劇、小說、通訊文稿等多種體裁文學作品塑造華人“可憎”的異族形象,構建與宣揚“三位一體”的政治理想,鞏固封建政體。正如Khamporn所說,他是以華人為磨刀石,把泰人的民族主義情感打磨得更鋒利[10]。但文學并非從屬政治,而是根基于現(xiàn)實,以審美的方式構建藝像化的世界,進到公共領域中,形成具有明顯政治訴求的公共話題,引發(fā)讀者的共鳴和參與[11,12]。胡鐵生和夏文靜指出,文學是公眾參與現(xiàn)實政治的經(jīng)驗積累,可促進讀者的政治認識和情感,再現(xiàn)前代政治文化及特定政治社會環(huán)境,潛移默化地促使全體社會成員經(jīng)過長期心理既定,形成政治心理定勢[13]。近代以來,拉瑪六世文學及泰國政府排華政策思想的長期作用下,泰國社會形成了“華人異族,不宜參政”的傳統(tǒng)政治心理定勢,使二戰(zhàn)后長時間內,持泰籍華人得不到同一的社會身份認同和平等的政治待遇。1960年代,更多的新一代華人接受了泰國高等文化教育,甚至到西方國家學習先進的文化思想,國家認同感逐漸趨向泰國,他們渴望沖破傳統(tǒng)社會心理定勢,獲得泰國社會的認同,因此文學運動成為他們表達自身訴求的首選途徑。反應泰華社會的泰國文學所刻畫的故事與人物形象正是新一代華人重新構建社會身份認同,要求融入泰國社會的吶喊。它與近乎同一時期復興的泰華文學互為呼應,立足本土,面向泰國現(xiàn)實,認同政治層面的泰籍身份且不再動搖[14]。本文將以《南風吹夢》《我的祖父》《龍騰暹羅》三部經(jīng)典為例,深入解讀文本,窺探泰國華人在特定歷史時期下身份認同的重構及其政治訴求。
20世紀以前,泰國政府和泰人并不把華人當“外國人”,華人可與泰女通婚,自由就業(yè)經(jīng)商,擔任官職,與泰人享有同等的國民待遇。20世紀初,這一原始身份認同被徹底顛覆,導致華人作為少數(shù)民族備受猜忌與排斥的傳統(tǒng)社會身份認同亦逐漸形成,其過程主要可分為兩階段。
1910年,拉瑪六世登基,對華人掌控泰國經(jīng)濟命脈,廣泛開展民主政治活動深感不滿,維護封建統(tǒng)治是他的迫切需求,華人順理成章地成為其彰顯泰民族特性的異類。他以戲劇文學及報紙評論文章等主要形式全面樹立華人異族地位,塑造丑陋的華人異族特性,激發(fā)泰民族認同感和泰人的愛國熱情。
他在評論文章中充分論述了華人操縱泰國商業(yè)牟利,危害泰國安全的思想。在《東方猶太人》中說道:華人從未考慮過以誠信與我們經(jīng)商,對于他們來說我們的存在不過是供他們欺詐牟利罷了;《中國未來政治》則直言:華人忘恩負義,煽動他人推翻國家政權。在《不受歡迎的混血泰人》中闡述了混血華人雖有泰族血統(tǒng)卻心懷中國,且從不明確民族身份,而是根據(jù)利益需求隨機認定,并將華人比作“雙頭鳥”,丑化華人形象,刺激泰人對華人的怨恨和愛國熱情。《徒有師》《貿易的繁榮》《中國真理:惡得福報》等也均論述了華人操縱泰國商業(yè)及對泰國的潛在危害,他在《泰國醒來吧!》中呼吁泰人不要在商業(yè)上依賴華人。戲劇中的華商形象則是笑里藏刀、不忠于泰國的“異族特性”。如:《戰(zhàn)士之心》中的順平,表面上與泰人無異,實則貪圖錢財,危害國家,抗戰(zhàn)期間不思捍衛(wèi)泰國,卻加入西方列強的司法庇護體系謀求自身利益,唆使熱愛國家的帕皮隆包庇逃兵,抨擊泰國政府?!恫遏~柵》中的巴滿,表面與泰人無異,實則為圖錢財伙同泰人盜竊國家機密,密謀炸毀泰國軍艦。
此外,拉瑪六世常以低等動物作比喻貶低華人,提醒泰人要善于應對華人的粗野行為。《藏小積少》將反對泰國政府政策的華人比作嘰嘰喳喳的蝙蝠;《是丑角還是狗》中利用泰語“(中國)”的輔音字母“”(讀作 zo)與“(狗)”同音,將華人比作狗;《世界法變革詩》中則直呼華人為狗,以“(哎欺)”來蔑稱華人。戲劇中亦是如此,如:《重要案件》中的華人,名叫“(欽高)”,是潮州話“小狗”的意思,譯為“中國狗”。這些華人形象多為滑稽可笑、自負貪婪。如:欽高講泰語咬字不清,在法庭上大罵臟話?!杜辽衬爸疇帯分械牡吕餅榱速嶅X,不惜出賣尊嚴用自己的辮子給別人擦鞋。《閑話俱樂部》中欽陵專放高利貸,表面仁人君子,實則奸詐狡猾,是收刮欠債人血汗錢的缺德商人?!痘⒁暻胺剿分械呐镣怯芯粑坏娜A人,為了賺錢他欺騙鑾帕迪為自己作擔保,慫恿他騙婚圖謀女方的財產。
拉瑪六世在位15年間,共在報紙媒體上發(fā)表類似文章309篇[1],戲劇作品約6部,并將其編成舞臺劇進行演出,對泰國知識分子及上層社會階層的華人認知觀念帶來巨大影響,為泰國民主革命后推行大泰主義路線做下了堅實鋪墊。拉瑪六世還頒布相應的政策限制華人政治經(jīng)濟活動,如:1913年《國籍條例》規(guī)定在泰國出生的外國人子女自動獲得泰籍;1918年《民校條例》限制華人學校教授中文的課時;1920年成立商務部及商業(yè)促進委員會鼓勵和支持泰人經(jīng)商,對泰國華人社會和經(jīng)濟活動均產生較大影響。同時,這些政策也成為民主政府推行排華政策的借鑒和依據(jù)。
這一階段對華人原始認同的持續(xù)否定主要通過立法限制華人社會、政治和經(jīng)濟活動等手段來實現(xiàn)。1932年,泰國民主革命政府為鞏固民主政權,推行以“國家”為核心的泰民族主義,頒布措施限制華人政治經(jīng)濟活動,宣揚排華思想和大泰主義。1938年7月,華裔政治思想家、民主政府重要成員金良在朱拉隆功大學演講時再將華人比作“東方猶太人”,主張采取與希特勒處理猶太人的同樣方式來解決華人問題。他也是此后鑾披汶政府嚴厲推行排華政策的首要倡導者和策劃者。
泰國民主政府陸續(xù)開辦國營企業(yè)并立法鼓勵和保護泰人經(jīng)商及就業(yè),試圖打破華人在金融、工業(yè)、農業(yè)等方面的壟斷,削弱華人經(jīng)濟實力,如:暹羅稻米有限公司、暹羅船舶有限公司等。1938年,鑾披汶政府強行收購華人的10家大型碾米廠,在全國范圍內設立農業(yè)合作社及小型碾米廠;同年頒布《暹羅船舶條例》規(guī)定船舶持有者及運營者必須持有泰籍;《燃油條例》《食鹽條例》《煙草條例》等也規(guī)定相關執(zhí)業(yè)者必須為泰籍。1942年頒布《民族敵人及其財產條例》使華人在法律上成為了泰民族的敵人,生命財產安全受到嚴重威脅。
鑾披汶政府封閉華文報紙和學校,禁止華人開展政治活動。二戰(zhàn)期間又連續(xù)三次圈定“外國人禁區(qū)”,逼迫華人遷離禁區(qū)。二戰(zhàn)后,鑾披汶政府成立經(jīng)濟發(fā)展部門促進泰人經(jīng)商,禁止非泰籍人士持有土地;1952年頒布《消費品管理條例》《金融及工業(yè)管控規(guī)章》全面限制華人經(jīng)濟活動。華人為避免受限,廣泛聘請政府高官或有影響力的政客在企業(yè)中任職或持股,尋求政治庇護[15]。1953年鑾披汶頒布《社會主義言行防控條例》打擊泰國共產黨宣揚社會主義思想言行,華人被視為共產黨的同伙,人人自危,嚴厲的排華政策最終激起泰人厭華、排華情緒,引起華人不滿,致使屢屢發(fā)生沖突事件[16]。
泰國著名華裔政治學家Nidhi指出,近代“泰國華人特性”是封建統(tǒng)治者和軍方政客掀起的以泰國權貴階級文化為核心來異化其它文化,塑造“泰民族特性”的政治運動產物[17]。這種以政府為主導自上而下的“華人異化”運動持續(xù)了近半個世紀,最終形成了“華人乃不良異族”的傳統(tǒng)認同和認知,演變?yōu)樘﹪鐣θA人猜忌與不信任的社會心理定勢,使華人難以真正融入泰國社會。
反應泰華社會的泰國文學作品向社會呈現(xiàn)最真實的華人特性,駁斥了近代封建統(tǒng)治者及獨裁者構建的“華人乃不良異族”論調。玉·武拉帕在《我的祖父》序言中強調,作書的目的在于讓國家主人(泰人)與遷居者(華人)之間能夠相互理解,文中的思想與價值觀是一群背井離鄉(xiāng)的人(華人)的奮斗精神本質。小說從多方面塑造華人熱愛泰國,忠實善良的高尚形象,與傳統(tǒng)認知中的華人特性完全相反。我的祖父是一個窮工匠,卻善良熱情,與《龍騰暹羅》中的巨富阿梁一樣對給予他們安定生活和生存機遇的泰國充滿感激之情?!赌巷L吹夢》中的陳順伍與《我的祖父》中的玉珠是傳統(tǒng)認知中保守固執(zhí)的華人形象代表,對泰人充滿偏見,在與新一代華人(子女)展開激烈而又痛苦的文化思想斗爭后,重新認識并接受了泰國社會文化。它們的蛻變代表了新歷史時期下老一代華人擺脫傳統(tǒng)觀念梏桎,與泰人交好的強烈愿望,指出人的觀念應該跟進時代的更新,沉溺于舊思想,無益于家庭和社會的和諧。
小說塑造華人知恩圖報,熱愛泰國的良好形象與拉瑪六世筆下忘恩負義的華人特性形成鮮明對比。正如阿梁回擊情敵沙嚴的責罵時說道:我來依靠泰國…我跪謝這片土地和這里的人們…。這與祖父常說“中國是出生地,泰國則是我養(yǎng)家糊口和生活的地方,愿死后能以這片土地上的土將我掩埋”互相呼應,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對泰人和泰國收留華人于危難之際的無限感激。不僅老一代華人對泰國擁有炙熱的愛國心,新時代的華人更是擺脫了傳統(tǒng)華人社會對泰人的落后認知觀念,主動融入泰國社會,對泰國充滿熱愛之情。陳順伍最小的女兒明珠,不顧父親強烈反對,與泰國老師結成夫妻,并勸道:我們住在他們的國家就不該厭惡他們。
小說充分刻畫華人忠實仁厚、不見利忘義的本性,改變傳統(tǒng)中狡猾奸詐、貪圖錢財?shù)募樯烫匦?。我的祖父是貧窮的工匠,卻從不偷工減料,每一件活都要做到最好。他常教導我“窮并不羞人,做惡卻是可恥的”。陳順武是非常愛錢的小商販,卻堅決不做觸犯法律的買賣,他認為“不能讓錢奴役了自己”。阿梁靠自己的努力,從貧窮的苦力變成商界巨賈,為人處世“義”字當先,他認為做任何事都要清白,像螞蟻一樣只吃干凈的東西,住干凈的地方,而不是像蟲子般隨意,唯利是圖。祖父、陳順伍、阿梁是泰華社會窮人階級、中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典型代表。他們都經(jīng)歷過艱辛痛苦的生活,泰國給他們得以生存和謀生的機會,因此無論是哪一社會階層的華人都是熱愛泰國、忠于國王的,他們忠實厚道,對泰國社會和泰人心存感激。小說以主人公頗具哲理的話提醒讀者:品行敗壞的華人是極其少數(shù)的,不能因此否定整個華人社會,每個社會都有好人和壞人,但好人總比壞人多。正如玉·武拉帕在《我的祖父》序言中所說“像祖父這樣的華人遍布了泰國所有有華人居住的地方”。反映泰華社會的泰國文學作品在泰國讀者群中廣泛傳播,并陸續(xù)被拍攝成電視劇,不僅完成了對泰國華人傳統(tǒng)認知和身份認同的駁斥和重新塑造,也向泰國社會傳達了華人的善意和感激之情,消除近代以來因政治思想沖突而造成雙方之間的隔閡與猜忌,期望得到泰國社會認可,與泰人和諧相處,共同發(fā)展泰國。
政治訴求是具有一定現(xiàn)實性的利益訴求[18],是經(jīng)濟活動中對政治有所需求的表達,趙美英指出,一個群體在經(jīng)濟社會中的貢獻越來越大,參與政治的熱情也將提高,以通過政治影響力維護自身的經(jīng)濟地位[19]。王曉華認為政治訴求的實質包含兩方面需求即:平等參政和競爭;維護經(jīng)濟利益和合法權益[20]。20世紀50年代,華人經(jīng)濟地位提升及泰中兩國政治局勢的變化,使華人更關注與自身利益息息相關的泰國政治局勢。但作為合法公民,他們有必要也需要直接參與泰國政治活動,但其前提條件是得到社會層面及法律層面的公正與平等的對待。小說在人物對話及故事情節(jié)中所體現(xiàn)的民族平等,公平競爭,和平共處的思想正是新歷史時期下華人對泰國現(xiàn)實社會所發(fā)出的強烈訴求。
華人對泰國戰(zhàn)后經(jīng)濟復蘇做出巨大貢獻,卻因傳統(tǒng)觀念作怪,無法完全享受公民合法權利,在政治和經(jīng)濟活動中遭受民族堡壘的限制。牡丹因此在《南風吹夢》中深刻駁斥了“華人搶走泰人生意”的落后觀念,質問“經(jīng)商這樣的職業(yè)搶得走嗎?”;陳順伍在寄回中國的信中寫道:我懇請?zhí)┤斯稽c,我們并非要掌控誰的經(jīng)濟,我們只想擁有穩(wěn)定的生活…生意的大門永遠敞開著,泰人喜歡做輕松的工作,又怎能怪我們呢?我的祖父則強調“財富是經(jīng)過艱苦的奮斗積累得來的,窮人應付出自己的努力和勤奮去改變命運”,駁斥了傳統(tǒng)認知中華人操縱泰國商業(yè),利用泰人牟利的謬論,傳達了新歷史時期下華人要公正平等地參與經(jīng)濟活動的強烈需求。
此外,作為少數(shù)民族,華人更渴望民族平等與相互尊重。陳順伍的兒子在學校受到泰族學生冷嘲,遭遇民族身份尷尬,他強烈要求將華人姓氏改成泰人姓氏。陳順伍只得開導道:記住自己是泰籍,只要遵紀守法,就不怕被嘲笑。我的祖父則直接提出了“華人與泰人是同一膚色的種族,只是語言風俗上不同罷了”。祖父是持中國籍的華人,但與泰人一樣忠于國王,遵守法律,熱愛泰國,他認為不應以民族評好壞,正如他勸導玉珠接受泰國兒媳時說:每個民族都有好人和壞人,不應以民族來評好壞,認為他們配不上我們”;阿梁也同樣提出“每個民族都有好人與壞人,但好人一定比壞人多”的觀點,駁斥了“華人乃不良異族”的落后觀念,追求民族平等與民族尊重。
華人意識到理解和包容才是雙方和諧共處的基石,渴望能夠真正融入泰國社會。陳順伍經(jīng)歷家庭離散和凄涼的晚年生活后,最終接受泰國女婿和中泰融合的現(xiàn)實。紅梅和明珠作為第二代與第三代華人,更是主動接受泰國文化,與泰人交好。明珠不顧陳順伍強烈反對,與泰男成親;在陳順伍批評她穿泰式婚禮服時,紅梅駁斥道:無論泰人或是華人都應友好相處。玉珠強烈反對兒子與泰女成親,最終也欣然認可和接受現(xiàn)實;阿梁不僅與泰女成親,還主動讓子孫接受泰國文化教育,他的子孫幾乎已全部泰化。這些華人形象代表熱愛泰國文化,主動與泰國文化結合,但這并非以往的被動適應同化,而是積極主動的融入。他們之間并非單純的演繹新一代華人與老一代華人之間的時代隔閡與思想意識沖突,而是新一代華人在新歷史時期下追求政治經(jīng)濟地位平等、民族平等對泰國社會所發(fā)出的吶喊。他們作為泰國的合法公民,渴望得到泰國社會的認同,真正地融入到泰國社會。
20世紀70年代,泰國政治經(jīng)濟進一步開放和發(fā)展,華人得以真正融入泰國社會,甩掉“不良異族”的帽子,取而代之的是“勤奮、節(jié)儉、知恩圖報、誠實忠厚”的光環(huán),形成了當代泰人與泰國社會對華人的新認知。反映華人社會的文學作品是泰國華人掀起的爭取平等與社會認可運動進程中的一部分。在它的推動下,經(jīng)過長期的中泰文化與血統(tǒng)交融,逐漸形成有別于純中泰文化的獨具特色的“泰華文化體”。這種特殊的文化體成為了現(xiàn)今泰國華人用以不斷塑造自我形象、歷史認知及自我身份認同表達的重要手段和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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