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冶
(華中科技大學 歷史研究所,湖北 武漢 430074)
新安學者朱升(1299—1370年),不僅以元末明初輔佐朱元璋的事功著稱,在學術上也造詣深厚,是新安理學的重要代表。[注]朱升傳記見《明史》《明代名人傳》:《明史》卷136,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929—3930頁;L.Carrington Goodrich and Chaoying Fang,eds.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1368—1644,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6,pp.348—350.朱升的研究可參見王春瑜:《論朱升》,《學術月刊》1980年第9期;劉尚恒:《朱升事跡編年》,《文獻》1982年第3期;張海鵬、劉尚恒:《論朱升的從政和退隱》,《安徽史學》1984年第4期;周曉光:《論元末明初新安理學家朱升與鄭玉》,《中國哲學史》1994年第2期;解光宇:《論朱升理學思想及其價值》,《安徽大學學報》2007年第2期。朱升的為學經(jīng)歷與學問轉(zhuǎn)變,體現(xiàn)了元末新安學術從羽翼程朱到體認圣學的重要轉(zhuǎn)向。朱升在元明思想史上的價值及意義,近年來日益得到學術界的關注和提揭。[注]系統(tǒng)論述元末新安理學的轉(zhuǎn)變,可參見劉成群:《元代新安理學的四個“轉(zhuǎn)向”》,(臺灣)《漢學研究》29卷第4期,2011年12月。顧永新將朱升《周易旁注》放在“五經(jīng)四書”衍生與通俗化的脈絡下進行考察,并綜合考述元、明旁注類經(jīng)學文獻,值得參考,氏著:《經(jīng)學文獻的衍生和通俗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67—487頁。然朱升學術思想的形成過程,材料較少,不易建構(gòu)。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結(jié)合文集、方志、經(jīng)學著述等材料,檢討朱升思想形成與轉(zhuǎn)變的動態(tài)過程,并通過朱升對經(jīng)學撰述體例思考與抉擇的重要例證,展現(xiàn)元末明初思想轉(zhuǎn)向的脈絡與內(nèi)在理路。
朱升學問以至正元年(1341年)為分界線,可大致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四十歲以前,朱升的求學范圍主要在家鄉(xiāng)徽州。他的前期思想深受徽州學術傳統(tǒng)和著述體例浸染,具有元代新安理學的一貫特色。徽州地區(qū)古稱新安,為朱子故里,當?shù)貙W者常以“生文公之鄉(xiāng),讀文公之書”而自律,以“有光于紫陽夫子之闕里”而自期。[注]陳櫟:《上許左丞相書》,《定宇集》卷10,《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96頁;汪克寬:《萬川家塾記》,《環(huán)谷集》卷5,《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0冊,第699頁。新安儒者趙汸(1319—1369年)即稱:
新安自南遷后,人物之多,文學之盛,稱于天下。……其學所本,則一以郡先師朱子為歸,凡六經(jīng)傳注、諸子百氏之書,非經(jīng)朱子論定者,父兄不以為教,子弟不以為學也。是以朱子之學雖行天下,而講之熟、說之詳、守之固,則惟新安之士為然,故四方謂“東南鄒魯”。[注]趙汸:《商山書院學田記》,《東山存稿》卷4,《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1冊,第287頁。
“東南鄒魯”之譽,并非趙汸個人所許,實際上是徽州地區(qū)的文化標識,廣為學者頌說。而趙汸所言,實際點明了新安學術的重要特點,即以羽翼、補備朱子學說為其經(jīng)典研習旨歸。
朱升成長于元代新安理學的繁盛發(fā)展時期。他是休寧人,幼年時從學鄉(xiāng)里老儒江敏求、金圣諭。[注]朱升:《祭先師江敏求先生文》《祭先師金圣諭先生文》,劉尚恒校注:《朱楓林集》卷8,黃山書社1992年版,第128—129頁。早年的經(jīng)學訓練,主要得益于同在休寧的著名學者陳櫟(1252—1334年)。陳櫟之學,既來自其父陳源長家學,又學于朱熹三傳弟子黃智孫。朱升由此上接朱熹學統(tǒng),被《宋元學案》列入“滄洲諸儒學案”。[注]黃宗羲撰,全祖望補,陳金生、梁運華點校:《宋元學案》卷70“滄洲諸儒學案下”,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354、2360頁。
朱升從學陳櫟的經(jīng)歷,可由文集等資料加以復原。概言之,朱升自延祐二年(1315年)到至順三年(1332年)間在休寧珰溪學于陳櫟,所學內(nèi)容主要為科舉考試之業(yè)。朱升求學期間“剖擊問難,多所發(fā)明,櫟深器之”。[注]朱同:《朱學士升傳》,程敏政:《新安文獻志》卷76《行實》,《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76冊,第268頁。盡管年齡差距近五十歲,然陳、朱師徒情誼深厚,朱氏自稱“升事先生二十余年,誼莫厚焉”。[注]朱升:《勤有堂記》,《朱楓林集》卷6,第100頁。朱升至順三年致信后輩時,曾慨嘆“離師而荒,舊業(yè)坐耗,真所謂悠悠者”[注]朱升:《送程仲本之龍川侍親序》,《朱楓林集》卷4,第63頁。,表明他在此之前已離開陳櫟學館。
朱升早年學習“經(jīng)術舉子業(yè)”的成績優(yōu)異。陳櫟曾將朱升等人的經(jīng)疑考卷送給明經(jīng)書院山長胡炳文(1250—1333年),參選明經(jīng)書院舉行的科舉模擬試。胡炳文評價:“詳觀陳子文及朱兄經(jīng)疑,雖置魁亦可也。前在郡庠得觀朱兄之文,懼其失之太多,今能簡凈如此,可喜可喜?!盵注]⑩胡炳文:《答定宇陳先生櫟》,《云峰集》卷1,《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9冊,第745—746、746頁。既見胡炳文對朱升的欣賞之意,也顯示他學習舉業(yè)的進展和成效。
元代新安學者的學術聯(lián)系緊密,為當?shù)睾髮W提供了可資取法的豐富資源。陳櫟、胡炳文、胡一桂等新安理學代表人物,彼此往來交游,后輩學者也得以訪求多師,形成了開放、積極的學術風氣。[注]參見史甄陶:《元代前期的徽州朱子學——以胡一桂、胡炳文和陳櫟為中心》,臺灣清華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朱升之學,即深受胡炳文、胡一桂等的影響。胡炳文曾提及朱升期望來訪問學一事。⑩ 胡一桂亦“同郡趙汸、朱升及遠近皆師之”。[注]胡士賢:《雙湖先生行實》,《雙湖先生文集》卷首,《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2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43頁。胡炳文、胡一桂兩人皆擅長《易經(jīng)》。胡炳文承襲胡斗元家學,撰有《周易啟蒙通釋》等。胡一桂繼承胡方平家學,亦撰有《周易本義附錄纂注》《周易本義啟蒙翼傳》等書,被稱為“得朱氏原委之正”者。[注]《宋元學案》卷89“介軒學案”,第2980頁。朱升在師從陳櫟期間,已耳聞目睹了“二胡”的著作,并與其多有交游,這對他的經(jīng)學思想之型塑有深入影響。
朱升的同輩好友中,亦不乏好學精思之士。同門倪士毅(1303—1348年)長年潛心于教學與著述,經(jīng)學造詣深厚,常與探討學問。日后以《春秋》學名世的趙汸,實際是朱升的晚學后進,曾與他同至江西訪學。倪士毅、趙汸均對朱升學問的演進有重要影響,是朱升中年學術轉(zhuǎn)向的重要線索。
至正元年前后,是朱升思想轉(zhuǎn)變的重要階段。他與倪士毅杭州之會,與趙汸同訪黃澤,均發(fā)生于此年。前者促使朱升深入反思元代新安理學的著述體例和形式,后者則擴充他所傳承程朱理學的思想內(nèi)涵。兩者互為表里,共同為朱升學問的發(fā)展轉(zhuǎn)化提供了契機。
朱升至正元年鄉(xiāng)試之際,與同門倪士毅在杭州相會,于經(jīng)學研撰多有交流。朱升的經(jīng)學撰著以“旁注”體裁著稱。然學者鮮少注意的是,至正元年以前,朱升致力于當時盛行的“纂釋”體裁經(jīng)學書籍之編纂。杭州鄉(xiāng)試之時,朱升與倪士毅發(fā)現(xiàn)對方均在編寫《四書》“纂釋”。這看似巧合的“偶然事件”,實則彰顯元代朱子學者的研究共趨。至正元年倪士毅攜帶剛寫就的《四書輯釋》書稿至杭州,求教于諸位友朋:
至正辛巳秋,會同門友人朱允升名升,謂前是亦有此志,因出具《中庸纂釋》稿本見示,《大學》《語》《孟》則未嘗下筆。志之合也如此,遂相與議定凡例,嗣是更加訂正。[注]倪士毅:《重訂四書輯釋凡例》,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藏明正統(tǒng)十年建陽進德堂補修本《四書通義》。顧永新對此亦有論述,見氏著《經(jīng)學文獻的衍生和通俗化》,第504頁。
倪士毅《四書輯釋》不僅完成,且交由建陽書坊刊刻出版。朱升的同類著作,卻只寫好《中庸纂釋》這部分。兩人的著作“默契”,既來自宋末以來程朱理學的發(fā)展脈絡,也受元代新安理學傳統(tǒng)的直接影響。
自南宋朱熹歿后,其高弟門人的用功重點,在于對朱子《文集》《語錄》《語類》等的纂輯。到了宋末元初,朱子遺文和講學遺言的編纂已告段落,治朱子學者的著述方向自然發(fā)生轉(zhuǎn)變。元代學者開始轉(zhuǎn)向為程朱經(jīng)典增益疏解的纂輯工作。[注]朱鴻林:《丘濬〈朱子學的〉與宋元明初朱子學的相關問題》,《儒者思想與出處》,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202—204頁。此即“纂釋”體經(jīng)學著作興起的內(nèi)在原因?!白脶尅庇址Q“纂疏”或“集疏”,是以經(jīng)文和朱熹注釋為本,逐句附以朱子《語錄》及諸家疏解的經(jīng)典著述形式,特點在于“重采擇”而“少闡發(fā)”。
元代徽州是“纂釋”體著述集中涌現(xiàn)之地。至正元年以前,朱升的新安師友基本完成各經(jīng)的“纂釋”工作。其師陳櫟,延祐三年編成《書經(jīng)蔡傳纂疏》,次年又編《四書發(fā)明》。胡一桂《周易本義附錄纂疏》《詩集傳附錄纂疏》早在泰定四年(1327年)已刊刻出版。胡炳文《周易本義通釋》延祐六年刊刻,其《四書通》亦于天歷二年(1329年)刊印。[注]謝輝:《胡炳文〈周易本義通釋〉版本考略》,《山東圖書館學刊》2015年第6期。新安學者汪克寬(1304—1372年)元統(tǒng)二年(1334年)編成《春秋胡傳附錄纂疏》,其書于火災中焚毀,至正元年又完成重編。
被視為“《六經(jīng)》之階梯”的《四書》“纂釋”著作,更是淵源有自。汪克寬對宋元以來《四書》“纂釋”傳統(tǒng)有精煉概述:
近世儒者懼誦習之難,于是取朱子平生之所以語學者,并其弟子訓釋之辭,疏于朱子注文之左。真氏有《集義》,祝氏有《附錄》,蔡氏、趙氏有《集疏》《纂疏》,相繼成篇。而吳氏《集成》最晚出,蓋欲博采而統(tǒng)一之,但辨論之際未為明備,去取之間頗欠精審,覽者病焉。……同郡定宇陳先生、云峰胡先生睹《集成》之書行于東南,輾轉(zhuǎn)承誤,莫知所擇。乃各摭其精純,刊剔繁復,缺略者足以已意。陳先生著《四書發(fā)明》,胡先生著《四書通考》,皆足以磨刮向者之敝。而陳先生晚年且欲合二書而一之,而未遂也。[注]汪克寬:《重訂四書集釋序》,《環(huán)谷集》卷4,第683—684頁。
這展示了元代《四書》學“疊床架屋”的傳承與發(fā)展情形。在陳櫟、胡炳文之前,已有《四書集義》《四書纂疏》《四書集成》等多種“纂釋”著作。陳櫟晚年欲集此類書籍之大成,將胡炳文《四書通》逐條編入《四書發(fā)明》之中,未及完成。元統(tǒng)元年(1333年)陳櫟卒后,倪士毅繼承師志,繼續(xù)此工作。他于至元五年(1339年)編成《重編四書發(fā)明》,并在建陽書商的建議下,更名為《四書輯釋》。至正元年杭州之會,朱升得知倪士毅之書不僅完成且已付梓,遂放棄再撰《大學》《論語》《孟子》“纂釋”,轉(zhuǎn)而幫助倪氏修改、完善。朱升為修訂《四書輯釋》所做的貢獻,倪士毅記載:“得以詳悉講究,遂再定凡例,欲又更定此書?!盵注]倪士毅:《至正辛巳冬答坊中劉氏錦文書》,明正統(tǒng)十年建陽進德堂補修本《四書通義》。而朱、倪兩人的好友趙汸,也為修訂《四書輯釋》助力良多,修正后的《重訂四書輯釋》還將趙汸列為“同訂”??傊切掳矌熡训膫鞒泻秃狭?,成就了集宋元“四書學”之大成的《四書輯釋》,它隨后成為明代官修《四書大全》的主要底本,進而影響深遠。
杭州之會,對朱升的理學轉(zhuǎn)向有重要意義。正是在深入“纂釋”體經(jīng)學著述的基礎上,朱升開始反思此類著作割裂經(jīng)文、繁復冗雜等弊病,為其至正四年以后轉(zhuǎn)向“旁注”群經(jīng)的著述行動埋下伏筆。值得一提的是,朱升、倪士毅之會,另有后續(xù)。至正元年朱升協(xié)助倪士毅修訂《四書輯釋》,至正十年倪氏之子又承諾為朱升旁注《論語》和《孟子》二部,此時倪士毅已卒。倪氏之子被稱為“能傳士毅家學”者,曾答應朱升“稿成,即來商之”,卻最終未能成行。[注]朱升:《論語孟子旁注序》,《朱楓林集》卷3,第33頁。從“纂釋”到“旁注”,此亦見元代新安學術之更迭與互動。
自中年以后,朱升開始積極訪學江西等地名儒,學問得以兼容并蓄,融會諸家。至正元年秋試過后,朱升與趙汸同去江西,問學于知名學者黃澤(1259—1346年)。[注]朱升訪學黃澤時間,《新安文粹》《新安文獻志》《(弘治)徽州府志》等載為至正三年,然據(jù)趙汸行狀、文集等材料,可證兩人實于至正元年同訪黃澤,參見朱冶:《朱升事跡編年考證一則——訪學黃澤時間考》,《華中國學》第11卷,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這段“不成功”的求學經(jīng)歷,卻對朱升學術思想的最終形成有關鍵作用。
朱升訪學黃澤的過程,頗為隱晦和曲折,多數(shù)文獻或不提此事,或一筆帶過。舉例言之,官方文獻《明實錄》僅載朱升“師同郡陳櫟”[注]《明太祖實錄》卷40,洪武二年三月庚子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807頁。,《(弘治)徽州府志》則提到朱升“聞資中(今屬四川內(nèi)江)黃楚望講道湓浦(今屬江西九江),偕趙汸往從學焉”。[注]弘治《徽州府志》卷7《人物》,《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80冊,莊嚴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797頁。就朱升訪學的收獲而言,廖道南(?—1547年)語焉不詳,稱其“既有得乃歸,讀書紫陽祠中”。[注]廖道南:《翰林院學士朱升》,《殿閣詞林記》卷4,《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52冊,第186頁。明代史料筆記《雙槐歲鈔》,則將朱升通曉術數(shù)之學歸因于此次受經(jīng),稱其“偕同郡趙汸受經(jīng),余暇遂得六壬之奧”。[注]黃瑜撰、王嵐點校:《雙槐歲鈔》卷1《楓林壬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7頁。
事實上,訪學黃澤并非易事。朱升本意是與同邑程植(1315—?年)、趙汸三人同去訪學,以示慎重和誠意。朱升曾致信程植:
黃先生雖健,但年已高。吾儕問學,固當循序,然亦不可緩也。鄙意欲得尊兄來此整理《春秋》之學,庶得秋間同往彼處,小子與趙兄同問《易》,而尊兄出名問《春秋》,誠為便宜。一人而請二經(jīng),又犯輕獵之罪故也。不審肯合此意否?[注]朱升:《與汊口程仲本簡》,《朱楓林集》卷7,第117—118頁。
信中所示“秋間”,即至正元年秋,“趙兄”,即后學趙汸。黃澤是遠近聞名的學者,大儒吳澄(1249—1333年)評價其六經(jīng)著作,“以予所見明經(jīng)之士未有能及之者也”。[注]吳澄:《六經(jīng)補注序》,《吳文正集》卷19,《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第206頁。黃澤至正間已入耄耋之年,而程植、趙汸年齡相仿,卻是小朱升十幾歲的后輩。因此朱升提出同訪黃澤的計劃,實際有提攜后進、共同進學之意。
對于趙汸而言,至正元年不是他首次訪求黃澤之學。早在至元三年(1337年)十九歲時,趙汸第一次赴九江求學黃澤。此次求訪,并不順利。這與黃澤的教法有關,趙汸總結(jié)到:
其入門只是教人看許多疑節(jié),后卻自思之?!跏堋洞呵铩罚涣钍熳x《三傳》,于《三傳》內(nèi)自有向上工夫。比請益,則立例使人思之?!煌硕x本經(jīng),終是例斷,不得許多書法異同,始且旁及他經(jīng)。[注]③趙汸:《春秋纂述大意·寄宋景濂王子充》,《東山存稿》卷3,第257—258、258頁。
由于黃澤教人重在深思自得,趙汸首次求學所得有限。[注]⑦吳兆豐:《元儒趙汸的游學、思想特色及其治學歷程》,(香港)《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51期,2010年7月。于是第二次訪學黃澤時,朱升應承與趙汸同去,期望訪問多有收獲。趙汸記載:
辛巳(1341年)秋歸,朱文試回,疑小子輩年少學淺,故此老不輕授。即慨然同往,擬同受其易象之學。比之相見,頗喜朱文精敏。然問答之際,不易前規(guī),大意與《行狀》中謝李學士之說同。朱文先回,汸獨留。③
“朱文”實即“朱升”。所謂《行狀》,即趙汸為黃澤撰寫的《黃楚望先生行狀》,展示了黃澤婉拒朱升問學、趙汸得以從游的詳細經(jīng)過。趙汸此趟訪學盡得黃澤《易》《春秋》學之精髓,他在黃澤身邊留了兩年,至正三年才結(jié)束求學。黃澤拒絕朱升從學的根本原因,可從黃澤《行狀》中“謝李學士之說”得到解釋。趙汸對黃澤拒收李泂(1274—1332年)為弟子一事有清楚記載:
先生雅自慎重,其學未嘗輕與人言。以為其人學不足以明圣人之心,志不以六經(jīng)明晦為己任,則雖與之言,終日無益也。學士李公溉之使還,過九江,請先生于濂溪書院。會寓公、縉紳之士,躬定師弟子禮,假館廬山,受一經(jīng)之學。又將經(jīng)緯先生家,為子孫計。先生謝曰:“以君之才,輟期歲之功,何經(jīng)不可明,然亦不過筆授其義而已。若予則于艱苦之余乃能有見。吾非邵子,不敢以二十年林下期君也?!崩顚W士為之嘆息而去。[注]⑥⑧趙汸:《黃楚望先生行狀》,《東山存稿》卷7,第345、346、337頁。
趙汸開篇明意,指出“學不足以明圣人之心,志不以六經(jīng)明晦為己任”是黃澤拒收其人為弟子的主因。文中“學士李公”,即官至奎章閣承旨學士的李泂,字溉之,山東滕州人,曾參編元代官修政書《經(jīng)世大典》。李泂奉使過九江時,拜師黃澤卻遭拒絕。究其原因,與其說是黃澤謹慎持重、不輕易授徒,毋寧說是李泂不符合黃澤以道自任的治學標準。
簡言之,在黃澤看來,求取功名與精研深思不能并行。黃澤以北宋邵雍(1011—1077年)學問授受的典故為說,解釋其學并非人人能傳愿傳。邵雍欲傳授程顥、程頤先天之學,然程子得知邵子之學需二十年方成,則回答“某兄弟無此等閑工夫”。[注]陳長方:《步里客談》卷上,《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9冊,第401頁。黃澤“六經(jīng)復古”之學,亦非常人可及。趙汸總結(jié)黃氏學問特點,“先生乃欲以近代理明義精之學,用漢儒博物考古之功,加以精思,沒身而止?!雹撄S澤主張在精思程朱義理的基礎上,尚要兼顧古注疏和名物度數(shù)的考訂,以此方法研習六經(jīng),著實需投入大量心血。⑦因此,黃澤本人“決意歸休,以六經(jīng)絕學為己任”,窮畢生精力,不過是為經(jīng)典研究提供了方法性的指導。⑧其高弟趙汸早年即得黃澤心傳,終其一生也只是在《春秋》學的實踐上有所創(chuàng)獲。對于黃澤的經(jīng)典研究而言,在元廷身居高位的李泂、立意仕進的朱升,從年齡到心態(tài),確實皆不具備從學的條件。
雖遭到黃澤拒絕,朱升訪學江西的經(jīng)歷卻對其學問趨向影響深遠。黃澤倡導經(jīng)學復古,主張思而后得,顯然對朱升有所觸動。再則朱升親炙黃澤之學,《易》學及《春秋》學思想得到提升。朱升對象數(shù)之學的重視,即來自湓浦問學。[注]參見黃澤:《易學濫觴》,《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4冊。他又得黃澤《春秋》“著書大意”,“亦嘗集諸家說為《春秋傳》”。[注]趙汸:《與宋景濂》,程敏政:《明文衡》卷25,《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73冊,第796頁。另一方面,黃澤的經(jīng)學思想經(jīng)通過趙汸,持續(xù)地對朱升發(fā)揮影響。趙汸回休寧后與朱升交流頻繁,趙汸晚年的重要著作《春秋屬辭》,得益于與朱升的反復探討,首刊時亦列朱升為“校正”。[注]參見吳兆豐:《元儒趙汸的游學、思想特色及其治學歷程》,(香港)《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51期,2010年7月。
訪學黃澤的經(jīng)歷,是朱升學問轉(zhuǎn)向自得并最終成熟的關鍵要素。他隨后數(shù)十年的政治生涯跌宕起伏,然學術研究卻始終呈現(xiàn)出注重自得、兼收并蓄的特點,這與黃澤等學者的啟發(fā)不無關系。朱升后于至正四年登鄉(xiāng)貢進士,至正八年授池州路學正。他在元末明初輔佐朱元璋政權,成為明朝開國“啟運之臣”。好友詹同在朱升洪武二年(1369年)歸家時贈詩,仍對其求學黃澤一事有重點提及,詩曰:
楚望先生在湓浦,纂注六經(jīng)書滿樓??飶]看云我舒嘯,程門立雪君從游。龍虎榜中昔黃甲,鳳凰池上今白頭。誰知此日此相會,晨星落落令人愁。[注]詹同:《贈歸新安詩》,《朱楓林集》卷10《附錄》,第156頁。
至正元年江西訪學過后,朱升教學鄉(xiāng)里,并在教學實踐中逐漸發(fā)展出“旁注”體裁的經(jīng)學撰著模式。從至正四年(1344年)至其晚年歸家,朱升筆耕不輟,為《四書》《五經(jīng)》以及《孝經(jīng)》《道德經(jīng)》《孫子兵法》等皆撰有“旁注”。何謂“旁注”?朱升稱:
愚自中年以經(jīng)書授徒教子。每于本文之旁,著字以明其意義。其有不相連屬者,則益之于兩字之間。茍有不明不盡者,又益之于本行之外。學者讀本文而覽旁注,不見其意義之不足也。[注]朱升:《易經(jīng)旁注前圖序》,《朱楓林集》卷3,第34頁。
經(jīng)傳連貫而下,經(jīng)傳之旁別有訓解。經(jīng)傳、注釋不相混淆,是“旁注”體例的首要特點。“旁注”中,經(jīng)傳大書,訓解小書,以示區(qū)別;與“纂釋”相反,“旁注”經(jīng)傳在左,訓解在右,經(jīng)傳右側(cè)第一行,是訓釋詞意;第二行,是疏通義理。這兩行訓解,簡約明白,《明史》評價其“辭約義精”。[注]《明史》卷136《朱升傳》,第3929頁。以文本閱讀的角度來看,朱升書寫體例的改變獨具意義。古代讀者已習慣從右向左通欄書寫的“直下”方式。[注]參見陳偉:《“邪上”試解》,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古代文本文化國際研究中心主辦“寫本及其物質(zhì)性”國際研討會,2018年4月。然“旁注”在經(jīng)傳右側(cè)增加“旁欄”,一則強化了經(jīng)傳的連貫性,讀者從右向左誦讀經(jīng)傳,可以順暢無礙,而不必看到大量的纂釋。二則經(jīng)傳與訓解的區(qū)隔更加顯著,讀者需要時即從左向右逆向查找相關訓釋,給讀者帶來直觀的視覺差異乃至思維方式的影響。
朱升并非經(jīng)學“旁注”體例的首創(chuàng)者。宋末元初尚有李恕《五經(jīng)旁訓》、熊禾(1247—1312年)《易經(jīng)訓解》、韓信同(1251—1332年)《易》《詩》《三禮》《旁注》等數(shù)種。“纂釋”與“旁注”的此消彼長,見證了宋元理學的發(fā)展脈絡。在闡明程朱理學經(jīng)典的最初階段,學者嘗試采用多種體裁,尋求傳播和發(fā)揚程朱學說的合適路徑。“旁注”“句解”“纂釋”等經(jīng)典詮釋體例紛紛出現(xiàn)?!白脶尅斌w例,因更利于科舉考試研習所需,遂成元代盛行的經(jīng)學撰述形式。而“旁注”體直至元末朱升時,才再度出現(xiàn)。
朱升于《五經(jīng)》《四書》皆有旁注。他最早編寫《尚書旁注》(1344—1345年),指導門生用其義例合撰《詩經(jīng)旁注》(1344年始),自撰《大學中庸旁注》(1346年),協(xié)助池州人張璿編成《論語孟子旁注》(1351年),并編寫《儀禮旁注》及《周官旁注》(1351年)。朱升晚年完成《周易旁注》《孫子旁注》(1370年),另撰有《道德經(jīng)旁注》《孝經(jīng)旁注》及《小學旁注》等。朱升還為蔡沈《書集傳》做有《傳輯》(1344年以后)和《補正》(1350年)。[注]朱升著述時間,據(jù)劉尚恒《朱升事跡編年》(《朱楓林集·附錄》,第184—206頁)及《朱楓林集》所載各書序言。這些著作現(xiàn)僅存《尚書旁注》《周易旁注》。
朱升于《周易旁注》用力最深,該書集合元代《周易》研究的眾多成果,充分顯示其學問兼容并蓄的特點。在吸收新安師友易學思想的基礎上,朱升廣泛采納江西黃澤、吳澄、蕭漢中,浙江夏溥,以及劉夏等學者的《易》說精華。他既向黃澤、吳澄學習象數(shù)之學,又客觀看待大儒吳澄《卦序》研究的“未當”之處。[注]參見楊自平:《吳澄〈易〉學研究——釋象與“象例”》,《元代經(jīng)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上)》,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所籌備處2000年版,第269—301頁。朱升后期尤為關心《周易》卦序問題,他求訪并精研劉夏家傳《易大業(yè)圖》,最終取信于蕭漢中《讀易考原》之說,并將蕭氏全書錄入其《周易旁注》中。[注]朱升:《問劉尚卿先生大業(yè)圖旨書》,《朱楓林集》卷7,第118頁;《周易旁注前圖序》,《周易旁注》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2冊,第186—187頁。受趙汸的影響,朱升還接觸到陸九淵三傳、浙江學者夏溥的易學思想,他在《周易旁注》中對夏溥“讀易十字樞”及“揲蓍之法”等論說亦多有引述。
朱升由“纂釋”轉(zhuǎn)向“旁注”,是學問成熟的體現(xiàn)。其學問轉(zhuǎn)變,不僅源于程朱經(jīng)傳的“纂釋”工作基本完成,已無繼續(xù)用功的必要,也來自上述江西、浙江、安徽等地學者的相互交流和思想碰撞,以及趙汸等新安友人的砥礪夾持。在此基礎上,朱升在教學和研究中,日益體會和反思元代新安理學的流弊,漸形成其對圣賢之學的深入認識。他為《大學中庸旁注》作序時指出:
先儒經(jīng)解至矣,而猶未免云云者。先儒用圣賢功夫,故能因經(jīng)文以得圣賢之意。學者用先儒功夫,而能因經(jīng)解以得先儒之意幾人哉?性質(zhì)庸常,學力鹵莽,父兄師友取經(jīng)解而督之,讀經(jīng)與解離,不能以意相附。其弊也斷裂經(jīng)文,使之血脈不通,首尾不應,欲求其知味樂學不可得也。[注]朱升:《大學中庸旁注序》,《朱楓林集》卷3,第32頁。
朱升清楚解釋了宋元以來圣賢之學的層層相遞,正闡明了北宋大儒周敦頤所言“圣希天,賢希圣,士希賢”的志學方向。[注]周敦頤著、陳克明點校:《周敦頤集》卷2《通書·志學》,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2—23頁。第一層即“先儒”之學,程朱為其代表。朱熹等人志向圣賢之學,朱子曾教人讀書法:
圣人不令人懸空窮理,須要格物者,是要人就那上見得道理破,便實。只如《大學》一書,有正經(jīng),有注解,有《或問》??磥砜慈?,不用《或問》,只看注解便了;久之,又只看正經(jīng)便了;又久之,自有一部《大學》在我胸中,而正經(jīng)亦不用矣。然不用某許多工夫,亦看某底不出;不用圣賢許多工夫,亦看圣賢底不出。[注]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14,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57頁。
這便是朱升所說“先儒用圣賢工夫”的由來,也即朱熹格物窮理之學的本來面目。無論是或問、注解,甚至正經(jīng)本身,都是求得圣賢之“理”的憑借。正如朱升所說,“得圣人之意”乃是目的,一旦豁然貫通,便可得魚忘筌、得意忘言。以故朱熹強調(diào)“圣賢工夫”才是重點,朱升亦領會到了此處。
第二層“學者”之學,即指宋元后學羽翼程朱學說,尤以新安理學為著。新安陳櫟被稱為“朱子功臣”,胡一桂、胡炳文也被評價為“力肩正學,有功后進”者。[注]趙吉士輯撰,周曉光、劉道勝點校:《寄園寄所寄》卷11《泛葉寄》,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866—867頁。他們已不再志向圣賢之學,而是志向羽翼朱子。因此朱升所謂“學者用先儒功夫”,即新安前輩們纂輯群言、增益朱子之說的做法。
然則朱子用圣賢功夫,旨在領會圣賢之意;宋元諸儒用朱子功夫,卻鮮少能體察朱子之意。趙汸對此深有同感,稱“大抵近世君子,多以辨析義理便是朱子之學,纂述編綴便是有功斯文,故于向上工夫鮮有發(fā)明,日用之間無所容力。”[注]趙汸:《答倪仲弘先生書》,《東山存稿》卷3,第250頁。朱子的全體大用之學,在新安后學中并未得到發(fā)揚,他們只是沉浸于辨析文義、闡發(fā)義理等表面功夫。
“學者”之學,承上啟下,尤為重要。第三層普通士子之學,乃受教于“學者”的一般讀書人。如果學者不志向圣賢,只做些纂輯群言的工作,那么其門人弟子則更近于末流。朱升正是看到徽州諸師友弟子日漸偏離“圣賢之學”的傾向,遂提出旁注群經(jīng)、刪削群注,以期新安后學由此“知味樂學”,從而希圣希賢,重回對圣學真諦的追尋。
朱升旁注群經(jīng),正為救正元末新安理學末流之弊而發(fā),實際與陳櫟等學者的纂釋傳統(tǒng)相背離。在征引材料的全面度、先儒訓釋的原始性上,“旁注”無法比擬“纂釋”。然“旁注”卻使讀者擺脫破碎化、片段化的經(jīng)解訓詁,通過完整的經(jīng)典閱讀,將重心轉(zhuǎn)移到對圣賢之學的體認上來。朱升“旁注”崇尚簡明,只在必要處加以訓解,“融合先儒經(jīng)解以順附于經(jīng)文,可離可合,有綱有紀,使讀者止就經(jīng)文考訓詁,以求旨趣而已?!盵注]朱升:《論語孟子旁注序》,《朱楓林集》卷3,第33頁。朱升并不摒棄訓詁。與被目為“訓詁之儒”的陳櫟不同[注]程敏政:《定宇先生祠堂記》,《篁墩集》卷17,《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2冊,第298頁。,朱升強調(diào)訓詁只為輔助經(jīng)傳之用,不能有礙圣賢精義的闡發(fā)。以故,他在旁注經(jīng)典時亦不忘警醒,“竊恐近于訓詁,無當于精微之蘊”。[注]朱升:《朱楓林先生手書》,楊琢:《心遠樓存稿》卷8,《四庫未收書輯刊》第5輯第20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40頁。至于如何融合先儒經(jīng)解,朱升主張對先儒之說“再三玩索體認,以求真是之歸”,此與趙汸“讀書一切以實理求之,反而驗之于己”如出一轍,乃是提倡致思自得之學。[注]朱升:《論語孟子旁注序》,第33頁;詹烜:《東山趙先生汸行狀》,《新安文獻志》卷72,第209頁。
總之,解構(gòu)疊床架屋的朱子后學,還原經(jīng)傳之真,以求圣賢之學,是朱升之學的進階次序及宗旨。而旁注群經(jīng),則是其思想表達的主要方式。朱升對其各經(jīng)旁注的效果,頗為滿意。如《尚書旁注》,他稱“觀者多喜之,以其注文附經(jīng),語意通貫,一讀即了,無繁復之勞也?!薄秾O子旁注》亦“使詞義暢明,陣勢明白,而無徒讀其書之患也?!盵注]朱升:《孫子旁注序》,《朱楓林集》卷3,第36頁。趙汸曾揭示經(jīng)學著述與學問研修的緊密關系,稱“若曰著述事體與反己之學殊涂,則亦未審其何所據(jù)依,以為折衷群言之本歟?!盵注]⑧趙汸:《答倪仲弘先生書》,《東山存稿》卷3,第250、249—250頁。朱升直至晚年仍用心旁注,正體現(xiàn)其學問的不斷完善和發(fā)展。
以上可見元末新安理學的轉(zhuǎn)向,集中表現(xiàn)為新安學者反思“道統(tǒng)失墜”、回歸“圣賢之學”的思想和行動。除朱升之外,趙汸、鄭玉等新安學者也積極探尋新安理學的發(fā)展方向。趙汸對圣賢之學在元末的式微提出思考,稱“圣學復明于近代,士始以知道為宗。久之又失其傳,而學者益以空言自蔽?!盵注]趙汸:《倪仲弘先生改葬志》,《東山存稿》卷7,第358頁。與朱升一樣,他提出“圣賢工夫”才是儒者用力所在,稱“其所謂圣賢工夫,某工夫必有事實,決非虛言。然則茍不求其工夫所在,以實用其力,而遽欲茍附益于圣經(jīng)賢傳之間,皆朱子之所不許也。”⑧他同樣批評朱子后學纂輯群言的做法,轉(zhuǎn)而深入體認程朱義理,反求諸己,遂成《春秋集傳》《春秋屬辭》等名作。鄭玉亦以“善學圣賢”為目標[注]鄭玉:《送葛子熙之武昌學錄序》,《師山集》卷3,《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7冊,第25頁。,反思“今人之學”,認為“是游心千里之外,而此身元不離家。所見雖遠,而皆空言矣。此豈朱子畢盡精微以教世之意哉!學者之得罪于圣門而負朱子也深矣?!盵注]鄭玉:《與汪真卿書》,《師山集·師山遺文》卷3,第83頁。他進而合會朱陸,撰著《春秋闕疑》等書。可見朱升、趙汸、鄭玉等元末新安學者,彼此砥礪,均未局限于增益朱子之言,而能各有發(fā)明。這也令元末新安理學從“學者之學”回歸“圣賢之學”的思想轉(zhuǎn)向更具群體性。
元末儒者朱升的學問經(jīng)歷了羽翼朱子、會通兼容兩個階段。除頻繁與新安師友的交游辯難,他還積極訪學江西等地名儒。在教學及研究中,朱升深入反思元末新安理學有礙于圣賢精義闡明的弊端,轉(zhuǎn)而探求發(fā)明朱子學的新方法。他最終轉(zhuǎn)向旁注群經(jīng),用心圣賢功夫,以救正日益陷入辭章訓詁、文義辨析的新安末流之學。
朱升的治學歷程,體現(xiàn)了元末新安學術從羽翼程朱到體認圣學的轉(zhuǎn)向。就研究方法而言,新安學者從增益群言,為程朱理學做“加法”,變?yōu)榛貧w經(jīng)傳,為程朱理學做“減法”。就思想旨趣而言,新安學術從一宗朱子、羽翼朱子之說,發(fā)展為兼容并蓄、體認圣學真諦為旨歸。
元末新安理學,確有回歸圣賢之學的氣象與特點。以往研究已闡明趙汸、鄭玉等新安后學,積極問學江西、浙江著名學者,進而和會朱陸,從經(jīng)義上發(fā)明、拓展朱子學內(nèi)容的情形。不獨朱升、趙汸等人為然,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新安處士王廷珍(1278—1335年),晚年也總結(jié)其讀書心得:“圣賢作經(jīng),意在言表,豈拘拘注腳者所可得其本旨。要當真體實認,見之日用常行間耳?!盵注]鄭玉:《處士王君墓志銘》,《師山集》卷7,第55頁。此可見朱子全體大用之學在元末徽州的彰顯。
較為遺憾的是,元末朱升等人反思和救弊程朱理學的行動意義重大,卻影響有限。明初敕修《四書五經(jīng)性理大全》,仍采用“纂釋”體裁編纂,并匯輯陳櫟、胡一桂、倪士毅等新安學者的相關著述,對明代學術之發(fā)展影響深遠。[注]參見朱冶:《明初〈四書五經(jīng)大全〉取材及其成因考析》,《史林》2017年第6期。終明一代,朱升各經(jīng)“旁注”卻刊刻不多,流傳不廣。明末學者姚文蔚對朱升《周易旁注》不受重視的處境頗為感慨,“國初迄今二百余年,鮮有見而稱述之者。殆不絕如線矣,豈不惜哉!”[注]④姚文蔚:《周易旁注會通敘》,《周易旁注會通》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15冊,第488頁。姚氏認為“旁注”體例不易閱讀,為彰明書中易學思想,他“易古經(jīng)而今經(jīng),易旁行而直下,不增不減而聯(lián)絡成章”④,恰與朱升旁注群經(jīng)的初衷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