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靈兒
老爸,大紅櫻桃與他即將在月亮里發(fā)芽。
那天典型中邪,去閨蜜家,遇上他。他從一樓開始,扛著鋼管一層一層地往上爬……
我莫名其妙地跟在他后面數(shù)臺階,當然,他不知道我跟著。我的腳步跟裙子一起飄,云彩一樣輕。他走路的聲音咚咚響,似乎能感覺到樓道的抗議,吭哧吭哧地,就像耕地的老黃牛那樣又粗又重。這時候,突然就想起老爸,扛著一口袋黃豆,晃晃悠悠往倉庫走去的背影。提到口袋,就又想起,麻袋,嘿嘿!那兩樣裝糧食的笨家伙跟現(xiàn)在的輕便袋子相比較,感覺那就是石杵與石碾子隔世離空的輩分關系,就這兩樣笨家伙,壓在爸的肩上好多年,佝僂成的大問號,現(xiàn)在還咳喘在記憶力,無緣由的疼,時常讓夜無夢。尤其老爸的肩膀經(jīng)常被硌得紅一塊紫一塊的,跟現(xiàn)在我們吃的那種又紅又紫的大櫻桃顏色一樣,鮮艷得扎眼又扎心,尤其汗水一腌,爸一激靈一激靈的樣子特揪心。那時就恨自個真的不是小子身,看著老爸臉上淌著汗弓著腰嚴重吃累的樣子,眼淚就圍著眼圈轉。
想著,跟著,那個肩膀和背影讓我異常著魔,中邪一樣跟著他爬。爬著爬著就懵了,因為他,我忘了爬幾層,似乎錯過了閨蜜家。直覺得腿肚子突然像綁了沙袋,抬不動。盯著他背影眼睛發(fā)直,扛那么重東西依然保持原來的爬梯節(jié)奏,真牛。此刻,驀然想起老爸扛著一捆螞蚱腿子爬山的背影,他比老爸的肩膀瓷實白凈,他胳膊上的肌肉塊,清晰綻放,是常年抓舉或扛重物練出來的那種自然美肌,不像老爸那樣嶙峋,那時總愛詛咒山風比刀子陰毒,切刮著爸的骨頭,讓爸越來越瘦弱。以至于讓老爸身上的衣服總是空蕩蕩地鼓起來,又如泄氣的皮球那樣,粘在爸的脊梁上,老爸這時必須要趔趄幾步才能穩(wěn)住。而眼前的他腳步依然瓷實,大概是因為年齡的緣故,只是頭比原來更低了些,我看不到他的臉,后背緊貼著背心,像從水里拖出來的藏獒或是剛從泥藻中沖出來的牦牛那樣,濕漉漉的,威猛與狼狽同在。轉過樓道平臺時,光線直射,他肩膀上有一道很深的血口子,大概剛劃破的吧?血液很新鮮,也很扎眼??床坏剿砬?,只看到肩膀不停地激靈,因為汗液不停地流入傷口。我忍不住咬了一下自己手指,連牙印都沒有,卻鉆心地疼。那是對他的感覺,很邪門,來自靈魂的那種。
我緊爬兩步,腿在那一瞬間,輕盈了,就像當年跟爸扛著螞蚱腿子,最后一趟站在山頂看太陽那種感覺。那時的天空著火一樣紅,太陽竄著火苗,在藍寶石一樣的天空中蹦跶著,躲到對面的山后,甚至藏于我腳下。那時除了有馬上回家的欣喜還有一半說不明白的癡迷,那時總愛盯著天空發(fā)呆,看云彩不停地變幻,有野蠻潑辣的猩紅,炫紫,深藍,青綠還有因霞光變得七彩閃爍的山泉,帶子一樣,纏上紅彤彤的火球,同時也伴著終于又熬過一天的感想,甚至祈禱,明天的太陽還是不要出來吧,那種渴望是非常強烈的,因為太勞累。就算現(xiàn)在也感覺太陽運轉的頻率太快,常常因跟不上它的節(jié)奏而嘆息。此時,我已闖進包裹他的光圈里,粗野地攔下他,將面巾紙按在他傷口處。他愣了幾秒,臉突然紅了,連淌著的汗一起閃爍,想作勢繞過我。我驀然又看到老爸那個紅紫相間的肩膀,手哆嗦一下,感覺有液體沖擊我的眼睛,我努力關閉閘門,很自覺地把路讓開。他沖我笑,哦!那牙齒很白,嘴唇很紅,不像老爸那口牙齒被蛤蟆煙熏得又黃又黑,我突然又想起紅櫻桃,白白的核,紅紅的肉,于是哧哧地又笑了。
也許我的笑讓他覺得不自在,他轉過身繼續(xù)爬樓梯,并加快了節(jié)奏。我望著他背影發(fā)呆,這時敲擊鋼管的聲音刺入耳膜,我急忙捂住耳朵,轉身往樓下奔,心想,再多呆一會兒,耳朵會出問題。何況老爸、紅櫻桃、家鄉(xiāng)、大山、天空與他,沒理由地雜糅一起,甚至沒一點關聯(lián)。這思路我得好好捋捋。
跑到樓下時,頓覺茫然,來干啥?他是誰?我咋就莫名其妙地丟了魂?深回頭,樓梯空蕩蕩的,刺耳的敲打聲執(zhí)拗地追過來,我堵上耳朵。忽然又想起他還有他的伙伴,就在這聲音里,于是放下手,突發(fā)奇想,期待他們能有第三只手來捂耳朵。想著想著突然眼前旋轉起他笑時的紅嘴唇,那是男人很少見的紅色,熟透的感覺,魅力十足,特像老爸抿酒時的樣子。老爸的嘴唇一碰到酒盅,日子里的勞累很快就被吞進肚子里,壓在眉頭上那座山,會在那一刻,泛起紅光,那時全家就都跟著喜悅一陣子。這樣想著,就有點迷糊,迷糊中看到一顆大櫻桃樹,滿枝滿樹熟透的紅在風中舞動,確切地說更像紅嘴唇,溫潤得就快滴水,在空氣里親著,碰撞著,誘惑著。還有咧著嘴露出白白果核的,覺得應該是櫻桃樹的牙齒,嗑掉山里人日子上的蛆蟲,而護出日子里的完美與干凈。
對,護住日子里的完美與干凈,這種感覺很強烈,尤其俺山里人,寧愿累得渾身退層皮,也不讓臉上燒一陣的淳樸與倔強,已經(jīng)烙在骨頭里。爸肩膀上的血砂印,一直烙在我念想中,
尤其莊稼進場的日子,爸不想落在任何一家的后面,即便是一幫女孩,幫他的力量幾乎是零,但他不氣餒,起早貪黑地干,最終,我家的稻谷不比別人家的進倉晚,只是爸肩膀上的血砂印又增加很多。就像滿樹的櫻桃紅,紅越來越耀目。此時一種潛意識從朦朧變得清晰,有一種無法克制的沖動,像經(jīng)車上的繩子,越繞越緊,讓心沒了空隙。依稀中,他的唇碰觸到老爸酒盅,烈烈的味道,沖得他站不穩(wěn),我也丟了魂。
于是,我跑出去,買了一袋紅紅的大櫻桃。
再回來時,他坐在樓下一堆鋼管上抽煙。他吸煙的姿勢有點怪,眉峰緊鎖,超孤獨那種,一口又一口的煙圈,在他眉宇間霧一樣散開,眼睛穿過煙霧透出狼一樣的光。不像老爸,深蹲在地上卷旱煙時那樣放松自在,雖然眼角被歲月抓傷的條紋很深,卻時不時地翹起來,沒有孤獨之氣,因為老爸有我們這幫丫頭片子鬧騰著。
看到我,他站起來,沖我笑著說剛才謝謝。
哦!這聲音很熟悉,我努力搜刮記憶沒說話,把一袋紅櫻桃伸到他面前,眼睛是不容他拒絕的堅定。他倒也爽快,直接拿過去,擦都不擦,抓出幾粒扔進嘴里,回手又扔給我兩枚,我接住,看都沒看,隨手也丟進嘴里,他直盯著我有五秒鐘,我哈哈一笑,看啥?沒見過?嘴里說著,腦子里卻飄出黃土里埋著人的影子,對,老爸。老爸甕聲甕氣的聲音以及老爸吭哧吭哧的走路聲。不過老爸沒吃過,也沒見過大紅櫻桃,他吃到最好的水果就是自家園子里的黃杏和沙果。記憶中,老爸在杏子或沙果熟透時,總是想盡辦法為我們摘到樹尖最紅的果子,桿子,鋤頭,鉤子只要爸能利用的,可是爸卻從來不吃第一口。endprint
紅,在我概念里,是生命熟透的顏色,也包括爸最后離開時的那一片紅高粱。紅高粱與紅櫻桃,似乎關系不大。但那熟透的顏色,是血漿最飽滿狀態(tài),就像他的紅唇,與老爸發(fā)紫的嘴唇一樣,各自在張合間彌散著生命的魅力,如翕動翅膀的紅蝴蝶,越舞越鮮艷。嗬!怎么回事,他與老爸,今天怎么就糾纏一起了?死去的與活著的,甚至互不相干。是因為肩膀扛起的重量蕩著老爸活著的辛勞?還是那點滴血色放大我的記憶,我一時怔怔地盯著他。
他看我直愣愣的狀態(tài)說,你不像女人,女人很少有人這樣盯著男人看的,尤其現(xiàn)在。呵呵!我暗笑,不像女人就對了,老爸可是從小就把我當野小子養(yǎng)大的。為啥給我買這個?看我沒反應,他指著紅櫻桃,眼睛盯著我。我還處于飄忽中,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知道王維的那首《相思》么?他笑,說紅豆生南國……我做了一個停的手勢,然后撿起一粒櫻桃,塞到他嘴里。心里泛起苦澀,他不會跟我老爸一樣?一肚子故事和詩,一輩子交給了肩膀一起扛著磨著,然后再用汗水浸泡,跟衣服褪色到灰白,為夯實沒完沒了的日子,沒日沒夜地累。終于有一天停下來,腦子里醞釀一生的故事,有機會寫下來,情節(jié)泉水一樣汩汩地冒。然而,對于一個辛勞的男人來說,停下來勞作,其實是災難,不是轟然離世,就是患上特重的病,不然哪舍得時間讓自己停下來。爸那時是突然患上腦血栓,在一天早上,整個人毫無征兆地從炕上栽到地上。
我的童年浸泡在故事里,爸,滿腦子故事,直到他離去,都沒講完。爸毛筆字在小村子里也算數(shù)一數(shù)二。爸病倒了,他想不能干活,總能寫點啥吧,可是當他拿起筆時,就像拿著不聽話的鐵杵一樣,顫抖著,歪歪斜斜,寫下古蘭經(jīng)似的符號,誰都看不懂??粗切]人懂的符號,爸哭得嗚嗚地,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那樣,哭得一家人站不住腳,淚水都跟著嘩嘩淌,連過往的云彩都受不住了,豆大的雨滴,砸在破鐵盆,破罐子上,叮叮當當,節(jié)奏凌亂,風搖著電線,也嗚嗚咽咽地沒完沒了。直到那個晚秋爸走了,在透骨的風中埋了他,也埋了爸的詩和故事。唯有一首詩,爸親筆寫在我的日記本上,沒跟爸一塊睡在土里,活在我的日子里,那一頁還有爸身體的味道,經(jīng)常在午夜抱緊它跟流星一起回家。再過幾十年,也許連土堆都平了,爸的故事和詩也斷了人間的念想,永久地融入土堆周圍歲月呼天搶地掙扎的聲音里,想到這些,我心里越發(fā)擁堵起來。
他似乎讀出我眼中的飄忽,吞咽著那枚櫻桃時,看我一眼故意打岔,說,這算不算你愛我,表情很壞。我說算是吧,但不是你,是這個,我掂了掂手中的一個大櫻桃,放在唇邊親親,丟進嘴里。心說,老爸,我替你收下這枚種子,他應該是你喜歡的那種男人,你的詩,你的故事,我確定能在他這里開花!因為他重合了你的影子以及我莫名其妙的關愛。這枚櫻桃核我一定要找到合適的土壤,要他替除跟你不一樣的累,卻能延續(xù)你匆忙的腳步,還原另一種蓬勃,長出日子之上的甜和紅火,讓日子很快就茁壯成一棵開花的樹,我甚至已經(jīng)聽到花骨朵打包的聲音。他一臉錯愕。
該開工了,我指指鋼管。他還真站起來,俯身抓起鋼管,一共三個放在肩膀上,依稀中,我看到老爸肩膀上扛著大口袋晃悠悠地走著。那個……那啥……我能幫你么?
他一手摟著肩上的鋼管,一手指著鄰單元。麻煩你到那個五樓平臺幫我拿凳子,送過來。我?五樓?一上一下,然后還得給送上去?我指著自個的鼻子。他沒理我。我吐下舌頭自嘲,好歹一個半來回,跟他上上下下比較,連熱身都不夠。他先指指鄰單元樓口,后指指他的樓口,然后自顧自地上去了。
這讓我想起跟老爸砍青螞蚱腿子做柴火的事,那年月,人拉饑荒不只是錢,還有糧食、燒柴。燒柴養(yǎng)活炊煙,是莊戶人千百年來沒變過的模式,那個年月除了少得可憐的莊稼秸稈做燒柴,還有馬糞,牛糞,再就是螞蚱腿子。瘦年瘦月瘦山水的日子,想活著,不挑山,得扛山。翻過山洼,越難爬越是富裕地,螞蚱腿子也能成片,容易爬的地方,早被牛羊啃得凈光。老爸領著我跟姐,趕著馬車,每天起早出去,到山那邊,也就快小晌午了,沒空歇,任憑中午的太陽烘烤著,有時都覺得,頭皮曬得吱吱直冒油,但也得堅持放倒足夠下晌倒騰的青柴火。因為爸說過,晌午熱,正好能把青稞子曬蔫,背著能輕快點。若實在太累就吃點干糧喝點山泉水,那時的山泉水特別甜,至今口齒悼念著,因為泉水早已經(jīng)旱干瘦死。那個年代,幸虧山泉水還活著,還能供養(yǎng)大山的植被,淙淙水聲,是任何弦樂都無法可及的天籟,總能讓人忘記疲勞。躺在一塊大石上,有時會無端幻想出自個是神狐,衣袂飄飄地蹲在泉水旁,泉水白練子一樣捧在手里,無論是聲音還是味道,都能美到極致,苦累瞬間便跟云彩溜達走了。就這樣,有時也免不了把我跟姐累得哭哭唧唧,就恨老爸不知道心疼閨女,眼睛里寒光帶怨,刀子一樣,剜在爸身上。老爸倒不在乎,自顧自吭哧吭哧地一趟趟翻過去,再返回來。衣褲貼在身上,能擰出水,但老爸還是不停腳地倒騰,腿累得打顫時,就拿出旱煙顫悠悠地卷上,蹲在哪兒吧嗒吧嗒抽得有滋有味,爸說,累乏時的一袋煙,比吃餃子都香。
至今還記得老爸叮嚀的那句,爬山別看山頂,看腳下,走一步就靠近山頂一步。那時這句話在山里回蕩,嗡嗡地。后來一直在腦子回蕩,轟隆轟隆,打雷一樣。這么多年我也真的學會低著頭趕路,讓里程在心里,眼睛留著收獲路旁風景。
說來也真邪門,我還真乖乖地爬五樓去給他拿凳子,又給他送上去,只是兩條腿似乎特別不爭氣,爬到他面前時,居然打起擺子,跟多年前扛一天螞蚱腿子一樣。當然,他不知道,我故意撐著。一如跟老爸犯拗一樣,累得栽在螞蚱腿子堆上就睡著了,什么最怕的蛇呀,毛毛蟲的,統(tǒng)統(tǒng)來不及計較,但嘴里還是死扛著不說累字。心里恨恨地想,累死得了,省著這樣天天爬山、扛山。
看著我端著凳子站到他面子,這回是他吃驚了,他一起干活的哥們也一愣一愣地看著他,那眼神,被問號給擠兌得嚴重變形。我歪著頭,看戲的表情,想知道他咋跟哥們說。就像那年跟老爸扛山,突然躲起來,想證明這個“狠爹”是不是真不顧我們姐妹死活。我躲在一堆波櫟棵子后面,故意發(fā)出驚叫。老爸那時已經(jīng)快翻過山頭,聽到我叫聲,扔下肩上一捆螞蚱腿子,轉身就往回奔,一邊跌跌撞撞地跑一邊喊著我的乳名,聲音打著顫,可能以為我滾砬子了,就連那捆已經(jīng)扛到山頂?shù)奈涷仆茸佑譂L回半山腰,他都沒看一眼,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老爸緊張,姐也嚇壞了,背著螞蚱腿子,傻杵著,一動不動。那一瞬間,我淚水奪眶而下,沖出波櫟棵子對著奔來的老爸喊,沒事,爸!就讓蛇嚇一跳。爸跑過來,緊緊摟著我,有液體浸入我頭發(fā)上,淚水還是汗水說不清?溫熱得有點淹心,因為我不敢抬頭看,心里那個愧悔呀,罵自個,罵天罵地罵那些擠兌老爸是掙命不要命的人,直到現(xiàn)在,我一句謊話都不敢說,因為老爸那驚慌失措的表情和那捆被老爸汗水浸透的螞蚱腿子一直扎在我心里、眼里、記憶力,刺一樣。
來,大力,見過你嫂——他把這個字拉得很長,我被他拉回現(xiàn)實,憤怒地盯著他。你嫂子的閨蜜,叫姐。這小子真鬼,我想。這點他比老爸圓滑,老爸是暴脾氣,直性子。
哦!那俺一會兒有飯店嘍。大力一副吃大戶的模樣。
飯店?我突然一激靈,差點忘了來找閨蜜的目的,轉身就往樓下奔……
等我從閨蜜家出來,月亮已經(jīng)爬到樓頂,樓門口空曠的只剩月光,那堆鋼管沒了,我心隱隱發(fā)疼。但地上有白白的櫻桃核,很扎眼,我撿起一枚緊緊地攥在掌心,想種進月亮里……
——選自作者新浪博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