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夏
上期回顧:救人不留名的龍成謹(jǐn)沒有想到,他一個傲嬌的決定,會讓蒲桃謝錯了人,甚至收獲了一個新的追求者。不開心的他選擇去城外露營放松放松,卻再次巧遇蒲桃,他寧愿派個人默默保護她,也不露面。誰知一個來自萬和城的消息,卻讓他臉色大變,拍桌子瞪眼一定要把蒲桃追回來!
(四)
龍成謹(jǐn)追回蒲桃的方法簡單粗暴,過程卻格外艱辛。
裘德原想直接用一頂金絲軟轎,派上四個轎夫,一個婆子一個婢女,將她客客氣氣地迎回王府。卻不想,中途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錯,四個轎夫加一個媒婆,一個都沒回來,只有小婢女披頭散發(fā),分外驚恐地來回稟:“裘、裘管家!蒲、蒲姑娘動手了!我們打不過她!”
“打不過?”裘德一臉莫名其妙,仔細回想了一下蒲桃弱不禁風(fēng)、纏綿病榻的模樣,再與那四個身強力壯的轎夫及膀大腰圓的媒婆一對比,覺得光那媒婆的一只手臂都能輕松把她舉起來,怎么會打不過?
蒲桃像是會與人動手的人嗎?
不像。那一定是有人在說謊。
不與女子動手的蒲桃沒有傷了婢女,讓她有口氣能跑回來告狀,卻不想裘德對她動了刑。打了她二十大板之后,她還是一口咬定:蒲桃絕不是弱質(zhì)女流,而是一個行走的殺傷性武器。
裘德半信半疑,又派了一隊人去,結(jié)果那一隊人也是音信全無。過了兩日,他才在城外的樹林子里找到了被綁在樹上的他們。
裘德如實稟告龍成謹(jǐn),龍成謹(jǐn)看著窗外半晌,才說了一個詞:“蒙汗藥。”
裘德沒聽清,抑或是說聽清了,卻不敢相信。
“王爺,您說什么?”裘德壯著膽子又問了一遍。
龍成謹(jǐn)轉(zhuǎn)過頭,一本正經(jīng)地重復(fù)了一遍:“用蒙汗藥?!?/p>
“……”裘德消化了好一會兒,才躬著身子說,“……是?!?/p>
蒲桃被誘捕這一天,距離龍成謹(jǐn)下令將她追回來已經(jīng)過了十天。日子久到龍成謹(jǐn)都快忘記這回事了。
這一日晚間,龍成謹(jǐn)辦完公務(wù),準(zhǔn)備就寢的時候已近子時,空無一人的王府走廊里突然傳來幾個婢女的聊天聲——
“今兒我給那姑娘沐浴的時候,可嚇了一跳,她的身上全是傷!我可沒見過哪個女子像她那樣!”
“若說手掌粗糙,我們做奴婢的都糙,也不覺得奇怪。可她呢?除了有十幾道莫名其妙的疤痕,手心手背都是繭子,一看就是練功夫的!”
“何止手上?她的那里……那里……還有那里……也全是鞭痕!”
“什么?!那她可怎么伺候王爺?哪個男人敢碰她?誰看了都會覺得惡心吧?”
“可不是?我就沒見過哪個姑娘家的能這么折騰自己!”
“王爺今晚怎么挑了這樣一個女人侍寢?還不如找我呢!”
“找你?也是……你除了眼睛沒她大,鼻子沒她高,臉沒她小,頭發(fā)沒她黑,皮膚沒她白,還沒她瘦以外,哪兒都比她好!”
“去你的!你真的是在夸我嗎?”
……
婢女們嘰嘰喳喳、嬉笑著遠去,龍成謹(jǐn)在廊下聽了一會兒,只捕捉到了一個關(guān)鍵詞:今晚蒲桃侍寢。
嗯……給自己。
龍成謹(jǐn)在自己的屋外站了好一陣,猶豫了很久要不要進去。
進,男女之事,魚水之歡。征服一個雄霸一方的女子,比那些千篇一律順從柔弱的女子要來得有趣。但是,結(jié)果會很麻煩。
不進,橋歸橋,路歸路,兩個人繼續(xù)沒有交集,似乎更好。
就在他猶豫的這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里面一直沒有動靜,這就不禁讓他好奇起來——按照蒲桃的火爆性子,被人送到他人床上,斷不會輕易點頭,那她現(xiàn)在這么安靜,是不是代表她也同意?會不會因為聽說對方是皇子,所以也愿意委身于人了?如果是那樣……那蒲桃也不過是個平凡女子,他不必再牽腸掛肚。
沖著這份好奇,龍成謹(jǐn)還是決定進去看一看。他輕輕地推開門,原以為會看到一個被堵住嘴,綁成螃蟹的蒲桃。卻不想,在鋪滿玄色錦緞的大床上,蒲桃穿著一身薄如蟬翼的絹絲寢衣,呼吸均勻地躺在正中間,身上所有隱秘部位都一覽無余。但是,她壓根就沒醒。
派去辦事的人怕她武力值超群,普通的蒙汗藥量不足以撼動,于是將藥量多下了十成十,據(jù)大夫說,連頭牛都能放倒三天。于是,蒲桃現(xiàn)在除了有呼吸,其他就跟個死人一樣,一動不動。
龍成謹(jǐn)盯著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她的身上果然如婢女們所言,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傷痕。脖子、胳膊、胸……一直到小腿,都布滿了鞭痕??粗@些傷,他大概就能知道,過去的她受過怎樣的虐待。那畫面簡直不堪設(shè)想。
龍成謹(jǐn)嘆息一聲,回過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正在解她胸前的衣帶。
她衣帶半落,胸前已經(jīng)雪白一片,龍成謹(jǐn)猛地縮回手,面紅耳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在做什么!
他連忙抓來被子,往蒲桃頭上一蓋,等看不見那胸前白花花的一片后,才漸漸平靜下來。龍成謹(jǐn)非?;炭?,對于自己的自然生理反應(yīng),第一次表現(xiàn)出了震驚。
床上的是誰?
雄霸一方的悍婦蒲桃!她是把自己的尊嚴(yán)踩在腳底下踐踏的人!她清白干凈的時候他都不想染指,何況現(xiàn)在……說她是殘花敗柳都算抬舉了!嫁人寡居,身上密布傷痕,沒有一條是加分項,自己看上她了?
絕不可能!
龍成謹(jǐn)無名火起,久久無法平息,他甚至想把暗自揣度自己心意的裘德抓起來打一頓!但是,等他打開門,被冷風(fēng)吹到的時候,卻突然清醒了。
然后,他到偏房里獨自洗了一夜的冷水澡,才終于平靜下來。他想明白了,自己其實并不討厭蒲桃。恰恰相反,這些日子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喜歡蒲桃。
他喜歡她的不可一世,喜歡她的與眾不同,喜歡她的倔強,喜歡她的忠貞……也喜歡她孤苦無依,在絕境中仍能堅守本心的性格。
可是,她的存在,只會是他的污點。
龍成謹(jǐn)是皇子,他不能讓自己的人生有污點。
三日后,蒲桃醒來的時候,正躺在京兆府尹的地牢里。牢房陳設(shè)豪華,除了木質(zhì)欄桿以外,怎么看都不像是牢房。但蒲桃巡視了一圈,發(fā)現(xiàn)也只有自己這一間牢房有干凈的被褥,整齊的碗筷,和定時定點的三菜一湯。下午甚至還會有一份甜品,每天都不重樣。
這與第一次蹲大牢的待遇截然不同。但罪名同樣不容小覷。
衙役說蒲桃盜了當(dāng)朝權(quán)貴的玉佩,被當(dāng)鋪的人舉報了!但是,失主也沒有讓蒲桃賠償,拿了玉佩就消失了。而當(dāng)鋪卻不肯善罷甘休,需要她賠償損失,那為卓毅贖身的三十兩必須由她自己擔(dān)著。
蒲桃現(xiàn)在沒有錢,就算她能賺錢,當(dāng)鋪也不愿意等。她不能一下拿出這么多銀子,于是被人指了一條明路:代替卓毅賣身送府,為期三年。
與卓毅的終身賣身制相比,蒲桃算是撿了大便宜,她沒有理由不答應(yīng)。于是,她考慮了三天,在給家中老父寫了封告平安的家書之后,便簽下了賣身契。
當(dāng)晚,蒲桃就被送去了宋府本家。
宋將軍府,位于太平府中最繁華最靠近皇城的地段。
宋家老太爺是開國元勛,當(dāng)年跟著太祖皇帝打江山,四個兒子都為國盡忠,戰(zhàn)死疆場,只有長子留下一子一女,女兒還是個常年臥病在床,不得見天日的,整個宋家也就剩宋昱這一根獨苗能夠指望了。幸得宋昱年少有為,也算不辜負(fù)宋老爺子。
蒲桃入了宋府之后,管家聽說她曾做過賣酒女,于是把她分配到了廚房,專門負(fù)責(zé)看顧酒窖。廚房的負(fù)責(zé)人張媽原本看不上蒲桃,認(rèn)為她細胳膊細腿的,一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且擁有姣好眉目的女子一定脾氣大。誰知道不出半日,張媽已經(jīng)恨不得將她當(dāng)作親閨女似的對待。
蒲桃手腳勤快,從不偷懶,將酒分門別類之后,還會學(xué)著去做點別的。自己會做的,她一定義不容辭地?fù)寔碜觥>退闶亲约翰粫?,她在一旁看看,學(xué)習(xí)一番,很快也能上手。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寶貝。張媽開心得很,不過幾天時間,恨不得將看家的本領(lǐng)都教給了她。
“吳越有一種玲瓏牡丹鮓,以魚葉作成牡丹狀。熟了之后,微微泛紅,如初開的牡丹?!?/p>
“五福餅,其實就是爐餅。將酸甜苦辣咸五味放在餅中,餡料互不同,但滋味上佳?!?/p>
“十遠羮,將石耳、石發(fā)、石線、海紫菜、鹿角脂菜、天蕈、沙魚、海鰾白、石決明、蝦魁臘,用雞、羊、鶉汁及決明、蝦、蕈浸漬,自然水澄清,與三汁相和,汁越多越好。十品之中忌入別物,不然類別太雜,滋味不好?!?/p>
張媽一邊做府中人的晚飯,一邊跟蒲桃說教,末了又加了句:“不過這些都是逢年過節(jié),在家中宴請貴客時才會拿出來的。如今宋將軍出征,短時間內(nèi)不會回來,你了解了解就好,不必花時間去記?!?/p>
蒲桃頷首,飛快地捧出盤子,張媽恰好將鍋里的菜品撈出。
一張如花似玉的臉在眼前晃蕩,實在是讓人身心開朗,舒坦不已。
一月后,蒲桃仍舊沒有收到父親的回信。她心中有些奇怪。照理說,信件一來一回,一月已是極限,為什么她仍沒收到消息?
蒲桃心中隱隱有些擔(dān)憂,但近日工作繁忙,她暫時無暇他顧。
午飯時間剛結(jié)束,蒲桃正清理灶臺,這時卻見婢子小月端著個托盤走進來。小月將托盤扔在桌上,盤中的湯碗灑了些湯出來。
蒲桃奇怪地問:“怎么沒動過?”
小月一臉難過地說:“近日小姐的胃口又不好了,不知這次又要持續(xù)多久呢?!?/p>
蒲桃一直在做下人的粗活,不關(guān)心府中事務(wù)。她只知道宋府的主子是當(dāng)朝的宋老將軍,實際當(dāng)家人是宋大將軍,卻不知府里竟還有一位小姐?
蒲桃沒有特地去打聽小月口中的小姐是誰,只知道小月在府中婢子里的地位極高,就連管家都要給她幾分面子,所以她的主子也就一定是宋府的主子。
蒲桃擦干凈雙手,走過去,拿起小勺子嘗了一口托盤里的藥膳湯,只一小口,便皺著眉頭說:“這湯太膩。今日天氣悶熱,也難怪小姐胃口不好,我重新給她做一份?!?/p>
蒲桃剛想要動手給宋小姐做一份新的午餐,但小月根本不給她機會。
“去去去,你懂什么?小姐身子一直不好,這些藥膳都是宮里的老太醫(yī)親自配的!小姐的膳食你沒資格插手!”小月端起托盤,將盤中的食物悉數(shù)倒進了垃圾桶。
蒲桃看著很是心疼,但無奈等級地位擺在那兒,自己沒有話語權(quán),說什么都是無用的。
小月在灶臺上鼓鼓搗搗,重新拿了一包藥材,混合在鯽魚湯里,不多時又離開了。
蒲桃在一旁洗碗,好幾次想提醒小月,藥材中的那一味甘藍不要放,但被張媽阻止了。張媽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道:“小姐的膳食從來都有專人負(fù)責(zé),你就不要插嘴了。”
“我知道了?!逼烟尹c了點頭,不再多言,但小月每一個步驟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
傍晚,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蒲桃回到自己的房間,但總是睡不著。她想了想,決定去找張媽。
“張媽,我們府中還有一位主子嗎?”
張媽點點頭,說:“宋老將軍解甲歸田后,不問世事,成天躲在城外的莊子務(wù)農(nóng)。后來宋夫人病故,將軍府中所有的擔(dān)子都落在了年少的宋將軍肩上。但府里除了宋將軍,確實還有一位宋小姐。”
“為何我從來沒聽說過?”蒲桃驚訝地問。
張媽嘆了一口氣,道:“宋小姐名叫宋靜嫻,她是宋將軍的親妹妹,但是因為身體不好,常年臥床,從來不出屋子。甭說是你了,我在宋府當(dāng)差多年,連她一面都沒見過!”
“竟然有這種事!”
“還有更奇怪的?!睆垕層杂种?,見蒲桃充滿了好奇,才又忍不住,壓低了聲音,道,“你別看咱們小姐年紀(jì)小,她的品階可比宋將軍還高!”
蒲桃不明所以,全然不懂張媽的意思。
張媽接口道:“靜嫻小姐雖然還未及笄,卻早已被圣上欽封為懿賢郡主?!?/p>
“一嫻郡主?”蒲桃腦海里浮現(xiàn)出這兩個字,但又覺得不對,又問,“哪個‘一?哪個‘嫻?”
“懿旨的‘懿,賢惠的賢?!?/p>
“懿賢郡主!好大氣的封號!”蒲桃驚呼。
“可不是?”張媽重重頷首,突然湊近了蒲桃,悄聲在她耳邊道,“我們私底下都在傳,小姐之所以變成現(xiàn)在這樣,都是她的封號害了她呀!”
蒲桃滿臉疑惑,便聽張媽接著說道:“古來‘懿字可都是皇后、太后才有的封號,雖說咱家小姐當(dāng)?shù)闷鸹屎笾?,可到底還沒成皇后不是?圣上給了這樣一個封號,看上去是抬舉了小姐,可他怕是沒想過,小姐壓根沒那福氣去享!平白折了她的壽命!”
蒲桃聽了這番言論,自是驚訝,匆忙看了眼四周,見無人才放下心來。
蒲桃嘆息道:“張媽,今后這種話可千萬別說了?!?/p>
“我知道我知道,還用你提醒嗎?”張媽眉開眼笑道,“咱誰不是在這府里做了幾十年的?這種話私下早就傳開了,也沒人會去小姐面前說,你就放心吧!”
“……嗯?!逼烟倚挠衅萜荩枘璧攸c了點頭。
蒲桃是大戶人家出身,高門府邸里下人之間的齷齪話聽得不多,現(xiàn)如今是頭一回聽到這般惡毒的言論。若不是她知道張媽的為人,只怕會將她想成惡毒下作的女人。蒲桃搖了搖頭,飛速地將剛剛聽到的話,全部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五)
這廂龍成謹(jǐn)因籌集軍餉之事,多日奔波勞碌,總算將下一期的軍餉處置妥帖,送往了邊關(guān)。忙完政事,稍有閑心后,這一日早飯時,當(dāng)看見自己的玉佩,他便又想起了蒲桃。
每日早晨用完早膳,便是龍成謹(jǐn)閱讀各方來信的時間。裘德見他低頭沉思,立即心明眼亮,從書房里取來一沓信件,擺在最上面的信封上寫著狷狂的“蒲淵親啟”四字。
這便是應(yīng)他一月前交代的,任何蒲桃的信件都攔下,擇日處置的要求而為。
龍成謹(jǐn)?shù)坏夭痖_信封,便看見她極為難看的字跡——
“父親大人親啟:
女兒在京一切安好,宋玉對我極為照顧,望父親保重身體。勿念。
蒲桃?!?/p>
龍成謹(jǐn)看著她的字跡,仿佛就能看見她舞刀弄槍時的模樣,顯然她從小到大,半點心思都沒有放在舞文弄墨上。但是任憑她的字跡再難看,龍成謹(jǐn)也從她為數(shù)不多的話語里,感受到了她對父親的關(guān)切,以及內(nèi)心的煎熬。
沒有人的家書會字跡寥寥,因為多說多錯。蒲桃在京中的日子用水深火熱來形容也不為過,但是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一切安好”,還有那個并不存在的男人“宋玉”,無不體現(xiàn)著,蒲桃根本沒有別的說辭。
龍成謹(jǐn)想到一月前收到的來自池泱的那封信,只覺得頭疼不已。
龍成謹(jǐn)腦海里一閃而過蒲桃穿著白衣,在懸崖邊悼念亡夫的模樣。那時的她目光空洞,冷冽,仿佛世間萬物再不放在眼里。
不,應(yīng)該說是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世人拋棄。
她畫地為牢,已經(jīng)受了三年酷刑。他還要讓她再經(jīng)歷一次那樣的萬念俱灰嗎?
龍成謹(jǐn)覺得自己做不到了。
“爺,您沒事吧?”見龍成謹(jǐn)面色發(fā)白,裘德關(guān)切地問。
龍成謹(jǐn)長舒了一口氣,揉了揉眉心,搖了搖頭,說:“無事?!睕]過一會兒,立刻又反問裘德,“本王……對蒲桃是不是很壞?”
裘德全然沒想到龍成謹(jǐn)會突然這樣問,連忙搖頭:“回王爺?shù)脑?,您對蒲姑娘很好。?/p>
“是嗎?!饼埑芍?jǐn)如囈語一般,此后很久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蒲桃和池泱的信。
蒲桃的話很少,就算花費重金寄信給老父,也只說了只言片語??吹贸鰜硭⒉幌氚丫┲邪l(fā)生的事情告訴蒲淵。
龍成謹(jǐn)覺得很好奇,蒲桃為什么要來京城?她為什么要大鬧劉府?她的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蒲桃現(xiàn)在何處?”龍成謹(jǐn)抬頭,問裘德。
“回爺?shù)脑?,蒲姑娘在宋大將軍府上?dāng)廚娘,一切安好。”
裘德辦事妥帖,雖然龍成謹(jǐn)交代過不想知道,但蒲桃的消息還是定時會傳到他的耳朵里,以備不時之需。就像現(xiàn)在這樣。
龍成謹(jǐn)很滿意,想了想,說:“你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本王這幾天要去宋府一趟。”
裘德剛想問他要準(zhǔn)備什么,便聽龍成謹(jǐn)?shù)溃骸霸S久不見懿賢郡主,很是想念,你去挑些新奇玩意兒,本王要去陪她半日?!?/p>
“是?!濒玫聸]有多問,恭恭敬敬地頷首,便立刻下去準(zhǔn)備了。
裘德不僅買了時下新奇的小物件,還買了雙份的補品。待龍成謹(jǐn)微服私訪去到宋府,裘德在門口遞給他大包小包統(tǒng)計六包禮物。
龍成謹(jǐn)不禁蹙眉問:“這么多?”
裘德微笑答他:“回爺?shù)脑?,若在府中遇到順眼的婢女,多少賞賜她們一些,會讓她們對您和宋將軍感恩戴德,必也能更加忠心地伺候郡主。”
裘德的話讓龍成謹(jǐn)很滿意,他忙不迭地點頭說:“你說得有理,本王不及你細心?!?/p>
然后,裘德和一干人等便守在府外,恭送龍成謹(jǐn)入了將軍府。
等他走后,裘德才長舒了一口氣,望著他的背影說:“讓您送點東西給蒲姑娘,真是比登天還難……”
懿賢郡主的閨閣建在竹林深處,園子門口有御筆親題的“靜宜園”三字牌匾。而靜宜園建在湖心島上,四面環(huán)水,出入只有湖面廊橋一處,環(huán)境十分清幽雅靜。
龍成謹(jǐn)穿著常服,與駐守的侍衛(wèi)打了個招呼便走上了廊橋。
廊橋建在湖上,約莫及腰的高度。旁人站在岸上,遠遠望向他,見到的便是一個身長玉立的身影,如謫仙般飄在湖面上。
這時候,張媽正帶著幾個小婢子在湖邊摘蓮蓬,蒲桃亦在其中。
“那是何人?”
“他竟能進靜宜園!”
“好像是景王爺……”
“原來他就是景王爺,我聽說景王爺與我們大將軍素來交好,他能進靜宜園也便不足為奇了!”
耳邊傳來嘰嘰喳喳的討論聲,蒲桃直起身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眼睛不自覺地往眾人所看的地方望去。
雖然只是遠遠的一個背影,但她的內(nèi)心仍是為他掀起了波瀾。傳聞中景王爺最是風(fēng)流倜儻,外形是眾多皇子中最出挑的一個。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
斷橋殘雪,湖光粼粼,岸邊蠟梅臨風(fēng)盛放,雖然空氣極為寒冷,但這一切都襯托著橋上的人影更加非凡。
——橋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用這句話來形容此時的他,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耳邊是婢女們此起彼伏的驚嘆與夸贊聲,然無論景王爺如何天人之姿,蒲桃只看了兩眼,很快便又低下頭繼續(xù)干活去了。
對她來說,對方再扎眼也與自己沒有半點干系,還不如多摘幾朵梅花實際。
張媽注意到蒲桃的淡定,嘴角勾起一抹笑。岸邊姑娘雀躍的驚呼聲愈來愈大,雖然她可以理解她們的興奮難耐,但從內(nèi)心里還是更欣賞蒲桃。在她這樣如花似玉的年紀(jì),能認(rèn)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去做些不切實際的夢,真是太難得了。
湖心島的四周種滿了梅樹,往里走卻是成片的竹林。竹林將外界的煙火氣息阻隔在外,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使得湖心島上的空氣比外頭好上許多。
而在竹林深處,曲徑通幽,道旁種滿了各種花卉綠植。在這個季節(jié)里,只剩梅花十里飄香,干凈清冽,倒不覺得單調(diào),反而讓人感到發(fā)自肺腑的沁意舒心。
龍成謹(jǐn)原本因包裹太繁重而有些不耐煩,但進入靜宜園后,整個人不自覺地便安靜了下來。這里最大的特點便是安靜了。靜得連龍成謹(jǐn)?shù)暮粑硷@得突兀。
龍成謹(jǐn)放緩步子,走到園中最中心的一幢二層小樓的門前停住。他將包裹放在地上,而后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才再次撿起包裹,敲響了大門。
咚咚咚。咚咚咚。沒有人來應(yīng)聲,龍成謹(jǐn)卻在門外安靜地等候。
持續(xù)的不急不緩的敲門聲,并不是龍成謹(jǐn)?shù)娘L(fēng)格。他一貫的作風(fēng)是風(fēng)急火燎地用腳踹開,抑或是直接命人把門拆了。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口等人來。
但如此這般溫潤高雅,沉定穩(wěn)健的龍成謹(jǐn),才是與四周氣氛相符合的模樣。畢竟,來到這靜宜園里的人,不論是誰,都不會忍心喧嘩而打破了懿賢郡主的一世安寧。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
約莫過了半炷香的工夫,才有人匆匆忙忙從樓上跑下來,打開了門。
“景王爺!您怎么來了?”婢女馨蘭自幼跟在宋靜嫻身邊,與龍成謹(jǐn)也是熟識。只不過他們年紀(jì)漸長之后,見面的機會少了,一年也不過一兩次。今日重逢,自是喜不自勝。
“奴婢見過王爺!若早知道是您,奴婢一定不會讓您久等!”馨蘭接過龍成謹(jǐn)手里的東西,歡快地領(lǐng)著他上了樓。
靜宜園主廳中的陳設(shè)一如既往雅致簡潔,絲毫沒有尋常女子閨閣中的胭脂香粉氣息,有的只是藥香。宋靜嫻身子不好,常年與藥草為伍,每次聞到這些氣味,龍成謹(jǐn)?shù)男亩既滩蛔∠鲁痢o嫻原該是京中身份最尊貴的女子之一,卻終年只能待在這昏暗的小樓里,日復(fù)一日地焦灼身心。
“靜嫻近日身子如何了?”龍成謹(jǐn)問馨蘭。
馨蘭步子一頓,面上的喜色也跟著漸漸沉了下去,頗有些無奈地道:“小姐近日吃不下睡不好,宮里的太醫(yī)來了好幾位,也無人能說出她的病因。奴婢剛剛服侍小姐喝藥睡下,這會兒正在午休呢?!?/p>
“是嗎?!饼埑芍?jǐn)嘆息,抱歉道,“是本王來的不是時候,本王該早些來看她?!?/p>
“不晚不晚,只要王爺肯來,什么時候都不晚!”馨蘭面上又浮現(xiàn)起笑容,安慰龍成謹(jǐn),“郡主日盼夜盼,就盼著您來看她呢!”
聞言,龍成謹(jǐn)嘴角帶著苦澀的微笑,不再說話。
說話間,二人上了樓去。打開二樓的房門,還有一層厚重的門簾,用以阻隔外界的空氣。
推開門簾,入目所及遍布昏黃。房間里的窗戶嵌著碧紗,陽光被碧綠遮掩了一道,光線幽暗。碧紗材質(zhì)特殊,能透過幽光卻不透風(fēng)。然而,就算如此,正中的大床四周仍擺放著四扇屏風(fēng)。它們圍繞在床的周圍,保證從屋外帶來的任何冷風(fēng)都吹不進來。
宋靜嫻就睡在那張大床上,四周垂下了層層幔帳,從龍成謹(jǐn)?shù)慕嵌瓤催^去,只依稀能看見她消瘦的臉龐上挺立的鼻梁。
龍成謹(jǐn)貓著步子,悄悄走近看了一眼。見她閉目睡著,他便不再打擾,坐在屏風(fēng)外的椅子上,隨手拿了本書,就著昏暗的燭光翻看起來。
室內(nèi)不通風(fēng),對于正常人來說很難忍,但龍成謹(jǐn)坐在椅子上,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過了大半個時辰,床上的人才細聲呻吟了一聲,輕聲問道:“馨兒,什么時辰了?”
馨蘭剛要說話,卻被龍成謹(jǐn)拉住了。
龍成謹(jǐn)端著參茶,走進屏風(fēng),溫柔地笑道:“申時剛過,你睡的不算久?!?/p>
床上的人沉默了一瞬,而后“啊”地驚叫了一聲:“謹(jǐn)哥哥?是你嗎?”
宋靜嫻快速拉開床幔,見到的果然是龍成謹(jǐn)挺拔的身姿和俊俏的容顏。
宋靜嫻喜上眉梢,雙手在空中揮舞,恨不得馬上跳下床撲倒在龍成謹(jǐn)身上,但她虛弱的身子卻不允許她這樣做。
“是我?!饼埑芍?jǐn)握住她的雙手,在她床邊坐下,笑道:“我來看你了?!?/p>
龍成謹(jǐn)在宋靜嫻面前從來不稱“本王”,他們相識的時候,就是平輩相稱。宋靜嫻甚至比他和宋昱都要早得封號,若真要算起來,她的身份并不輸給龍成謹(jǐn)。她的稱號昭示著她是皇帝定下的太子妃,也就是宣武國未來的皇后。
“真的是謹(jǐn)哥哥,我不是在做夢!”龍成謹(jǐn)?shù)捏w溫溫?zé)崃怂戊o嫻冰涼的雙手,她被突如其來的驚喜所嚇到,慌忙招呼馨蘭,“馨兒,你怎么不叫醒我?快,取我的胭脂來!”
馨蘭正要去做,龍成謹(jǐn)卻再次叫住了她:“不必了?!比缓?,他轉(zhuǎn)頭對宋靜嫻道,“你在我眼中,什么時候都很美。外界的胭脂水粉涂在你的臉上,才是辱沒了你的天姿高華。乖,先把參湯喝了?!?/p>
宋靜嫻被龍成謹(jǐn)盯著夸,自是一番小女兒姿態(tài),聽話地喝了參湯,并且努力沒有讓自己吐出來。
“真是奇了!王爺您來了,我家郡主的病都好了!”馨蘭在一旁嘖嘖稱奇,惹得宋靜嫻更加面紅耳赤。
“數(shù)你話多?!彼戊o嫻斥責(zé)了她一句,語氣和眉目卻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
馨蘭接著道:“王爺,您可別以為奴婢在說笑。這一個月來,郡主吃的極少,幾乎吃什么吐什么。若不是平日里有參片吊著,只怕身子早已經(jīng)承受不住。今兒見了您,倒是不吐了,您可不是郡主的良藥嗎!”
馨蘭的話絲毫沒有夸大,宋靜嫻的病已經(jīng)讓府里人心惶惶。
雖然見過宋靜嫻的下人少之又少,但到底都聽說過她溫婉大方,對下人極為維護的言論。且她是圣上對宋府皇恩浩蕩的集中表現(xiàn),誰都不希望她出事。哪怕知道不可能,也希望她能長長久久長命百歲地活下去。
靜宜園伺候的人不多,除了貼身婢女馨蘭和馨悅以外,只有小月和春綠兩名粗使丫鬟。
龍成謹(jǐn)命馨悅?cè)ツ昧诵┝阕旄恻c來,但宋靜嫻說什么都不肯吃,哪怕是龍成謹(jǐn)喂到她嘴邊,她勉強張開了嘴,但還沒等咽下去,便又吐了出來。
“謹(jǐn)哥哥,靜嫻真的不想吃?!彼戊o嫻抱歉地一笑,顯得極為為難。
龍成謹(jǐn)見她面色都白了,知她已是難受至極,便不再為難。他順勢將靜嫻吃過一口的糕點放進嘴里。這一舉動,讓她的臉色復(fù)又恢復(fù)了紅潤。
宋靜嫻低下頭,不敢看他,握著他的手卻更加用力了,恨不得天長地久地這樣握著。
龍成謹(jǐn)沒在意,眉頭卻不自覺地擰在了一起。他猛地將糕點吐在一旁的碗里,問:“這糕點是誰做的?”
宋靜嫻一愣,沒想到龍成謹(jǐn)會問這個,立刻問馨蘭:“是你做的嗎?”
馨蘭搖頭道:“這些是皇后娘娘賞賜的,靜宜園中一切吃食用度都由太醫(yī)院親自看管調(diào)理,用的都是最好的食材和藥物。請郡主和王爺放心?!?/p>
龍成謹(jǐn)陰郁著一張臉,道:“這樣的東西正常人都吃不下去,何況是病人?”
在眾人莫名其妙的表情里,龍成謹(jǐn)又道:“去,命膳房里的人重新做些膳食來。本王今晚留在此處,陪郡主用晚膳!”
馨蘭原本有些遲疑,但在宋靜嫻的催促下,立即派小月和春綠去了宋府的大廚房。
此時,蒲桃和張媽剛洗凈了梅花,正準(zhǔn)備存放起來備用。小月和春綠便來了大廚房,將王爺駕臨將與郡主同宴的消息告知眾人之后,廚房中人立即忙碌起來。
“張媽,近日天氣寒冷,食欲難免不振。聽聞郡主舊疾復(fù)發(fā),食不下咽,飲食怕是要溫養(yǎng)為主,您覺得呢?”
張媽原先想做一桌宴席,但聽了蒲桃的話后,也是贊同地點了點頭,說:“你說得有理,就按你說的去做?!?/p>
蒲桃頷首,立即取來食材,做了幾樣小菜,分別有山楂蓮子百合粥、醋溜藕尖、素炒三絲、糖醋里脊、清蒸桂魚,最后還做了兩盅銀耳桃膠梅花露當(dāng)飯后甜點。膳食里沒有加任何藥材,且以素食為主,就算是里脊和桂魚,也無一不透露著爽口和清香。
宋靜嫻看到這一桌子菜的時候,神態(tài)明顯就不一樣了。
“嘗一些吧,或許會喜歡呢?”龍成謹(jǐn)細心,看到她明顯的新奇意味后,很快給她盛了一碗蓮子粥,而后一勺一勺喂到她嘴里。
蓮子酥軟,百合清甜,一碗粥很快見了底。而后,她又接連吃了幾口魚和素菜。等她吃完了飯,喝了甜湯,面色便愈發(fā)紅潤。
她吃了多年藥膳,這是近年來頭一次吃到毫無藥味的家常小菜。
“真好吃,與平日里吃到的大不相同,可是換廚子了?”宋靜嫻不由地好奇。
張媽的手藝她不是沒吃過,雖說近年來都在開小灶,但她也很快能吃出,此番菜式絕不是張媽的作風(fēng)。
桃紅恭敬地答她:“回郡主的話,是新來的廚娘蒲桃做的?!?/p>
“原來如此,她的手藝倒是合我心意?!彼戊o嫻吃了東西沒有吐,便連身上的困乏都解了大半。
龍成謹(jǐn)聽聞蒲桃之名,有些出神,宋靜嫻注意到他的不對勁,問道:“謹(jǐn)哥哥,你在想什么?”
龍成謹(jǐn)這才回過神來,搖頭道:“沒什么,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是什么樣的人,能做出如此蘭心蕙質(zhì)的食物?!饼埑芍?jǐn)隨意地說著,同時舀了一勺自己跟前的梅花露送到宋靜嫻的嘴邊。
宋靜嫻沒有拒絕,一口接一口地將龍成謹(jǐn)?shù)奶饻渤酝炅恕?/p>
宋靜嫻心情大好,便突發(fā)奇想道:“去將那廚娘喚來,我要親自賞她?!?/p>
“是。”
龍成謹(jǐn)身形一滯,倒沒想到宋靜嫻會突然這樣做。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時候,以這樣的身份與蒲桃再見。
龍成謹(jǐn)看了眼天色,下意識地想離開,但宋靜嫻說什么也不讓他走,直道:“從前謹(jǐn)哥哥每晚都會說故事哄我睡覺,靜嫻多日不見謹(jǐn)哥哥,今晚我一定要聽你的故事才能入眠。”
龍成謹(jǐn)拗不過她,只得答應(yīng)。
他催促她回床上躺著,而后坐在她的床邊,將床幔放下。床幔擋住了他的臉,他翻開一本書,緩緩念出聲音,房間里便只有他溫和平緩的聲音在回響。
就像兒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