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上期回顧:小王爺并不能在露京城過多停留,一場大風(fēng)暴即將席卷他的襄關(guān)神獸組織,但是在此之前,他愿意等兔顆做出決定。他有自信,得知了真相的兔顆會跟他走,如果她還不知道,他就親口告訴她。
(十一)
那位曾經(jīng)大岐最強的國師消失后四個月,新任國師遲遲未曾上任,兔顆做街道司監(jiān)市倒是越來越得心應(yīng)手。她早就被貶,只是好管閑事一直插手正道聯(lián)盟一小隊的任務(wù)。
這四個月間的大事件發(fā)生了很多,揚零與繡帽兒對極餓道的事務(wù)不大上心,經(jīng)常三天兩頭見不到人。揚零本來就與正道相斥,他現(xiàn)在滿露京城閑逛,是被人重點關(guān)注的游手好閑的惡霸。至于繡帽兒,沒人懂他在想什么。
白帝學(xué)府最受人喜愛的女夫子魏渺辭別,從此城中再無她的消息,兔顆猜想她是回到了宮中炬蓬山的身邊。
搬到歲火巷的薛雀,如今改名為薛缺,是讀書種子里最被人看好的一位。他這樣心性的人無論做什么都會很出色,令兔顆奇怪的是歲火巷是富貴人家居住的地方,薛缺哪里得來這些錢,或是有心人資助?
而同一時間,江湖人士最津津樂道的,是那位跟在三清山掌教身旁的女劍俠。她一身青衣一把劍,騎馬游歷,儼然又是一位橫空出世的仙子。這位小劍俠雖然還未完全長開,風(fēng)姿卻已經(jīng)令半座江湖飽了眼福,搞得索索非常郁悶,因為大家從前說鳴溪澗是蝌蚪眉毛的徒弟,現(xiàn)在說蝌蚪眉毛是鳴溪澗的師父。
兔顆越來越不好應(yīng)付了,她今日已經(jīng)跟四海鏢局的人磕了大半天。原來是有一輛鏢車過了長街,正準備入山路,被兔顆攔下,說是馬車超速了。
駕馬車的一個黃巾小子埋怨道:“姑奶奶您行行好,咱們都要進山路了,就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
兔顆微微一笑,說:“不可以。我不是這種因為你擺出一張可憐巴巴的臉就浪費同情心的人,勸你盡早滾下馬車,這馬車今天被扣留了?!?/p>
黃巾小子一愣,隨即大怒,低聲咒罵一句:“臭娘們兒?!?/p>
兔顆耳朵一動,一躍跳上馬車,給了黃巾小子小腹一拳,痛得他跌落馬車。見狀,后面的鏢師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兔顆又朝他們笑道:“叫你們少主備好銀兩,負荊請罪討要這輛馬車吧?!?/p>
話擱這兒了,可是四海鏢局少主哪敢來討要啊——眾所周知,兔顆現(xiàn)在越來越麻煩了。從前的兔顆不愛跟人糾纏,話很少說,現(xiàn)在的兔顆卻懟天懟地,人們都說她是因為老爹死了改了性情。
白馬巷四個月前搬來了一個新人,就住在曹添秀的屋子里,是一個叫玉京觀的年輕人,容顏仿佛男版的列列,舉止有度,聲音動人。起先大家瞅著疑惑,后來越瞧越激動。玉京觀想低調(diào),奈何他實在是風(fēng)云人物——據(jù)說,他是從出生時就對接生的美貌小婢女邪魅一笑的人,哪怕是吃到難吃的菜,也會面不改色溫柔地安慰下人,哪怕是被調(diào)皮小孩兒濺了一身泥在雪白的綢衫上,也不皺一下眉頭;是夜晚不用點燈火的男人,因為每到夜晚他會自體發(fā)光:是下雨天不用打傘的男人,因為雨水遇到他也會避開,仿佛不愿影響他的完美。而當(dāng)大家都說他是完美的人時,他就很驚訝地說:“哎,會有這樣完美的人嗎,竟然是我嗎?”
然而,每當(dāng)他這么說的時候,他的小表妹兔顆就默默地聽不下去想走。兔顆說世間最煎熬的事就是跟這個表哥共處一室,因為他吧啦吧啦能說得你把隔夜飯都吐出來,偏偏大家都很愛聽他說大道理,那些無用的雞湯話。
馮大娘向玉京觀提問:“你是國師府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為什么不先回國師府繼承位子,而是跑我們白馬巷?”
玉京觀一聽提到國師府,想到了死去的上任國師,不由得靜靜跌落一顆眼淚,就算流淚也仿佛那傳聞中落淚生珍珠的鮫人一樣美麗,圍觀女眷頓時心疼又懊惱,紛紛掏出手帕,卻被玉京觀制止了。他詞真意切:“唉,我倏然上任,一定會有許多人不信服我的能力,我也不想勉強,唯有循序漸進,徐緩圖之。再者,聽聞我的表妹在白馬巷給大家惹出許多不便,我這個做哥哥的免不了來彌補她的過錯,加上我聽說她最近精神出了問題,想幫她一把,以免泥足深陷?!?/p>
周圍一片恍然大悟,兔顆都懶得聽他說話,整天在外邊跑,深夜才歸家。
就算這樣,她的表哥還是找上了門來。
兔顆半夜驚醒,看到她的表哥正一條腿搭在窗臺上嗑瓜子。玉京觀望著今晚的月色,瓜子皮吐了一地。兔顆看到密密麻麻毫無章法的瓜子皮簡直要瘋了,頓時惡向膽邊生,沖上前想一把將自家表哥推下窗。玉京觀卻轉(zhuǎn)過頭沖兔顆笑道:“你喜歡他喲?!?/p>
僅僅這一句就讓兔顆剎住了腳步,玉京觀一拍大腿,仰頭囂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說對了?!?/p>
兔顆覺得自家表哥是世上掩藏得最深的地痞,看他那股渾樣,邪氣深重,只要一面對自己便張開血盆大口,獠牙畢露。哪怕是暴躁老哥揚零,還遵守著基本的道義,但玉京觀渾起來根本不成人樣。
“滾出去。”兔顆一巴掌下去。
玉京觀抓住她的手腕,臉湊上前,說:“那天晚上的事情我知道哦,你跟他就隔得這樣近,然后你用我送的生日禮物——那柄袖刀捅了他??墒?,你很喜歡他,特別特別喜歡他,不像你嘴上說的那樣。那天晚上你躲在被子里哭得好慘啊,表哥真想抱抱你?!?/p>
兔顆放下手,沉默了好一會兒,玉京觀繼續(xù)悠閑地嗑著瓜子。然后,兔顆抬頭一笑,說:“你錯啦,我不只喜歡他,我愛他,愛他愛得要命,愛得醉生夢死,如夢如幻?!?/p>
聞言,玉京觀愣了一下,頓時覺得有些詭異,表妹不像從前那樣了。
突然,兔顆低聲說道:“他已經(jīng)死了,連我的心魔都稱不上,你妄想用他挾制我,起碼也得要他活人來吧。我愛他或者討厭他,關(guān)你屁事?!?/p>
“你確實被騙了,”玉京觀丟下瓜子,起身要走,側(cè)肩輕聲說,“可是無論老爹還是李懸想還是任何卷進這件事的人,都沒有想要曹添秀死,你卻想要他死?!?/p>
“得知了真相的你,會愧疚,會傷心,表哥不忍心啊,哈哈哈哈哈哈?!?/p>
第二日,兔顆站在白馬巷口,看到十幾名高矮胖瘦不一,但是一股落魄痞氣很相似的男人扛著包袱,有的站有的坐,還有的斜斜地躺著,其中一個將斗笠搭在自己面龐上,靠著墻壁呼呼大睡,很明顯他們像來逃難找親戚的。兔顆跟這種人打交道多了,一眼就知道是走江湖的賴子,關(guān)于他們是怎么進的露京城,心想反正也不關(guān)自己的事,長腿一跨若無其事地走過去。
沒想到,這天傍晚,她回巷時看到滿地狼藉,白天那十幾個狼狽的人竟然還升了篝火,喝酒吃肉,大醉了躺下,仿佛橫尸街道,戴斗笠的那個人一手扶著自己的斗笠,一手慢悠悠地小口飲酒,另一個穿著灰衫的男子強行拉著面帶微笑卻隱隱崩掉的玉京觀,說是要表演節(jié)目。沒有誰敢驅(qū)逐他們,家家戶戶早早關(guān)閉門戶。有人甚至偷偷去找了正道聯(lián)盟一小隊,一小隊的人過來了,也是無可奈何——起先他們認為這些家伙是偷偷進城或者來惹事的,但事實并非如此。
兔顆感到頭疼,上前一步按住了劍,說:“白馬巷嚴禁明火,誰準你們待我家門口了?這股煙要是熏黑了我家菜園子,誰都吃不了兜著走,沒什么事兒就趕緊離開。”
那個戴斗笠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的人此刻開了口,聲音醇厚低啞,滿帶笑意:“這股煙要是熏黑了我家菜園子,誰都吃不了兜著走。”
這個人學(xué)了兔顆一句話,眾人頓時哄然大笑。
可是,下一刻,篝火突然滅了,兔顆的劍抵在斗笠的脖子上。斗笠雙手舉起,無奈地噙起笑意:“我招,我都招,我們是揚零的好朋友?!?/p>
篝火雖然滅了,但是依然有光亮——玉京觀在晚上能自體發(fā)光。灰衫男子驚訝又高興地在玉京觀身上四處敲敲,仿佛他不是人一樣,眼底充滿了羨慕。
而兔顆借著玉京觀的這一點光,看到斗笠之下的面容,竟然是一個清俊的女子。她黑發(fā)黑瞳,膚色白皙,眉間一股英氣,下巴順滑,瞧著干凈利落,抬起頭沖她笑。
兔顆的劍挑著她的下巴,緩緩走到墻壁處,才擺脫了背后的那道飛劍。這把飛劍恐怕是受這個斗笠女子指使,她的劍比兔顆要快。兔顆放下劍,斗笠女子伸腿一只腳踩在兔顆身旁的墻壁上,扶了扶斗笠,表揚道:“不差嘛。”
兔顆沒理她,轉(zhuǎn)身去找揚零。她知道揚零最近一直廝混于屏山街的大小酒館,無論如何也要找這個家伙交代清楚。
她很快就找到了揚零,這個手長腳長的家伙看起來很兇悍,哪怕是醉倒也沒人敢惹。
“今早白馬巷那伙人你認識?”兔顆問。
揚零眼眸一亮,說道:“對啊,我兄弟嘛?!?/p>
揚零從前那伙子人都散了,聽說揚零在露京城混得不錯,于是都來投靠他。揚零跟他們大多數(shù)都有仇,而且知道他們都是性情不定的危險人物,不是特別愿意跟他們講義氣,但是他一個大男人,也記不清到底有什么事跟他們過不去,想著就這么算了。
“我之所以給了他們白馬巷的屋子,因為白馬巷是全露京城最安全的地方嘛?!睋P零說。
“這么說,你不會讓他們走了?要是出了什么事,這個鍋你來背。”兔顆說。
“放心吧,他們都洗心革面想好好做人了,在露京城搞事情,找死嗎?”說著,揚零打了個哈欠。
兔顆踏出門時回頭看了揚零一眼,他從頹廢中漸漸脫離,正好也有話對兔顆說:“魏渺最后見我那一面是在一個很奇怪的黃昏,我們站在不合氣氛的煙柳畫舫旁,她將橘子扔進我的懷里,說以后再也不會跟我見面了,可我還是想跟她見面?!?/p>
兔顆回到白馬巷,剛開始這群家伙鬧騰了幾日,馮大娘天天跟他們吵架,那戴斗笠的總出來和稀泥打圓場,可兔顆心知肚明屬她鬧得最兇。后來,他們鬧不動了說沒勁兒,于是收拾包袱分散去了那烏煙瘴氣之地,只剩戴斗笠的女子雷打不動地吸附在白馬巷。
斗笠女子名叫曹贏心,她雖然長得宛如小家碧玉,可打起鼾來半條街都能聽聞。兔顆懷疑她是故意的,這樣打鼾會死人,曹贏心總擤擤鼻子說習(xí)武之人風(fēng)餐露宿粗糙慣了。不過,暫時還輪不到兔顆跟她對峙,白馬巷婦女早已由馮大娘為首聯(lián)合起來。
上一個被這群婦女孤立的是兔顆,但是她很享受這安靜的孤立。
曹贏心發(fā)現(xiàn)無論巷子里出現(xiàn)什么事都沒人叫自己,她問燒餅攤子的大爺要兩個肉餡燒餅,大爺哆哆嗦嗦地回頭看一眼自家奶孩子的兇婆娘,朝曹贏心擺了擺手。曹贏心一邊啃個蘋果一邊蹲在自家長了青苔的臺階上,來往行人正眼都不敢瞧她一下——馮大娘下了禁令,她偏偏要捉弄他們,就撩起袖子,露出雪白的胳膊,笑著沖臉皮薄的新婚男子眨媚眼。那些男子靦腆一笑,被身旁的媳婦兒狠狠擰了一下大腿,咒罵聲與吸氣聲此起彼伏,曹贏心哈哈大笑,差點將蘋果給滾落了。
兔顆經(jīng)過時,她學(xué)著玉京觀的叫法,喊道:“嘿,小顆!”
兔顆不理她,她就納悶地起身,一把攔住她的脖子,問道:“為什么呀,為什么呀,你怎么也是這種人?!?/p>
她軟乎乎的胸脯擠著兔顆的胳膊,渾身清冽的香氣直鉆鼻子,兔顆推開她說:“我跟她們不是一伙兒的,跟你更不是一伙兒的?!?/p>
曹贏心不依不饒地又搭上她的肩頭,在她耳畔私語:“打個賭,我干贏那群娘們兒,你做我的朋友,跟我出去逛街買衣裳,好不好?”
兔顆反問:“你怎么干贏,先說好,你要對她們動手,我不會視而不見的。”
曹贏心牽起嘴角,冷笑一聲:“干贏她們還用動手?我一根小指頭就能把她們?nèi)膳肯?。我會讓那群娘們兒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欺凌。?/p>
說完,她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蘋果,然后抬起手腕用力一擲,蘋果砸在馮大娘家屋檐上,瓦片紛紛墜落,行人趕忙逃開。屋檐被砸缺了一個角,馮大娘出來罵娘了。
曹贏心穿著寒酸,可是出手闊綽,她似乎有很多錢,兔顆知道她這些錢全都是通過不正當(dāng)途徑得來的。她請白馬巷婦女的客,漸漸地,婦女們雖然對她仍有敵意,卻不怎么說她壞話了,路上碰到還能勉強擠個笑臉。曹贏心又幫這群婦女?dāng)埩藗€活計,她們不用出門也能掙錢,只需要按曹贏心給的方子研制市面上賣得最好的香粉——自然不是真貨,但是曹贏心會讓自己的兄弟們暗中通過渠道以次充好,當(dāng)成真貨賣出去。
于是,馮大娘氣勢洶洶地來找她的麻煩:“我要向官府告發(fā)你?!?/p>
曹贏心攤攤手,說:“好啊,你去啊,咱們這條巷子的女人都跑不了?!?/p>
她一步步走到馮大娘跟前,笑道:“我就是要把她們都拖下水,現(xiàn)在我就是白馬巷老大,要玩兒完一起玩兒完。你要去就去好了,看看你把這些婆娘弄到牢里去,她們男人會不會找你麻煩。就算在牢里,我也能讓你生不如死,反正我的弟兄們還在外頭呢?!?/p>
曹贏心很拿手威脅恐嚇,兔顆對這位白馬巷新老大很無奈,不得不殺一殺她的氣焰:“你再亂來,你的兄弟們也要跟你一起打包進去?!?/p>
曹贏心贏了賭約,于是可以隨心所欲地跟著兔顆出門。她精力充沛,而且喜愛講鬼故事,可是兔顆從不會被她嚇到,于是曹贏心開始聊天:“你知道我為什么會打鼾嗎?”
“因為你就是想吵醒我們。”
“不是,我打鼾我也沒辦法啊,只要周圍不安靜我就會打鼾。白馬巷有一種聲音被我的鼾聲給掩蓋了,你知道是哪間屋子發(fā)出來的嗎?”
兔顆像是想到了什么,回頭凝神道:“莫非是最里面那間傳聞一百年都不曾有人租住過的屋子?你知道正道聯(lián)盟最近正在追捕一個偷襪子賊,他每擄掠一個女人,就會用剪刀剪下她穿著襪子的腿??墒羌舻对趺茨芗粝峦饶?,但是他不信,就一直用剪子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你知道他喜歡哪種襪子嗎?就是你這種三天不洗腳的?!?/p>
大白天的曹贏心與兔顆四目相對,愣了好一會兒,她皺著五官尖叫一聲,跳開得遠遠的,嚇到了過路人。她左顧右看,小臉煞白煞白的,揮起小拳頭說:“我沒有三天不洗腳!”
她心虛地低頭——自己最多兩天不洗腳,摸著自己的腿,仿佛慶幸自己的腿沒被剪刀剪掉。兔顆瞅她一眼,抽出竹筒喝了一口水,補充道:“你想想,眼睜睜看到自己的腿被剪子被剪掉,腳趾頭一個個掉下來,該多疼啊。”
曹贏心想當(dāng)街把襪子脫下來,卻被兔顆一把阻止。曹贏心抬頭,認真地說道:“跟你講真的,聲音是從你表哥那個大傻子屋子里傳出來的?!?/p>
“你是說我表哥是偷襪子賊?”
曹贏心信誓旦旦地說:“不知道,但他肯定沒干什么好事兒?!?/p>
兔顆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眼,知道自己今晚肯定又睡不好了,曹贏心這家伙不是什么好東西,她想去肯定要拉一個人陪她去。
當(dāng)天夜里,兔顆睡夢中感到臉上有什么東西,睜眼一看,曹贏心正吃著香噴噴的燒餅,碎屑時不時掉到她臉上。她有些惱怒,嘆了口氣,心想國師府唯一的好處就是不容易有人闖進來。
然后,兩人一同去夜探玉京觀的屋子。兔顆心中有些打鼓,倒不是真害怕自家表哥干什么奇怪的事情,而是她素來知曉表哥的性情,讓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一定會吵鬧得不可開交。曹贏心沒心沒肺,即使大晚上她還是不肯把斗笠舍下。白馬巷深夜很靜,偶爾有吵鬧的孩子也被兔顆教育過了。
兔顆想起曹贏心也姓曹,鬼使神差地問:“你認不認識曹添秀?”她覺得曹贏心與那個人倒有不少共同之處。
曹贏心很顯然不在意,說:“不認識。”
兔顆哦了一聲,曹贏心停住腳步,兔顆如臨大敵,立即拔劍。曹贏心卻轉(zhuǎn)過頭,捂住嘴嘿嘿一笑,問:“你喜歡這個人嗎?”
怎么一個兩個都問這種問題,兔顆不回答,徑直向前走,卻被曹贏心一把拉住。她臉上浮現(xiàn)淡淡的緋紅,說:“你肯定喜歡這個人,這么多天我還是第一次聽見你提起其他人呢?!?/p>
曹贏心自顧自地開始說起情史,也不管兔顆愿不愿意聽。她說喜歡一個人是世間最愉快的事了,從小到大她喜歡過四十七個男人,每喜歡一個人她就在自家枇杷樹上用刀刻一筆,也不管枇杷樹是否愿意。很快枇杷樹躥得特別高了,她再也不知道具體數(shù)目,不過四十七個,只多不少。
兩人摸過玉京觀的籬笆后墻,越靠近這間屋子越能聽到奇怪的像是鍛鐵的聲響。
玉京觀在籬笆后種了許多土豆,兔顆記得表哥很愛吃土豆。但是,小時候他總對學(xué)堂里兔顆飯盒中的土豆感到驚奇,他說:“這么灰不溜秋土里土氣的家伙,怎么你愛吃呢?”兔顆就反駁說:“如果你從沒有注意過它,又怎么知道它在做成菜之前的樣子?!?/p>
白馬巷的鎖都是一個式樣,兔顆要撬開簡直輕而易舉。但是,很快兔顆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不用了撬鎖,很明顯曹贏心這家伙準備爬上去。
她矯健靈活得像只猴子,甚至有意炫耀自己的力氣,騰出一只手朝兔顆打招呼,裝出重心不穩(wěn)的樣子讓兔顆擔(dān)心。忽然,兔顆眼睛一閉,感到從天而降一頂笠帽蓋在臉龐上,她取下笠帽,看到曹贏心不見了,頓覺不好,立刻后撤幾步。曹贏心被人扔了下來,塵土四濺,她并沒有狼狽倒地,而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局?,嘴角滲出一絲血。
曹贏心冷笑道:“哇,我就說你這表哥的屋子別有洞天啊?!?/p>
兔顆立刻做出離開的決定,曹贏心剛才是被人一招致勝了,此人絕非表哥。
他有幾斤幾兩兔顆是清楚的,表哥是邪魅一笑能力者,每當(dāng)他邪魅地一笑對方就會陷入崇拜,但是這對強者無效。就算表哥在外偷偷成長了幾年,也不過是國師府及格的水準,還好他腦瓜子靈光,彌補了能力的不足。若說國師府傳承正統(tǒng),自然是兔顆,但她丹胎的身份特殊,而且性格古怪。
于是,兔顆拉著曹贏心就溜。若是從前,她肯定會沖上去,但不知怎么,跟曹添秀混久了,她發(fā)現(xiàn)這小子風(fēng)一樣的速度正兒八經(jīng)打人打不過,用在逃跑上卻是厲害的。而且,老爹死前,她答應(yīng)了他,打不過就跑。
印象中曹添秀遇見她后就沒有好好打贏一場吧,倒是索索,雖然跟曹添秀有仇,卻天天吹噓他。不行,怎么又想到曹添秀了,兔顆搖搖腦袋想努力甩掉雜念。
兔顆的后背就在這時遭到了襲擊,她被一腳踹得心肺幾乎震裂,想也沒想,轉(zhuǎn)過身一劍鞘擋住了另一腳。打她們的同樣是一個女子,兔顆咳嗽了一聲,心想這女子是鋼筋鐵骨嗎,那一腳竟然比男人踹得還狠。
夜色下看不清敵人的臉,更何況她還戴上了垂紗帷帽,姣姣身姿卻仿佛金剛,是表哥請來的幫手嗎?
這個來路不明的人擋住了兔顆與曹贏心的去路,顯然,她是要她們死在這兒。兔顆把斗笠扔回給曹贏心,可是中途卻被那女子截斷,一腳將斗笠踩在腳下。兔顆大喊小心,撲身撞開面色陰沉的曹贏心,一劍格擋開帷帽女子的手臂。
那個女人竟然用手臂在跟自己的劍打嗎,兔顆微微喘息,她不再給此人發(fā)動攻擊的機會,趁她后退的間隙沖過去,用劍瘋狂劈打。對手的身上仿佛密密麻麻下起了一場劍尖雨,竟沒一處重復(fù)——兔顆在找這個奇怪女人的命門。
那人不說話,輕紗下的目光逡巡,找準了劍尖落處,一把握住。然后,她微微用力,可是這柄薄薄的平凡的劍刃卻沒有被折斷。就算是最巧的工匠打造的殺人利器也不會在她手下完好無損,她不由得微微一愣。
“這叫廢鐵,它比我強多了?!蓖妙w沉聲說。
她話語未落,一劍刺向女子某個部位。
肚臍右側(cè)兩指距離,這個人的洞府死穴。
兔顆自小聽老爹說過許多奇聞,有一種山上頂尖的練士,會移動自己全身穴竅,另辟洞府,等于給自己多了一條命。但是兔顆沒有想讓這個人死,畢竟她是表哥的人,所以她手下留了情。
可是,正當(dāng)她收劍時,身后的曹贏心突然發(fā)難,一只樸實無奇的掌中小鏡被扔出去,清脆如雛鳳鳴叫的一聲響,四濺的碎片明晃晃的如暗夜中垂落的星子,擺出了一種古書上描繪過的陣勢,逼近帷帽女子四周,然后以無法挽回之速沒入她體內(nèi)。
她的金剛之身瞬間瓦解,方才還那么堅固不可催,如今已經(jīng)從皮膚中滲出一股一股的血,那是碎片扎入的位置。
兔顆來不及喊住手,只見曹贏心撿起地上的斗笠,拍了拍灰,冷漠的臉色這才緩解放晴。她看到兔顆有些著急,無辜地道:“干嗎,她弄壞了我東西?!?/p>
兔顆別過臉,曹贏心急忙跑過來,撞了一下她的肩頭,解釋道:“我是怕你受傷啊。”
兔顆無可奈何地望向她:“我也是怕你受傷。”
曹贏心嘻嘻笑著道了謝,兔顆卻面色凝重起來,甚至比方才的兇險一刻還要認真——曹贏心用的掌中鏡與宮中那位老妖婆手里的鰲山小鼎爐是同階的仙家法寶,這些都是世間絕大部分人無緣一見的物件,得到了一定會供奉珍藏起來,怎么會在這種場合下因為一個已經(jīng)不會危及性命的女人用掉?曹贏心方才出手得隨意,仿佛真的只是一面鏡子,兔顆不信曹贏心真的不懂這件法寶。
“曹贏心?!蓖妙w輕輕喚住她。
曹贏心回過頭,嗯了一聲,她知道兔顆想問什么,淡淡地笑道:“沒什么,我只是法寶很多而已?!?/p>
兔顆不愿再深究,她開始查看尸體,然后出了一身冷汗,她想到自己殺人了。
又一想覺得有些滑稽,她在正道聯(lián)盟那些年抓捕過無數(shù)個窮兇極惡的罪犯,但是沒親自殺過人,或者說輪不到她殺人。在犯人反抗激烈毫無余地的情況下,她通常只負責(zé)外包圍圈——那群家伙總擔(dān)心她殺人的時候每刺一劍就擦一下劍上的血,雖然她抗議過無數(shù)次說自己不會那樣,但是大家都不信。
現(xiàn)在兔顆殺了人,帷帽女子很明顯是表哥的人,跟犯人不一樣,可她并不是前來驅(qū)逐兔顆和曹贏心這兩個宵小之徒,一舉一動間皆是殺心四溢。
曹贏心見她久久不動,有些不耐煩了:“收拾尸體啊,你們正道聯(lián)盟不就愛干這個嗎?”
兔顆勉強鎮(zhèn)定,實際上慌得不行,說:“我沒殺過人啊?!?/p>
曹贏心看到她微微顫抖的手有些相信了,她湊過來調(diào)笑道:“不是吧,你人都沒殺過?那現(xiàn)在是不是心里挺難受???”
兔顆問:“你殺過很多人嗎?”
曹贏心掰了掰手指,說:“也就二百來人吧?!彼蹬4荡蟀l(fā)了,實際上這也是她第一次親手殺人,不過之前她見過許多近在咫尺的尸體,所以顯得比兔顆老練。
然后,曹贏心用腳踢了踢兔顆,叫她趕緊的,兔顆卻讓她先來。
兩人一番討價還價后,決定兔顆用鐵鍬挖坑,曹贏心負責(zé)埋土,就藏在表哥種的土豆下面。兔顆看著地里泥不溜秋的一顆顆土豆,心里想明天就勸表哥不要吃土豆了。
還好屋子里的鍛鐵聲響掩蓋了這里的聲音,表哥沒有察覺。
兔顆靜靜地站著,曹贏心知道她心事,一把攬住她,笑道:“人是我殺的,你擔(dān)心個什么勁?!?/p>
曹贏心又好聲好氣地勸兔顆:“這個人想殺了我們兩個啊,我們只是爬你表哥家的房頂而已,只是為了自保,她一定是干壞事的。”
“我們只是為了自保,自保你懂嗎?殺人者必被殺,這是江湖規(guī)矩,從她動手那一刻,就注定了生死自己負責(zé)?!?/p>
兔顆扔了鐵鍬,她滿頭大汗,實在太累了,她只想好好睡一覺,然后再思考表哥會來興師問罪嗎。
兔顆倒頭就睡,做了一晚香甜的夢,她甚至以為昨晚的殺人藏尸是假的。
可一大早曹贏心就嘰嘰喳喳地吵上門,給她帶了早飯。曹贏心一邊喝豆?jié){一邊神秘兮兮地笑道:“喂,兔顆,我們現(xiàn)在是有秘密的人了,有共同的秘密,驚天大秘密?!?/p>
兔顆喝著豆?jié){,汁水從嘴角溢出來,她趕忙擦拭。曹贏心依舊樂呵呵的,說:“不管你愿不愿意,現(xiàn)在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就要經(jīng)?;ハ嗤猓脦蛯Ψ诫[瞞,知道嗎?”
曹贏心慣會拖人下水,兔顆此時沒有了初次殺人的慌張,從容地道:“人是你殺的,我只是被你脅迫埋尸而已。”
曹贏心笑出聲來,說:“哎呀,兔顆,你變厲害了,你不怕我破罐子破摔?”
兔顆的手按在她手上,提醒道:“你哪兒來的罐子可摔,盡管去告知所有人,沒有人會信你。相反,你會因為污蔑我坐牢坐到死,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你是撒謊的孩子,被狼吃掉不足惜?!?/p>
兔顆嚇唬完她,只覺得身心舒暢,沒想到威脅人這么愉快,怨不得曹贏心愛威脅人。曹贏心嘴巴微張了半天,最后嘆了口氣:“你學(xué)壞了,也不知道是跟誰學(xué)壞的。”
兩人正默默地相對喝豆?jié){,一個聲音從樓下傳來,兔顆心一頓,探頭看去,是玉京觀。他抬頭,用手遮擋太陽,正靜靜地看著兔顆。兔顆一不小心就說漏嘴了:“表哥,你在找什么?”
話一出口,兔顆就想該死,曹贏心便生無可戀地連連冷笑??墒怯窬┯^神情沒有異樣,微微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找東西?我家土豆不知道昨晚被哪個遭瘟的東西偷走了,我順著坑發(fā)現(xiàn)少了四個,你說氣不氣人。”
兔顆說不知道,然后訕訕地回頭。外邊玉京觀還在一家一戶地排查他丟失的土豆,幸虧他長得英俊,不少小姑娘樂意跟他搭話。
距離帷帽女子的事情過去了一個月,玉京觀似乎只是丟了四個土豆,兔顆稍微放下了心。
一天,兔顆巡邏時發(fā)現(xiàn)菜市場擠滿了人,群情鼎沸。一開始,她以為是哪個大人物問斬來了,可是沒有砍頭啊。一撥撥人魚貫而出,從兔顆身旁經(jīng)過時,懷中用衣裳蓋著一摞東西,眼帶警惕捂得嚴嚴實實仿佛在走私一般。
兔顆回到家中便聽到曹贏心抱怨菜市場里別說一把菜,一根辣椒都買不到。
眾人在傍晚才聽到確切消息,據(jù)說宮里那位掌實權(quán)的老妖婆炬蓬山最近不知怎么了,無數(shù)醫(yī)師進出大殿為她修補容顏。兔顆知道是老爹死前一道氣機打碎了鰲山小鼎爐,劃破了炬蓬山的臉。脫離了炬蓬山掌控的十四歲小皇帝,無限歡喜,在閹宦的慫恿下,顫抖著下了第一道命令——小皇帝生平最討厭吃蔬菜,炬蓬山偏偏讓他每餐多加蔬菜,說娘家的小公子炬王靈就是從小愛吃蔬菜,現(xiàn)在又聰明又有出息,長得還比小皇帝水靈,小皇帝倘若吃不完便要做一整日功課,甜膩的鵝掌糕不許吃,溫柔的小宮女也不許接近他,把小皇帝氣得七竅生煙。平日老妖婆眼線眾多,小皇帝盤中的每一份蔬菜都是焦點,偷偷扔掉完全不可能,如今趁著老妖婆無暇顧及他,他終于可以隨心所欲了趾高氣揚地當(dāng)著眾人面將盤中一份素食倒在地上。
所以,這第一道命令,就是露京城里不準出現(xiàn)蔬菜!
小皇帝如此任性,大家只能寄希望老妖婆快快整治他。但是,近期內(nèi)這道命令是無法更改了,別說菜市場不許賣菜了,家家戶戶自己種的小菜園也要破壞掉。來肅清白馬巷菜園的人馬,已經(jīng)聚集在了巷口。
他們灼熱的目光,聚集在了重重屋檐后兔顆后院那片肥沃的菜園中。誰不知道,露京城長得最好的菜就是兔顆家的,可惜這個女子從不肯給別人送菜吃,也不賣,更不說照料菜園的訣竅了。白馬巷的人也不知道,明明兔顆跟他們澆一樣的水,施一樣的肥,為啥她家的豇豆就是比別人的長,黃瓜就是比別人的脆,小白菜葉子上愣是找不出一個蟲洞,翡翠欲滴像雕刻出來似的。玉京觀被偷了四個土豆,懷疑了大半個露京城的人,可就是不懷疑自家表妹,為什么?兔顆的土豆比任何人種的又大又香,用得著偷他的嗎。
負責(zé)這次肅清行動的人是秋千坪的一個婦女,這個婦女自告奮勇先是鏟平了自家菜園子,然后把矛頭對準了白馬巷。她嫉妒兔顆的菜園子很久了,這次一定要將她的土地狠狠踐踏蹂躪,弄得半年都恢復(fù)不過來元氣。
兔顆無法阻止這群人的暴行,因為她作為監(jiān)市,正在菜市口維持紀律。一個胡蘿卜滾到兔顆腳下,她還沒眨眼,胡蘿卜就被人撿走了,無數(shù)百姓擠來擠去,咒罵與打架時刻發(fā)生,她顧得這頭顧不了那頭。
忽然,一陣風(fēng)拂面,起先是微風(fēng),接著無數(shù)氣流匯聚在一眼,愈演愈烈,形成了一個籠罩在眾人頭頂?shù)拇箐鰷u。風(fēng)搜刮著人們懷里的蔬菜,根本無法抱住,百姓紛紛撒手,避免自己被吸入漩渦,無數(shù)蔬菜被風(fēng)卷著繞了一圈又一圈。
百姓震驚地望著這一幕,但是此時此刻內(nèi)心最震撼的人是兔顆,她望著那股風(fēng),竟然一時忘了喧鬧的百姓。
少女嬌俏的聲音傳來:“就是這樣,咱們把蔬菜帶回家吧,然后高價賣給百姓,咱們就賺大發(fā)啦!”
少女身旁站著一個男子,一身絳紫衣裳,紅玉耳環(huán),眉間不再有常年積聚不散的陰郁。
“知道啦知道啦?!彼f。
看到他,兔顆忽然笑了,笑完又落淚了。
下期預(yù)告:玉京觀在宮中見過炬蓬山后,便從她的話風(fēng)中試探得出,這個女人屬意的國師人選并不是自己,朝堂中支持自己的人也甚微。因為他年紀尚輕,沒有多大成績,遠遠不如兔湫行那一年成為國師時的無可置疑,萬眾所向。于是,他想出了一個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