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慶民
話語是一種看似簡單實際很復雜的社會實踐表達方式。話語結構是被制度化、意識形態(tài)化、自然化的認識和描述世界的方式,反映并塑造社會、政治和文化結構。批評話語分析“關注社會制度和社會行為的辯證關系,必然與其他理論發(fā)生聯(lián)系,因此難免具有跨學科性質”*辛斌:《語言的建構性和話語的異質性》,載《現(xiàn)代外語》,2016(1)。。批評話語研究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一直伴隨著向其他學科的滲透、融合和延伸。但是,其研究范圍和領域的延展也向研究者提出諸多學術挑戰(zhàn)。本文通過厘清批評話語研究的跨學科性*談到話語研究的跨學科性質時,有時使用interdisciplinary(交叉學科的),有時則使用transdisciplinary(跨學科的),比如沃達克(Ruth Wodak)和約翰斯通(Barbara Johnstone)通常使用前者,而費爾克勞的話語研究屬于后者。一般來說,transdisciplinary研究強調兩個或兩個以上學科的融合,而interdisciplinary研究雖然借用其他學科的概念,但研究還是在一個主體學科框架內進行。另外還有人使用multidisciplinary,它通常指各學科運用相關概念和方法研究同樣的問題,但彼此保持獨立性。由于這三個詞經(jīng)常在相關文獻中混用,本文也不做細分。,評述其跨學科研究的新動向及其挑戰(zhàn),并提出應對挑戰(zhàn)的跨學科策略。
根據(jù)沃達克的定義,批評話語分析或批評話語研究探討“權力、身份政治、社會中的政治經(jīng)濟變化或文化變革等方面的符號學維度”*R.Wodak.“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In K.Hyland & B.Paltridge (eds.).The Bloomsbury Companion to Discourse Analysis.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2013,p.38.。它具有兩方面的復雜性:一是它涵蓋社會、政治、文化、經(jīng)濟等領域,二是社會符號形式的多樣性也決定了其研究范圍的廣度。再加上批評話語研究所借助的理論和方法的多樣性,使它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跨學科研究領域。談到其源頭,有人把它與功能語言學相聯(lián)系,有人則認為它借助后結構主義的批評理論而興起。但是,無論把它看作是一種語言研究還是社會批評,學者們都不否認其跨學科性質。
批評話語研究的跨學科性質是由其研究對象、領域和應用的理論與方法決定的。如果給這種研究找出幾個關鍵詞,最重要的莫過于“話語”(或“語篇”)“語境”“社會實踐”“權力”“意識形態(tài)”與“批評”。單獨來看,每個概念都不專屬于批評話語研究,但是,當把它們放入同一個體系并重新界定它們的含義與深層邏輯聯(lián)系時,它們就構成了一個新的研究領域。其中,“話語”是研究對象,它的使用自身帶有系統(tǒng)性和結構性特征,也就是說,只有在特定歷史和社會語境中被系統(tǒng)性地使用的語言才能被稱作話語?!皺嗔Α焙汀耙庾R形態(tài)”代表研究的目的,其中“權力”決定著話語使用的方式,可以被看作是話語生產者導向的行為,反映話語參與者之間存在的不平等關系;“意識形態(tài)”是一種知識體系,代表話語使用的結果,更多地涉及話語接受者的行為,即話語的使用對話語接受者產生的意識形態(tài)效果?!芭u”是研究視角或手段,指對作為社會現(xiàn)象的語言使用做出分析與解釋,即“使用理性思維對一些論點和占主導地位的觀念提出質疑”*R.Wodak.“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In K.Hyland & B.Paltridge (eds.).The Bloomsbury Companion to Discourse Analysis.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2013,p.40.。
在論證批評話語研究的跨學科性質時,韋斯(Gilbert Weiss)和沃達克提到五個方面的必然性:(1)社會身份和種族主義研究等都是復雜的社會新問題;(2)學科自身——包括大學教育也在走向融合;(3)新知識的建構需要突破單一學科帶來的局限;(4)現(xiàn)代社會關系變得更復雜;(5)批評性思維需要新型知識以及新的知識組織方式。*G.Weiss & R.Wodak (eds.).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Theory and Interdisciplinarity.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03.pp.19-20.他們借用了納普(G.A.Knapp)和蘭德韋爾(H.Landweer)1995年談到女性主義研究的跨學科性質時總結出的五個特點??梢姡a生于客觀需要。
那么,批評話語研究的跨學科性質主要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
第一,研究領域和研究方法的跨學科性。約翰斯通認為,批評話語研究不是一個單一的學科,甚至也不能被看作是語言學的一個子學科,而是一套系統(tǒng)的方法,研究的問題跨越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甚至深入到其他領域。*她提到,在美國,大部分話語研究者不是語言學系的人,他們從事的是英語、人類學、文化、傳媒、教育學、外語、修辭學、文藝批評、社會學、心理學、醫(yī)學、法律等領域的研究。*B.Johnstone.Discourse Analysis.Malden, MA: Blackwell Publishers,2008,p.XIII、XV.
第二,相關理論的多源性。沃達克提到,批評話語研究的誕生與多個傳統(tǒng)學科相聯(lián)系,其中包括修辭學、語篇語言學、人類學、哲學、社會心理學、認知科學、文學研究、社會語言學、應用語言學和語用學。*R.Wodak.“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In K.Hyland & B.Paltridge (eds.).The Bloomsbury Companion to Discourse Analysis.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2013,p.38.她使用“方法論和理論研究的雜糅”*來指稱這個研究領域,她堅持認為,批評話語研究已經(jīng)成為一個專門領域,并列出該領域共有的十個特征為其獨立性辯護。*R.Wodak.“Critical Linguistics and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In J.Zienkowski, J.?stman & J.Verschueren (eds.).Discursive Pragmatics.Amsterdam: John Benjamins,2011,p.51,54-55.
第三,研究對象的多樣性。其中包括話語和非話語的社會符號或者二者的結合物,而研究非語言的社會符號需要借助傳播學、信息學、網(wǎng)絡研究、藝術研究等領域的知識和方法。
由于它跨越的學科眾多,范戴克(Teun.A.van Dijk)等認為,“分析”(analysis)一詞已經(jīng)不足以涵蓋它研究的各種話題和研究對象、借用的各種理論和方法,他們建議用“批評話語研究”(critical discourse studies)代替“批評話語分析”,或簡稱“話語研究”。其主要目的是想突出跨學科性,并提升其學科地位,讓它與文化研究、文學研究、語言研究等取得同等地位。
無論怎樣指稱這個領域,從其發(fā)源和學科交叉狀態(tài)來看,它主要涉及兩個維度:一是語言研究的維度,二是其他學科知識的維度。無論是費爾克勞(Norman Fairclough)的三維模式、 范戴克的社會認知方法和沃達克的話語歷史方法,還是其他話語研究傳統(tǒng),都是在這兩個維度上進行的。其中,對語言的分析是手段,在這個維度上,研究者主要對話語生產者使用的語言形式或表達的概念內容進行描述,這些描述可以是微觀的用詞層面,更多的是語篇和語類層面;也可以是各種語言修辭手段和其他符號的運用,在研究者看來,各層次語言特點的使用都具有符號學意義。相比之下,第二個維度是目的,即通過批評性分析,揭示藏匿在語言背后的權力關系和意識形態(tài)視角,披露話語生產者的社會政治意圖,進而提出突破現(xiàn)行話語結構或話語體系的有效途徑。
兩個維度的結合方式存在差別。韋斯和沃達克列出三種跨學科模式:(1)累加型模式(additive model):把語言研究和其他研究領域疊加,比如拉波夫(William Labov)把復雜的語言學知識和靜態(tài)的社會學變量結合;(2)折中的隨機模式(eclectic ad hoc model):為研究的目的把語言研究和各種理論結合,不管其認識論根源和兼容性如何,比如把福柯、拉克勞、哈貝馬斯的宏大理論與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結合;(3)綜合型/問題導向型模式(integrative/problem-oriented model):從研究的問題入手,應用各種方法和理論研究語言問題。*G.Weiss & R.Wodak (eds.).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Theory and Interdisciplinarity.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03,pp.19-20.他們認為,自己的話語歷史研究法屬于此類研究。這類研究的關鍵,是對相關概念和方法做出重新界定,而且要在第二個維度上對核心文獻的選擇和相關理論的運用進行合理論證。但他們提到的交叉方式仍然不能反映話語研究的全貌。盡管研究者都把語言研究和其他領域相結合,但他們對二者的關注程度和方式不同。
對于兩個維度的交叉方式,范戴克的區(qū)分更加合理。他提到兩個研究傳統(tǒng):一個是語言學為導向的話語研究(linguistically oriented studies),另一個是社會科學的各種話語研究(various approaches in the social sciences)。它們有各自的不足,“第一種研究經(jīng)常忽視社會學和政治科學有關權力濫用、不平等的概念和理論,而第二種研究很少從事具體的話語分析”*T.A.van Dijk.Discourse and Power.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08,p.99.。沿著這一思路,我們可以把話語研究分為三類。
第一類研究,也被稱作批評話語分析,研究者既關注吉(James Paul Gee)所說的“discourse”(即語言形式的具體使用),也關注“Discourse”(即與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等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話語結構)。*J.P.Gee.An Introduction to Discourse Analysis: Theory and Method.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0,pp.6-8.研究者認為,“語篇的一系列特征都被看作具有潛在的意識形態(tài)效果,包括詞匯、隱喻、語法、預設和含意、禮貌習慣、語言交換(話輪)方式、語類結構和文體”*N.Fairclough.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The Critical Study of Language.London and New York: Longman,1995,p.2.,還包括各種話語策略和修辭手段。他們多數(shù)有語言學背景,在修辭學、語篇語言學、文體學、社會語言學、心理語言學、應用語言學或語用學領域受過學術訓練。
這些學科都研究語言在社會文化情景下的使用,但與批評話語研究在側重點上存在重要區(qū)別:第一,批評話語研究是多學科交叉,而傳統(tǒng)語言學科多為兩個學科之間的交叉,比如社會語言學主要是語言學與社會學的交叉,狹義的應用語言學是語言學與教育學的交叉。第二,批評話語研究更具有動態(tài)性,主要體現(xiàn)在:一是任何具體話語都是在特定歷史語境和現(xiàn)實語境下生成的,語境的變化造成話語參與者角色的轉變,從而賦予話語不同的意義;二是社會結構不僅把話語制度化,而且受著話語的塑造。傳統(tǒng)的語言研究更靜態(tài)化,比如心理語言學研究各個年齡段語言的形成及其特點,社會語言學研究不同社會群體使用語言的特點。第三,批評話語研究產生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傳統(tǒng)語言研究缺乏批評的維度*,話語研究者也分析語言的形式特征,但是這只是手段,重要的是語言結構、語篇結構和話語策略如何被用來表達權力關系和意識形態(tài)視角。
鑒于以上提到的傳統(tǒng)語言學分支已經(jīng)涉及語言和其他符號與社會、文化、政治、心理、教育等領域的交叉,像費爾克勞、沃達克、范戴克、奇爾頓(Paul Chilton)、范萊文(Theo van Leeuwen)等一批長期從事話語研究的著名學者,重點研究的領域就是話語與符號如何反映和塑造各種社會不平等、種族主義、性別歧視、身份建構、權力關系、意識形態(tài)視角等社會現(xiàn)象。
第二類研究,不應用語言學理論和方法分析語言形式,主要關注吉所說的“Discourse”,即話語的系統(tǒng)使用方式及其產生的社會歷史背景。這是法國人主導的研究傳統(tǒng),代表人物包括福柯、阿爾都塞、佩舍(Michel Pêcheux)等。在他們看來,“話語是語言與意識形態(tài)的交匯處,話語分析就是對語言的使用進行意識形態(tài)維度的分析,話語是意識形態(tài)在語言中的物化”*R.Wodak.“Critical Linguistics and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In J.Zienkowski, J.?stman & J.Verschueren (eds.).Discursive Pragmatics.Amsterdam: John Benjamins,2011,p.65,63.。對??聛碚f,話語本身既是被爭奪的對象,也是開展斗爭的場所,話語研究在于揭示藏匿在語言背后的權力關系和意識形態(tài)視角,其目的在于改變話語結構,打破它對思想的控制;這同時也是圍繞合法性開展的斗爭,這種合法性體現(xiàn)在誰有權力決定語言的使用,并進而決定在學術界和學校使用哪種話語體系。*雖然??碌炔粡氖戮唧w的語言形式分析,但也會研究某些用詞所代表的社會政治傾向,考察它的起源、在歷史過程中使用頻率的變化、用詞和指稱上的演變、使用模式,因為這些都反映社會群體關系的變化和斗爭過程。??卵芯康暮诵膯栴}包括權力、知識、真理,跨越多個學科,以至于“很難把他具體稱作歷史學家、哲學家、心理學家或批評理論家”*S.Mills.Discourse.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7,pp.42-46,16.。
第三類研究,重點分析話語所表達的概念和意識形態(tài)內容,是一種內容分析,而不是語言形式分析。研究者也談論話語與權力,卻更多地把話語看作是權力和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工具,而不是像??履菢诱J為話語本身就是斗爭的目標和場所。他們關注更多的是“話語權”,而不是話語霸權(hegemony)。聶筱諭把話語權定義為“一個社會組織、團體或政黨,為確立其自身形象和社會地位,以及組織目標的實現(xiàn),通過話語體系建設,將其世界觀、價值理念以及政治信仰傳播于社會,并作用于人們思想意識的一種影響力”*聶筱諭:《西方的控制操縱與中國的突圍破局:基于全媒體時代意識形態(tài)話語權爭奪的審視》,載《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論壇》,2014(3)。。他認為話語權既包括“權力”也包括“權利”,而在喬根森(Marianne J?rgensen)和菲利普斯(Louise Phillips)看來,話語霸權指“每個代表談論和理解社會的特定方式”為取得主導地位“彼此之間開展的持續(xù)斗爭”*M.J?rgensen & L.Phillips.Discourse Analysis as Theory and Method.London: Sage Publications.2002,p.7.。顯然,他們的研究思路基本上是遵循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的后殖民主義話語理論,后者研究殖民主義對現(xiàn)代社會結構和話語結構的影響。張康之認為:“人們今天在談論話語的問題時,基本上是在話語權的意義上使用‘話語’概念的,只有在嚴格的學術探討的意義上才會將‘話語’與‘話語權’加以區(qū)分。”*運用西方中心主義的話語來描述中國,“其直接后果就是引發(fā)對中國道路的懷疑”*張康之:《中國道路與中國話語建構》,載《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7(1)。。
三類研究可以互相借鑒,但是它們存在兩個關鍵區(qū)別:一是話語研究與相關學科的結合程度和方式不同;二是他們對話語、權力和意識形態(tài)及其關系的定義不同,如楊文星討論了不同學術視野下“話語”的定義和使用方式。*楊文星:《“話語”在不同視角下的闡釋》,載《理論月刊》,2016(9)。弄清三類研究的區(qū)別,既有助于明確批評話語研究的學科定位,也有助于研究者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做的到底是哪一類交叉研究,并保持應有的學術謹慎。
從事外語研究的中國學者做的基本屬于上述三類研究中的第一類研究。下面主要討論這類研究的跨學科新動向及其挑戰(zhàn)。這類研究多集中在話語體現(xiàn)的各種社會不平等,新的研究并沒有脫離這個基本視角,但其跨學科領域和方法有所拓展。我們主要圍繞沃達克提到的六個新動向*R.Wodak.“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In K.Hyland & B.Paltridge (eds.).The Bloomsbury Companion to Discourse Analysis.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2013,p.41.進行討論和評述。
第一,研究知識型經(jīng)濟對社會各領域的影響,其中包括知識型經(jīng)濟向其他國家和社會領域的轉移。這實際上是對費爾克勞研究方向的延伸。費爾克勞認為:“現(xiàn)代社會是‘基于知識’的或‘知識驅動’的社會……在當代社會經(jīng)濟的變化中,語言比以往起著更顯著的作用”*轉引自L.Young & B.Fitzgerald.The Power of Language: How Discourse Influences Society.London: Equinox Publishing Ltd.2006,p.7.。在經(jīng)濟領域,新自由主義的一個典型特征是社會福利國家向市場驅動型國家的轉變,同時,資本主義國家通過輸出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在全球體系內取得霸權地位。費爾克勞一直關注新自由主義的話語如何重構經(jīng)濟、政治和社會關系,致使經(jīng)濟領域對政治和社會領域進行“殖民化”。經(jīng)濟話語侵入學校、醫(yī)院等非經(jīng)濟的社會領域,結果大學教師變成“具有開創(chuàng)精神和自我推銷的知識工人”,比如他們在描述自己時會使用team objectives(團隊目標),business effectiveness(業(yè)務高效),business enhancement(業(yè)務增強),maintenance of customer-focus(堅持以顧客為中心,這里“顧客”指學生),而這些都是典型的管理學話語。*A.Mayr.“Institutional Discourse”.In D.Tannen, H.E.Hamilton & D.Schiffrin (eds.).The Handbook of Discourse Analysis.Second Edition.Vol.II.Malden and Oxford: Wiley Blackwell,2015,p.767.顯然,要鑒別出這類話語,研究者不僅需要語言分析能力,還要熟悉管理學的概念,甚至熟悉新自由主義的話語體系。
第二,把認知科學的方法應用于話語研究,這不僅需要新的研究工具,而且需要在認識論上超越西方中心主義的話語體系。這是對范戴克等的社會認知研究的延伸,他們主要關心的是明顯帶有意識形態(tài)的認識是如何通過話語轉變成社會共識的。為了研究這一問題,需要首先搞清楚語言與社會認知之間的復雜關系。范戴克指出,“話語結構與區(qū)域和全球社會語境之間的結合”還需要進一步明確,現(xiàn)在只停留在知識和意識形態(tài)的探討上*;即研究話語結構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揭露社會歧視行為,更重要的是揭示話語控制心智、塑造社會信念和態(tài)度的方式,因為一旦形成這樣的信念體系和認知模式,就會產生系統(tǒng)性的、持續(xù)的歧視行為。*T.A.van Dijk.Discourse and Power.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08,p.99,106.也就是說,他不認為話語結構與社會結構之間存在直接的聯(lián)系,個人認知和社會認知在其中起著橋梁作用。沿著這個方向,中國學者可以探索如何跳出西方中心主義的話語體系,實現(xiàn)認識論上的轉變,為話語研究帶來創(chuàng)新。
第三,新媒體和區(qū)域與全球新形勢正在改變人們的政治生活,其中新的政治參與形式和政治生活中的“去政治化”現(xiàn)象特別值得研究。政治家可以通過網(wǎng)絡“聊天”這種非正式的話語形式完成意識形態(tài)的灌輸。政治和專業(yè)知識的權威在表面上被消解,使政治話語更容易被自然化。這些變化“對話語分析者看待語篇和社會交往、甚至看待語言自身性質的方式提出了諸多挑戰(zhàn)”*R.H.Jones, A.Chik & C.A.Hafner (eds.).Discourse and Digital Practices: Doing Discourse Analysis in the Digital Age.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15,p.1.,其中包括:(1)網(wǎng)絡社交的多模態(tài)化使基于口頭和筆頭語篇分析而形成的傳統(tǒng)話語研究方法受到挑戰(zhàn);(2)網(wǎng)站上存在大量無法追溯來源或來源混雜的語篇,這給研究話語參與者和語篇間性*指intertextuality,周流溪教授對“語篇間性”和“互文性”做了辨析。參見周流溪:《互文與“互文性”》,載《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3)。造成嚴重困難;(3)這種混雜性特點造成話語權力的分散,使研究話語中隱藏的權力關系更加困難;(4)話語對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過程及效果變得更復雜、更微妙、更難測量;(5)語境變得更復雜,話語參與者游離于線上和線下語境,且跨越時空談論同一個話題。李桔元等提到,批評話語研究在研究途徑和方法、多樣化理論基礎上的開放性,本來就“導致其核心概念長期以來缺乏統(tǒng)一、合理的界定”*李桔元、李鴻雁:《批評話語分析研究最新進展及相關問題再思考》,載《外國語》,2014(4)。。人類社交方式的改變使這一狀況變得更復雜,研究者需要對“話語”“權力”“意識形態(tài)”“語境”等與政治領域相關的核心概念及其表現(xiàn)形式進行重新認識。
第四,研究多媒體和新語類帶來的影響。網(wǎng)絡語篇經(jīng)常是由語言、圖像、視頻、音頻、表情等各類符號元素構成的多媒體、多模態(tài)混合體,在其中,語言甚至不再占主導地位。范萊文指出,由于某些多模態(tài)語篇在設計時具有層次性,某些元素被突出、被前景化,讀者甚至都不需要按照自上而下、自左而右的線性方式閱讀,從而形成了新的語類結構。*T.van Leeuwen.“Multimodality”.In D.Tannen, H.E.Hamilton & D.Schiffrin (eds.).The Handbook of Discourse Analysis.Second Edition.Vol.I.Malden and Oxford: Wiley Blackwell,2015,p.457.瓊斯(Rodney Jones)等指出,與借助銜接手段組織起來的傳統(tǒng)語篇不同,很多網(wǎng)絡語篇表面上看起來結構松散,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其連貫性差。*R.H.Jones, A.Chik & C.A.Hafner (eds.).Discourse and Digital Practices: Doing Discourse Analysis in the Digital Age.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15,p.6.雖然如此,分析這樣的“松散結構”語篇,需要沃達克所說的“新的多模態(tài)理論和方法”。而且,這些新的理論和方法應該是跨學科的。范萊文指出,多模態(tài)研究不僅需要借用話語研究的概念和方法,“還要從其他相關學科汲取靈感,比如藝術和設計理論”*T.van Leeuwen.“Multimodality”.In D.Tannen, H.E.Hamilton & D.Schiffrin (eds.).The Handbook of Discourse Analysis.Second Edition.Vol.I.Malden and Oxford: Wiley Blackwell.2015,p.447.。而究竟應該借用哪些學科的哪些概念和方法,他認為這是目前亟待解決的理論問題。
第五,研究話語結構的形成及其歷史演變過程,預測話語的未來走向。這實際上是沃達克等的話語歷史分析法的延伸,他們起初用這種方法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奧地利反猶主義話語。他們認為,研究這類話語必須分析其歷史形成過程,強調各類語境對它們的塑造作用。最近幾年,隨著右翼勢力在法國、奧地利、荷蘭、德國等歐洲國家的崛起,各式民粹主義、民族主義、新納粹主義等歧視性話語也成為西方學者研究的重點?!对捳Z研究》(Discourse Studies)和《話語與社會》(Discourse & Society)等批評話語研究的主流雜志發(fā)表了很多涉及此類話題的文章?!罢Z篇間性”“話語間性”(interdiscursivity)“語境重構”(recontextualization)等成為核心概念*R.Wodak.“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In K.Hyland & B.Paltridge (eds.).The Bloomsbury Companion to Discourse Analysis.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2013,p.41.,使系統(tǒng)地運用跨學科的話語歷史方法顯得更加重要。
第六,綜合運用定性和定量的研究方法,包括基于數(shù)據(jù)庫的話語分析方法,克服研究的隨機性(cherry-picking),使研究過程變得可追溯(retroductable),分析結果可驗證。沃達克這里所說的“隨機性”,主要指生硬地套用某種理論和方法來解釋一些話語實例。批評話語分析經(jīng)常被指缺乏明晰性、客觀性、可靠性和可驗證性,克服方法論上的這些缺陷也要借助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和成果。
既然話語研究是跨學科的研究,應對學術挑戰(zhàn)的策略也應該是跨學科的,要注意以下方面:
第一,適應話語使用方式的變化,加強批評話語研究的跨學科力度。揚(Lynne Young)和菲茨杰拉德(Brigid Fitzgerald)總結出四個話語變化趨勢:專業(yè)技術化、會話化、市場化和全球化。*L.Young & B.Fitzgerald.The Power of Language: How Discourse Influences Society.London: Equinox Publishing Ltd..2006,pp.261-264.專業(yè)技術化指技術和專業(yè)語言進入社會政策,專業(yè)化詞匯和名物化結構的使用令公共話語聽起來多了一些專業(yè)性和合法性,少了一些主觀價值,但超出了普通人的理解能力。會話化走向反面,使話語帶上非正式的個人色彩,更容易在無意識中完成意識形態(tài)灌輸,如政治家的網(wǎng)絡“聊天”。市場化指借用商品交換的話語來談論教育和政治等非經(jīng)濟領域的話題,結果使正常的社會溝通變成類似廣告推銷。全球化的話語更強調一些所謂“普世價值”,如西方中心主義的話語,強調社會、文化、政治和經(jīng)濟過程的相互依賴和一體化,熱衷全球化的人用一種歷史決定論的語氣,極力把它描述為“不可逆轉的”“沒有其他選擇的”“能給所有人帶來利益的”,淡化全球化趨勢對地方經(jīng)濟和文化特色造成的破壞。
這些趨勢不僅需要研究者重新認識權力和意識形態(tài)的表達和傳導方式,而且需要拓展自己的跨學科知識。要分析更加專業(yè)化的語言,必須具有必要的相關專業(yè)知識;要分析會話化的語言特點,應該掌握語用學或會話分析的理論與方法;要分析市場化的語言,需要懂得一些營銷學和廣告學的知識和策略;要分析全球化的語言,需要知道新自由主義的基本原理在政治、經(jīng)濟等領域的應用。否則,在“批評的”層面就難以從理論上得出令人信服的、學術嚴謹?shù)慕Y論。
第二,綜合運用定量和定性的研究方法,克服研究方法的隨機性。約翰斯通對話語分析的定義強調了它在研究方法上的跨學科性質。從方法論上來看,沃達克的話語歷史研究法、費爾克勞的三維分析模式和范戴克的社會認知研究法,都僅僅是“途徑”(approach),而不是“方法”(method)。可喜的是,研究者已經(jīng)在使用各種語言學和社會學研究方法,其中包括詞匯語法分析、邏輯語義分析、語篇結構分析、語料庫、語言統(tǒng)計、語言認知實驗等方法,試圖對話語的結構、功能、心理認知過程進行形式化和量化的分析。但是它們多數(shù)涉及“(容易量化的)詞匯層面分析”*T.A.van Dijk.Discourse and Power.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08,p.96.,而不是宏觀的語篇層面,對權力和意識形態(tài)的分析更是局限于主觀判斷和歸納。
面對跨學科的研究,沃達克主張應該根據(jù)不同的話題和研究對象借鑒不同的理論和方法。田海龍也認為批評話語分析“在研究方法上是兼收并蓄的,依不同的研究目的和所觀察的語料而定,沒有固定的模式”*田海龍:《批評話語分析精髓之再認識:從與批評話語分析相關的三個問題談起》,載《外語與外語教學》,2016(2)。。這提醒我們,在跨越不同學科時,除了相關領域的知識外,我們還應該清楚這些學科最常用的研究方法有哪些。比如在研究對語篇和其他符號的認知時,我們也可以采用心理學和認知科學常用的實驗方法,包括使用各種認知和心理測驗儀器,來克服訪談和調查表研究的缺陷——比如被調查者可能回避一些話題或言不由衷。另外,“如何在多模態(tài)研究領域建立學科融合是多模態(tài)研究的一個重要話題”*李戰(zhàn)子、陸丹云:《多模態(tài)符號學:理論基礎,研究途徑與發(fā)展前景》,載《外語研究》,2012(2)。,在這方面,我們可以借助研究藝術和傳媒的方法實現(xiàn)創(chuàng)新。
第三,要把握前沿課題,但也要在進入不熟悉的跨學科領域時保持學術謹慎。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雖然我們能解讀日常話語的意義,但是,知識分子和學者高度專業(yè)化的話語不可避免地帶來解釋的權威性問題”*J.Angermuller.Poststructuralist Discourse Analysis: Subjectivity in Enunciative Pragmatics.UK: Palgrave Macmillan.2014,p.55.。就跨學科研究而言,公認的“解釋的權威性”(interpretive authority)只可能產生于兩種情況:一是研究者博學廣聞,能自由徜徉于多個學科,比如???;二是雖然研究者的學術背景是語言研究,但通過多年的研究實踐已經(jīng)對語言之外的相關學科領域相當熟悉。像沃達克長期研究歐洲的種族主義和反猶主義,關心歐盟內部的政治格局變化;范萊文是媒體與傳媒學教授,還是《視覺傳媒》雜志的創(chuàng)辦者之一,他對批評話語分析、多模態(tài)和視覺符號有深入研究。當然,這并不是說只有這些專家才能搞跨學科研究,只是說在進入一個不熟悉的領域時,研究者應該對研究的切入點保持學術上的警覺。比如,研究醫(yī)學話語時,可以通過分析病人與醫(yī)護人員和親屬等的會話,研究病人對“病人”“醫(yī)生”“生病”等的概念如何被塑造,因為這是有語言學背景的人通過學習一些基本醫(yī)學知識能駕輕就熟的研究。但是,如果將研究擴展到美國的醫(yī)療體制和醫(yī)療隊伍在管理病人上使用的話語,就要對美國的醫(yī)療體制,比如美國醫(yī)療補助計劃(Medicaid)、可支付醫(yī)療選擇法案(Affordable Care Act,又稱作Obamacare),甚至包括共和黨和特朗普總統(tǒng)為什么要極力推翻Obamacare等相當熟悉。*T.Halkowski.“Medical Discourse”.In K.Hyland & B.Paltridge (eds.).The Bloomsbury Companion to Discourse Analysis.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2013,pp.321-331.
第四,尋求相關領域專家的合作,使研究過程真正體現(xiàn)跨學科性質。這無疑是跨學科研究的最理想模式。比如韋斯和沃達克提到,他們在研究失業(yè)和就業(yè)政策時,政治學家、社會學家和語言學家參與其中。*G.Weiss & R.Wodak (eds.).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Theory and Interdisciplinarity.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03,pp.20-21.合作本身也是一個專業(yè)知識交流的過程,語言學家要學習跨文化交際和社會學理論,政治學家和社會學家要了解語言學和話語研究的理論和方法,同時經(jīng)濟學顧問和國際問題專家也被邀請參加相關討論或舉辦講座。研究宏大的前沿問題更需要這樣做。吳鵬等提到,由于目前“問題導向的跨學科研究占主導地位……跨學科合作就成了問題導向型話語研究的必然選擇”*吳鵬、王海嘯:《當代西方話語研究述評與本土化反思》,載《現(xiàn)代外語》,2014(2)。。沃達克等近期在研究歐盟組織內的身份政治與決策模式,作為語言專家的他們與社會學家、政治科學家合作,提出了一些模型,用來解釋具有復雜歷史背景的歐盟內部的緊張關系和矛盾關系。他們收集的語料包括采訪、政策文獻、政治演講、媒體報道、歐盟官員的內部觀點*R.Wodak.“Critical Linguistics and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In J.Zienkowski, J.?stman & J.Verschueren (eds.).Discursive Pragmatics.Amsterdam: John Benjamins.2011,p.62.,等等??梢栽O想,這樣的研究能夠取得令人信服的結果。
應該承認,國內的話語研究者在研究過程中很少像沃達克那樣組織不同領域的專家學者進行分工合作,這顯然與其跨學科性質不相稱。這也是國內學者難以產出具有中國特色的高層次研究成果的重要原因之一。有許多學者認為目前中國的國際話語權與其政治經(jīng)濟大國地位不相稱,這種“失語”狀態(tài)正在傷害我們的民族自信和自尊。楊光斌指出:“對自己的‘硬成就’如果沒有相應的概念、理論、觀念去建構,就會依然用基于異域的理論甚至意識形態(tài)來‘關照’中國,結果必然失去心理上的優(yōu)勢?!?楊光斌:《如何更客觀地認識中國政治:世界大歷史維度與國際大空間視野》,載《中共中央黨校學報》,2016(1)。他認為,用早發(fā)達國家的話語體系去看待中國政治,其實就是西方中心論下的中國政治。他提升到認識論上來分析這一問題,指出:“中國不應該是‘觀念世界’的理論試驗場,而應該是理論的發(fā)源地?!?楊光斌:《如何更客觀地認識中國政治:世界大歷史維度與國際大空間視野》,載《中共中央黨校學報》,2016(1)。
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講話時多次提到話語權和話語體系建設,他指出,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目前在學術命題、學術思想、學術觀點、學術標準、學術話語上的能力和水平同我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還不太相稱”*。建設中國特色的哲學社會科學,要“在指導思想、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方面充分體現(xiàn)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載《人民日報》,2016-05-18。。這一重要講話啟示我們,對話語的研究在中國大有可為,而這需要研究者增強民族自信,開拓跨學科的視野,掌握跨學科的知識和研究方法,開展跨學科的合作研究,去創(chuàng)造高質量的學術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