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仁
著名哲學家、教育家、邏輯學家、翻譯家韋卓民(1888—1976)20世紀50年代是我的大學老師。他是廣東中山縣(今珠海市香洲區(qū)前山鎮(zhèn)翠微村)人。1924—1951年,他長期擔任華中大學校長,在中國的教會學校中曾有“北趙南韋”之說(北,指燕京大學的趙紫宸;南,指華中大學的韋卓民)。1951年全國院系調(diào)整時任改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1952年起改制委員會撤銷,韋老師專任哲學和邏輯學教授。他曾任武漢市政協(xié)委員、湖北省對外文化協(xié)會副會長。他通曉英、法、德、俄、拉丁、古希臘等多種語言,曾三次應邀到歐美講學。
1953年,我考入華中師范學院中文系。當時剛剛經(jīng)過院系調(diào)整,是由華中高等師范學校改名為華中師范學院后招收的第一屆學生(1985年改名為華中師范大學,鄧小平同志親筆題寫校名)。當時我們居住在花園山分部,一共住有三個系學生,即中文系、教育系、政治教育系。老師們都住在曇華林本部,他們每天都要從曇華林穿過幾條小巷提前步行到花園山上課,風雨不改,雷打不動。
按當時的課程設置規(guī)定,中文系一年級就要開設《邏輯學》課程,教這門課程的就是韋卓民老師。但是,在1951年11月30日,中共中央發(fā)出《關(guān)于在學校中進行思想改造和組織清理的指示》,學校隨即在教師中開展思想改造運動,主要目的是分清革命和反革命,清楚在知識分子中間的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在運動中不僅要徹底消滅一切階級異己,為社會主義革命鋪平道路,而且采取“利用、限制、改造”的政策,徹底揭發(fā)批判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無政府主義、民族主義等思想,使舊社會知識分子適應新社會的要求,并積極為社會主義服務。當時韋老師還處在“反省和檢討”之中。因為韋老師曾留學歐美,在英、美、法、德的一些著名哲學家指導下學習和研究,按當時講是“關(guān)系復雜”。如1918年,他在美國哈佛大學研究院進修哲學,在著名哲學家霍金教授指導下研究西洋哲學史并獲哲學碩士學位。1927年他又到英國留學,在倫敦大學哈普豪斯教授和牛津大學史曲特教授指導下讀研究生,于1929年獲倫敦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后又游學于法國巴黎大學與德國柏林大學。因此在運動中要他交代“親美、崇美、恐美”等崇洋媚外的思想。原本韋老師開設一年級的《邏輯學》課程,就推遲到二年級,即1954年開設了,每周上四節(jié)課。
韋老師上課時,完全不像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他精神矍鑠,紅光滿面,聲音洪亮,一派學者風度。當時沒有講稿,也沒有課本,他學識淵博,出口成章,所講邏輯學內(nèi)容爛熟于心,娓娓道來,我們緊張不停地做課堂筆記,不懂的就提問。有時韋老師回復學生提出問題的書信在十頁以上,詳細解答。當時流行的口號就是“一切向蘇聯(lián)老大哥學習”,“蘇聯(lián)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鄙霞壱?guī)定以蘇聯(lián)斯特羅果維奇的《邏輯》一書為課本,這實際上是一本與現(xiàn)代邏輯科學脫節(jié)的邏輯教科書。這本書新華書店沒有賣,但學校圖書館里有藏書,我當時擔任二年級的學習委員,一次性給大家借出了三十本,分發(fā)給同學們共用。
1954年的雨季,一連下了十幾天的大暴雨,長江流域洪水泛濫,武漢開始防汛。記得漲水前的一個晚自習,是韋老師下班輔導的時間。他從曇華林過來的時候,天氣很好,但他在上輔導課的時候,突然下起了大暴雨,一個晚上都沒有停止。晚自習后,韋老師無法回曇華林小紅樓去。這時我和班長劉能安兩人,向同學借了雨衣和水鞋讓他穿上,我們兩人在韋老師左右兩旁簇擁著他,深一腳淺一腳,送他回到小紅樓。這雖然是一個學生應該做的小事,可韋老師卻十分感動,從此我們兩人在他腦海里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又過了幾個星期,有部分同學反映說,韋老師將邏輯學太深奧了,有些聽不懂。特別是那些保送來的調(diào)干學員,有的只有初中二年級的水平,個別不到初中水平,他們在課堂上根本記不下來。不但《邏輯學》聽不懂,許多專業(yè)課如文言文、古漢語、語言學等,他們也聽不懂、記不下。我作為學習委員,有一個下午到韋老師家里向他反映。我們交談了一個小時左右,最后我轉(zhuǎn)達大家的意見,希望韋老師能編寫一本比較詳細的講授提綱發(fā)給大家,讓大家按照提綱進行復習鞏固。韋老師點頭說:“我手頭沒有現(xiàn)存的提綱,要從頭寫。因為我的包括原版外文、中文的圖書資料、手稿、譯稿,全部被當年駐扎在曇華林的日本兵掠走或燒毀了。那時我正在英國講學,并宣傳抗日,揭露日軍的侵略行徑。我到英國后,《泰晤士報》還發(fā)了消息報導。不過我可以考慮大家的意見,寫出來發(fā)給大家?!币粋€多星期后,一本較為詳細的《邏輯學提綱》在學校印刷廠印出來了,人手一冊,解決了許多學生學習中的困難,充實了課堂筆記中所記內(nèi)容的不足。
作為中文系的學生,所學的專業(yè),無論是創(chuàng)作、研究、教學都離不開邏輯知識。在韋老師的精心指導和培育下,我們班也出現(xiàn)了兩位專家級人物,一位是曾任湛江師范學院中文系主任的勞承萬同學。他是著名的美學家,曾任中國文藝理論學會理事、顧問,是廣東省有突出貢獻專家,享受國務院頒發(fā)政府特殊津貼。曾出版《審美中介論》、《審美的文化選擇》、《詩性智慧》、《朱光潛美學論綱》、《美學文藝邏輯體系探索》、《中國詩學道器論》、《中國古代美學(樂學)形態(tài)論》、《康德美學論》等。他在退休后,潛心研究中國美學、詩學學科形態(tài)轉(zhuǎn)變,開創(chuàng)了其美學研究的另一座高峰——中國古代美學(樂學)形態(tài)論與中國詩學道器論。這是一個空白的學術(shù)領(lǐng)域,而這個空白領(lǐng)域的開創(chuàng)者便是勞承萬。另一位是暨南大學新聞系與傳播學院教授程仲棠同學。他是當代著名邏輯學家,曾任中國邏輯學會理事兼現(xiàn)代邏輯專業(yè)委員會委員。出版有《現(xiàn)代邏輯與傳統(tǒng)邏輯》、《中國古代邏輯學解構(gòu)》、《邏輯的哲學探討》、《文化的終極關(guān)懷與邏輯學的命運》等著作。這兩位同學都曾得到韋卓民老師的親自指導和培養(yǎng),通過他們自己的努力,終于成了學術(shù)界的知名人士。據(jù)勞承萬同學說,在他畢業(yè)離校時,韋老師對他說:“要在康德中尋找快樂。”據(jù)程仲棠同學說:“我對康德哲學感興趣,追溯起來與韋卓民老師的影響不無關(guān)系。”他在讀了韋卓民老師的《純理性批判》新譯本之后,便開始由研究數(shù)理邏輯而旁及于分析哲學。而對與分析哲學深有源源的康德哲學則日益向往。他曾為韋老師翻譯《純粹理性批判》在《讀書》雜志上被兩位哲學名人一再抹煞,而寫過打抱不平的反駁文章(題目是《回憶韋卓民老師》,見《華中師大報》2013年9月25日“文苑”。是文章的節(jié)選部分)??梢姡麄兊某晒κ请x不開韋卓民老師的培植和澆灌,最終成為我們中文系1957屆出類撥萃的佼佼者。
1956年中央提出“向科學進軍”的口號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允許在文學藝術(shù)上的不同形式和風格可以自由發(fā)展,在科學研究上的不同學說不同流派可以自由爭鳴。一時之間學術(shù)氣氛比較寬松、自由。當時韋卓民老師開講了“唯心主義哲學”。這段時間,各系同學都是白天上課,晚上聽講座(學術(shù)報告)。當時桂子山的兩大飯廳,聽講座的各系同學場場爆滿,座無虛席,也有許多人是慕名而來的,就連飯廳外面的小路上也坐滿了聽眾。絕大多數(shù)同學都是第一次接觸到唯心主義的神秘,接觸到柏拉圖、蘇格拉底、亞里斯多德、康德和黑格爾等的學說,也是第一次接觸到西方哲學??墒呛镁安婚L,不久,學術(shù)上的活躍氣氛就被接踵而來的政治運動沖走了。
1957年由大鳴大放發(fā)展起來的“反右運動”,學校動員大家?guī)椭h整風,開展以反對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為內(nèi)容的大鳴大放。韋老師在黨委召開的座談會上發(fā)言,提了一些意見,結(jié)果被打成 “右派分子”,又和戴琦琛、黃溥三人打成“韋戴黃反黨集團”,受到不公正的批斗和迫害。就在“反右運動”他被監(jiān)視期間,孜孜不倦地翻譯了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上下卷),還寫有《康德哲學原著選讀》、《康德哲學講解》、《康德“純粹理性批判”解義》等著作,也都是在反右之后的艱苦歲月的逆境中完成的。不難看出韋老師的那種堅持不懈的意志力、事業(yè)心,顯示了他不屈的人格力量。韋老師為中國學術(shù)界、為中國的教育事業(yè)作出了重大貢獻,實在令人佩服。
1957年反右期間,正是我連任中文系四年級班長。在班級鳴放會上,我作為班長帶頭鳴放,在大會上發(fā)言,提了一些意見和看法,結(jié)果打成了“右派分子”(詳見2005年第11期《縱橫》雜志《我經(jīng)歷的“反右”運動》一文),受到開除團籍、留校察看三年的嚴厲處分(勞承萬同學也打成了“右派”,程仲棠同學則劃了個“中右”)。不久,我從桂子山被送往花園山印刷廠勞動改造,主要是做拆字盤的勞動,接受工人監(jiān)督?;▓@山?jīng)]有食堂,下班以后便到曇華林食堂買飯吃,一日三餐,每天穿過小巷從后門進入,從韋老師居住的小紅樓門前經(jīng)過,來回六趟。有一天早上我和物理系“右派”高樹棠去吃早飯,偶然碰上了韋老師從小紅樓出來,我便向韋老師點頭打招呼,他知道我已經(jīng)被打成了“右派”,在路邊站著交談了片刻,韋老師勸導我說:“你們還年輕,還很有希望,改造吧!不要太悲觀,很快就會過去的。”
1958年4月,學校將教職工“右派”和受處分的留校學生“右派”,加上下放干部數(shù)百人一起送往當陽草埠湖農(nóng)場勞動改造。韋老師因為年紀大沒有去。我自從離開學校后,就和韋老師再也沒有見過面。但是他勸導我的幾句話,一直深刻在我的記憶里,至今好像還在我的耳邊回響。
1979年“右派”平反改正、安排工作以后,漸漸地我又和失去多年聯(lián)系的同學取得了聯(lián)系。后來得知韋老師1976年在武漢病逝,不禁黯然神傷。
韋卓民老師的一生,其著作涉及范圍,包括中西哲學、邏輯學與科學方法論、教育學、宗教學、中西文化及其比較等10多種,尚待整理出版的論著譯著15種,共400多萬字,是他留給后人的一份珍貴文化遺產(chǎn)。韋老師1961年10月被摘除“右派分子”帽子。1979年中共湖北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對其劃右問題予以改正。1984年,有關(guān)部門舉行了“杰出的教育家、哲學家、愛國者韋卓民先生紀念會”,高度評價他為中國高等教育和學術(shù)研究作出的重大貢獻。1993年,華中師范大學在武漢桂子山校園樹立起韋卓民的漢白玉塑像,以紀念他對發(fā)展中國高等教育作出的重大貢獻。2016年,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歷時二十多年收集整理的《韋卓民全集》共11卷,720萬字,這是韋卓民老師一生學術(shù)研究的集大成。韋老師治學嚴謹,品格高尚,他以堅強不屈的毅力,堅忍不拔的意志力,戰(zhàn)勝了接二連三的各種壓力。特別是“文化大革命”期間,他仍然堅持撰寫完《黑格爾〈小邏輯〉評注》。這是何等的堅強!何等的剛毅!他把一生都獻給了人民的教育事業(yè),這種頑強拼搏、艱苦卓絕的精神,永遠是廣大后學者和廣大莘莘學子學習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