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丹
道家思想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干之一,對中華民族精神的形成和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有關研究也因此層出不窮。目前學者們較關心老莊的自然思想,挖掘其學說的當代價值,也多從社會治理和重生思想的角度予以發(fā)揮,但對于老莊喪祭思想的專門性考察相對較少,這不可不謂遺憾。面對現(xiàn)代社會中的死亡焦慮與恐懼心理,以及各種因素導致的非正常死亡現(xiàn)象,關于死亡價值和生命尊嚴的探討已經(jīng)不容遲緩。有鑒于此,本文欲查漏補缺,從《老子》 《莊子》這兩部道家經(jīng)典入手,對老莊的喪祭思想進行初步探索,厘清他們面對死亡的具體主張和思想來源,并比較其與儒家死亡學說的同異之處。
對于喪祭之事,老子雖然沒有直接論述,但還是能從其只言片語中獲知一些信息。于喪葬之事來說,老子認可“處喪以哀”。這由他對待兵器和戰(zhàn)爭的認識可知,如老子曰: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兇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以眾,以悲哀泣之;戰(zhàn)勝,以喪禮處之。a《老子·三十一章》,王弼:《老子注》,載《諸子集成》 (三),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8頁。
由于戰(zhàn)爭要以人命為代價,殺人的兵器也就成為老子所厭惡的“不祥之器”,他認為行道之人應遠之,即使不得已而用之,取得勝利也不值得贊美。老子也堅決反對用兵的戰(zhàn)爭,認為戰(zhàn)爭是殘酷的,勝敗雙方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他說:“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眀《老子·三十章》,王弼:《老子注》,第17頁。他將師旅之儀中的以右為尊,解釋為對于喪禮儀式的比附。所以,對于戰(zhàn)爭中死去的亡靈,他強調要用悲傷哭泣去追悼。由此可知,對于生命的逝去,老子是贊成處喪以哀的,只是他的“哀”超越了親疏貴賤之別,以至于主張哀悼敵國戰(zhàn)士。
于祭祀之事而言,老子認可“祭祀鬼神”。這從他對待子孫祭祀和其鬼不傷的肯定可知,如老子曰:“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輟。”c《老子·五十四章》,王弼:《老子注》,第33頁?!耙缘郎W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眃《老子·六十章》,王弼:《老子注》,第36—37頁。由此可見,老子認為只要遵循大道,就能永享祭祀和鬼神不祟;也可見他是認可鬼神的存在和對鬼神的祭祀的,只不過在鬼神之上還有一個“道”的存在。所以,老子對于祭祀的認可,在于強調鬼神與“道”的聯(lián)系?!暗馈笔抢献铀岢龅淖罡哒軐W概念,既是萬物的主宰,又是萬物變化的總源頭——“道者,萬物之奧”e《老子·六十二章》,王弼:《老子注》,第38頁。。天地萬物既然都是由“道”而生,那么鬼神和祭祀鬼神也是合于道的存在,所以以“道”祭祀,則鬼神不祟。
老子的喪祭主張,直接源于他對生命的認識。首先,從本質來說,老子認為死生一體,死亡不具有終極性,人在死后會以“鬼”的身份繼續(xù)存在,所謂“死生為一條”a王先謙:《莊子集解》,載《諸子集成》 (三),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4頁。。因此,作為自然形態(tài)的生命,人之生死應當順應自然,壽命長短應由“天”所主宰,所以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其手矣?!眀《老子·七十四章》,王弼:《老子注》,第44頁。因而統(tǒng)治者若要越俎代庖,掌握百姓生死,一味地以刑殺治國,只會遭到百姓的報復。所以,老子堅決反對人為損害和殘殺性命的戰(zhàn)爭。
其次,老子認為,人的“出生入死”c《老子·五十章》,王弼:《老子注》,第30頁。作為一種自然過程,由出世到入土的生死時段是具有有限性的。所以對于生命,他還倡導遵循天道,通過“養(yǎng)生”以得“天命”。例 如:
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d同上書,第30—31頁。
由老子認為養(yǎng)生太厚而使生命縮短的看法,可見他強調循“道”養(yǎng)生。也就是,基于“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e《老子·四十四章》,王弼:《老子注》,第28頁。的認識,老子主張“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去甚,去奢,去泰”f分別見于《老子·十九章》和《二十九章》,王弼:《老子注》,第10、17頁。。生活要清靜恬淡、順應自然,杜絕聲色犬馬,避開如兕虎、甲兵等“死地”,以防因追求名利財富過度而損傷身心,如此才能安享天年。既然人的生命也由“道”所生發(fā),且“夫唯道,善貸且成”g《老子·四十一章》,王弼:《老子注》,第26頁。,那么人的生命也應當統(tǒng)一于“道”,由“道”來修養(yǎng)和維持,也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h《老子·二十五章》,王弼:《老子注》,第14頁。。而且由于“道”可以不朽,也就只有循“道”養(yǎng)生,生命才能在軀體消亡以后,達到“死而不亡者壽”a《老子·三十三章》,王弼:《老子注》,第19頁。的理想境界。
總之,由于天、地、人都應當以道為法,對普通個體而言,老子才主張不人為地損害自己的性命;對統(tǒng)治者而言,老子才強調不人為地損害他人的性命。也正是由于對“天年”的追求,雖然他認為“民不畏死”,但對于生命的非自然逝去,老子還是認可處喪以哀。所以,老子“反殺”與“養(yǎng)生”的主張,正是他對于有限與無限相統(tǒng)一的生命認識的具體表現(xiàn),這也促成了他“處喪以哀、不限親貴”的喪葬態(tài)度。
“道”既然善于幫助和成就萬物,那么“道”就不僅能成就個體生命的不朽,還能保障國家命運的長治久安。既然人要效法“道”,那么統(tǒng)治者也應當循道治國,也就是“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b《老子·二章》,王弼:《老子注》,第2頁。。老子認為,萬物不受干擾就可以自己生長變化,君王不妄自作為就可以讓百姓歸依、國家安寧,從而達到“道”所具有的“無為而無不為”的狀態(tài),“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c《老子·四十七章》,王弼:《老子注》,第29頁。。對于這種“無為而治”的提倡,《老子》一書中有頻繁的表述d如:“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清靜,為天下正”;“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人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分別見于王弼:《老子注》,第2、17、28、29、35、35、44頁。,足見這也是循道而有的主張。既然“道”是清靜無為的,對于死亡之事,統(tǒng)治者自然也當順從生命的自然之道,不宜多加渲染。所以,老子反對以禮對待死亡。
老子認為“治人事天,莫若嗇”“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富,我無欲而民自樸”e分別見于《老子·五十九章》 《老子·五十七章》,王弼:《老子注》,第36、35頁。,儒家所倡導的仁義禮制違背了自然天性,不過是大道廢止之后的產(chǎn)物,是后天人為制作的。老子說:“大道廢,有仁義“”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f分別見于《老子·十八章》 《老子·三十八章》,王弼:《老子注》,第10、23頁。。所以,君主之治,若要天長地久,面對死亡之事,也要遵循大道,效仿天地運行的規(guī)律,公平對待萬物而沒有私親,是而有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什豢傻枚H,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絕仁棄義,民復孝慈”g分別見于《老子·五章》 《老子·七十九章》 《老子·五十六章》 《老子·十九章》,王弼:《老子注》,第3、46、34、10頁。。
總之,老子對于以親疏貴賤為內核的喪祭禮制持批判態(tài)度。針對儒家有差別別的私愛,老子主張普遍無私的慈愛,并認為“夫慈,以戰(zhàn)則勝,以守則固”a《老子·六十七章》,王弼:《老子注》,第41頁。。他雖然認可處喪以哀,卻不限親貴;雖然認為鬼神存在,也不反對祭祀,但強調鬼神不祟。這落實到個體生命便是對循道養(yǎng)生、以享天年的強調。對于這種“不言無為”的治國方略,老子給出了一個傳神的比喻:“治大國,若烹小鮮”b《老子·六十章》,王弼:《老子注》,第36頁。。只有不擾民、不害民,順應自然才能兩不相傷,所以說:“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眂《老子·七章》,王弼:《老子注》,第4頁。
莊子對待喪葬之事的態(tài)度,奉行“處喪不哀”“埋葬從簡”的原則,這從他看待老聃之死和自己之死兩事可以看出。《莊子·養(yǎng)生主》中說:“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钡茏訉Υ艘苫蟛唤?,秦失解釋曰:“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莊子是通過老聃之死、秦失之口說明世俗之喪禮。
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d王先謙:《莊子集解》,載《諸子集成》 (三),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0頁。
可見,莊子認為世俗吊唁死者的眾人之中,必定有死者不期望聽到的稱贊之言和不希望看到的哭泣之人,這種虛偽的言語和哭泣,首先就違背了實情。再者,人之生命稟受于自然,該來的時候應運而生,該去的時候順勢而死,哭泣就是逃避天意,原本就是沒有必要的。所以,莊子認為,既然人之生死壽夭皆是稟受于自然,那么對于生死之事人們就應當安心時運、順變不驚,這樣才可以達到“哀樂不入”的境 界。
莊子對于自己之死的看法,《列御寇》篇有載:“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如此!’”e同上書,第215頁。莊子不畏烏鳶、螻蟻之食,欲以天地為棺木,以日月星辰為陪葬珠寶,以萬物作為送葬之禮,可見他把生死當作來去一樣的平淡自然。他反對厚葬久喪,不僅是因其流弊,更多的是來自他超脫生死而順應自然的曠達思想。因而對于死亡,莊子不但不哀,反而還有著樂死的傾向。如《至樂》篇的故事中,莊子路遇的骷髏向他講述了死后的快樂:“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盿王先謙:《莊子集解》,載《諸子集成》 (三),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11頁??梢姳容^生前的名利束縛和死后的無拘無束,死亡在莊子看來倒成了一件歡喜之事,甚至有言曰:“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眀同上書,第13頁。
所以,在莊子看來,活著就應當“相望以生”,死了就應當“臨尸而歌”“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c同上書,第44頁。這種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與儒家所表現(xiàn)出的悲痛和厚葬,形成了鮮明對比。
關于鬼神有無的問題,就道產(chǎn)生天地、鬼神而言,莊子也認為鬼神是真實存在的,而且與人一樣都合于道。如《大宗師》云:道“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d王先謙:《莊子集解》,第40頁。。又如《天道》云:“故知天樂者,無天怒,無人非,無物累,無鬼責”“其動也天,其靜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萬物服”e同上書,第82頁。。遵循自然之道,不怨天尤人,不為外物牽累,就不會遭受鬼神的責罰;而欲以祭祀討好鬼神的,并不見得能討得歡心??梢妼τ诩漓胫?,莊子認為無關緊要。
所謂鬼神作祟,莊子以齊桓公打獵遇鬼致病之事f《莊子·達生》記載:“桓公田于澤,管仲御,見鬼焉?!?,誒詒為病,數(shù)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野有彷徨,澤有委蛇?!唬骸垎栁咧疇詈稳??’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谑钦鹿谂c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參見王先謙:《莊子集解》,第118頁。,說明那僅僅是由個人心理因素所造成。齊桓公起初被打獵時所遇之鬼嚇得不輕,而當?shù)弥龃斯砜沙蔀榘酝鯐r,立即轉憂為喜,病癥不日便痊愈。所以,在莊子看來,鬼神雖然存在,卻與人殊途,因為都是符合“道”的存在,各行其道便可相安無事。至于是否祭祀鬼神,對人的生活而言也就不再是什么舉足輕重的事情。
莊子這種“視死如歸”的喪祭主張,直接源于他“生死如一”的生命認識。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三個層面。
首先是“生死同命”。莊子不僅認為鬼神存在,還認為天意存在。如對于斷足之人,他說:“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盿王先謙:《莊子集解》,第20頁。天所決定的不僅是人的相貌和命運,人之生死同樣乃天定?!洞笞趲煛吩疲骸八郎?,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眀同上書,第39頁。人之生死既然如同日夜永恒交替一般不可逃避,“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c同上書,第114頁。,人們也就不必執(zhí)著于生死這一客觀的命運活動,所以生命“得者,時也;失者,順也”,故要“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d同上書,第43頁。。既然死亡是順應天命的必然結果,世俗喪祭之禮的哀死、厚葬、重祀行為,在莊子看來也就完全沒有必要。
其次是“生死同氣”。除了認可人的生命符合天道自然存在之外,莊子還對生命的起源給出了解釋。他認為,包括人類在內的萬物生命,都不過是元氣的聚散離合:“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试唬骸ㄌ煜乱粴舛??!眅同上書,第138頁。人的生命既然由元氣聚合而成,那么死亡也只是回歸元氣本身而已,“視死如歸”也就是因其自然、循乎天理的應有姿態(tài)。所以,死生只是形態(tài)相異,本質卻相同,正所謂“萬物一府,死生同狀”f同上書,第70頁。。因而莊子眼中的死亡在本質上具有非終極性,故莊子對于親友的去世,表現(xiàn)出了超常的豁達。其妻去世,他卻鼓盆而歌,這與常人之悲痛形成鮮明對比。至于原因,莊子指出:
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笏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g同上書,第110頁。既然生死皆為氣化,對于死亡自然不必厚葬久喪。所以,莊子在臨終之際,拒絕了弟子要厚葬他的打算,他不要求棺槨對尸身的保護,而寧愿將自己的尸身與天上的烏鴉和地上的螻蟻共享,足可見他的喪祭主張也是對自己“通天下一氣耳”的理論實踐。由天下生命皆貫通于“氣”,莊子還引申出“物化”之說,如《刻意》云:“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h同上書,第96頁。
再次就是“生死同途”。莊子對于死亡的超然態(tài)度,還在于他認為生與死是相伴相生的,如果說死亡是生命的結束,那么死亡也是生命的開始,故曰:“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盿王先謙:《莊子集解》,第138頁。正由于死生相伴,如果把生存看作好事,那么也應當把死亡看作好事;如果把死亡看作可悲之事,那么生命也是可悲的。因而莊子還說: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b同上書,第40頁。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c同上書,第8頁。
所以,為死亡而憂患、哀傷的人,其生命存在也是最大的悲哀,因為一旦稟受成為人體,便是在衰耗中等待著死亡的來臨。在這條通往死亡的道路上,人們雖然終生奔波勞碌,但隨著形骸的不斷衰竭老化,人的精神還是會隨之消亡?;凇吧廊缫弧钡倪@種生命認識,莊子鮮明地提出了自己對于生命的主張,即不以生喜、不以死悲,并認為這才是真正符合自然之道的做法。正如《秋水》篇所說:“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眃同上書,第101頁。
對于這種真正懂得生命真諦的人,莊子謂之為“真人”,如《大宗師》云: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訴(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e同上書,第38頁。
可見莊子眼中的“真人”,便是不知貪生怕死,活著不欣喜,死亡也不拒絕,他們接受自然賦予的生命,忘卻生死的變化,來去自如。對于生命的離逝,莊子主張?zhí)巻什话?、埋葬從簡。又因為“真人”不忘記自己生命的本源,不尋求自己的歸宿,不以欲望之心損害自然之道,不以人為的力量去輔助天命之常,所以,莊子雖然認為鬼神存在,卻不以祭祀為意,主張各行其道便可相安無事。
此外,莊子在生命本質永恒的認識之外,同樣看到了生命外在的有限性,如《知北游》云:“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眆同上書,第140頁。面對有限的生命,莊子也提倡遵循自然無為之道養(yǎng)生,從而“保身全生”“盡享天年”。正如《刻意》云:“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惔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yǎng)神之道也”a王先謙:《莊子集解》,第97頁。。至于如何才算循道養(yǎng)生,莊子一方面主張不因喜怒哀樂、好惡愛憎等情緒人為損害自己的天命,如不贊同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窮的知識和名利b《莊子·養(yǎng)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王先謙:《莊子集解》,第18頁。,而使自己傷身害神,認為“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c王先謙:《莊子集解》,第37頁。;又如,強調遺忘生命、拋開世事,不外視外聽、不作多余考慮,讓身體不操勞、保全形體,同時保持內心的寧靜純粹而不混雜邪念,使精神不虧損,以神養(yǎng)形,如此“形乃長生”d《 莊子·在宥》:“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清必靜,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莊子·達生》:“棄世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蓖跸戎t:《莊子集解》,第65、114頁。。另一方面,他講順任自然,不人為地增益天命,如《德充符》曰:“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e同上書,第36頁。;《達生》又曰:“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f同上書,第114頁。。
所以,由莊子對于養(yǎng)生之道的諸多闡述,可見他的喪祭主張并非代表他漠視生命的存在,他的“樂死”傾向也并非不重視生命存在的價值。相反,他強調保護身體、保全生命、養(yǎng)護精神,追求健康長壽、盡享天年,只是由于惡死哀死,有悖生死如一的天道,有損天年的養(yǎng)護之道,才提倡對于死亡“安時處順”的態(tài)度。(二) 對于治國的認識:“法天貴真”與“絕圣棄知”莊子對于死亡順勢自然的超然態(tài)度,還與他“法天貴真”的治國思想有關?!稘O父》云:
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真悲無聲而哀,……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g同上書,第205—206頁。
可見莊子認為禮節(jié)是世俗之人設計出來的?!耙缘烙^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h同上書,第102—103頁。,既然人的生命皆稟受于自然,以道觀之,則人人平等、彼此不能取代,那么對待死亡也應當擺脫世俗喪祭之禮的拘束,而取法自然、貴重純真,以表露自己的真實情感為上。當時對于親人之死,拋開禮制不論,悲哀哭泣本就是大眾真情實感的流露,所以,莊子對于世俗喪祭之禮的摒棄,還關系他對于何為“天真”的治國原則理解?!短斓亍酚醒栽唬骸熬诘露捎谔?,故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盿王先謙:《莊子集解》,第69頁。可見莊子的“天之真”,就是天的“無為”本性。既然要推崇效仿天性,那么君主也應當以無為治理天下。
相比之下,對于儒家包括死亡之事在內的“仁義禮樂”主張,莊子也就自然持明確批判的態(tài)度。如《駢拇》曰:“淫僻于仁義之行,而多方于聰明之用也”;“屈折禮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b同上書,第 53、54 頁。。他認為用禮樂仁義安撫天下人心是濫用聰明、殘生傷性的淫僻行為,因為它們違背了事物的自然常態(tài),損害了事物的本性。莊子所主張的是“絕圣棄知,而天下大治”c同上書,第64頁。;“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d同上書,第49頁。。可見莊子心中的理想帝王,應當品性純真,不以仁義要結人心,以無用為用、無功為功,讓萬物各得其所,自己超然物外。只有如此治國,統(tǒng)治者方可保全自身,所以,“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e同上書,第63頁。。莊子的這種面對死亡和生命淡然處之的態(tài)度,還是對他“法天貴真”“絕圣棄知”的治國思想的迎合。
與老子不同的是,莊子對于政治問題的興趣降低,轉而以個體的精神逍遙為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肚f子》全書以“逍遙游”三字開篇,很好地概括了他欲“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f同上書,第3頁。的人生追求。莊子這種頂天立地的曠達思想,更多來源于他對自然母親的深深認可,所以他能將死亡視作回歸母親懷抱一般的灑脫,因而在關注“養(yǎng)生”的同時,他還表現(xiàn)出一種“惡生樂死”的傾向。儒者眼中的莊子,也便是“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肒潰癰”g同上書,第44頁。??傊?,莊子提倡,得道之人對于生死應當若“魚相忘乎江湖”而“人相忘乎道術”h同上書,第45頁。,超越凡俗,忘卻生死,達到物我兩相忘的境界。他眼中的“至人”是“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i同上書,第15頁。。
由老莊兩位代表人物的喪祭思想,可知道家學派在死亡哲學方面有一個繼承和發(fā)展的過程。無論是老子的處喪以哀、不限親貴,或莊子的處喪不哀、埋葬從簡;還是老子的祭祀以道、鬼神不祟,或莊子的鬼神殊途、祭祀無關,都體現(xiàn)了他們對于生命和治國的不同認識,影響了各自有關喪葬和祭祀態(tài)度的形成。不論如何變化,“道”都是他們喪祭思想的共同根源。“道”雖然無影無蹤、無始無終,卻超越時空、無處不在,它不僅周而復始地化生萬物,還決定著自然、人生和社會的命運。所以,既然“道”是萬物的本源和主宰,那么普通個體就要循道養(yǎng)生,以得享天命;統(tǒng)治者就要循道治國,以順應天命。因而老莊思想雖然有同有異,卻是同大于異。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中也將兩位人物歸入一派,稱為“道家”。因此,作為同一學派來說,老莊喪祭思想與儒家死亡哲學更具有可比性和啟發(fā)性。
儒道生活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著共同的時代背景。當時西周的王道統(tǒng)治趨于解體,“周室既滅,而天子已絕,亂莫大于無天子,無天子則強者勝弱,眾者暴寡,以兵相殘,不得休息”a高誘注:《呂氏春秋》,載《諸子集成》 (六),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32頁。。周天子的名存實亡,諸侯的爭霸戰(zhàn)爭,使社會陷于動蕩不安之中,頻發(fā)的殺戮和死亡強烈震撼了人們的心靈,惶恐的生存狀態(tài)催發(fā)了當時的思想家對“死亡”進行深入的思考和理論闡釋。
身處亂世之中,他們首先對于死亡的必然性產(chǎn)生了共識。無論是老子的“出生入死”、莊子的“死生,命也”,還是孔子的“死生有命”b劉寶楠:《論語正義》,載《諸子集成》 (一),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64頁。、孟子的“莫非命也”c焦循:《孟子正義》,載《諸子集成》 (一),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18頁。、荀子的“人之命在天”d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11頁。,都承認了死亡作為自然生命規(guī)律的必然結果。由于死亡乃天命,而“天命不可違”,人們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這種共識不僅有助于消除人們因無知而對死亡產(chǎn)生的恐懼心理,還將人們的視線集中到對于現(xiàn)世生活的關心之上。因此,先秦儒道學者有關死亡的喪祭主張,都與各自構建的社會理想有關。
老子認可哀死卻不限親貴,認為鬼神存在卻強調不祟,對于生命反對刑殺、提倡養(yǎng)生,對于治國倡導“無為不言”,這些都是為了實現(xiàn)他“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眅《老子·八十章》,王弼:《老子注》,第46—47頁。這正是老子對社會“有為”結果的反思。他認為統(tǒng)治者所謂的“有為”,就是人間動亂不安、民眾無以聊生的根源。他反對現(xiàn)實社會的物欲橫流和道德淪喪,反對嚴重的貧富對立和尖銳的社會矛盾,反對統(tǒng)治者為一己私欲的橫征暴斂、窮兵黷武、涂炭生靈等行為。他認為那些統(tǒng)治者就是一伙強盜頭子,“是謂盜夸”f《老子·五十三章》,王弼:《老子注》,第33頁。!所以,他奉勸統(tǒng)治者應當回歸到虛靜無為的天道上來,使大國不擴張,小國不被兼并,民眾自給自足,順應自然,珍視生命,固守家園,不見異思遷,一切都恢復到遠古單純質樸的狀態(tài)。
莊子雖以個體精神逍遙為人生最高追求,但這也是基于其沒有拘束的社會理想。在前面提到的莊子路遇骷髏的寓言中,死后的快樂便是來源于沒有君臣上下和“四時之事”。所以,莊子對于為官之事表現(xiàn)出不屑的態(tài)度。據(jù)《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記載:
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yǎng)食之數(shù)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盿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145頁。
由此事可知莊子在亂世而擁有的超然心態(tài),也對社會動蕩、政治黑暗、爾虞我詐、民不聊生的生存環(huán)境有深切感受。他對昏君亂臣及趨炎附勢之徒也無比憎惡。正由于老莊所提出的這種或避世或出世的社會構想,道家常被作為消極人生觀、社會觀的代表。與之相對的則是儒家積極入世的價值主張,而這也是儒道死亡哲學的最大相異之處。對于死亡是否具有終極性,從老子的“死生為一條”到莊子的“生死同一”,都強調死亡在本質上的非終極性。儒家對此的認識則有所不同。從孔子的“敬鬼神而遠之”,到孟子的不論鬼神,再到荀子的無鬼無神,都傾向于死亡具有終極性。不論死亡本質上是否具有終極性,基于死亡具有必然性的共同認知,儒道學者都認可現(xiàn)實生命具有有限性,從莊子的“忽然而已”到孔子的“逝者如斯夫”,皆是如此。面對這種有限性,老莊都主張以自然之道養(yǎng)生,從而保全生命、得享天年;儒家則強調通過追求現(xiàn)世功名、揚名后世的方式,實現(xiàn)精神生命的無限??梢?,儒道雖然都追求生命有限性與無限性的統(tǒng)一,但道家更多的是立足于自身,儒家則是立足于家國天下。
儒家重死、哀死的主張,是旨在維護最高統(tǒng)治者的權威和利益,因而不論是否認為鬼神存在,他們都強調按禮居喪、埋葬和祭祀,以此提倡仁、孝為內核的禮制。之所以宣揚以禮修身和以禮治國,是因為儒者認為:“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者,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b《論語·學而》,劉寶楠:《論語正義》,第3—4頁。;“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c《論語·顏淵》,劉寶楠:《論語正義》,第262頁。;“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d《孟子·離婁上》,焦循:《孟子正義》,第298頁。。所以,儒家的喪祭主張,在于通過死亡與倫理、宗法的密切聯(lián)系,實現(xiàn)他們恢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上下有序、仁愛和諧的理想社會。儒家將對于死亡的哲學思考,與家庭倫理道德、社會政治統(tǒng)治相結合的謀劃模式,由孔子所開創(chuàng)。孔子雖不迷信鬼神,但重視喪祭之禮。對此孔子有言:“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也;欲言無知,恐不孝子孫棄不葬也?!盿孫星衍等輯、郭沂校補:《孔子集語校補》,濟南:齊魯書社1998年版,第21頁。這話雖看似矛盾,實則強調的是死亡的社會功用。
儒家的這種關于死亡的見解,雖然在當時受到了道家和墨家的諸多詬病,但歷史卻讓其成為顯學和后世的主流思想,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走向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追根溯源,其在當時廣泛流傳的原因在于,它符合普通大眾的道德觀念、鬼魂觀念和好生惡死的本能心態(tài),容易為人們所接受和踐行。其中送死為孝、殺身成仁、舍生取義、重死持義、愛惜生命、尊天敬祖、善始善終、不忘本根、追求功德與揚名后世等主張,仍是華夏民族所宣揚的傳統(tǒng)美德。
道家的死亡哲學在當時只被少數(shù)人所認同。老子說:“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b《老子·四十三章》,王弼:《老子注》,第27頁。;“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圣人被褐懷玉?!眂《老子·七十章》,王弼:《老子注》,第42頁。老子對于自己思想無人理解的感慨,流露出了道家思想落寞的境況。老子虛構的理想社會沒有戰(zhàn)爭、沒有壓迫,莊子追求的精神世界超越時空、超越物我,雖然在社會現(xiàn)實中很難實現(xiàn),卻能給人一種美好的向往,成為中國文化中的另一種重要的思想資 源。
總之,正是由于立論的思考維度不同,儒道兩家對于死亡思考的結果也不盡相同,他們對于死亡的基本態(tài)度的差異,又預示了學說的不同發(fā)展命運。儒家眼中的死亡,是表達孝親、敬神、尊君、重民的時機,儒家思想成為后世統(tǒng)治者施行綱常教化的根本憑借。道家學說本于“道”,主張以自然之道面對死亡,個體要循道養(yǎng)生,國家要循道而治。道可以成就生命的不朽,循道養(yǎng)生的“真人”在后世也就發(fā)展為長生不死的神仙,提倡道學的老莊也成為后世帝王求仙問藥的祈福對象。先秦儒道思想所散發(fā)的這種異樣光彩,影響了后世不同時代的死亡哲學和生命倫理,引導人們正確對待死亡、自覺安頓生命、理性立身處世,從而形成了關注死亡、熱愛生命、善待他人和創(chuàng)造生命價值的傳統(tǒng)社會風氣。這對當下新型文明之構建無疑是大有裨益的。從古代知識分子得志時多學儒家,強調積極進取、“達則兼善天下”,失意時多從道家獲取心理安慰,講究“窮則獨善其身”,可知發(fā)揮傳統(tǒng)文化的經(jīng)世價值應當提倡儒道互補,使之協(xié)同發(fā)揮作用。
發(fā)揚儒家對于功德的追求,以滿足人們希望社會價值被承認的心理需要;提倡道家關于清心寡欲、返璞歸真的主張,以去除人們過度的名利欲望,使之養(yǎng)成知足常樂的心態(tài)和質樸純真的品性。道家重視養(yǎng)生的主張和對精神自由的強調,可使人們關注自然生命的保全并形成獨立的人格;而提倡儒家對于道德禮制的追求,可使人們形成正義的價值觀,安分守己,自覺維護社會公序良俗。發(fā)揚儒家對于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的強調,可使人們剛健有為、自強不息,關注國家與人民的命運,追求人性大美;而提倡道家無為不爭、安時處順的安身立命原則,可使人們培育多予少取、先人后己的精神和隨遇而安、不計得失的心態(tài),從而形成對抗挫折和化解矛盾的能力。
綜上所述,老莊及儒者的喪祭思想,都是面對社會亂世而對死亡和生命進行思考的結果,兩家立論的差異也基本決定了各自學說的不同發(fā)展命運。此外,與儒道命運不同的墨家學說也格外值得關注?!澳訉W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說,厚葬靡財而貧民,服傷生而害事”a《淮南子》,高誘注,載《諸子集成》 (六),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75頁。,故另立新說、主張節(jié)葬短喪,從而走上了與儒學針鋒相對的道路。同為一代顯學,先秦諸子百家中有“非儒即墨”之說。但在經(jīng)歷秦始皇“焚書坑儒”和漢武帝“獨尊儒術”的文化統(tǒng)一政策之后,墨學幾乎成為千古絕學,這種截然不同的命運不得不引人深思。墨子的喪祭主張,與其“尊天的生死觀、事鬼的鬼神觀、愛人的治國觀有淵源關系”,包含了對于國家治理和百姓生活的社會構想。b參見何丹:《墨子的喪祭思想——基于〈墨子〉一書的考察》,載《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這種死亡哲學雖然也有利國利民的一面,但是它強調天與鬼神的賞善罰惡能力,忽略了民眾主體意識不斷上升的時代發(fā)展情況,也缺乏民眾所需的精神撫慰作用。它強調統(tǒng)治者要愛惜百姓生命,但忽略了統(tǒng)治者鞏固政權、維護統(tǒng)一的主觀需求,缺乏君王所需的規(guī)范教化作用,最終因脫離實際而少了現(xiàn)實可行 性。
不論是儒家提倡的雖死猶生的精神態(tài)度,道家主張的養(yǎng)生順死的自然心境,還是墨家強調的節(jié)葬節(jié)用的實用主張,都能為今人解答“生命應當如何度過”這一人生最重大課題提供啟示。了解先秦儒道墨三家的死亡哲學,借鑒它們流傳和消亡的經(jīng)驗,不僅可以為個體形成正確的人生觀、世界觀提供理論資源,還對引導人性向善、建設精神文明具有現(xiàn)實借鑒意義。借鑒傳統(tǒng)思想資源,重視死亡教育在生命教育、倫理教育等方面的作用,可使某些人際矛盾和社會問題防患于未然,從而切實提高生命存在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