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昕
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遼代科舉有常舉和制舉之分,常舉有進士、明經(jīng)、法律等科,其中進士科最為社會所重,故對遼代殿試的討論以進士科考試為主。遼代科舉始設(shè)殿試之時間,《遼史》明確記載:重熙五年(1036)十月壬子,興宗于元和殿親試進士,“御試進士自此始”*脫脫等撰:《遼史》卷十八《興宗紀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18頁。。當代學者對此多有質(zhì)疑。朱子方認為《遼史》諸帝紀中明確記為“御試”、“御前引試”或“親出題試進士”屬高于禮部試的殿試,而記為“御某殿放進士”屬皇帝參加的禮部的放榜儀式,仍屬禮部試。鑒于《圣宗紀》所載統(tǒng)和二十七年(1009)“御前引試”、統(tǒng)和二十九年(1011)“御試”,朱子方推定遼代殿試并不始于重熙五年*朱子方:《遼代進士題名錄》,《黑龍江文物叢刊》1983年第4期。。高福順認同朱子方對殿試和禮部試的界分,又通過整理《遼史》諸帝紀關(guān)于殿試的文獻記載,認為遼代科舉共施行殿試六次,分別是:圣宗統(tǒng)和二十七年、圣宗統(tǒng)和二十九年、興宗重熙五年、興宗重熙七年(1038)、興宗重熙十九年(1050)、道宗咸雍十年(1074)*高福順:《遼朝科舉制度研究》,第154頁。。各位學者不囿于《遼史》定論,根據(jù)有限史料推考遼代殿試起始時間及科次,對于遼代科舉制度的研究多有推動之功。然而令人困惑的是,《遼史》修訂者關(guān)于“御試”與“御某殿放進士”等措辭的差別能否成為劃定殿試的標準?換言之,遼代殿試是否僅限于“御試”、“御前引試”、“親出題試進士”范圍內(nèi)?皇帝親試是否都為科舉??瓶荚囍钤??有遼一代科舉取士是否僅施行六次殿試?這些問題尚需進一步考定。
(一)殿試的不同記載
根據(jù)《遼史》列傳、遼代墓志等對于傳主或墓主科考之事的記載,確定其殿試的科次或大致時間,然后與《遼史》諸帝紀中科舉年份進行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遼史》諸帝紀對于殿試的記載有時用“御某殿試進士”,有時用“御某殿放進士”。參見下表:
《王棠傳》載重熙十五年(1046)舉行殿試;《興宗紀二》記為“御某殿放進士”。《梁穎墓志》載重熙二十四年(1055)舉行殿試;《道宗紀一》亦記為“御某殿放進士”。據(jù)《賈師訓墓志》,賈師訓三赴科場,第二次禮部中選而殿試黜落,第三次殿試登第,賈師訓生于興宗重熙元年(1032),兩次殿試時間分別為興宗重熙十九年(1050)和道宗咸雍二年(1066);而諸帝紀對兩次殿試的記載方式不同,《興宗紀三》記為“御某殿試進士”,《道宗紀二》記為“御某殿放進士”。
其實,《本紀》關(guān)于殿試的記載或用“試進士”,或用“放進士”,而后者使用情況更多。以道宗朝為例,《道宗紀三》中記載道宗“親出題試進士”*脫脫等撰:《遼史》卷二十三《道宗紀三》,第275頁。僅咸雍十年(1074)一次,其他科次均記錄為“放進士”。除上文已證咸雍二年曾舉行殿試外,道宗朝多次舉行殿試不乏記載,參看以下幾例:
1.少習文墨,舉進士業(yè),辭翰之場,頻戰(zhàn)不利,雖三赴御殿,猶未捷于甲乙。(《張匡正墓志》)*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編著:《宣化遼墓》(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68頁。
2.公舉□(壽)昌*“□昌”當為“壽昌”?!哆|史》中僅《歷象志》記載遼道宗“壽昌”年號,其余皆為“壽隆”。錢大昕據(jù)多種石刻載“壽昌”而非“壽隆”,認為“此(壽隆)遼史之誤,不可不改正”(錢大昕:《廿二史考異·遼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136頁)。裴元博據(jù)出土遼代錢幣文物上的年號,認為遼道宗“壽隆”年號存在,“壽隆”二年改為“壽昌”(裴元博:《遼道宗“壽隆”年號考》,peiyuanbo448的博客)。為統(tǒng)一起見,本文均稱“壽昌”。中進士……然至五奏名始得中弟(第)。(《呂嗣延墓志》)*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編著:《魯谷金代呂氏家族墓葬發(fā)掘報告》,北京: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169頁。
3.生二男:長曰慶先,善屬文,四預(yù)奏籍,特賜進士及第。(《梁援墓志》)*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522頁。
4.長男曰慶先,幼志于學,才行兼?zhèn)?,五赴御試,其詮讀之官,時有憾恨,屢失其選,奉命正禮閣承應(yīng)。圣聰亦知其文譽,于壽昌六年十月特恩放進士及第。(《梁援妻張氏墓志》)*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566頁。
例1,墓志撰者為歸化州張氏族孫,道宗大安九年(1093)應(yīng)墓主匡正孫世卿之請撰寫此志,此前其曾三次參加殿試而未及第,不難得知,大安九年前至少施行三次殿試。例2,呂嗣延仕官三十年,卒于天會四年(1126),約為壽昌元年(1095)進士*孫勐根據(jù)《呂嗣延墓志》推定呂嗣延中第時間,可從。參見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編著:《魯谷金代呂氏家族墓葬發(fā)掘報告》,第171頁。,其五奏名始中第,說明至壽昌元年,道宗朝舉行殿試已不下五次。例3、例4,兩志載慶先“四預(yù)奏籍”與“五赴御試”不合,或前四次慶先通過省試“預(yù)奏籍”,而第五次免省試直接參加御試,未明,然由此可知,壽昌六年(1100)慶先賜第前,道宗朝至少已進行四或五次殿試?!读涸怪尽酚州d“慶詒,舉進士,三赴御簾,未第而卒”*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522頁。,即慶詒及第前也曾三赴殿試,足證道宗朝殿試舉行多次。值得一提的是,現(xiàn)存遼代石刻文獻署名或記載“殿試進士(或殿試)”九人,這九人必經(jīng)過殿試無疑,可以推知其中一人是興宗時人、五人是道宗時人、兩人是天祚帝時人,說明這三朝均舉行過殿試。
(二)殿試的判定
科舉之殿試作為常舉選士最高一級考試,其基本特征有三:皇帝主持考試(親自或名義)、考試地點在殿廷(或象征最高權(quán)力場所)、殿試對象為省試合格者*陳秀宏:《殿試制度起源考辨》,《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7年第2期。。殿試的施行,表明最高權(quán)力者對科舉考試的介入。然而《遼史》所載的皇帝親試,并不一定都是科舉常舉考試的最高一級殿試,參看以下幾例:
1.幼通五經(jīng)大義。圣宗聞其穎悟,詔試詩,授秘書省校書郎。(《楊晳傳》)*脫脫等撰:《遼史》卷八十九《楊晳傳》,第1351頁。
2.(太平五年)十一月庚子,幸內(nèi)果園宴,京民聚觀。求進士得七十二人,命賦詩,第其工拙,以張昱等一十四人為太子校書郎,韓欒等五十八人為崇文館校書郎。(《圣宗紀八》)*脫脫等撰:《遼史》卷十七《圣宗紀八》,第198頁。
3.(太平九年十一月)丙寅,以沈州節(jié)度副使張杰為節(jié)度使,其皇城進士張人紀、趙睦等二十二人入朝,試以詩賦,皆賜第。(《圣宗紀八》)*脫脫等撰:《遼史》卷十七《圣宗紀八》,第204頁。
4.(咸雍十年六月)丙子,御永定殿,策賢良。(《道宗紀三》)*脫脫等撰:《遼史》卷二十三《道宗紀三》,第275頁。
例1,楊皙登科前圣宗詔試之并授官,是皇帝重視特殊人才之舉,非科舉考試之殿試。例2,太平五年(1025)圣宗幸內(nèi)果園宴試,非殿廷上的正規(guī)考試,不能作為殿試。例3,據(jù)《圣宗紀八》,太平九年(1029)渤海大延琳僭位攻取沈州,張人紀、趙睦等因守城有功而舉為皇城進士,這些人并非省試所取合格人選,故皇帝親試賜第亦非通常所謂的科舉之殿試。例4,據(jù)《道宗紀三》,咸雍十年(1074)設(shè)賢良科,詔應(yīng)是科者先以所業(yè)十萬言進,皇帝進行策問,策賢良為制科考試,并非??浦钤?。
朱子方、高福順等認為遼代殿試始于統(tǒng)和時期,主要根據(jù)《遼史》載圣宗統(tǒng)和二十七年、二十九年御試士子之事,如下:
1.是歲(統(tǒng)和二十七年),御前引試劉二宜等三人。(《圣宗紀五》)*脫脫等撰:《遼史》卷十四《圣宗紀五》,第164頁。
2.是年(統(tǒng)和二十九年),御試,放高承顏等二人及第。(《圣宗紀六》)*脫脫等撰:《遼史》卷十五《圣宗紀六》,第170頁。
《遼史》所載較簡,不易判斷這兩次御試是否即為科舉考試之殿試。統(tǒng)和二十七年雖曰“御前引試”,但如果作為殿試,還有幾個條件需得到確認:首先,殿試為省試之后的最高一級考試,而此試性質(zhì)未明;其次,殿試通常針對科舉常科考試,而此試科類未明;再次,殿試對象當為禮部所貢合格人選,而劉二宜等三人身份不明;此外,殿試后通常應(yīng)放進士及第,而此試結(jié)果亦不明。統(tǒng)和二十九年“御試”后放“二人及第”,或為科舉之復(fù)試,然而,由于記載提供的信息不足,高承顏等二人是否為禮部所貢合格人選、圣宗是行禮部職能還是實施最高一級考試仍不能確定。因此,斷定統(tǒng)和二試為殿試還需要文獻支持。
《遼史》既謂圣宗統(tǒng)和年間“御前引試”和“御試”,后又謂興宗重熙五年“御試進士自此始”,所載似乎前后矛盾。雖然我們不能排除這可能源于《遼史》編撰者的疏忽或失誤,然這樣處理未免有些簡單化。細析三處文字表達,不難發(fā)現(xiàn),重熙五年所載的“御試”有著明確的對象所指,即禮部所貢“進士”;而統(tǒng)和年間的“御前引試”和“御試”,并未明確所試對象,這或許意味著圣宗兩次御試與重熙五年興宗御試有所不同。更為重要的是,判斷殿試制度的開始時間,還應(yīng)該看制度是否確立及制度實施情況。統(tǒng)和二十九年后,圣宗朝又舉行數(shù)次科舉考試,然皇帝卻并未繼續(xù)親自御試,這說明統(tǒng)和年間可能沒有確立殿試制度,至少科舉之殿試沒有形成常制。《遼史》記載者或許出于此考慮,未把圣宗統(tǒng)和御試作為遼代殿試的開始。盡管統(tǒng)和二十七年“御前引試”、二十九年“御試”與后世意義上的殿試是否相似還有待于進一步考證,但是圣宗重視科舉并親自參與選士,對于興宗重熙五年殿試有著先啟之功,在遼代科舉發(fā)展史上意義重大。
(三)殿試施行時間
關(guān)于重熙五年興宗殿試,《遼史》記載比較詳細:
重熙五年親試與北宋殿試相近:首先,興宗在殿廷親自進行考試;其次,參加御試者為南京禮部貢院所選進士*《遼史》卷十八《興宗紀一》載,興宗十月幸南京,元和殿御試進士之后,又幸禮部貢院,御試之進士當來自南京禮部貢院。;再次,御試合格者賜進士第,直接授官釋褐。然而,遼代御試進士是否自此始,還需解決兩個問題:一是重熙五年之前興宗是否舉行過殿試;二是重熙五年之后遼代殿試是否成為常制。
《遼史》載重熙五年之前興宗曾兩次放進士:“是年(太平十一年,1031),御宣政殿放進士劉貞等五十七人?!?脫脫等撰:《遼史》卷十八《興宗紀一》,第211頁?!笆悄?重熙元年,1032),放進士劉師貞等五十七人?!?脫脫等撰:《遼史》卷十八《興宗紀一》,第214頁。對于上條記載,羅繼祖提出質(zhì)疑:“是年句列此間,于文義不順,且圣宗初崩,興宗方立,不應(yīng)遽有臨軒策士之舉。重熙元年紀末,亦有‘是年放進士劉師貞等五十七人’文,蓋誤以次年事列此,復(fù)出當刪?!?羅繼祖:《遼史??庇洝罚虾#荷虾H嗣癯霭嫔?,1958年,第57頁。羅先生論述有理有據(jù),此觀點也多為后人認同。不過,太平十一年行科舉之事,《遼史》諸列傳也有記載,如《楊皙傳》“太平十一年,擢進士乙科”*脫脫等撰:《遼史》卷八十九《楊皙傳》,第1351頁。、《楊績傳》“太平十一年進士及第”*脫脫等撰:《遼史》卷九十七《楊績傳》,第1410頁。。羅先生曾證《楊皙傳》和《楊績傳》為一人兩傳,對此應(yīng)非常熟悉,或因其出于《遼史》所載而不取。遼人所撰墓志再證太平十一年科舉之事,《張績墓志》:“(張績)于太平末歲,屬而立,進士乙科登第?!?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313頁。《遼史》本紀又載太平十年七月,圣宗“詔來歲行貢舉法”*脫脫等撰:《遼史》卷十七《圣宗紀八》,第205頁。。綜上來看,太平十一年進行進士科考試無疑。重熙元年與太平十一年僅隔一年,此年再行科舉可能性很小,重熙元年記載或為重出。圣宗畢生致力于科舉改革,太平十一年開始實施貢舉法,但遺憾的是,此年六月圣宗駕崩,故由興宗代之在殿廷舉行進士放榜儀式。
興宗即位后,其母欽哀皇后大權(quán)獨攬,又意欲立幼子而代興宗,未行科舉。重熙三年,興宗親政,招賢納士、拔擢人才勢在必行,而科舉考試無疑是最佳途徑之一。圣宗統(tǒng)和年間兩次御試和太平十年行貢舉法,為興宗實施殿試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而張儉作為圣宗托付輔佐興宗的重臣,適時向上進諫,對于興宗殿試取士起了關(guān)鍵作用?!哆|史·張儉傳》載:“重熙五年,帝幸禮部貢院及親試進士,皆儉發(fā)之?!?脫脫等撰:《遼史》卷八十《張儉傳》,第1278頁?!皟€發(fā)之”既說明興宗在重熙五年殿試取士是采納了張儉建議后實施的,也間接表明之前興宗尚未施行殿試,“御試進士自此始”。
重熙五年之后,遼代科舉殿試基本上得到延續(xù)。從前文所引的史籍和墓志文獻記載可知:興宗朝除重熙十一年是否舉行殿試無法考證,其余四科舉即重熙七年、重熙十五年、重熙十九年、重熙二十四年均行殿試;道宗朝殿試科次可考也有四科,即咸雍二年、咸雍十年、壽昌元年、壽昌六年,另外可知清寧年間、咸雍年間、大安年間、壽昌年間多次舉行殿試;關(guān)于天祚朝殿試的記載尤少,不過據(jù)《馬直溫妻張館墓志》、《寶勝寺前監(jiān)寺大德遺行記》等文獻,基本可考定乾統(tǒng)年間曾舉行殿試,下文于此有所論述。既然遼代經(jīng)常舉行殿試,那為何《遼史》諸帝紀僅記錄圣宗、興宗、道宗朝六次親試之事?欲解此問題,必須應(yīng)辨別科舉殿試和皇帝親試二者的同異。科舉考試之殿試,常被稱為御試或親試,然并不意味著必須皇帝親自出題、考試、閱卷,一般而言,皇帝只是殿試名義上的主考官,具體執(zhí)行者為皇帝任命的負責殿試的官員,所述情形不難從宋代殿試得到證明,此不贅述。正是因為圣宗、興宗、道宗曾親自出題或親試考生,《遼史》對此進行了記錄;而有些科次的殿試,皇帝只是一般性參與,或者僅是名義上的主持,大概就從簡而略去。
遼代殿試成為定制,還可以從遼代的禮儀制度中找到依據(jù)。《遼史》卷五十三《禮志六》載“進士接見儀”、“進士賜等甲敕儀”、“進士賜章服儀”,其中“賜等甲”、“賜章服”與重熙五年殿試的記載比較相似。這些儀式均在皇帝殿堂舉行,與宋代殿試后唱第、賜牒、釋褐、謝恩等相似,而與唐代省試唱第于尚書省、及第進士拜見座主與宰相、吏部試后釋褐等顯然不同。由此推知,遼朝圣宗時逐漸效仿北宋科舉制度,進行貢舉改革;興宗重熙五年殿試后,科舉殿試成為常制,皇帝對及第進士的恩賜儀式也開始制度化。這樣看來,從重熙五年開始,興宗、道宗、天祚帝諸朝舉行科舉考試時,在正常的情況下,進士一科當都有殿試一級考試。
此處所謂“殿試進士”,非動賓意義上的短語,而是偏正關(guān)系的稱謂,換言之,“進士”是“殿試進士”的屬概念,“殿試”說明、限制其類別。關(guān)于遼代“殿試進士”,朱子方鉤沉文獻,錄殿試進士(或殿試)六人,然未對“殿試進士”一稱進行解釋*朱子方:《遼代進士題名錄》,《黑龍江文物叢刊》1983年第4期。;都興智推斷,“署名‘殿試進士’者亦非正式進士,只是說明他參加過殿試,并非一定及第”*都興智:《有關(guān)遼代科舉的幾個問題》,《北方文物》1991年第2期。;高福順認為,殿試進士“當指殿試合格的進士”*高福順:《遼朝“進士”稱謂考辨》,《史學集刊》2009年第1期。。鑒于學界于此意見不一,以下略作考辨。
(一)“進士”含義衍變
欲明“殿試進士”所指,首先應(yīng)知“進士”一稱之含義?!斑M士”最早見載于《禮記·王制》,指大樂正向上推薦優(yōu)秀士子的行為。隋唐實行科舉制以后,“進士”主要有二義,一是科舉考試中科目的名稱,二是進士科考試中特定主體的稱謂。就后者而言,在不同時代又指稱不一。唐代所謂的“進士”,通常指獲得發(fā)解資格后由州縣舉貢到省部參加進士科考試而尚未登第的士子,省試及第者常稱為“前進士”。宋代增加殿試,“進士”主要指獲得發(fā)解資格在京應(yīng)試進士科諸人,包括省試未中者、省試中選尚未殿試者,也可指殿試登第者*丁鼎:《科舉稱謂“進士”的歷史考察》,《煙臺大學學報》1994年第3期。。明清時“進士”含義較為明確:“中鄉(xiāng)試者,則謂之舉人;中會試而賜第于廷對者,則謂之進士?!?何瑭著,王永寬校點:《何瑭集》,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08頁。今人言“進士”,通常指進士科考試中通過省試或殿試而登第之人,與明清含義相近。
遼代“進士”含義現(xiàn)無相關(guān)文獻說明,其具體所指與唐宋相比更難以確定,如《張懿墓志》所載各類“進士”七人*胡?。骸哆|寧阜新清河門發(fā)現(xiàn)遼代張懿墓志》,遼寧省遼金契丹女真史研究會編:《遼金歷史與考古》第2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37頁。,除張利涉“進士登第”、張懿“蚤捷甲第”外,“殿試進士”張元與“進士”張彭、張彀、張角、李天羽是否科舉登第均未明。不過,結(jié)合遼代墓志中所述“進士”的具體語境,還是可以推知當時“進士”的大致含義。如《賈師訓墓志》:“年十四,舉進士,由鄉(xiāng)解抵京師?!?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477頁?!斑M士”應(yīng)指取得鄉(xiāng)貢資格被推舉赴京參加省試者。又如《梁穎墓志》:“重熙二十四年,興廟御清涼殿,以三題考群進士。公所作合格入選,中得進士第?!?楊衛(wèi)東:《遼朝梁穎墓志銘考釋》,《文史》2011年第1輯。前一“進士”指省試后參加殿試者,后“中得進士第”指殿試合格者。這樣看來,遼代凡由地方舉貢參加省試者、省試中選后參加殿試者均可稱為“進士”,而省試或殿試登第者,往往附有“第”字如“進士第”或“進士登第”等。
如果說“鄉(xiāng)貢進士”以地方舉貢為基本特征,而“殿試進士”以是否參加殿廷考試為主要標志。唐代沒有形成高于省試一級的殿試制度,故無“殿試進士”一類稱謂。宋代自太祖開寶年間殿試成為常制,進士考試必須經(jīng)過殿試,殿試決定省試中選者的名次等級和進士身份;明清時,進士即指通過殿試登第者,而鄉(xiāng)貢中選、省試中選者分別稱舉人、貢士,故自宋后沒有必要以“殿試進士”一稱來彰顯自己的“殿試”經(jīng)歷。遼代參仿唐宋科舉制度,前期科舉考試為鄉(xiāng)貢和省試兩級考試形式,進士科應(yīng)試者無需經(jīng)過殿試;重熙五年之后形成鄉(xiāng)貢、省試、殿試三級考試形式,這樣,進士應(yīng)試者就有是否參加過殿試的區(qū)別,也就是說,只有禮部考試中選之人才有資格參加殿試而有可能被稱作“殿試進士”,而禮部考試未中選之人或稱為“鄉(xiāng)貢進士”或泛稱“進士”。那么,遼代“殿試進士”是指所有參加殿試者、還是指殿試及第者,抑或殿試落第者呢?為解決這一問題,我們有必要了解遼代科舉與唐宋的區(qū)別,尤其是其殿試的黜落情況。
(二)殿試是否黜落
宋朝確立了比省試更高一級的殿試制度,并逐漸形成殿試“免黜落”的取士方式。開寶六年(973),權(quán)知貢舉李昉取進士及諸科共38人,下第人徐士廉打鼓論榜,太祖擇終場下第者195人并所取者重試于講武殿,最后賜127人及第,省試所取者有10人黜落,“自茲殿試遂為常式”*李燾著,黃以周等輯補:《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4頁。。不過,此科殿試“非專試知貢舉所取士”。開寶八年(975),禮部所取進士及諸科共290人再試,殿試合格者70人,黜落220人,殿試與省試排名次序有別,“自此省試后再有殿試,遂為常制”*趙翼:《陔余叢考》,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591頁。。從宋初三朝到仁宗前期,殿試禮部所貢舉人均有不同程度的黜落。直到嘉祐二年(1057),仁宗賜262人進士及第,126人同出身,“是歲進士與殿試者始皆不落”*李燾著,黃以周等輯補:《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八五“嘉祐二年三月丁亥”,第1707頁。。之后,宋代殿試進士“免黜落”被貫徹下來,除了“雜犯”或個別特例,殿試通常不黜落禮部所奏合格進士人選*龔延明、何平曼:《宋代“殿試不黜落”考》,《西北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明清科舉考試,沿用殿試“免黜落”制度。
遼初襲用唐代科舉制度,考試分為鄉(xiāng)貢、省試兩級;興宗朝確立殿試制度,應(yīng)試者須經(jīng)過發(fā)解試、省試、殿試方能登第,與宋代三級考試制度相近。遼代的殿試,已經(jīng)不同于唐代的“覆試”,而屬于禮部試之后更高級別的考試。不過,與宋代嘉祐后殿試“免黜落”不同,遼代禮部中選者還要經(jīng)歷更高級別的“淘汰”考試,殿試未能通過者通常被黜落,這又與唐代皇帝親自核實虛濫的“覆試”相似。前引賈師訓科考經(jīng)歷,其十四歲舉進士、十九歲試禮部、三十五歲才通過御試而登第,這不僅證明了遼代科舉實施三級考試制度,也揭示了殿試在遼代科舉最終選士中的決定作用。遼代殿試中落選的舉子不乏其人,除了上言賈師訓重熙十九年殿試黜落外,前引梁慶先五赴御試屢失其選、梁慶詒三赴御簾未第而卒、呂嗣延五次御試方及第,這均說明遼代殿試黜落是常見現(xiàn)象。我們還可再引一例補充說明,據(jù)《馬直溫妻張館墓志》載,馬梅“舉進士,兩就庭(廷)試不利,遂內(nèi)供奉班祗侯(候)”*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634頁。,墓志撰于天祚帝天慶三年(1113),亦即馬梅此前曾兩赴殿試而未中。從史料記載來看,上述諸人多是才華出眾、富有文名者,如呂嗣延“博覽強記,才思俊逸,作為文章援筆立成,學者皆稱慕之”,當時燕中為之語曰“呂嗣延,不是敕頭是狀元;呂延嗣,不是敕頭是弟(第)二”,然五奏名始中第*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編著:《魯谷金代呂氏家族墓葬發(fā)掘報告》,第169頁。;再如梁慶先不僅幼志于學,才行兼?zhèn)洌茖傥?,更有其父梁援壽昌年間歷任節(jié)度使、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樞密副使等要職,然也多次在殿試時落選。上述例子說明,遼代殿試考核極為嚴格,與宋代及之后殿試“免黜落”截然不同。
(三)“殿試進士”所指
遼代殿試對于省試奏名而殿試不合格者通常會黜落,這樣參加殿試者自然有登第和落第之分,那么遼人所稱“殿試進士”指所有參加殿試者、抑或殿試登第者,還是殿試落第者呢?遼時“進士”所指寬泛,如果把參加殿試者均稱為“殿試進士”,這在語義理解上大概說得通;然而,如果“殿試進士”也代表“一種身份”與其他類型的進士有所區(qū)別的話,其當有比較具體的含義。
高福順認為“殿試進士”指殿試合格進士,并據(jù)其斷定的六次殿試進行統(tǒng)計,計得“殿試進士”共104人,現(xiàn)可考者20人*高福順:《遼朝“進士”稱謂考辨》,《史學集刊》2009年第1期。。前文已述,遼代殿試并非僅六次,如果殿試進士指殿試合格者而言,其人數(shù)應(yīng)遠超于高福順統(tǒng)計之數(shù)字。進士登第者相對落第者而言,通常在仕宦地位、文化水平、社會影響等方面也更具優(yōu)勢,登第者著述和后人為其作傳或墓志從總體上相對會多,然而,從已知登第進士的記載來看,未見其中一位自稱或被稱為“殿試進士”,由此無法判斷殿試進士即為殿試合格者?,F(xiàn)存可知文獻載“殿試進士(或殿試)”共九人,為了確定“殿試進士”所指,現(xiàn)把文獻著錄情況列表于下:
姓名文獻記載所據(jù)文獻著述時間參考文獻趙遵仁殿試進士趙遵仁撰《涿州白帶山云居寺東峰續(xù)鐫成四大部經(jīng)記》清寧四年(1058)《遼代石刻文編》李 光殿試進士李光書《耶律仁先墓志》咸雍八年(1072)《遼代石刻文編》白公裕殿試白公裕書《石經(jīng)題記》四《佛說大悲經(jīng)》大安元年(1085)《遼代進士題名錄》劉嗣卿適殿試進士劉嗣卿《董庠妻張氏墓志》大安三年(1087)《遼代石刻文編》韓君穆乃命鄉(xiāng)人殿試進士韓君穆以丐其銘《茹雄文墓志》大安三年(1087)《遼代石刻文續(xù)編》韓 琛殿試進士韓琛撰《芹城邑眾再建舍利塔記》大安六年(1090)《遼代石刻文續(xù)編》李 檢殿試進士李檢撰《寶勝寺前監(jiān)寺大德遺行記》乾統(tǒng)十年(1110)《遼代石刻文編》張 元次曰張元,殿試進士《張懿墓志》天慶三年(1113)《遼代歷史與考古》祁統(tǒng)一殿試進士祁統(tǒng)一書《石經(jīng)題記》四《大明度無極經(jīng)》《遼代進士題名錄》
表中所列九人具體科次和仕宦情況不明,據(jù)文獻所記著述時間,可推知前八人取得殿試進士的大致時期。如果以文獻所記著述時間之前最近的一次科舉考試作為其取得“殿試進士”身份的科次,那么八人取得“殿試進士”時間最遲如下:趙遵仁,重熙二十四年(1055);李光,咸雍六年(1070);白公裕,大康九年(1083);劉嗣卿、韓君穆,大安二年(1086);韓琛,大安六年(1086);李檢,乾統(tǒng)九年(1109);張元,天慶二年(1112)。古人著述署名,如撰者進士登第并授官,通常要題其當時最高官銜,包括官階、官職、勛官等實職和虛銜,而不再自署“進士某某”。同樣,為他人撰寫墓志,如果墓主及家屬有官職,應(yīng)該稱其被授予的最高官銜表示尊重。上表所列諸人自署或被稱為“殿試進士(或殿試)”,當時應(yīng)無授官任職。也就是說,其稱為“殿試進士”可能有兩種情況:一是殿試登第尚未授官,二是參加殿試而落第。對比文獻所載著述時間和之前最近一次科舉年份,可以獲知:趙遵仁殿試后至少三年尚未授官,李光、白公裕至少兩年,劉嗣卿、韓君穆、李檢、張元至少一年。從現(xiàn)有文獻記載來看,遼代殿試登第者通常釋褐授官,而且往往當年任職,一年之上尚未注官情況較少。這樣看來,上述諸人很有可能是參加殿試而落第者。又,《佛說大悲經(jīng)》署“殿試白公裕書”,或許表明其僅參加過“殿試”而未中進士第。
綜上所述,我們不妨作一推斷。遼人所謂的“進士”可泛指所有由地方舉貢參加進士科考試者,其中包括省試黜落者、省試中選而殿試黜落者、殿試登第者(二級考試還有省試登第者),但是,這三類不同等級的“進士”應(yīng)該有所區(qū)別。為了具體表示某種身份,或加一限定語如“鄉(xiāng)貢”、“殿試”等,或加補充語如“登第”、“中第”等。“登第”、“中第”者必然是殿試合格者(或二級考試省試合格者),沒有必要加“殿試”(或“省試”)之類限制語。而同樣是落第者,省試黜落與殿試黜落者等級不同,確有區(qū)別的必要。如果把地方舉貢而禮部試黜落者稱之“鄉(xiāng)貢進士”,那么,把禮部中選而殿試黜落者稱之“殿試進士”,應(yīng)該較合乎情理。
“釋褐”,本義為脫掉布衣、換上官服,即由平民開始做官。隋唐科舉制度興起后,“釋褐”又特指科考及第后授官任職。關(guān)于遼朝進士登第釋褐情況,高福順就授官程序進行考述,認為“遼朝進士及第后,需經(jīng)銓選試,合格后方能釋褐任官”,“進士及第直接授官(職)并非常態(tài)”*高福順:《遼朝及第進士釋褐任官考論》,《學習與探索》2015年第2期。;都興智則對釋褐時間作了說明,指出遼進士及第后存在兩種情況:一是“當年即釋褐授官”,二是“候選吏部時間較長”*都興智:《有關(guān)遼代科舉的幾個問題》,《北方文物》1991年第2期。。遼代殿試登第進士是否經(jīng)過“釋褐試”、何時釋褐授官、有無守選,下文對這些問題略作辨析。
(一)有無“釋褐試”
唐代進士登第后,僅取得做官的資格,通常還需參加吏部組織的系列考試即所謂的“釋褐試”,符合條件者才能釋褐出仕。及第進士首先要通過關(guān)試,成為選人,“自聞喜宴后,始試制(判)兩節(jié)于吏部,其名始隸曹,謂之關(guān)試,猶今之參選”*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佚》,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18頁。。選人還要通過吏部綜合性的銓選考試,合格者才能注授官職,“凡選,始集而試,觀其書、判;已試而銓,察其身、言;已銓而注,詢其便利,而擬其官”*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十五《選舉三·歷代制下》,第360頁。。唐代的選士與選官“分為二途”*寧欣:《唐代選官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5年,第11頁。,禮部施行科舉考試取士,而吏部進行銓選授予正員職事官,因此,“釋褐試”是科舉與出仕的必要環(huán)節(jié)。
遼代進士登第后,是通過銓選考試還是直接釋褐授官呢?遼朝推行科舉制度,太宗“頗用唐進士法取人”*脫脫等撰:《金史》卷五十一《選舉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129頁。;“圣宗統(tǒng)和以后,用唐宋之制取士”*乾隆官修:《續(xù)通志》,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105頁。;興宗重熙五年,參鑒宋科舉殿試法確定了御試進士制度。從理論而言,遼朝最初可能承襲唐、五代及第進士通過“釋褐試”注授官職的程序;而開始實行殿試制度后,也許會效仿宋代進士登第直接釋褐的方法?,F(xiàn)存有限文獻不能提供給我們關(guān)于遼代進士釋褐的具體信息,從而驗證上述猜測是否合理。不過,我們還可以找到遼代殿試登第進士直接釋褐的相關(guān)記載。
遼代殿試登第進士授官情況,以興宗重熙五年試記載最為具體:“賜馮立、趙徽四十九人進士第。以馮立為右補闕,趙徽以下皆為太子中舍,賜緋衣、銀魚,遂大宴。”殿試之后,皇帝對中選進士賜第、授官、釋褐,并沒有經(jīng)過吏部“釋褐試”的程序。重熙五年殿試登第進士不僅直接授官釋褐,而且所授官職甚高。其后進士及第所享恩遇雖無此優(yōu)厚,然殿試登第后釋褐授官應(yīng)該得到了延續(xù)?!哆|史·禮志六》所載“進士賜章服儀”,可以說明進士及第后釋褐不僅存在,而且已經(jīng)制度化:
皇帝御殿,臣僚公服引進士入,東方面西,再拜,揖就丹墀位,面殿鞠躬。閤使稱“有敕”,再拜,鞠躬。舍人宣敕“各依等甲賜卿敕牒一道,兼賜章服,想宜知悉”,揖再拜。跪受敕訖,再拜。退,引至章服所,更衣訖,揖復(fù)丹墀位,鞠躬。贊謝恩,舞蹈,五拜。各祗候,殿東亭內(nèi)序立。聲喏,坐。賜宴,簪花。宣閤使一員、閤門三人或二人勸飲終日。禮畢。*脫脫等撰:《遼史》卷五十三《禮志六》,第871頁。
(二)“釋褐”并非“釋褐試”
高福順據(jù)王澤、史洵直、張績、梁援等人墓志中“釋褐”“解褐”的記載,認為“遼朝進士及第后,也存在如唐朝的‘釋褐’或曰‘解褐’的選官程式”,“進士及第后經(jīng)過吏部銓選試,即‘身言書判’四個標準通過后方可釋褐任官”*高福順:《遼朝及第進士釋褐任官考論》,《學習與探索》2015年第2期。。問題是墓志所記“釋褐”是否就意味著“釋褐試”呢?我們不妨根據(jù)遼代墓志中對及第進士初授官職的不同記載作一辨析,試看以下幾例:
1.以重熙七年御前進士及第,釋褐,授秘書省校書郎。(《呂士安墓志》)*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編著:《魯谷金代呂氏家族墓葬發(fā)掘報告》,第154頁。
2.清寧八年,登進士第。釋褐授著佐,尋差充西京管內(nèi)都商稅判官。(《史洵直墓志》)*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651頁。
3.三十有五(咸雍二年),登第。授秘省著作佐郎,調(diào)恩州軍事判官。(《賈師訓墓志》)*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477頁。
4.張衍,壽昌元年登進士第,授校書郎,管內(nèi)都商稅判官。(《張衍墓志》)*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691頁。
上述四人,呂士安興宗朝殿試登第,史洵直、賈師訓、張衍道宗朝殿試登第。墓志中四人登第后授官情況出現(xiàn)兩種不同的表達,即“釋褐授某官”和“授某官”。呂、張所授官職均為校書郎,呂授官前用“釋褐”,張授官前未用;同樣,史、賈所授官職為著作佐郎,史授官前用“釋褐”,賈授官前未用。兩相對比可知,“釋褐”一詞似乎并不能成為“釋褐試”的標志。
其實,在唐人所撰唐人墓志和宋人所撰宋人墓志中上述兩種表達均存在,如下:
2.公由進士上第,校書崇文館。(《唐故萬年令裴府君墓碣》)*柳宗元:《柳宗元集》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34頁。
3.天圣五年,舉進士第一,為將作監(jiān)丞、通判湖州。(《尚書戶部侍郎參知政事贈右仆射文安王公墓志銘》)*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三十三,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482頁。
4.嘉祐四年春,仁宗皇帝試禮部貢士于崇政殿,又擢之道為第一。……釋褐,授大理評事、簽書河中府節(jié)度判官事。(《故劉之道狀元墓志銘》)*楊杰:《無為集》卷十三,宋紹興十三年(1143)刻本。
唐代及第進士須經(jīng)吏部銓選而釋褐,宋代及第進士通常直接釋褐授官。上引四則墓志記載進士登第與授官情況,前二例為唐人所撰墓志,所授官職前既可用“解褐”也可不用;后二例為宋人所撰墓志,同樣既可用“釋褐”也可不用??梢姡扑挝娜藢τ谀怪骺瓶技笆诠龠M行記述,“釋褐”或“解褐”一詞應(yīng)用與否,與唐宋及第進士任官是否要通過吏部組織的“釋褐試”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是否選用“釋褐”(解褐)一詞,不僅與撰寫者語言表達習慣有關(guān),更與所敘的內(nèi)容和表達的意義有直接聯(lián)系。一般而言,墓志在撰述墓主宦歷時,如用“釋褐”(解褐),往往表明釋褐(解褐)后的官職為初授官職。參看《梁援墓志》所載兄弟三人宦歷情況:
梁揀重熙二年(1053)登進士第,梁援清寧五年(1059)中進士第一,梁抃登科時間未明。墓志對于梁氏兄弟三人授官記載用語不同:梁援,“初命儒林郎、守右拾遺、直史館”;梁揀,“解褐授秘書省校書郎”;梁抃,“官為長慶令”。梁揀官職前的“解褐”與梁援官職前的“初命”義同,用以說明進士及第后初授某官,但并不能表明梁揀參加了“釋褐試”;而梁抃官職前無“解褐”和“初命”之類詞語,只言其官職,也只說明這一官職可能不是初授官。因此,遼代文獻中有無“釋褐”之類詞語的記載,并不能成為遼代進士登第之后是否需要吏部銓試方能授官的可靠證據(jù)。
(三)是否要守選
唐初進士中第后應(yīng)先經(jīng)過“關(guān)試”,成為吏部的選人,再參加“冬集”銓選考試,中選者方可以注擬官職;“守選”制形成后,選人通常須經(jīng)過三年左右的守選期,選期滿后經(jīng)過吏部銓試、選期未滿參加吏部科目試或制舉試中選,方能進入宦途?!恫虒挿蛟娫挕穼Υ擞涊d頗詳:“唐舉子既放榜,止云及第,皆守選而后釋褐,選未滿而再試,判為拔萃于吏部,或就制舉而中,方謂之登科?!?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佚》,第418頁。今人王勛成和楊向奎雖然于唐代守選制的形成時間有分歧*楊向奎:《唐代守選不始于貞觀考》,《中國典籍與文化》2012年第2期。,然均肯定唐代進士及第守選授官的事實。
高福順認為遼代承襲唐代銓選制,其根據(jù)除了上文已述的“釋褐”的記載,另一為“前進士”的稱謂。關(guān)于“前進士”,宋元之際胡三省于《資治通鑒》“唐僖宗廣明元年三月”條注云:“進士及第而于時無官,謂之前進士?!?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二五三,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8222頁。明胡震亨則謂:“放榜后稱新及第進士,關(guān)試后稱前進士。”*胡震亨:《唐音癸簽》“進士科故實”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98頁。王勛成認為:“前進士是一個有確切時間概念的稱呼,即及第進士關(guān)試后到釋褐授官前這一段時間,也就是守選期間始可稱為前進士?!?王勛成:《唐代銓選與文學》,第74頁。依照這些觀點來看,遼代有“前進士”似就應(yīng)有守選。然而,遼代“前進士”所指實未明。現(xiàn)存遼代墓志中出現(xiàn)“前進士”凡四處:一見于郝云統(tǒng)和九年撰《韓瑜墓志》自署“前進士”,郝云科考情況未明,或許統(tǒng)和年間襲唐制,進士及第尚需守選。另三處見載楊佶撰《張儉墓志》:“有子三人……次曰嗣宗,前進士、朝議大夫、守衛(wèi)尉少卿、上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女二人,長適故前進士、起居郎、知制誥、東京戶部副使王景運,次適故前進士、翰林學士、給事中、知制誥鄭弘節(jié)”*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268頁。。文中“前進士”后均載其官職,這又與“進士及第而于時無官”相悖。由此看來,遼代“前進士”一稱謂,其義與唐代不一定相同。這樣,遼朝是否如唐朝一樣,進士登第后需要守選、銓試才能釋褐授官,也并不能得出肯定判斷。
1.于太平末歲,屬而立,進士乙科登第。景福秋,解褐,授將仕郎、守秘書省著作佐郎。重熙初,覃加文林郎、武騎尉。二年夏,改授涿州軍事判官、試大理評事。(《張績墓志》)*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313頁。
3.生二十九年(清寧八年),以屬文舉進士,中第三甲。選授秘書省校書郎。越明年,授松山州軍事判官,加文林郎、試秘書省校書郎。(《鄭恪墓志》)*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428頁。
1.以重熙七年御前進士及第,釋褐,授秘書省校書郎。十年冬,充燕京留守祗候,官實司管記之任。(《呂士安墓志》)*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編著:《魯谷金代呂氏家族墓葬發(fā)掘報告》,第154頁。
2.大康九年(1083),登進士第,授秘書省校書郎。大安二年(1086),授涿州軍事判官。(《孟初墓志》)*向南、張國慶、李宇峰輯注:《遼代石刻文續(xù)編》,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7頁。
3.年二十六,舉進士,屈于丙科。特授將仕郎、守秘書省校書郎。執(zhí)政者惜公徒勞于州縣,擢充樞密院令史。六年夏,加太子洗馬。(《王師儒墓志》)*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645頁。
大康五年,擢進士第,實尚于祖先也。公剛毅精敏,未曾有子弟之過。七年,初出官簽書涿州軍倅公事。*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687頁。
王安裔殿試登第與初出官相隔兩年,但并不能表明其延滯而授官。這里首先應(yīng)該辨別“出官”之義?!俺龉佟痹诠糯且惶囟ǜ拍睿ǔV赣删┕僬{(diào)任地方官;“初出官”即指首次出任地方官,并不是指初次授官。遼代進士及第后初授官多為“校書郎”或“著作郎”,有了一定的歷練之后,通常會調(diào)任地方官員,如上引張績、呂士安、孟初、鄭恪、王師儒等。王安裔初授官未明,不過,其擢進士第兩年后出官簽書軍倅公事,亦屬正常。與之相類的還有杜悆,墓志載其“咸雍十年(1074)二十歲,一舉上□。大康四年(1078),授檀州軍事判官”*向南、張國慶、李宇峰輯注:《遼代石刻文續(xù)編》,第304頁。,所授“檀州軍事判官”,可能也是杜悆“初出官”之職。
“守選”制度的形成,其根源在于官僚機構(gòu)不能提供足夠的職位。遼代科舉取士主要目的是“以治漢人”,前期所取進士人數(shù)極少,進士及第后應(yīng)該在當年釋褐任官;然而,隨著遼代后期進士數(shù)量大增,所有及第進士是否都能當年釋褐任官,由于沒有充分的論據(jù)支持,目前尚不能作出比較肯定的判斷。從以上諸例,我們尚無法了解遼代不同階段進士登第后釋褐授官的具體狀況,但根據(jù)有些及第進士并不需要候選而釋褐授官這一事實,大致可以斷定,像唐代那樣比較嚴格的“守選”制度在遼代應(yīng)沒有形成。
歷史書寫隨人類的主觀意識而變化和發(fā)展,雖無以實現(xiàn)對歷史客觀真相的全部復(fù)原,然通過對不同文獻的具體記載進行比較、分析和研究,還可以對某一歷史時期的某種制度達到一定程度的認識。遺憾的是,現(xiàn)存遼代文獻的匱乏特別是科舉文獻的闕如,僅依據(jù)《遼史》極其簡略的記載對其殿試制度作出比較合理的判斷確實不太可能。墓志、經(jīng)文等石刻文獻的陸續(xù)出土,為研究者提供了可資參考的資料,不過,因其信息含量過少且極其零散,加之作者語言表達方式的差異和概念含義的不確定,致使學界對于遼代科舉尤其是殿試的認識和理解不能統(tǒng)一。在學界對遼代科舉及殿試研究的基礎(chǔ)上,筆者對遼代殿試的開始時間、“殿試進士”稱謂、殿試登第何時釋褐等問題進行考辨,形成以下結(jié)論:遼代殿試成為常制始于重熙五年;遼人所謂的“殿試進士”當指參加殿試而未中第者;遼代科舉增設(shè)殿試后,及第進士通常直接釋褐授官。期待學界專家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