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渙
一
唐慧如算得上是那個時候最典型的風流女人,驕傲而魅惑,除了她的名字——如果她那個鄉(xiāng)下的母親在懷她時但凡能來大上海走一遭,她想自己也許會叫紅玫、嬌月兒,怎么著也不是這么個本分而不大氣的名字,這太不像她本人了啊。
叫著叫著最后闖入了上海,她也沒有改,因為她在這其中發(fā)現(xiàn)了些好處。
唐慧如今年十九歲,美得無瑕,眼含春水,膚如凝脂,腰不盈一握,頭發(fā)不需精心護養(yǎng)便自然地黑密柔順,披散下來迎著風十分誘人,綰起亦有獨特的韻致。最攝人心魄的,還是她的那對時刻慧黠轉(zhuǎn)動的眼睛——的確,她除了名字不夠響亮,身上每一點都暗示著她是要出人頭地的。
南街的會館近來十分熱鬧,聽說商會會長宋老板的女兒回來了,宋老板正準備選個女婿,廣邀各界借商會選拔商業(yè)才俊的名頭暗中觀察,各位青年們也是暗懷心思。瞎子都看得出,搞定了宋老板,會長之位早晚就是自己的了,誰還要擠破腦袋去商會里沉浮。
于是,唐慧如的情人程先生也帶她來了這里,權當湊熱鬧。她聽了幾天心生煩意,這些人說正事是假,心思都放在作結(jié)的時候夸宋家小姐去了。她撇了撇嘴,將一條腿支到另一條的膝蓋上,接著喝酒,左手緊緊攥著一張小照片。
她今日穿的是一條素色絲裙,領口開得十分低,露出豐滿的胸部,本是毫無知覺,微醉低頭間,才發(fā)現(xiàn)所露過多,便輕慢地一提。沒想到,抬頭間她卻看到一名坐在頭桌的男人眉眼帶笑地盯著自己。
色鬼!她在心里罵出聲,卻并不生氣。今日程先生沒來,不然也許那人會有麻煩。她舉起酒杯笑盈盈地看著那個男人,可他不過看了一眼就偏頭與別人說話去了。
唐慧如前刻還有醉意,看清那個人后,將照片抽出,放在手心反復地看,又對照那個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心想絕不會錯,倏忽拍案起身。
碰面之前,她噴了不少香水。酒與濃厚香水混合的味道,最勾魂了,她這樣想。
男人起身,提前出來,唐慧如伺機跟著他,跟到拐角處一個安靜的會議廳門外。他抽了支煙,唐慧如便跑過去拉住男人插在褲袋里的手,不等男人轉(zhuǎn)身,揚手摑掌。
煙掉在地上,男人跺腳去踩,有些沒站穩(wěn),扶著窗子,錯愕不已。他在昏暗的燈火之中看清了唐慧如的臉,轉(zhuǎn)而又看向她胸前的銀線勾的玫瑰,眼神曖昧撲朔。
“是你?”
唐慧如雙手鉗住欲墜的衣服,眼睛不停地轉(zhuǎn)著,眼看就要落淚了。她咬住鮮艷欲滴的紅唇,半晌后委屈地道:“你這個騙子,說好了娶我的!”
她哭時下唇瓣和睫毛都在抖,說話時也有些氣短,看起來真切極了。
男人驚詫地一頓,左右掃視了幾下才又望著她,問:“小姐,你是不是認錯了?我們,見過嗎?”
男人叫陸紈,是個浪蕩公子,欠了無數(shù)風流債。只是,此刻他皺緊眉頭,心想這個女人確實有幾分眼熟,卻是沒有過交集的。
唐慧如跳起身抱住陸紈,手托住其后頸,踢去高跟鞋的雙腿夾在他的胯處,帶著淚痕的小臉直湊到他眼前,呼吸可聞的距離——她死死地望著他。她的眼睛最毒,又風情又調(diào)皮,陸紈先前那一下還沒緩過神,就直直地看著唐慧如。
幾秒后,她破涕為笑,露出乳白色的一線皓齒,松手直直地摔在地上,又落了幾顆淚,眼神漸漸變得空洞,乍然羞澀起來,說:“哦——我看錯了,是我認錯了?!?/p>
陸紈不明所以,本打算扶她,她卻自個兒起了身。
“那好吧?!彼麚]手朝門外走去,回頭時,唐慧如還跟著,垂下腦袋赤著腳往前走,一臉懵懂。
外頭光線明亮,陸紈這才看到她臉上醉酒后緋紅的兩團,以為她是害羞,這樣倒十分迷人。他嘴角銜了意味不明的笑,唐慧如捕捉后不失時機地蹲下來大哭:“他說好了會回來娶我的,我在上海等他一年了,他還是沒回來!”
這里人來人往,陸紈得知情況后心想沒辦法,便紳士地邀她去別處。
唐慧如收了眼淚,像個孩子似的牽著他的手,嘴角冗著得意的笑。
二
初見時,陸紈覺得唐慧如有女人味,很快又覺得她單純可愛,荒唐又有趣。
其實,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唐慧如。
她年紀雖輕,卻是個很有眼光的人,任何男人,只消看一眼,她就知道該如何對付。在來上海的兩年里,她有過很多情人,其中不乏上流之輩,比如那位資助她上學的程先生。一切她都得心應手,她知道程先生喜歡她穿譬如今天這樣的衣服,而許先生則不是,她須得換上學生裝,梳兩個乖巧的辮子在肩頭他才會給她錢花。
“看,我還不是兩分鐘就把那個陸紈搞定了。”
“你太笨了,我早告訴你,男人絕不喜歡女人太老實?!?/p>
唐慧如坐在病床前,對著那個昏睡的女孩自顧自地說。
這個病怏怏的女孩叫李媛,是她的遠房表妹,她們在上海相依為命卻似親姐妹。自打有了資助得以上學后,李媛亦是和她一起。本來好好的,哪承想李媛五日前在學校自盡了。后來,唐慧如才知道她是被那個說要娶她的男人給甩了。而那男人不是別人,就是照片上那個人模狗樣的陸紈。打聽了一些消息后,她便拿定了主意要去報復陸紈。
李媛十分虛弱,染了風寒后又得了肺病。這些日子,唐慧如將程先生給的錢全花光了,現(xiàn)在程先生出國了,她沒辦法,因此之前的眾多情人此刻又在她心頭躥動活躍了起來。她向來是倚仗男人而活的。
唐慧如出了醫(yī)院就見陸紈推著自行車走了過去,但這可不像他——戴著眼鏡,舉止儒雅,穿著也極其簡樸。她跟了過去,單腿架在自行車的后面,喚道:“陸先生?!?/p>
那人回頭,看似平靜的臉色下隱有錯愕,他推了推眼鏡,安詳而恭謹?shù)氐溃骸斑@位小姐,我們認識嗎?”
唐慧如毫不避諱地將他打量個遍,并不覺得他在撒謊。他雖與陸紈有著一般無二的五官,臉頰上卻少些肉,眼神也十分恬淡柔和。她記得曾聽說陸家大房有兩個兒子,便很快領悟。
她又道:“陸先生,不記得我了嗎?”唐慧如將同一個法子用了兩次,心想這個人必然姓陸,她大可不必知道他的名字。
唐慧如今日穿的是淡藍色的短裙,干凈的學生裝,梳的也是長辮子,未噴香水,她欣喜地確信這是適合眼前之人的。
“先前你在七號路的巷尾買東西,我還送過你一朵花呢!”
她率性地一笑,往后座上坐,那人急忙去扶車子,仍是不解地道:“我真忘了,不好意思。”
“沒關系,陸先生,我要去前頭的書店買書,腳疼,你可以載我一程嗎?”唐慧如注意分寸地挑動眉毛,微微抖了抖雙腿,復古的棕色皮鞋仿佛在起舞。
“那好吧?!彼p盈地踏上車,瘦削的背影很是好看。
唐慧如后來知道,他是陸紈的雙生哥哥陸經(jīng),他不愿依靠家里,自己出來打拼,和陸紈全然不同。
迎著風,唐慧如唱著輕快的曲子,這是學生們都會唱的,自由而純粹,接著她又唱了一首法語歌。
“你是在廬中上學?”陸經(jīng)終于回頭,笑著問她。
“是,廬中的學生都會唱這些歌?!碧苹廴缒笾约旱霓p子說。
“那那首法語歌呢?”
“我在學法語,也學日語,你也在學語言?”兩人的談話仿佛開始投機了,唐慧如在學校其他的沒學會,單是對唱歌和語言很熱情。
陸經(jīng)輕輕嗯了一聲。
“你騎自行車嗎?”唐慧如用課堂里老師用的方式念著句子叫他翻譯,陸經(jīng)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然后說起了法語。
“今天天晴朗嗎?”陸經(jīng)再次翻譯。
“這位小姐漂亮嗎?”
聞言,陸經(jīng)又是一愣,唐慧如能看到他的脊梁骨都直了些。然后,陸經(jīng)抿嘴回頭,鏡片有些反光,但她仍能看清他真誠而輕松的眼神,唐慧如聳聳肩,亦咧嘴笑了。
三
唐慧如與陸經(jīng)相識后,倒也不急著去找陸紈了。她將所有的本事都藏起,裝作初學者去向陸經(jīng)學法語。只是,陸經(jīng)白天有工作,她往往會提前來他工作的地方。
地上積了些雨水,而走在道邊總能被屋檐滴下的雨水擾到。坐慣了小轎車的她,腳一橫,濺起一攤污水到摩肩女郎素白的襪子上,唐慧如撇了撇嘴,溜了她一眼,便抱著書本飛快地走了。
她是最不愛讀書的人,為了迎合陸經(jīng),居然裝出一副讀書妹的做派,她受不了每天在這個時常有裸著上半身的女人出沒的地方穿行了,此刻氣得很。其實,她也并不是沒經(jīng)受過這些,只是被男人捧在心里久了,脾氣就大了起來。
彩徹區(qū)明,繞過一條窄巷子,唐慧如倚在一個叫作青年報社的門口等候,回頭間,玻璃映出了天空低處一對燕子飛過,撲騰一會兒后架在樹枝上,透過窗隱約看見了陸經(jīng)——還是平常那副妥帖得體的新裝。
這樣的打扮唐慧如在學校早已見慣,只是她瞧著那些男青年,只覺得他們大都是心比天高的空談派。陸經(jīng)卻不同,他到底是大家族出來的,又歷練過,格外儒雅成熟。
她單手揮舞著打招呼,笑著走到那架自行車前,青色直眉,美目媔只。陸經(jīng)像一陣風似的走過來,踩起單車推著走,問:“鮮少有你這樣的學生,在學校學不夠嗎?天天來。”
“我腦袋笨,也難得你肯教呀?!?/p>
兩人說著話,在路上走著。這段路太亂,時有幼童家禽飛躥,實在不好騎車,不過這樣也好,唐慧如不必豎著耳朵聽他說了什么,和他并肩走,反更容易親近。
陸經(jīng)微微歪頭,說:“也難為你認我做老師。我讀書時也喜歡語言,因此學得格外認真些,總覺得這個有點用處,可是并沒有很多人看重這個?!彼f著嘆了口氣,唐慧如瞧他放著好好的少爺不做出來做報社職員,旼旼穆穆,君子之態(tài),可真算是一腔正氣,哪似陸紈人品俗陋??粗?,她心里暗自做著比較,一路說笑。
忽然,噌唥一聲,一個鐵盒子破窗而出,從街這邊飛到那邊去,接著玻璃碎片就落了下來。唐慧如一向的自保精神和自私很快顯現(xiàn),她看到玻璃片朝這邊來了,閃著太陽光,惶急地往后一躲,卻根本沒有提醒陸經(jīng),只揪著他的袖子站在其高大身軀之后。陸經(jīng)察覺后卻迅疾地一把護住她,自己的背部、胳膊都挨了幾片玻璃,割了不少血出來。
唐慧如被嚇到了,看著陸經(jīng)的胳膊處顯露血跡,眼光奕奕,她蹙著眉拾起那個鐵盒子擲了回去,原本半碎的玻璃嘩啦全墜下來,樓里的婦女伸頭茫然地向外探看,唐慧如潑辣地道:“不怕出人命啊!”
陸經(jīng)被她驚到了,但很快又陷入臉色蒼白之中,捂著手不說話。
“走,去我家,前面大馬路過去一點就是我家了。得馬上上藥才好?!碧苹廴缱约阂不帕耍旨庇峙?。
唐慧如的家很一般,不是獨樓獨棟,和許多人家擠在一個樓里,只是她有了情人就不?;貋?。沒情人的時候,就會有不少人在她家樓下等,只是她從不讓他們得逞,她不會請任何人上來坐,只站在窗邊偷著笑,讓他們等得心癢。
“方才你膽子可十分大呢?!闭f著,陸經(jīng)靠在舊沙發(fā)上,接過水杯。
“不算什么,我瞧你那時幫我攔著自己不曾躲一下——陸先生,真是舍己為人呀。”唐慧如給自己倒水,飛快地打量了陸經(jīng)的表情,他只是淡淡地笑著。
她忽地記起來,幼時看到母親的遭遇,總希望能碰見個只對她一個人好的男人。她的腦中忽地毫無征兆地閃現(xiàn)一個念頭,如果再有一次,他奮不顧身救她,她也許會跟了他。
只是,這男人只對自己好嗎?
下面時,本來還剩了不少,她卻只抓了一小把,端到桌子上,推到他面前,一副大義凜然的風姿,說:“只有這些了,你湊合著吃吧?!?/p>
面又被推回來,幾番推讓后,陸經(jīng)道:“一起吃吧?!?/p>
四
陸經(jīng)受傷后不大能用力,好些日子未去報社。唐慧如再次換上她的高跟鞋,將絲襪提到大腿下面半截的地方,噴了半瓶子香水,迎面香氣蓬勃,欣然出門。
陸紈的私寓她給偷偷記了下來,走到樓下時,發(fā)現(xiàn)二樓窗簾后有女人的身影,那女人可一點不像是家中本分的傭人。
果然是個難纏的角色。
她按了門鈴,很快有人來開門,他的眼珠子轉(zhuǎn)了幾下,認出了唐慧如。
“噫——這個,現(xiàn)在是不好進來的,你看這可……”
唐慧如往屋內(nèi)一看虛實,也不急著進去,見他是個圓潤而厚實的伙計,便與他談了起來:“聽說你家陸爺還有一個兄弟,是嗎?”
“有個哥哥,只是不大在家中。當然,我知道的也不多?!?/p>
正說著,陸紈理了理衣服從樓梯上走來,有些疲倦地問道:“是誰來了?”
唐慧如擠眼進屋,坐在沙發(fā)上吃著東西。
“是你呀?!标懠w松了口氣,徑直走過來,眉眼帶笑,神情舒緩,“你的未婚夫找到了嗎?”
“不找了。”
唐慧如抻了下脖子,一副往樓上看的樣子,陸紈不大自在,便問怎么了。
“你平日里總是同時有許多情人嗎?”
“你這是什么話?”陸紈吃了一驚。
唐慧如卻不疾不徐地道:“我是說,如若我做了你的情人,你樓上那個是否可以走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男人同唐慧如說過,她的血液里傾注著風流,是皚皚白雪里熾熱的花朵,雖不純澈卻獨具風骨,男人們都愛她。
唐慧如從陸紈那兒拿到了一大筆錢,醫(yī)院暫時不會趕走李媛了??伤牟恢皇沁@個,她心里一直在謀劃著怎么將陸紈推倒,要他愛上她是絕對不夠的。
眼看李媛在說胡話,唐慧如附在她耳邊說:“你別急,我去把他給你找來,讓你好好罵罵他?!?/p>
她去了青年報社等陸經(jīng),扯了個理由央他去幫忙。她說話時眼睛不停地轉(zhuǎn)動,淚珠在眼眶內(nèi)徘徊,可憐極了。
到了醫(yī)院,李媛醒了,看到陸經(jīng),眼角流著淚,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說:“有錢了不起嗎,我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的?!?/p>
唐慧如拉著他出來,連連道歉:“陸先生,我妹妹氣糊涂了,認不得人,是那個男人太自以為是,太猖狂了?!?/p>
陸經(jīng)并未生氣,了解情況后,反生憐憫,說:“這個病需要很多錢吧,我是有法子籌錢的,你一個學生,一定有些困難的。”
她那刻本是要答應的,即便陸紈給了她不少錢花,但人性貪婪,并不介意錢多。而她竟頭一次決心不要一個男人的錢,搖頭拒絕了。
之后,她再次邀陸經(jīng)去家中。
端著面,她道:“上回叫你餓著了,這次我煮了一大碗?!?/p>
陸經(jīng)抬眼笑了笑,正吃著,門忽然被捶響。陸經(jīng)開門,就看到一個男人瘋魔似的推開他撲進來,罵罵咧咧,說的全是他聽不懂的方言。
這個男人叫龍銳,就是當初騙唐慧如跟了他到上海的男人,最初兩個人好過一陣。后來,他的人品暴露后,唐慧如便離開了他。前些日子他來鬧事叫程先生看見了,程先生找人教訓了他。
“唐慧如,你這個賤女人,居然騙我,快拿錢來!”他說完又睨視了一眼陸經(jīng),“才幾天你又找了這么個慫包,之前那個財佬呢!快拿錢!”
唐慧如聽到他的聲音杯子都摔了,堵到門前趕他走。陸經(jīng)雖聽不懂卻大概知道來者不善,剛過去就被猛地推倒在柜子邊,腰間劇烈地疼痛。
“你干什么,你快點走,你要動手我喊人弄死你!”唐慧如同樣用方言說話。
“唐小姐,怎么回事?”陸經(jīng)再次起身,企圖站在男人前頭擋住他。
唐慧如卻道:“陸先生,您別管了,您快走吧?!?/p>
陸經(jīng)試圖勸阻,可那男人已經(jīng)抄起一根棍子來打,先是將家里攪得稀亂,又開始打唐慧如。陸經(jīng)抱住她,挨了好幾下重擊,骨頭響聲很大,額頭上的青筋盡數(shù)現(xiàn)出來,嘴里也嘔著血,可他一直緊緊不松手,顫抖著嘴唇艱難地說:“你別怕。”
唐慧如縮成一團,指甲幾乎把手心掐出血來,惶急地呼吸著——她知道陸經(jīng)是個嬌生慣養(yǎng)出來的人,又不擅長打架,這樣下去會死的。
“你別打了,你別打了,你會遭報應的!”她氣得頭都昏了,卻很無力。
那人打累了,將鍋碗瓢盆摔個沒盡后拿了些值錢玩意兒便走了。
短短一刻鐘,他抱著她,恍如天崩地裂,恍如生死相依。
“唐慧如,還有這個小白臉,給我記著,下次沒錢我還要來鬧的!”
陸經(jīng)松了一口氣,沖她笑,沒多時便暈在她懷里。
五
唐慧如將陸經(jīng)扶進臥室,抹了眼淚,心下不知該如何是好。此刻下起了暴雨,陸經(jīng)倚在床頭,她嘆道:“要不去醫(yī)院吧?!?/p>
“現(xiàn)在下雨了,算了,我不是很疼?!?/p>
陸經(jīng)正看著窗戶,窗戶上被貼滿報紙,還有許多陸紈的照片,全是李媛貼的,唐慧如順著看去,驚了一下。不過好在陸經(jīng)的眼鏡被打碎了,隔得那樣遠,他也許看不清,也許會以為這是他自己。
她跑過去將它們?nèi)撼伤槠懡?jīng)垂眼笑了笑,唐慧如也心虛地隨他一笑,心想若是有機會,沒準她真會貼上陸經(jīng)的照片。窗戶被清干凈時,她才看到樓下陸紈正撐著傘下了車。
怎么都挑一起回來!
她便背起包準備下樓,說:“陸先生,我去給你買藥,你好好躺著!”
陸紈第一次見她學生打扮,很是有興致。兩人在一處餐廳吃飯,可她一直心不在焉,想起剛才陸經(jīng)舍命護著她,她居然還以為他只是出于善心,此刻她認定陸經(jīng)是喜歡她的了,而她卻在此……
陸紈去洗手間時,她抽抽嗒嗒地哭起來,自顧自地說著:“流了多少血啊,玩了他,又玩他的弟弟,遇上一個這樣好的人,干嗎想著去利用他報復別人呢……”
于是,她抽身逃走,頂著雨一直跑。買了一大堆藥拎著回去時已經(jīng)天黑了,她便飛快地上樓,卻把膝蓋砸了個血窟窿,血和雨水交融浸染白襪。
她進臥室時,陸經(jīng)無法起身,卻還是支撐著起來了一些。
“你去哪里了?怎么,之前沒帶傘嗎?”陸經(jīng)接著看到她白色的襪子上全是血,心中又是自責又是心疼。
唐慧如笑笑,說:“去得是久了些,不過不也回來了嗎,別擔心了。”她坐在床邊,尋思著替他上些藥,“今天晚上別回去了吧,下著雨,又帶著傷?!?/p>
陸經(jīng)沒有急著解開衣服,說:“慧如……認識這樣久了,還是頭一次喊你的名字呢?!?/p>
“我也一樣,陸經(jīng)……”
兩個人像是才認識似的,害臊地說著不咸不淡的話。
唐慧如伸手過去等著擦藥,卻被陸經(jīng)拉住手,說:“你還是個女孩子呢,我自己來吧?!?/p>
唐慧如來上海之后,還頭一次聽到人這樣說她。因為平日里她并不是這樣的,而且,她的美麗太過張揚,這里從沒人把她當正經(jīng)丫頭看。
“你背后是擦不到的,剛才傷得太深了?!碧苹廴缑蛑?,“而且……我對你又不是……”
陸經(jīng)顯然領會了她是何意,方才等她時已經(jīng)將床邊的課本全都翻了一遍,里頭的筆記分明不是一個法語初學者記錄的內(nèi)容。而他此刻心里更明白了。
陸經(jīng)仍是不愿意,不過他二人因此事倒算交換心思了。
陸經(jīng)離開后沒幾天,唐慧如便得了消息,說李媛不行了。她趕去時人早已不在病床上,護士問她要不要去看一眼,她便捂著嘴巴搖頭跑出醫(yī)院。
到了陸紈家,她收了眼淚,心想,這算什么,她還沒把惡人害死,李媛倒先死了!
陸紈幽幽地從里頭出來,挽住她的腰,詢問了那日她的不告而別,又說:“一周后我大哥生日,你也去吧?!?/p>
“你大哥?”
陸紈滿是譏諷與輕慢地說:“他不常在家,他呀,是個沒出息的人,只會干些傻事,庸庸諾諾,受不起財富?!闭f完他還自得滿滿,唐慧如的臉變了顏色也分毫沒看出來。
“你時常帶人回去嗎?”
“時常帶,不過,我總和家里人說是女伴、朋友,后天我把你領回去,要和他們說你是我的未婚妻?!?/p>
聞言,她唇邊勾了一抹笑,暗罵這男人的虛偽和花花腸子。
六
唐慧如穿上陸紈買的時新的粉色小裙子,頂了一個黑色小禮帽在鏡子前看了好久才下樓。
陸紈看得眼都直了,拉過她壞笑著。
“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熱鬧,我家里這個時候向來人多,堆成堆的。聽說我媽預備給我大哥看個對象,到時候我們也去把把關。”
聞言,唐慧如開始不安起來。
說著說著就到了,一見陸家大樓,果然氣派,大門敞開,燈火亮如白晝,里頭人頭攢動,今日恐怕有百余傭人幫忙。
唐慧如壯了壯膽子,敲定在這個時候報復陸紈,便對他說:“我預備給你一個驚喜。”
陸紈臉上浮現(xiàn)微笑,走過去拿酒,吩咐她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她便窩在樓梯轉(zhuǎn)角的沙發(fā)處小憩。不少年輕女郎經(jīng)過時談起陸經(jīng)滿是期待,沒多久陸經(jīng)便從樓上走了下來。
她是看得出陸經(jīng)身上的修養(yǎng)和不凡的氣質(zhì)的,這是怎么都隱瞞不了的,可是如今一見還是不一樣。他沒有戴眼鏡,也穿了一身仍然低調(diào)卻更加好看的衣服,只是由于傷勢未愈,走路不那么輕快。
從她那個角度幾乎可以看清他的每一個表情,可是陸經(jīng)一定看不到她。她想,他的母親預備給他找個合適的姑娘,一定沒有問過他的意思,否則他一定會拒絕,然后邀她來這里;現(xiàn)在他不知道,所以還不打算將他的身份告訴自己。
底下的姑娘都對陸經(jīng)欽佩和喜愛得五體投地,并且都在感慨如何配不上他。唐慧如卻不這樣想,她想,她是那樣漂亮的姑娘,在哪里都很打眼,男人們看到她眼珠子都發(fā)直,哪里有她妄自菲薄的時候呢?況且這些女人太俗了,太一板一眼了,她們在陸經(jīng)的眼里,一定都是一個樣兒。
她想,她和陸經(jīng)是一樣的人,他們都接受過新式教育,都愛語言愛浪漫,也會害羞。不需要躺在錢堆里過日子,可以只騎自行車吹風。
她想著想著哭了出來,忙不迭地用手絹揩去,眼前的一切模糊了起來。眼看陸經(jīng)要走下來了,陸紈也正拿酒回身,她便悄悄逃出了熱鬧,忘卻了一切仇恨與她熾熱的驕傲。
然而,那日之后的變故是她未曾料到的。
聽說陸經(jīng)寫的文章得罪了人,她心急如焚,跑去找陸紈。他此刻正抽著大煙,軟著骨頭坐在沙發(fā)上。唐慧如睨了他一眼,問:“你倒很高興?”
“我當然高興,你不替我高興嗎?”
來之前,她得知程先生回來了。她這個女人向來是靠著男人活著,知道此時要和一個斷了才好,便選擇了和他斷。于是,她哭哭啼啼地跑去找程先生幫忙,左右撒了幾個謊,程先生卻笑瞇瞇地摸著她的頭,道:“你知道他的身份嗎?他是陸家的少爺,他父親本事比我大?!?/p>
唐慧如哭得抽抽搭搭的十分動情,說:“我知道,可是陸家另外一個少爺想獨吞家產(chǎn),他左右不會放過陸經(jīng),陸經(jīng)說過要娶我妹妹的,我妹妹現(xiàn)在急得不行了,天天找我哭,我不好不幫她?!?/p>
那些日子唐慧如狼狽地奔走各方,都懶得打扮自己了,程先生看了,表示十分心疼。他轉(zhuǎn)動著手里的杯子,道:“你還真愛你的妹妹?!?/p>
她斂笑點頭。
這時,陸紈不知從何處走出來,道:“我看是你要當陸經(jīng)的未婚妻吧?!?/p>
聞言,她一陣錯愕,望向?qū)γ娴某滔壬鷷r才發(fā)覺他的目光早已不對勁。
然后,程先生與陸紈握手一下,陸紈抱歉道:“程先生,本想讓你單獨處理,只是我恰好在這里,便過來會會故人了?!?/p>
程先生臉上依舊帶笑,只是臉色很不好。唐慧如細細回想,程先生與陸家偶爾有生意往來,他倆碰面一談,大抵就是什么都知道了?,F(xiàn)在兩人又碰在一起,定是誰與誰的面子都擱不過去,也必定是誰與誰都想拿槍打死她。
槍!她不禁害怕起來,從前看人被擊中的時候她就怕極了,有人對她說過這東西惹不得,一下就會致命。她連連搖頭,狂跑了出去。回頭數(shù)十次,見沒人才敢喘氣,但她知道他們都是體面人,做事只會在暗地里做,所以她必須馬上離開這里。
她將多年積攢的錢全都拿了出來,買了一張船票便往碼頭跑。
她想她這樣漂亮,又沒有了那個拖油瓶,換個地方會活得更好。她想陸經(jīng)不過是眾多喜歡他的男人中最普通的一個。
淚水忽然在風的吹拂下滴落,她仿佛不甘心,恨恨地道:“憑什么呀,我原本可以做陸家夫人的,做程夫人也不錯呀。”
她嘴是最硬的,心里卻不這樣想,她知道,這天下有很多地方可去,可是不會再有一個騎著單車載著她吹風,同她說法語,一次又一次替她擋風遮雨的男人了。
他們愛得雖然短暫,雖然看起來是那樣浮于表面,沒有干什么徹骨的事情,可是到底不庸膚不矯情。她頭一次想起母親說的話,覺得有理,那句話是:男人這么多,這么毒,能夠有一個便是賺了。
上天始終待她不薄,不是嗎。
七
開船前,唐慧如沒想到他還能見到陸經(jīng)。
陸家想法子將他放了出來,陸紈又將一切都告訴了他。照陸紈的心思,他是想讓陸經(jīng)看看這個女人有多爛,要陸經(jīng)知道她對不起他,讓陸經(jīng)在家族里沒面子。
“你都知道了,我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我就是放浪的女人,現(xiàn)在計劃敗露了,我要走了。你要是來把我抓回去的話可不行,你要是想臭罵我,那就快點,我趕時間?!?/p>
唐慧如從沒有見過陸經(jīng)這樣的神色,他那樣的一個人,竟也會說出讓她難過的話。
“母親總說我目光短淺,認人不清?!?/p>
“陸先生說完了?快點,別耽誤我上船。”
她傲慢地將他擠開,卻不想被他拉住,他說:“可是,我從不覺得我目光短淺。如果,你愿意同我解釋,我會相信你。就如同我相信那些日子,你對我是真心的。人不能只聽別人的一面之詞,對嗎?”
聞言,唐慧如鼻子一酸,有所動容。
她一直是個自私的女人,從來都知道權衡利弊,并且她很會撒謊,所以她本該答應的??墒撬耄约好曇呀?jīng)這樣差了,若是跟了陸經(jīng),只會害了他,她才不相信真正的相愛就得白頭到老。
他說他相信自己,那么她就更不能拖累他。
“你不信他們說的,那我告訴你,就是那樣子,就是你看到的那樣子,你知道了嗎?!?/p>
說完,她搖身踱步而去,再不回頭。
直到船行了很久,她才忽然又大哭起來??粗:拇a頭,她呢喃著,大江大海真是寡情,將人分隔。
“謝謝你相信我,可是我……本來就是那樣子的??!”
“你以后可千萬別再去干得罪人的事了啊,要知道,自保才是最重要的。你看你老為別人想,誰會管你的死活啊,真是傻啊?!?/p>
“我以后會活得很好的,你把我忘了吧!”
對著風,她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她最終回到了家鄉(xiāng)的那個小村子。
看著土房子,她愣了好一會兒,叉著腰硬著頭皮走回去。原先她在這里的名聲就不好,現(xiàn)在走在路上大家都悄悄指著她議論。
她后來草草嫁了一個瘸子,再也沒去招惹過誰,過了幾年生了個女娃娃,大家都說和她一樣漂亮,將來沒準能嫁到財佬家??伤畠喊尊哪樀埃涯赣H當年同她說的話輕輕說出:“找個滿意的就是賺了?!?/p>
她的男人短命,后來她不得不每日下田干活,一雙秀腿被咬得盡是瘡。先前她會在地里罵罵咧咧,很是氣不過。
再后來,她再不去想那些已經(jīng)與她無關的浮華。
日復一日,她就這樣過著,直到聽說村里有個混出本事的人回來了,大家都去湊熱鬧,她便抱著孩子去了。站在人群外巴眼望了好久,她終于得了機會湊近了問:“聽說有個陸家藥廠,你認得里頭的陸經(jīng)嗎?”
那人將她巴結(jié)的手拂開,上下溜了一眼,高聲道:“我怎么不知?”
那人說話時,她搖著孩子,木訥地連連點頭,嘴巴張了又閉。
“他呀,一般人還不知道。你說說,誰能猜到他在報社里干那種活兒,可不得罪人嗎!現(xiàn)在他家里是二少爺當家,不怎么搭理他,本是好命的人,唉。我在陸家廠里干過,聽說他早些年喜歡過一個姑娘,后來再也沒找到過。也是,沒了錢誰跟他呀,朝不保夕的。真是境遇不好了,現(xiàn)在?!?/p>
孩子此刻哭了出來,被她哄著走回了家。她呢喃道:“真傻,真傻啊?!?/p>
夜里,唐慧如摸了蠟燭出來點燃,蹲在地上將那年帶回來的箱子翻了個遍,終于找到了那個泛黃的本子。上面一句句的法語有些褪色,她遲鈍了許久,張嘴發(fā)出了一個又一個美好的聲音。
然后,她用多年不曾用的法語給他寫下了分別時他想知道但卻不曾真正聽到的,她這輩子唯一的真心。
第二日,她拿了些散錢給那位要走的人,攥著本子說:“切記切記,送到他的手里,這筆錢就當我謝謝你的,哪天你回來我再好好謝謝你?!?/p>
那人冷哼一聲,說:“錢我收下了,就這幾個錢,真是……不過這鬼地方,我不會再回來了?!?/p>
那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他踏上的路是唐慧如麻木的內(nèi)心中僅有的最后的執(zhí)念。
從此以后,她日日坐在門前等著,直到三十一歲死去的那一日,都沒有得到他的消息。
她想起她的母親,一個忠厚膽小的女人,父親騙了她之后就跑了,她卻等了他一輩子。那時唐慧如笑母親傻,就像井底之蛙。此刻,輪到她的女兒笑她傻了。冥冥之中像一個輪回。
她曾以為陸經(jīng)嫌惡她,現(xiàn)在才意識到,他們才認識多少天,沒準呀,他早就把她給忘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那年回鄉(xiāng)人將一家子帶走后,乘船去了上海,可是遭遇了轟炸,他們?nèi)妓懒恕?/p>
那個小本子也打了幾個漩渦,沉入了海里。一如她斷掉的幻想,湮滅在那個時代,無聲無息。
然而,它曾經(jīng)旺盛過,那樣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