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江鋮
(南華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 衡陽 421000)
莊周已于兩千多年前“化蝶”去了,留給我們的是一部汪洋恣肆的《莊子》。其文氣縱橫四海,遨游九霄,與其說是出自一位思想家,不如說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化身而成的詩?!罢軐W”一詞是后人給詩性的《莊子》貼上的一個不十分恰當?shù)臉撕灒笕艘獙Α肚f子》進行理解又不得不借助哲學概念。面對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莊子》,首先要恰當?shù)匕盐掌渥詈诵牡母拍詈驼軐W特質(zhì),由此才能提綱挈領,闡述其內(nèi)涵,分析其不足。
然而《莊子》畢竟難解,后來人由于自身所處學術背景、自己學術興趣等等的不同,對《莊子》有著各自不同的理解和解釋。歷史上出現(xiàn)的多種解釋,大體可分為三類,首先是將《莊子》作美學的解釋,其次是將《莊子》作道學的解釋,最后是將《莊子》作心學的解釋?!肚f子》無疑是可以作美學的解釋的,《莊子》所蘊含的美學思想也深刻影響了中華民族的各個方面,但任何一種美學都有其哲學根源,因此若搞不清楚這個根源,僅將《莊子》解釋為一種美學不足以給莊子作思想上的定性。從學術史的角度來講,前輩學者都從哲學的角度將《莊子》解釋為一種承襲老子而來的道學,因此其中蘊含的美學思想也就是根植于道學,直到現(xiàn)代才有學者從心學的角度去詮釋莊子,開出了新的視域。這種解釋上的不統(tǒng)一則說明《莊子》本身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可以多樣的詮釋,二來也呼喚新的聲音來剖析《莊子》,豐富和深化對莊子的理解。到底應該將《莊子》作怎樣的學理定性呢?本文立足《莊子》文本,試作一番新的解釋。
如何定性《莊子》,是一個解釋學的問題。解釋行為本身有兩個大的特征,首先是解釋行為囿于解釋背景,以往前輩學者解莊,無不囿于自身主客觀環(huán)境;其次是解釋行為的無限性,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解釋背景在變化,解釋行為當然也會跟著變化。因此,面對前輩學者的解釋,仍然有重新思考的必要。
首先,不能僅將《莊子》哲學把握為一種美學。《莊子》中確有很多命題,如“逍遙”“坐忘”、“心齋”“神”“復根”“道通為一”等等都能用美學的眼光看待,進行美學的解釋。然而這些命題之所以能作為美學命題被得到認可,是有其哲學根底的。僅將《莊子》把握為一種美學,無疑會使其美學命題背后的哲學根底隱退難見。何以能“逍遙”?通向“逍遙”之路的哲學保證是什么?“坐忘”“心齋”想達到什么?這其中有什么機理?“神”何以“神”?為什么強調(diào)“復根”?其哲學原因是什么?為什么“厲與西施”“道通為一”?這些問題就得不到解答,甚至連問題都會隱而不見。因此,若將《莊子》僅把握為一種美學,就會使得這些豐滿的,有其內(nèi)在學理和生命力的命題降格為一種主張,淪為一種意見。當這些命題淪為一種產(chǎn)物,就不再具有生發(fā)命題的哲學學理;而對產(chǎn)物進行的任何詮釋,都不能代替對其根本學理的發(fā)掘。
其次,不能將《莊子》把握為一種創(chuàng)生論意義上的道學?!肚f子》思想很大程度上來源于老子,其本人也屬于道家學派,但以“道學”來定位他的學說則是錯誤的。
第一,所謂“道學”,旨在學“道”,意即探究這個客觀的“道”。老子、管子的“道”都有創(chuàng)生性質(zhì),也有萬物本質(zhì)的意思,能生發(fā)規(guī)制萬事萬物。“道”在他們的學說里是一個核心概念,根本性命題,能作為因此以“道學”來定位他們的思想是可以的。但《莊子》并無這種創(chuàng)生論。雖然“道”這個字在《莊子》中出現(xiàn)了380多次,但在歷來被認為是莊子本人所作的內(nèi)七篇中僅有46處,且通觀內(nèi)、外、雜篇,未見有如《老子》第四十二章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樣的肯定“道”的創(chuàng)生性的文字。《莊子》文本中只有一處論“道”的文字,似乎是在講“道”的創(chuàng)生性,即“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莊子·大宗師》)。但我們看到,且不論這里的“道”指的是什么,文本傳達的意思主要有三層:首先是“道”的難以領會,不可把握的性質(zhì);其次是強調(diào)“道”自本自根的性質(zhì);第三是“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對于這段文句的理解,關鍵點就在如何理解“自本自根”和“神鬼神帝,生天生地”。郭象將“自本自根”進一步確立為其“獨化論”哲學,在此基礎上,他這樣解釋“神鬼神帝,生天生地”:“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斯乃不生之生也”[1]137,明確說明天地神鬼非道所生,而是自生。后來的氣學家王夫之繼承了這一解釋,他在對這段文句的評論中說:“天地、日星、山川、神人,皆所寓之庸,自為本根,無有更為其根者。若有真宰,而豈能得其朕乎?!保?]137“道”非創(chuàng)生萬物之真宰的意思也很明確。筆者認為,這是對這段文句的忠實解釋,是符合莊子原意的。
第二,《莊子》文本中“道”的內(nèi)涵,主要包含三個意思:其一是理或真理的意思,如“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謙,大勇不忮”(《莊子·齊物論》);其二是境界的意思,如“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莊子·大宗師》);其三是觀察對待萬事萬物的方法、標準的意思,如“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莊子·齊物論》)、“以道觀之,物無貴賤”(《莊子·秋水》)。這第三個意思是《莊子》中“道”的核心意思,更是其與老子之“道”有效地區(qū)分開來的意思。因為在老子那里,“道”有著客觀唯心主義的意味,也有著創(chuàng)生性意義,所以是老子學說的核心概念;而在《莊子》中,“道”則是從主觀認識上來講的,并非是其學說中具有奠基性的核心概念。綜上兩個原因,筆者認為將《莊子》把握為道學是不妥的。
最后,不能將《莊子》把握為一種心學。陳鼓應先生曾作題為《莊子內(nèi)篇的心學開放的心靈與審美的境界》的文章,以“心學”把握莊子。陳先生將《莊子》中的“氣”視為“道”的具象化,同時以心解氣,將“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中的“氣”解釋為“空明的心境或清虛的精神境界”[3]54。筆者認為,陳先生這種以心解氣的理解,與莊子原意不符?!皻庖舱撸摱镎咭病敝械摹皻狻?,實際上是“而聽之以氣”的縮略語。關于這一點,成玄英說的很明白:“如氣柔弱,虛空其心,寂泊忘懷,方能應物。此解‘而聽之以氣’也”[1]81,意即“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是對“而聽之以氣”的解釋。而且,郭象說:“遣耳目,去心意,而符氣性之自得,此虛以待物也”[1]81,這就是說,“虛而待物”的目的在“氣性之自得”,落腳點并非在“心”上。筆者認為,這才是正確的理解。另外,《莊子》中出現(xiàn)的“心”雖有182處之多。但其含義一是指個體意義上的認知之心,二是指大眾輿論意義上的“人之心”,均不具有本體論意味,都是從人體器官之心出發(fā)而講的心的各種功能。由此也可反證出《莊子》確是一種自然氣論哲學,而非心學。
以上是從否定的方面來說《莊子》哲學不是什么,那么從肯定的方面來講又當如何呢?要恰當?shù)匕盐铡肚f子》哲學,就要找到那個能保證《莊子》美學得以成立的思想核心、思想基石,就要找到那作為理的“道”寓于其中的東西,找到那作為境界的“道”在哲學學理上得以成立的東西,找到那作為方法和標準的“道”得以可能的東西。
筆者認為,這一思想基石,這一核心的概念就是“氣”?!皻狻痹凇肚f子》中具有本根論的意義。就人來講,“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莊子·知北游》);就萬事萬物來講,“通天下一氣耳”(《莊子·知北游》),這已經(jīng)很能說明“氣”較之于“道”更有本根論意義了。“氣”還與《莊子》美學各命題有著學理關聯(lián)。對“心齋”這個美學命題,《莊子》中借孔子與顏回的問答這樣描述:“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 ,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保ā肚f子·人間世》)這就明明白白點出“聽之以氣”就是“心齋”的辦法和訣竅。為什么呢?成玄英疏曰:“心有知覺,猶起攀緣;氣無情慮,虛柔萬物。”[1]80而“坐忘”則是“心齋”的一種形式。就“神”這個美學命題,集中體現(xiàn)在《莊子》所載異人或稱神人、圣人、至人的“神乎其技”上?!肚f子·達生》篇中,列子問關尹為什么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關尹答道:“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梓慶為鐻,見者“驚猶鬼神”,魯侯問其中玄妙,梓慶答道:“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諸如佝僂承蜩、津人操舟都是如此。若總其原因,“壹其性,養(yǎng)其氣,合其德,以通乎造物之所造。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隙”,然后才能“神凝”而“神乎其技”。就“逍遙”這個《莊子》所宣揚的最高美學命題,文本中有這樣的論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以游無窮者,彼且嗚呼待哉”(《莊子·逍遙游》)。郭象注曰:“御六氣之辯者,即是游變化之涂也?!保?]11成玄英疏曰:“言無待圣人,虛懷體道,故能乘兩儀之正理,順萬物之自然,御六氣以逍遙,混群靈以變化?!保?]11能御六氣,即是游于自然無窮之大化,即是逍遙?!皻狻本蜑椤板羞b”提供了前提和保證。又,“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莊子·齊物論》),郭象注曰:“寄物而行,非我動也”[1]52,人以物為我,化寄氣中,任隨根本之氣自然而動,即是遨游四海??梢姟皻狻贝_實是《莊子》美學命題的根基,若缺了這個根基,一切二級命題都“恍惚窈冥”,失去了意義根據(jù)。
繼承老子而來的“道”,在《莊子》文本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為“氣”的九倍不止,但在很大意義上只是用其名而不用其實。另外,《莊子》不僅繼承了老子的道論,還繼承了先秦氣論,尤其是管子的“精氣”學說,李道湘先生就曾指出:“以《管子》的精氣論到《莊子》的氣論是先秦氣論發(fā)展最重要的階段,也是先秦氣論發(fā)展的最高階段,它以《莊子》氣論的建立為最高成就?!保?]1莊子將老子的“道”創(chuàng)造性地轉(zhuǎn)化為觀念論層面的范疇,失去了奠基性意義的“道”就需要“氣”來為之作學理上的奠基和保證。以最具特征的“道通為一”和“以道觀之”為例,這兩個命題在學理上是如何可能的呢?若不是“通天下一氣”,“道通為一”就成了所謂的絕對的相對論,就失去了其合理合法性;“以道觀之”若合理可行,則必須奠基于“通天下一氣”的基礎上,進行“坐忘”“心齋”,通過“聽之以氣”來達到。
綜上而論,筆者認為,《莊子》哲學,必須把握為一種氣論哲學才是合理的。盡管按照莊子本人,未必有給自己學說定位的主觀愿望和學理沖動;盡管用“氣學”來把握莊子哲學有損其詩性魅力,但從學理上來講,這確是一條明確的通達《莊子》的哲學道路。而且若要使其思想通達無礙,也應當會“逼迫”出一條“氣論”線索來。
前文已經(jīng)將《莊子》哲學把握為一種氣學,則必然要對其氣論進行深入分析。《莊子》文本中出現(xiàn)的“氣”的次數(shù),有說40次的,有說43處的,準確的來講,應該是46處。面對這46處“氣”,結(jié)合《莊子》全文,既要揭示“氣”在《莊子》中的不同含義,也要理出以“氣”貫之的哲學理論。
關于《莊子》中“氣”的含義,前人也有所論。據(jù)筆者所見,主要有兩篇:黃柏青、朱登吾的《莊子的氣論及其哲學和美學意義》和王洪泉、王贈怡的《莊子論“氣”》。在上所錄第一篇中,作者將《莊子》中的“氣”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構(gòu)成萬物始基的氣;另一類是作為人的生命本源的氣。作者又將第二類細分為生理之氣和心理之氣兩類[5]48。在第二篇中,作者認為可對《莊子》中的氣劃分為兩類,一類是具有“道”的性質(zhì)的氣;另一類是構(gòu)成宇宙生命具體介質(zhì)的氣[6]129-130。兩文的劃分似都較為簡單,不能囊括《莊子》中“氣”的含義之全貌,也不能從劃分中看到“氣”的隱藏之意或具有引發(fā)再闡釋意義的意思。另外,有些說法也似乎欠妥。比如,《莊子論“氣”》中認為《莊子》之氣是道通向天地萬物的中介,認為莊子修正了老子有關道生萬物的神秘性和形而上性,將老子的“道萬物”的形而上生成演化模式和“氣萬物”的形而下生成演化模式結(jié)合起來,形成了“道氣萬物”演化模式[6]130。因此按照這個模式,《莊子》中的“氣”就既是構(gòu)成宇宙萬物的基本質(zhì)料,又成為了道通向天地萬物的拱頂石。筆者認為,這種看法是違背莊子原意的。首先,雖然《莊子》中的“道”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繼承老子而來,但實際上是只用其名而不用其實。“道”在“莊子”那里并不具有創(chuàng)生、演化萬物的意義,而只具有主觀上的方法論意義。其次,所謂演化模式,與“自本自根”原則相違背。這樣,就有必要重新對《莊子》中“氣”的涵義重新進行梳理。
筆者認為,《莊子》中“氣”的涵義大致可分為五種。
第一,專指“云氣”的“氣”。如:“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莊子·逍遙游》)、“云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莊子·在宥》)中云、氣并用的“氣”就是專指水蒸氣一樣的“云氣”?!墩f文解字》中也將這個意思視為氣的本義。
第二,生理之“氣”和心理之“氣”。如:“愁其五臟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guī)法度”(《莊子·在宥》)、“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莊子·人間世》)都是指生理之氣;“方虛驕而恃氣”(《莊子·達生》)、“猶疾視而盛氣”(《莊子·達生》)、“溺于馮氣”(《莊子·盜跖》)都是指心理之氣。
第三,萬物各自的“氣”。如:“天氣不合,地氣郁結(jié),六氣不調(diào),四時不節(jié)。今我愿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莊子·在宥》)、“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莊子·則陽》)、“陰陽者,氣之大者也”(《莊子·則陽》)等都顯示出天、地、四時、陰陽等萬物各有其氣。這也從一方面佐證了所謂的“自本自根”,要不是各有其氣,如何而能“自本自根”呢?這同樣也說明郭象以“獨化”來解莊的正確性。
第四,本根論意義上的“氣”。如:“通天下一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莊子·大宗師》)、“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氣于陰陽”(《莊子·秋水》)都是闡發(fā)萬物混同一氣的道理。但需要注意的這里的“氣”雖有本根論意味,卻無氣生萬物的創(chuàng)生演化之意。
第五,以氣言心,以道言氣意義上的“氣”。如:“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而庶幾乎!”(《莊子·天地》)此處神氣與形骸對用,神氣用來指心的意思是很明確的,成玄英亦疏曰:“身心既忘,而后庶近于道。”[1]235如:“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道通為一”(《莊子·齊物論》)中“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是說“二儀萬物,無是無非者也”[1]37,道與物對用,顯然是實指。前文已述,“道”在《莊子》中只具有主觀層面的意義,那么“道行之而成”就是指“氣行之而成”。結(jié)合“通天下一氣”來看意思更明顯,只有“通天下一氣”,萬物由“氣”行之而成,才能“道通為一”。所以“道行之而成”中的“道”是以“道”言“氣”。另外,“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莊子·大宗師》)的“道”按莊子義不可能是實指。結(jié)合以上所論,也應理解為以“道”指代“氣化自然”。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筆者認為這里有一個關鍵點應該注意:《莊子》文本,有以氣言心者,也有以道言氣者,卻似未有以心言道,以心言氣者。若筆者所說確然,若不甚恰當?shù)匾晕ㄐ奈ㄎ镎撝瑒t《莊子》唯物論意義上的哲學品格更為突出,其氣論哲學的面貌更為清晰。
以上將《莊子》中“氣”的涵義析為五種,可以看到“氣”的全貌,也能看到在《莊子》中“氣”與“心”、與“道”的曖昧處、模糊交涉處。這些曖昧和模糊交涉處恰是《莊子》薄弱處,也恰是作為莊子以后的哲學家所繼續(xù)思考的理論生長點而存在的。
作為一種氣論哲學,自然有其內(nèi)在理路,雖然這在《莊子》中并未明顯地訴諸文字。后世哲學家均認為這一理路就暗含在《莊子》內(nèi)七篇的排序中。如成玄英在《南華真經(jīng)疏序》中,王夫之在《莊子解》中均是這樣看待。后世哲學家除了都認為《莊子》內(nèi)七篇是按照所要表達的思想理路特意安排的以外,還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都以首篇《逍遙游》為邏輯起點,認為以后各篇皆因此篇而依次展開,如王夫之所論:“逍者,響于消也,過而忘也。遙者,引而遠也,不局于心知之靈也。故物論可齊,生主可養(yǎng),形可忘而德充,世可入而遠害,帝王可應而天下治”[2]75。
分析《莊子》內(nèi)七篇可知:《逍遙游》主要為莊子心目中的至高境界,或者說是一種圣人氣象;《齊物論》齊“物論”或“齊物”論,表達“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道理;《養(yǎng)生主》表達“緣督以為經(jīng)”,不以形累,不以知累,一任自然的道理;《人間世》講真人不能離開人而超世獨立,而能夠通過“心齋”而隨緣應世;《德充符》描述內(nèi)虛而無所執(zhí),外忘其形骸而一任自然的真人形象,與儒家注重威儀容貌、文辭禮樂的圣人形象形成鮮明的對比;《大宗師》表達“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富,其所宗而師者,無心也”[1]124的思想宗旨;《應帝王》表達無心而應物,一任物之自然自化,“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的道理。筆者認為,內(nèi)七篇可分為三部分?!跺羞b游》《人間世》《應帝王》為一部分,“逍遙”一詞總括真人境界,《人間世》講處世,《應帝王》講任物。這三篇合為《莊子》之“用”,是從境界、發(fā)用上來講?!兜鲁浞藩殲橐徊糠?,描述真人形象,也為《莊子》全書之“相”?!洞笞趲煛贰洱R物論》《養(yǎng)生主》發(fā)明達“相”致“用”的道理,為《莊子》全書之“理”。以“理”“相”“用”來概括《莊子》內(nèi)七篇,那么其邏輯就應該是“通理達相致用”。這樣,代表《莊子》至高境界的《逍遙游》就應該是邏輯的終點,而非起點。
以上用“通理達相致用”來把握《莊子》全文的線索只能觀其大概。還需要學理上的邏輯線索才能對它進行支撐。而這個線索的核心就是“氣”。首先是“通天下一氣”,確立自本自根的自然觀本體論;進而才能“齊物”,并通過“心齋”“坐忘”而達到“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進而才能樹立“德充于內(nèi),物應于外”[1]103、內(nèi)則虛而待物,外則遺其形骸的真人形象;最后才能“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大治”(《莊子·應帝王》),才能“乘物以游心”(《莊子·人間世》),才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
《莊子》哲學憑借“氣化自然”的思想超越有、無,玄同是、非,又憑借“通天下一氣”不流于唯心空無,確實是對《老子》哲學的修正和超越。其最大的優(yōu)點在于對“氣化自然”的承認和尊重,由是才能作為中國美學的主要根基而在藝術中得到生命的延續(xù)和綻放。提出“通天下一氣”,又拈出“自本自根”,則萬物在其自己,而不像佛教哲學那樣對萬物進行“緣起性空”的分解,這固然是對氣化自然的尊重,更是對氣化之物的尊重。萬物在其自己,而人只應該“心齋”“坐忘”“聽之以氣”,讓氣化之物在如鏡之心中自然呈現(xiàn),讓通天下之一氣自然流行,才能確立“氣論美學”或者“物論美學”的根基。若沒有對這“氣化自然”的肯定與尊重,若沒有對“自本自根”的氣化之物持“聽之以氣”的態(tài)度,就只能將美訴諸于心了,自然與物之美安在?
作為原創(chuàng)哲學家,莊子或《莊子》的編撰者并未能在學理上掃清一切障礙,而有其理論盲點。這種理論盲點集中體現(xiàn)其未對“心”“氣”關系作自覺、恰當?shù)年U述。
《莊子》否定心知而一任自然之氣,但“心”的概念在其哲學中卻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莊子》論“心”多是從功夫論層面上來論述的,若沒有從“心”上成辦的功夫論,則《莊子》氣論無以達成。所以論《莊子》之“氣”,必須論《莊子》之“心”。但《莊子》中的“心”“氣”關系卻曖昧不明。
筆者認為《莊子》中有三處文句對理解《莊子》“心”“氣”關系至為重要。第一,《天地》篇“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而庶幾乎”中的“神氣”顯然指的是“心”。但這里是否意味著“心”即“氣”之神呢?從《莊子》全文來看,此義不明顯,但這里確有“心即氣”的萌芽。第二,《德充符》篇“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中提出了“常心”的概念。郭象注:“得其常心,平往者也?!背尚⑹瑁骸暗谜娉V恼?,固當和光匿耀,不殊于俗?!保?]106這里的“常心”,是褒義的,是從正面來講的,顯然異于《莊子》中出現(xiàn)的其他認知意義上的“心”,而具有形而上的普遍意義。《莊子》也只有此處提出具有普遍意義的、形而上學意義上的“心”。第三,《天地》篇“其心之出,有物采之”一句,是說真人的“心”并不是時常在場的,“非先物而唱”,而是“物采之而后出耳”[1]223。成玄英疏曰:“采,求也。夫至圣虛懷,而物我斯應。自非物求圣德,無由顯出圣心。圣心之出,良由物采。欲和而不唱,不為物先?!保?]223這里面有幾層意思值得注意:首先是真人并非無心,而只是說真心應物而起。其次是物求圣德,可以顯出圣心。可見心有獨立于氣化之物的特殊意義,同時氣化之物也有引發(fā)圣心得以開顯的作用。最后是說真心與氣化之物“和而不唱”,可見《莊子》不僅有氣化流行,一任自然之意,也有心物和諧之意。
從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莊子》中的“心”對于“氣”而言的重要作用,亦可見《莊子》中“心”之涵義的復雜性以及心氣、心物關系的復雜與曖昧。第一,《莊子》中“心”“氣”并提,雖然說“通天下一氣”,但并沒有處理好“心”和“氣”的關系。若說“通天下一氣”,那“心”是不是“氣”呢?雖然有一處以“神氣”言心,但僅此一件并不能解決問題。第二,人本來處于“氣化自然”之中,應當本來就如山野草木鳥獸一樣無心而處世,又為何不能逍遙呢?此“不能逍遙”的狀態(tài)是因何而起又如何能起的呢?這個問題猶如佛教《首楞嚴經(jīng)》中富樓那尊者問釋迦牟尼的:“清凈本然,如何忽生山河大地?”《莊子》并未加以注意,只從不能逍遙而求逍遙入手,而未關注逍遙如何又不能逍遙。實際上 也是“心”“氣”關系的問題,即一任自然之氣,而使人不得逍遙的心知又從何而來。第三,荀子批評莊子說“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確有道理。所謂“蔽于天而不知人”,實際上可以理解為“蔽于氣而不知心”。若一任自然氣化,那么一切人為施設就只能是負面意義的了,僅以美學而言,則所謂“藝術創(chuàng)作”就不可能而且不應該了。這足可表明“心”“氣”關系問題是《莊子》哲學的盲點。
盲點造成困境。“心”“氣”關系的模糊不清,導致“聽之以氣”缺乏切實可行的邏輯通路。“聽之以氣”如果可能,那么其運作機理是怎么樣的呢?“聽之以氣”狀態(tài)下的審美經(jīng)驗究竟是不是一種心知呢?如果不是心知,那么“氣化自然”如何能自見“氣化”呢?
面對《莊子》氣論哲學的理論盲點和理論困境,我們將之理解為“理論生長點”更公允、恰當一些?!肚f子》之后,宋明儒對氣論有所發(fā)明,更對“心”“氣”關系有深入論述。到劉宗周、黃宗羲師徒更暢言“心即氣”,或可在其美學意義上予以重視。另外,佛教中圭峰宗密在《原人論》中也以唯識學中心識的“相分”論氣,而以“見分”論認知之心;藏傳佛教中即心即氣,心氣不二的觀點雖有濃厚的神秘主義色彩和宗教意味,但也值得借鑒。
僅就美學而言,“氣論”奠定了中國自然美學的根基,但若“心”“氣”關系得不到圓滿解決,中國自然美學就得不到確立。因此,“心”與“氣”的關系,不僅是一部《莊子》的薄弱處,更是自然美學的核心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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