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一
我問她是不是一直在跟蹤我。她笑,這笑似曾相識,是我那些越南裔的朋友才會有的笑。這種笑一直在她臉上持續(xù),就像是不斷提醒我是誰。這也是我早早搬離那個社區(qū),一路向北來到明尼蘇達的原因。這里有漫長的冬季,雪總是下個不停,隔著玻璃窗往外看,上天像是又給我們開了一扇門。
我讓她進我的家門,不是因為她的鍥而不舍,而是我突然想找個人說說話。我像是有一個多星期沒說過一句話了。她也的確鍥而不舍,除了給我連續(xù)發(fā)電郵,還給我電話留言,甚至在我家周圍像個偵探似的徘徊。像她這樣的年輕人還真是少見,她身上有一股子亞裔人的韌勁。可聽她慢悠悠地講英語,那股子輕佻勁頭已經(jīng)讓她美國得徹頭徹尾了。
她說她叫芙朗,不少東南亞裔的人都喜歡給自己起個法國名字,有些事情真是說不清楚,越是在反對什么,似乎越是想成為什么。她深陷在沙發(fā)里,因為身材嬌小也就顯得楚楚可憐。她的腦袋來回轉(zhuǎn)動,活像一只東南亞鸚鵡,冷不丁一眼捉住我,死死盯著,那樣子不撞南墻不死心。我想她為了能從我嘴里套出話來,和我睡一覺也會在所不惜的。我見過很多這樣的記者,這倒激發(fā)了我身上古怪的斗志,她越是想,我越是不想成全,看她能怎么樣。我喜歡欣賞她們這些人氣急敗壞的樣子。
我說:“你要沒有跟蹤我,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會在家,即便我在家的話,你怎么就斷定我會讓你進來?”我的英語說得像本地人一樣地道,已經(jīng)有了明尼蘇達口音了。
芙朗說:“據(jù)我所知,您已經(jīng)很久沒出過家門了。”
我說:“你到底是誰?”
芙朗像是和我說了一句越南語。我不是很懂,可我在那個社區(qū)住過好多年,他們鏗鏘的語調(diào)就像是鴨子在叫,我已經(jīng)熟悉得頭皮發(fā)麻了。
我說:“不要和我說那些鬼話,我是個美國人?!泵慨斘疫@么說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在撒謊。
芙朗說:“我知道你有話說,而且你想讓我坐在這里?!?/p>
我說:“你們真是無孔不入?!?/p>
芙朗說:“不是我們。是我。我知道你們這些人經(jīng)歷過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有些東西不會輕易消失,它們一直都在?!闭f完就從包里拿出一張照片來。仔細端詳一番,像是對這張照片還不夠自信。她伸手遞給我,手指嬌小好看,指甲竟被涂成深藍。
我沒看照片,反倒盯著她。她把眼鏡順勢摘掉了,似乎剛哭過,眼臉有些紅腫。她看上去心事重重,并不是像我以為那樣的心機重重。
不看照片,我也知道那個人就是我。我靠在船舷上向岸上的人揮手,周圍是擠擠挨挨的人,那時候我多年輕呀。我在一群人中間,莫名其妙地成了鏡頭的中心。萬萬沒想到,我曾被這樣的長鏡頭定格過,我想應(yīng)該又是法國人,他們喜歡這么干,更不可思議的是,后來這張照片竟然廣為流傳,我的臉突然成了一群人的臉,也就是說我的表情代表了一群人,甚至是那個荒謬的時代。每每說起印支難民時,這張照片就是最完美的證據(jù)。這張照片在告訴所有人,那個時代正在發(fā)生什么。
有那么一剎那,我走神了。這當然沒有逃脫芙朗的眼睛。她也許正心花怒放,興沖沖地等我上鉤呢。她在等我說話,我也在等她說話。我看過照片了,也沒什么好說的。一張老照片有什么好說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早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也不清楚她究竟想知道些什么。這對我無關(guān)緊要,我只是想和她說幾句閑話。她在我面前其實不過是只可愛的鸚鵡。這讓我想起我養(yǎng)過的那只東南亞鸚鵡,它在年前死掉了。是我殺了它,我不想看它活生生地受罪。它已經(jīng)老透了,老得將自己脖子上的毛都啄光了。
有時我想,我還不如那只鸚鵡呢,它至少還有個人為它收尸。像我這樣的人,倘若死在這棟空蕩蕩的房子里,不知道多久才能被人發(fā)現(xiàn)。
她說:“泰德?!?/p>
她一進門就這么叫我??磥硭赖谋任翌A(yù)想得多。她喊我泰德的樣子,有點像若琳。我從無人問津的尸體中抽神回來。
她繼續(xù)說:“我見過若琳。若琳說不讓我來找你,她說你是個混蛋。”她說若琳的語氣,就像是若琳是她熟悉的老朋友。
提起若琳來,我就開始心驚肉跳。我以為自己早就忘了這個女人,芙朗一說,我還是難以自已。我說:“你到底想干什么。”
芙朗悠悠地說:“他們非讓我干這個,也許我是最合適的人。我懷疑他們最初會選擇我,就是為了讓我干這個?!?/p>
我說:“你們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些故事早就石沉大海了,即使不石沉大海,也沒什么意義了。你們在干一件毫無意義的事?!?/p>
芙朗說:“我能不能喝一杯?”
她似乎不是我料想的那樣,一門心思在我身上,一旦得逞又逃之夭夭。或者說,她的莫名憂郁已經(jīng)成功騙取了我的信任。我開始想和她說點什么了。我又有什么好說的呢?他們想從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不死的越南移民,死在家里不知道多久才會被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人除了死還有什么新聞價值。即使死,也像是嘩眾取寵。
我說:“你想喝點什么。我這里到處都是酒?!?/p>
芙朗說:“看得出來,你是個老酒鬼。隨便什么都可以,我只是需要酒精?!?/p>
我給她倒了一杯威士忌。她一飲而盡。我又給她倒了一杯。杯里的酒在她手心里搖晃。
她說:“泰德,我突然對你沒興趣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不想采訪你了?!?/p>
她這么一說,我大驚失色,感覺到她身后的墻壁也跟著搖晃了一下。我忙說:“為什么?”說完后,我開始后悔,也許這又是她的鬼主意。
她說:“我不會再來找你了,若琳是對的?!?/p>
說完她就要起身,我忙拉住她。對這樣的急轉(zhuǎn)直下,我還沒轉(zhuǎn)過彎來。我繼續(xù)問她為什么。她讓我放手,我死活不放開。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死死拽著眼前這個陌生女孩,樣子像是在哀求她。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不停地哀求,到最后這種哀求仍不放過我。這是我骨子里的東西,我天生輕賤。芙朗只好復(fù)又坐下,不過對我早已沒了絲毫興趣。這么多天的努力,我的幾句話就讓她功虧一簣。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說:“你就這么放棄了,值得嗎?”
芙朗說:“我可以為了一句話只身來到這冰天雪地,也可以因為一句話就不顧一切地放棄,沒什么大不了的?!?/p>
看我這副樣子,她有些不忍,欲言又止。對這種廉價的同情我見得多了。我打算恢復(fù)從一開始就保持的那種驕傲姿態(tài),心想她要走就走吧,就像從來沒來過。我為自己剛才死死拽過她的胳膊而感到懊悔。我已經(jīng)撐了好些年了,沒想到被這個年輕女孩的幾句話一戳即破,可見我又多么脆弱不堪呀。我望了一眼窗外紛揚的雪,不知道會下到什么時候。世界早就白茫茫一片了,這是我喜歡的世界的樣子。我從南到北就是來看雪的,這樣說下去,一切像是真的,或者本來就是真的。外面的雪蒙蔽了這個世界,雪就是來蒙蔽的。我也被蒙蔽了,我躲在這冰天雪地里,假裝和他們那些人不一樣,事實上,他們那些人一刻都未曾離開過我,我也一刻不曾消停地想念他們。我的逃是為了證明我在那里。在我人生里,我不愿提這個字。我這輩子總是在逃,直到逃無所逃為止。我也許根本不喜歡這沒完沒了的雪,有時候看久了,還會生出恐懼來。其實我怕這漫天的雪。
我說:“你不是想知道我在那艘船上究竟發(fā)生過什么嗎?我從來沒告訴過別人,我想說給你聽。船長是個高棉人,不知道他是不是船長,反正所有人都聽他的,他和我想象中的海盜不一樣。他戴著眼鏡,說話像個女人,但所有人都怕他。他殺人不眨眼……”
芙朗說:“我不想聽了,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你說的話也不是我想聽的?!?/p>
我說:“你們這些人像蛇一樣,冷酷無情又狡猾多端。你走吧,滾得越遠越好。雖然我還不知道你為什么來找我?!?/p>
芙朗起身說:“對不起。”
她向外走,走到玄關(guān)處,回頭看我一眼。這一眼讓我感到莫名其妙。要是我沒理解錯的話,這一眼分明飽含深情。像是情人的眼神,或許是我看錯了。像我這樣的人,她怎么會喜歡呢。不過等門啪的一聲關(guān)上,我仍舊不能從她的深情回望里脫身而出,年輕女孩的一眼就能讓人不能自拔。我死死盯著窗外,看她走在風雪里。
這真是奇怪的一天。
二
我決定去找若琳。我站在森林公園邊界的小徑上,想要馬上見到若琳。這是我常走的路,不過在這樣的風雪天里我還是頭一遭。迎著風雪一路走下去,讓我有點像林沖。我想起小時候在中國最南端觀看地方戲的情景來了。舞臺上的雪洋洋灑灑,我一直困惑于那些飛雪究竟是什么東西做的,后來弄清楚了又表現(xiàn)出極大的失望,所有的好奇到最后都不免讓人失望。這樣一個惡作劇似的戲臺一旦在我內(nèi)心駐扎下來,就開始向四周輻射,讓我想起更多來。我不得不向森林深處走去,以此來驅(qū)散那些陰霾似的記憶。
我原路返回,深一腳淺一腳,腳下嘎吱嘎吱響,雪的松軟讓我感覺一切并沒那么堅固。路上遇見幾個白人,他們在路邊堆雪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也許只是我的臆測,他們那些眼神其實和我的膚色無關(guān)。只是因為這里很少能看到人。他們其實是想和我攀談。我懶得搭理,我的眼里只有若琳,這讓我走得更快了。我手里那條假模假式的拐杖也很像林沖的丈八蛇矛。當我走到那輛雪佛蘭皮卡旁邊時,我就打算立刻上路。我用拐杖敲了敲皮卡的車頂,一聲清脆又有質(zhì)地的鳴響嚇到我了,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轉(zhuǎn)念一想,我又為此感到興奮。沒多久,我就上路了。皮卡像是瘋了似的,直往前沖,向南方開拔。
一上路,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并沒想象中那么糟糕,我也沒預(yù)想中那么老,老得脆弱不堪。我放著音樂,開著暖氣,一切正在悄然變化。不知道是不是從芙朗的回眸一看開始的,我只是想變得年輕一點。我一路向南開,從未一口氣開過這么久。我像是一下子就從風雪中沖了出來,幾個小時過去,世界開始艷陽高照。我又聞到了那種熟悉的南方味道。
我繼續(xù)向南,在汽車旅館里歇了腳。那一夜,我亂夢紛紜,夢見奶奶坐在臺下聽戲,而我卻在戲臺上表演林沖夜奔。我提心吊膽,不知為何我就被推上臺,扮成林沖的樣子。所有人都在追我,而奶奶只是張著嘴笑,她那沒牙的嘴一張開,就是個中空的洞。在我的記憶里,奶奶的嘴總是在咀嚼,在那個缺吃少喝的年代,也許只有咀嚼才能被真正闡釋。奶奶張著嘴笑我,笑我一路逃,從沒想過自己究竟是誰。我知道她死不瞑目,她死時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而我更不可能知道她的死,雖說我明明能想到她已經(jīng)死了。第二天醒來,我才意識到奶奶是我生命中唯一的親人,而我卻上了那艘開赴墨西哥的難民船,一去不回。這個世界上,只有若琳知道這個故事。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見到若琳了。我又是為什么離開她呢,連我自己都忘了,不過我知道那時我想拼命離開她,她就是我的繩索,我腳下的一團火。她讓我窒息,會把我燒成灰燼。
向南,向南。走了這么久,才知道我逃了那么遠。我想突然站到若琳面前。沒有什么是不值得原諒的。不知道她看到我突然站到她眼前,就這樣搖晃著身子,她會怎樣。她告訴芙朗的那些話,就是為了引誘我,讓我千里奔襲來見她。我把皮卡停在小鎮(zhèn)之外,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小鎮(zhèn)仍沒什么變化。剩下的路我要用孱弱的雙腿走下去。我回頭看那輛風塵仆仆的皮卡,當年我就是開著它一路向北的。
這些年我一直在北方輾轉(zhuǎn),像個流浪漢。我這輩子就是個流浪漢。不過我并不像流浪漢那樣身無分文。我拿走了所有的錢,包括若琳的。我拿走了她的一切。在我消失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若琳估計始終不能相信我會如此憑空不見。對她來說,這多像個神奇的魔術(shù)呀。就這樣把我從她身邊變沒了。我們之間并沒發(fā)生過什么,連爭吵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我們一直相敬如賓,是那個越南裔社區(qū)里最模范的一對。有時候連我們也不清楚,我們之間究竟發(fā)生過什么。某一天,我在電視里看到了北方的雪以及大兵似的高聳入云的松柏,我就知道接下來我要干什么了。整個計劃就在幾秒鐘內(nèi)完成。我要逃出去,逃出若琳的手掌心,就像多年前我逃出奶奶的手掌心一樣。看電視里白雪皚皚,我突然想換個活法,如果我的人生是個漢堡的話,我想因此把它掰成兩半。
我走在這條陌生又熟悉的小鎮(zhèn)主干道上,沒人知道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