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安慶
一
讀研前,壓根兒沒想過“批判性思維”一詞。
沒能耐,也就無此奢想。讀到初三還不會解小學數(shù)學應用題;念到本科尚信奉死記硬背——偶爾心有靈犀純屬意外贏利;考研時別人能將四萬多詞匯量的英文小詞典輕松拿下,我卻連六級詞匯量表都背得如同移山,還談什么批判性呢?有老師批判讀書、教書不能“跪著”,于我,“跪著”似乎都高抬了,我是“伏著”,俯首帖耳,宛如影視鏡頭里經(jīng)常播放的藏民朝拜。盡管從讀師范到走上講臺,一路讀了不少書,發(fā)了不少文,還經(jīng)常被目為“才子”,但相較讀研后脫胎換骨的變化,“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
二
為什么這么說?
我是讀研后才慢慢學會以平視的眼光去對話、質(zhì)疑和探究的——那才是學術生命的真正開始!
催生這一質(zhì)變的是華東師大博士生導師馬以鑫先生。
那時,先生給我們開了一門課,叫“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鑒賞與教學”。授課方式頗為奇特,講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鑒賞,卻要求每次由兩位同學介紹西方的文藝理論,如形式主義、精神分析、新歷史主義等,并結合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進行解讀。同學每人講半小時,余下的兩小時由先生評析和拓展。因為大家功課做得比較足,加上先生醍醐灌頂?shù)闹更c,所以每次課都有生命拔節(jié)的快感,讀文學經(jīng)典、文藝理論隨之形成熱潮。
我當時細讀的是魯迅小說、散文和雜文,朱立元主編的《當代西方文藝理論》,還有朱光潛、李澤厚的美學著作。不僅做到了提要鉤玄,而且能做到深度的生命沉潛。仿佛被馬老師賦予了靈心慧眼,對文字背后的藝術匠心也格外敏感,甚至還能辨析錙銖,說上一二。
印象最深的是讀《狂人日記》。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整篇小說共十三個部分,除第四、五部分寫的是日間發(fā)生的事情以及狂人的聯(lián)想外,其余十一個部分均或顯或隱地寫到了黑夜!這鐵定不是偶然的巧合,或簡單的時間背景介紹,而是精心設置的“黑夜”意象。那么,魯迅不斷點擊這種黑夜意象到底想干什么?黑夜意象與“五四”反封建先驅的孤獨、苦悶,魯迅沖破鐵屋子的抗爭,以及對希望和絕望的辯證思考是否關聯(lián)?與黑夜意象相連的狂人與“履道坦坦,幽人貞吉”中的“幽人”意象是否有著精神的血緣?這些問題一下子引爆了我的探究激情。不久,一篇近7000字的論文——《論<狂人日記>中的黑夜意象》誕生了!
正是這篇文章,徹底改變了我原先的閱讀方式和閱讀品質(zhì)。興致勃勃地請馬老師審閱,得到了一個讓人幸福得全身顫栗的評價:“從黑夜意象的角度研究《狂人日記》,至今還沒有學者涉及。”若不是我此前已猴急地投往《名作欣賞》,馬老師是準備推薦給《文藝理論研究》的。作為魯迅研究權威,他這樣說,我當然知曉其間的分量?!犊袢巳沼洝纷哉Q生之日起,研究的文章汗牛充棟,我這么個無名小卒竟能別開生面,闖出一條研究之路,多么撼人心魄的鼓舞!加之當時《中文自修》主編王意如老師給了幾次寫鑒賞類文章的機遇,我文本細讀的興趣,追求創(chuàng)新的激情一下子穩(wěn)固了下來,這為后來走上中學語文教學崗位,陸續(xù)寫下50多篇高質(zhì)量文本解讀文章做了很好的鋪墊。而對文藝理論、美學、教育史、教育心理學等類書籍的閱讀,則開啟了日后如何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教師,對內(nèi)核素養(yǎng)和外圍素養(yǎng)書籍如何區(qū)分的精細化思考。
要說批判性思維的起立,正肇始于那段時光。在我看來,作為一名語文老師,如果沒有淵深的學養(yǎng)積淀、纖敏的審美感受、深度的生命融合、永恒的開拓創(chuàng)新,批判性思維就不可能得以很好的滋養(yǎng)和生長。批判性思維本質(zhì)上是反思性思維,重在推陳出新,因為批判的過程也是建構的過程。沒有“新”,何來對話、何來啟悟、何來建構?這一切都免談,還要硬批判,豈不荒謬、軟弱、無效?“新”從何來?淵深的學養(yǎng)是基礎,所謂“源浚者流長,根深者葉茂”“要想理解但丁,就必須把自己提高到但丁的水平”。纖敏的審美感受、深度的生命融合是關鍵,能入能出,才是真正的知己知彼。唯如此,思維的批判性才有可能。永恒的開拓創(chuàng)新是批判性思維的完成,這種創(chuàng)新既是對他人的超越,更是對自我的和超越。
而對這些質(zhì)素的追求,那時都已策策而動了。
三
如果說讀研的日子是我批判性思維的萌芽期,那么中學執(zhí)教的七年時光則是我批判性思維的發(fā)展期。
當時,我給自己的靈魂下達了絕對律令:不論文本研讀、教學設計,還是班級管理,甚至為學校所寫的宣傳類文字,都要出彩出新!這種律令如同上帝之鞭,使我絲毫不敢懈?。簩W術前沿的了解從未放松,效率與美感驅動下的運思如影隨形,與虛擬讀者心靈對話、思維博弈儼然成了一種習慣、一種嗜好,一種不斷超越自我的沖鋒。
表面上看,和身邊的同事例行公事,似乎沒有兩樣,但因為有了上述的靈魂律令,我和他們中的很多人其實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我的精神生命每天都在揚芳吐蕊,而他們則被學校不勝其煩的機械、瑣屑事務,還有自己過分耽溺的一些所謂的享受活動耗去了太多的珍貴能量,精神生命早已日漸萎縮了。
有人善意地提醒我:“干嘛這么虐待自己?該享受的就要好好享受!”他哪里知道,他之所謂虐待,在我,卻是極好的享受。罔顧精神生命的生長,去追求所謂的品質(zhì)生活,那種品質(zhì)生活該是多么的輕飄和虛無。
一位名牌大學出身的朋友說:“給我多少錢,干多少事!”我說:“咱不能總想著為校長做事,而應想著為自己做。提升自我,福澤他人,這才是生命的開花!”這樣勸慰朋友,也是在不斷提醒:忠實執(zhí)行自我的靈魂律令!
那時,我的語文教育研究主要是針對了整體感、生命感、美感淪喪的現(xiàn)象展開,對課眼的提煉、意脈的經(jīng)營、細節(jié)的打磨,已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班級管理主要以“自我心像”(Selfimage)的建設,帶動班風、學風的建設。因受了魯迅先生批判國民劣根性的影響,我對學生身上蟄伏的精神之疾尤為敏感(所帶班級多是別的老師望而生畏的“爛班”),所以教育常常會命中要害,使學生心服口服。《海峽教育報》為我所開的專欄“與弟子書”,則更是強化了我的批判性思考。endprint
由于有了批判和建構的自覺,對名家思想自然懷了一種審慎接受的態(tài)度?!捌降葘υ挕钡牧晳T在這段時期徹底形成。這在別人那里或許稀松平常,在我卻是極其艱難的飛越。我說過,很長一段時期,我是以“伏”的狀態(tài)讀書、教書的,完全是仰視的視角,對名家、名師的著述持了百分百接受的態(tài)度。即使讀研后以及重返語文講臺,文本解讀也多是“頌歌型”的,論文寫作多偏于名家思想的演繹,這哪里能算平等對話?平等對話不是不加審視的照單全收,不是刺刀見紅、你死我活的言語征服,也不是你讓一步、我退一步的妥協(xié),而是赤城相見,一任自我與他人思想的潺潺交匯,并形成更強勁的思想之溪奔向遠方。
有了這樣的體認,我的語文教育面貌和境界再次被刷新。《獨木真的可以成林嗎——質(zhì)疑錢理群、潘新和教授的“立言以立人”說》《“脫褲子防炮擊”語含調(diào)侃嗎——與錢理群、孫紹振等教授商榷》《樂,還是不樂——就<醉翁亭記>的情感內(nèi)質(zhì)與西渡先生商榷》等一系列爭鳴文章均誕生于這段時期。思考或許稚嫩、膚淺,但批判性的因子明顯增多。即使在其他的學術論文或教育隨筆中,這種批判性思考的張力也無處不在。
朋友戲稱我是“思維的摔跤手”,那正是我批判性思維凸顯的標志。有了批判性思維的介入,與高手思想對話,才更容易不斷邂逅優(yōu)秀的自我,何其幸福!
四
讀博至當下在大學講臺耕耘,算是我批判性思維的深化期吧。
有老師問過我:“讀博前,你已讀了那么多書,寫了那么多文章。再讀博,還會有新的斬獲嗎?”
答案是肯定的。
問學于潘新和先生門下,最大的斬獲是有了本體論思考的自覺。
我的博士論文做的是夏丏尊語文教育思想研究,主要按語文課程思想、教材編制思想、閱讀教育思想、寫作教育思想、語文測評思想、語文教育形式美學思想的框架展開。征求先生的意見,他說最好再加上一章關于夏丏尊語文教育本體思考的研究。這讓我一下子想到了先生對葉圣陶閱讀本位的“吸收實用型”語文教育范式的批判,還有對當下研究熱點的不屑——只計較教(學)什么,怎么教(學),而不思考“人何以為人”“為什么教學”,是“忘本”之教(學)。是的,這種本體論思考看似虛無縹緲,其實是一個人的語文教育之魂,所有的語文教育實踐都將被它統(tǒng)攝,遺憾的是這一點常被很多語文老師忽略。讀什么、怎么讀、寫什么、怎么寫,就是從不思考為什么閱讀?為什么寫作?這不是忘本之教學,又是什么?
受了恩師的啟迪,我以“求用、求美、求在”概括了夏丏尊先生的語文教育本體性思考,并寫成專章,這成了博士論文中的最大亮點。語文課程標準研制組核心成員,華東師范大學博士生導師方智范教授這樣評到:“對夏丏尊語文本體思考的研究具有原創(chuàng)性,庶幾填補了學界在這方面研究的空白。對‘求用‘求美‘求在三個方面語文思想的概括,尤其對其內(nèi)涵的闡發(fā),辯證而圓融,并且對當前語文課程改革現(xiàn)狀有針砭作用,對堅持改革的正確走向有啟示作用?!?/p>
因為有了本體論思考的自覺,批判性思維更加強勁了。如研究中看到了夏氏關于語文本體性的思考欠系統(tǒng)、語文練習系統(tǒng)的創(chuàng)制有忽略形式秘妙的傾向、對寫作中的蘊藉風格情有獨鐘,卻遺落了明麗、熱烈、反諷等風格的多樣性……對話中,自我的面影始終在躍動。包括當下我在很多語文刊物上倡導的、已為越來越多語文老師所認可的“捍衛(wèi)語文體性”“上出文本的類性特征、篇性特征”等理念,無不是忠于本體性思考的結晶。
其次,是有了史料爬梳的自覺。
讀博前,也會占有相關資料,但是基于史料言說的意識不是很強。恩師抨擊的不接觸學科教育史,不知道往圣前賢如何思考、如何教書,就敢在講臺上毫不心虛地誨人不倦,在文章中頤指氣使的現(xiàn)象,自問也是有的。我讀過中國語文教育史,但不是很用心,覺得那只是缺少史識統(tǒng)領的一堆老古董材料罷了。沒有思想的滲透,情感的浸潤,生命的融合,不是等于沒接觸過嗎?
讀博后,這種浮躁的、惰性的思想被徹底摒棄。中國語文教育史、中國教育簡史、中西美學史,我都仔仔細細地咀嚼過。再寫論文,對相關研究話題的文獻梳理已當作了一項必經(jīng)程序——為我?guī)聿簧俾曌u的《重構詩意,基于形式的語文教育》一文,就有對三千多年來詩意語文的歷史梳理。盡管目前依然有不少語文刊物很輕視研究資料的梳理,覺得這沒有直接談做法對一線教師有啟發(fā),但是我已經(jīng)不去理會了。缺少學科史背景的論述,僅靠東鱗西爪地捕獲一點兒教育家格言肆意演繹,注定是膚淺而缺乏生命力的。即使加入批判性思考,也很可能是無根的、偏激的批判,沒有任何建設的意義。
一次,在一個語文群里,看到一位老師大放厥詞:“建國前教育家的文字,我一律不看。沒有任何的先進性,看了也是浪費生命?!蔽覐氐椎乇惑@到了!無知、狂妄到如此地步,連學科史的臍帶都能被斬斷,罔顧后人著述也是層累性發(fā)展的事實——還不一定有真發(fā)展,真不知他那樣閱讀能讀出什么來!所幸的是,自己讀了點兒學科教育史,對一些重要教育先賢的著述也略有沉浸,平添了幾多敬畏,因而很好地規(guī)避了這種愚妄。
最后要說的斬獲就是,“六經(jīng)注我”的意識更強了。
作為一名語文教育工作者,閱讀、寫作、教學、研究是為了更好地傳授語文知識,提升語文能力,淵深語文素養(yǎng),傳承民族文化……這些都沒錯,但達致這些目標的前提一定得是:有優(yōu)秀自我的在場,或者說在從事這些語文活動時,能夠不斷地逼近優(yōu)秀的自我。沒有優(yōu)秀的自我,所有目標的實現(xiàn),都會大打折扣。很多老師,給他再好的教材、再美的文章,他都能教得慘不忍睹。個中原因,正是因為少了優(yōu)秀自我的出場。
緣于此,我對“六經(jīng)注我”有了更新的體認?!傲?jīng)”不是狹義的《詩》《書》《禮》《易》《樂》《春秋》,而是包含了一切的優(yōu)秀的有字之書,以及豐富多彩的無字之書。“注”不僅包含注他,也包含注我?!白ⅰ辈幌抻谠忈?,更體現(xiàn)自我生命融入的拓展和建構。由此出發(fā),我對當下《教育學》中關于“教學”的定義很是不滿——是教師引起、維持、促進學生學習的全部行為方式。相較于教學相長,此說嚴重地退步和腐朽,因為缺少了教師自我生長的維度。
孫紹振先生稱我的夏丏尊語文教育思想研究“等于是重構了一個夏丏尊”。他說得沒錯,這重構之中的確有遇見優(yōu)秀自我、遇見理想語文教育的努力。在湖北大學《中學語文》“名師教例評析”的專欄寫作中,這種努力更是得到了很好的承續(xù)。
事實上,我當下所做的每一項工作,都有批判性思維強勢介入的“六經(jīng)注我”,讓生命不斷開花的詩意而充盈的追求。
五
然而,在批判性思維矗立的過程中,我的“伏”意識也愈發(fā)增強了。不是自我缺席的倒伏、盲從,而是徹底敞開心扉的聆聽、融入和欣賞。
在別的文章中,我說到過“裸讀”——拋開一切的專家解讀,將自己赤裸裸地放進文本的世界中去感受、體驗,這是閱讀中的“伏”;課堂上,我會傾聽每一位同學的發(fā)言,悉心辨析高下、優(yōu)劣、正誤,然后作出個性化的闡釋和點化,這是教學上的“伏”。寫作中的“伏”,體現(xiàn)為對別人每一項思想成果的珍視,對筆下每一個字的慎重——力求不辜負任何一位讀者。
談到批判性思維,人們更多地熱衷于發(fā)掘別人的“非”“丑”“劣”,很少去關注別人的“是”“美”“優(yōu)”。殊不知,對后者的發(fā)現(xiàn),同樣需要批判性思維的支撐。
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對李金發(fā)現(xiàn)代詩的評價。當李金發(fā)“遠取譬”“省珠串”“挖掘惡中美”的詩歌出現(xiàn)在詩壇上時,胡適認為充其量“只是笨謎而已”,梁實秋更為尖刻,覺得李詩說的都不是“人話”,但朱自清卻從中發(fā)現(xiàn)了其獨特的價值和地位——表現(xiàn)了生命欲揶揄的神秘及悲哀的美麗,是象征詩派的代表,并且是一支異軍。
這是不是“伏”態(tài)度中孕育出來的一種創(chuàng)造呢?“伏”不是癱,而是為了更好地“立”;“伏”不是消弭自我,而是為了更好地彰顯自我!就像莊子所說的“虛室生白”——只有讓心靈空出來,陽光才會進駐。真正的創(chuàng)造,其實是要在伏、立之間不斷穿梭,或者說像太極圖中的黑白一樣,是能夠相互包容、生長和轉化的。
這樣想來,讀研前的生活也不全算是發(fā)昏了。
(作者單位:大理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李 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