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先
一
長生走到僻靜處,大聲嚷,你委屈?誰不委屈?
電話那端的水月氣息凝滯,一直不吭聲,長生軟了脾氣,放低聲音說,姑奶奶,算我求你行不行?
水月掛了電話,長生使勁吸口氣想,跟誰較勁?拍拍心口才走進(jìn)餐廳,見大家并不在意,立馬換上笑臉,走到句總身邊說,水月會來的,不行邊吃邊等?
句總原先叫句一堂,成事后,別人句一堂、句一堂地喊,他聽著別扭,一溝一塘的,什么鳥?一次醉酒,別人喊他句一堂,他唬臉說,從此叫句一廳了。別人以為他玩笑,誰知他酒醒后堅持讓別人喊句一廳,并說,夢里神仙賜的。大家見句總認(rèn)真,真的喊他句一廳了。熟悉后,朋友干脆省略了句姓,一廳一廳地喊,喊來喊去,把“廳”字喊出了特別的含義,啥廳也大不過一廳,敢叫一廳的是什么單位?
句總相信水月最終會來的,拗得過去嗎?見長生彎下腰,呈巴結(jié)狀,得意說,我們等。
長生知道麻煩來了,句總說等,大家都得等。長生氣得牙疼,這個水月,較勁啥嘛。不行,還得打電話。見句總安心摜蛋,長生哧溜跑到外面,又打水月電話。
水月這回真的關(guān)了機(jī)。長生氣得牙縫都能噴出火星,撥通丁小山電話喊,去,綁也要把水月綁來。
丁小山聽長生火冒三丈的樣子,嘟囔道,我懂了。
長生叮囑,二十分鐘趕到。然后說了酒店的地址。
掛了電話,長生松口氣,順著酒店,找到一處竹叢,不停調(diào)整呼吸。說實在話,長生受不了句總的煙味,也受不了那幫人說話的口氣,說白了,他也不想?yún)⒓舆@樣的飯局,可為了劇團(tuán),為了發(fā)展,就得受些委屈。氣息周正后,難受滾上心頭,悲涼汩汩而出,用寒腔哼唱:寒露正端凝,苦霜霜,愁煞西廬人。這是長生喜歡掛在嘴上的唱詞,水月厭煩長生這一句唱來唱去的,聽煩了,對長生嚷,苦霜霜的不僅僅是廬劇,還有人。長生那會縮了脖子,好像人也矮了幾分。
廬劇以古廬州為中心,分為東廬、中廬和西廬等,西廬融合了大別山民歌還有淮河中游花鼓燈的動作要領(lǐng),形成了以民歌小調(diào)為主,輔以歡快、俊逸的舞蹈動作,形成了一種別有情趣的小劇種,深受當(dāng)?shù)厝罕姷南矚g。這些年,電影院一棍子都打不到人,別說廬劇了。辛辛苦苦排出一場戲,送戲下鄉(xiāng),也沒有幾個人,即便吆喝來了一些人,也是一群磕磕絆絆的老人,年輕人誰還看戲呀?
老人們自然懂廬劇的,還能細(xì)分花腔、二涼和寒腔,包括二涼轉(zhuǎn)寒腔也能聽得明白的,無論到了何地,支起戲臺,總有老人喜滋滋說,什么都能丟,廬劇不能,現(xiàn)在的歌呀舞呀,哪有看廬劇帶勁?
這給了長生莫大的安慰,長生感到多年的堅守有了回應(yīng),忙問,咋個帶勁?說說心中帶勁的滋味。
老人說,小調(diào)味,就像小吊酒,迷吼吼的。
長生受到了鼓勵,多了一份感動,眼睛濕濕地想,非遺傳承,需要的是堅守,畢竟還有這幫老人,不信唱久了,年輕人聽不進(jìn)去。
長生擅長唱寒腔,常說,寒腔才是廬劇的魂魄。每每唱起,那份薄薄的悲愴像長生的情緒,添上了寒,帶上了苦,盤結(jié)在心里,多了一份惆悵。尤其躲在嗓子背后的尾音,似聲非聲,來回撕扯人心。
哼了幾句,氣息徹底平復(fù)了起來,長生這才感覺手腳冰涼,畢竟初冬了,外面到底寒涼,甩甩胳膊、搓搓手,想,丁小山能不能綁來水月呢?
句總因為贏牌,笑一直掛到耳根,見長生進(jìn)來,隨意問,快到了吧?
長生說,不行我們邊吃邊等?
句總說,等了半天了,不在乎一會。
句總說不急,大家都說不急。
另外站著的幾個,嗤嗤笑,笑聲輕薄,長生明白那些笑的曖昧和輕佻,看著句總想,什么玩意?心里泛冷,到了臉上變成了熱情,起碼笑臉看起來暖乎乎的。嬉笑怒罵都可以任意裝扮,熱乎乎的笑臉更不在話下,長生賠著笑臉說,句總懂廬劇,才等水月的。
其他人附和說,那是,誰不知道句總癡戲、癡水月呢。大家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長生知道大家笑聲的短長,只得裝糊涂。為了廬劇團(tuán),“難得糊涂”也是境界,他把印制的鄭板橋字畫掛在辦公室顯著位置,常常對著字和竹子想,難得糊涂,就是明白了是非,裝作糊涂。只是笑臉好裝,糊涂難扮,明明清醒著,卻要佯裝糊涂,難呀。別人見長生整天混混沌沌,糊里糊涂,訕笑問,不憋屈?長生說,為了廬劇,憋屈也得忍著。那些人說,憋屈自己,不值。長生嚷嚷說,京劇大師都跑了堂子,不憋屈?說話的說,國粹呀,可憐的戲劇。長生不服氣,戲劇不可憐,可憐的是那些不懂戲的人。
一次朋友飯局,一人不知深淺,隨口說了句,廬劇屬于淫詞濫調(diào)的“倒七戲”,下三濫東西?!暗蛊邞颉笔菑]劇的前身,建國后改稱了廬劇。那人還算懂戲,說出了廬劇的來歷。不說“倒七戲”長生不會生氣,說了,說明那人懂戲,既然懂戲,卻說了這等輕薄之詞,長生突然翻臉說,廬劇還當(dāng)過大清國的國歌呢。說來話長,那是清光緒二十二年的事情,李鴻章率大清國出使團(tuán)訪問歐美六國,在德國,威廉二世為李鴻章舉行了盛大的國宴。宴會上,威廉二世讓各國使節(jié)唱本國國歌,當(dāng)時大清朝沒有國歌,李鴻章靈機(jī)一動,當(dāng)場把家鄉(xiāng)的“倒七戲”搬出,唱道:金殿當(dāng)頭紫閣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車駕六龍。權(quán)作大清朝的國歌,終究糊弄了過去。長生說的就是這段軼事,說完軼事,長生并不打算給那人留面子,不屑說,貴為當(dāng)?shù)厝耍菜愣畱虻?,如此輕薄廬劇,可見缺了滋味。說完長生當(dāng)場拂袖而去。
問題是長生一人改變不了廬劇凋萎的現(xiàn)實,幾十個廬劇演員只怕唱破嗓子也贏不了廬劇的春天。好在市里抓非遺項目的傳承,給了一些經(jīng)費,才不至于劇團(tuán)徹底倒下去??赡屈c錢杯水車薪,如何能振興一個劇種呢?說白了,一個劇種的振興需要社會大環(huán)境,更需要年輕演員,抓戲得從抓演員開始。
專業(yè)人士說,現(xiàn)在年輕演員,早按捺不住寂寞,七七八八的,一代不如一代。
長生和水月聽到這樣的話很不服氣,年青一代的唱腔弱過誰?長生說,就唱腔而言,水月早超越了上輩人。包括形體動作,水月一直在做新的挖掘和探索,怎么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呢?
長生為此常對演員說,忍得住寂寞方得重生,我們不要憋屈,我們熬下去。
水月知道熬的滋味,水月說,當(dāng)團(tuán)長得學(xué)會化緣,找贊助,演員也要吃飯不是?
長生好不容易找到句總,一個癡迷水月的人,可水月聽到是句一廳,鼻息說,就他?給八千萬,我也不會低頭的。
長生說,難得糊涂,演戲你不會?
水月說,跟他演戲?丟的不是面子,是骨氣。
長生說,我們還有骨氣嗎?脊梁骨早斷了呢。
水月說,那是你,我只要還有口氣,就會挺直腰桿的。
想到這里,長生心里更不是滋味,這么委屈水月,到底對不對?掏出電話,再次打給丁小山,丁小山說,綁來了,車上哭呢。
長生心里塞上一團(tuán)東西,他感覺那團(tuán)東西特別污濁,一直翻滾,他揉揉心,拍拍嘴,呼出口長氣想,干嗎哭呢?真委屈可以不來嘛。對不起水月,我也是沒有辦法呀,過了今天,有氣沖我撒好了嘛。
二
水月穿了一件駝色的羊絨大衣,里面罩著一襲青色的長裙,烏黑的頭發(fā)上卡著意大利產(chǎn)的琉璃發(fā)箍,細(xì)長的脖子上專門掛了件彩陶的鏈子。水月笑吟吟地走進(jìn)門。
長生知道水月的淚都在笑的背后。
句一廳見水月走進(jìn)餐廳,丟下?lián)淇伺普f,吃飯。
大家丟下牌,有人急著上洗手間。
句一廳看著水月笑,訕訕說,知道你會來的。
水月說,我給我自己面子。
句一廳敞開嗓子,哈哈笑著說,我也是給我自己面子。
長生的笑比較吝嗇,輕微得就像房間里縈繞的薄薄煙霧,句一廳見長生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說,我最見不得你這等似笑非笑的人。
長生受到了埋汰,咧大嘴,發(fā)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聲。
句一廳說,甭裝了,說,打了多少電話,才請來我的女神?
水月一陣惡心,打個榧子,遮擋心里的濁氣。既然來了,就得幫下長生。她恨長生沒有骨氣,明知道短長,逼她出場,想把我身上這點骨氣也逼走咋的?來的車上,水月邊哭邊罵,長生,你混蛋、庸俗、惡心。
丁小山勸,你罵他不是罵戲嘛,為了戲,他苦著呢。
水月說,那也不能不分對象,低三下四。
水月來了,只想把句一廳當(dāng)玩意,聽句一廳說女神,呵呵笑著說,只怕句總的女神多到天上去了。
句一廳見水月給臺階,這才放松情緒說,誰又能跟你比呢?
酒至半途時分,水月惡心發(fā)作起來的。她不能聞臭豆腐味,那種味道勾起她想吐的感覺,她拿起餐巾紙,捂住嘴,接連干咳了幾聲。句一廳喜歡吃臭豆腐,他對別人說,豆腐臭了才好吃,大魚大肉,哪能跟臭豆腐比?
水月走進(jìn)洗手間,干嘔了會,平靜了心情,再到桌上,變了一個似的,滿臉綻放著少有的笑意。本來水月不太喝酒的,高興的時候,也許會喝上少許,當(dāng)然紅酒居多。今晚她想,既然來了,就得把戲演下去,她挑釁地對句一廳說,不就是喝酒嗎?我怕了你?
句一廳受到了挑戰(zhàn),突然來了情緒,站起來說,我知道你懂事。
長生怕水月喝多了,急忙攔住說,要喝也是我來。
句總說,不能喝,唱呀,她唱一段,我喝一大杯。
長生挑明說,哪有喝酒唱戲的?又不是賣唱的。
句一廳說,喝酒聽?wèi)虿庞形?,皇帝老子喝酒還讓人伴舞呢。
長生賠著笑臉說,句總懂戲之人,拿戲佐酒,說不過去。
沒想到水月攔住了長生的話頭,水月說,句總這么說,我倒樂意,我本來就是個戲子,唱戲就像吐口氣一樣簡單。好,我唱一曲,你喝一杯,我還丟得起這個面子。
句一廳說,唱吧,有錢,一曲一萬,我也給得起。
水月的惡心擁堵到嘴邊,她忍住那口惡心,唱: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湯顯祖的《牡丹亭》中的詞句,寒腔唱出,多了血淚和悲涼。
長生喊,水月,你在作踐誰?
水月唱: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不就青樓之唱嗎?《牡丹亭》還不過癮?
句一廳連連喝了兩杯,瞇著眼睛,沉醉在寒腔里。
水月轉(zhuǎn)調(diào),二涼唱起: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fēng)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一曲哀江南,悲聲唱到老。詞是孔尚任《桃花扇》中的唱詞,高亢嘹亮。
水月哪是唱戲?分明拿手摑長生的臉,長生淚光涔涔的,低下頭去。
句一廳又接連喝了三杯,高嚷,五萬,五萬呀。
水月差點沒有當(dāng)場吐出污穢,她捂住嘴,停了聲。
長生和水月均師從武二妹,演《猴子撈月》時,武二妹對水月說,水中之月,空靈流轉(zhuǎn),就叫水月吧。老輩戲人,都喜歡徒弟起個藝名啥的。有的藝名唱紅了某個戲,外人賜的?;ǖ┑乃嚸喟肜蠋熧n的,武二妹賜名水月,水月不能反駁。水月入團(tuán),說出了藝名,大家嗤嗤笑,水中之月,空喜歡一場,武老師咋想的?
長生是個男孩,武二妹重男輕女,私下對長生說,男人靠自己打拼,博得藝名才算正經(jīng)。長生演完洪升的《長生殿》,終于得來一片叫好之聲,從此人們就喊他長生了,長生和水月,一直相伴而生。
長生不忍心水月糟蹋自己,水月不是唱戲,是拿戲作氣,折磨他呢。他站起來說,別唱了,再窮也不差十萬八萬的。
句一廳正在興頭上,被長生打斷,不太高興,站起來對水月說,這等悲情唱詞,別人只怕不懂,何不來點現(xiàn)代的?
長生越發(fā)委屈,看著水月。
水月緩口氣,居然聽了句一廳的,唱起了《望月》《長城長》,唱到《長相依》時,大家齊聲喝彩說,到底是專業(yè)水平,沒想到流行歌曲也唱得這么好聽。
你說我倆長相依
為何又把我拋棄
水月把幾處哀怨、嬌嗔,處理得十分細(xì)膩、到位。聽得句一廳搖頭晃腦,跟著打起了節(jié)拍。一干人入迷時,水月停住了唱,說,喝酒呀,算算多少杯,一起補(bǔ)上。
句一廳說,真的不能喝了,看看,幾個人都醉了。
水月說,說好了的,不能言而無信吧?
句一廳說,又不是生意場上,助興嘛。
助興?句一廳不能糟蹋人。長生忽地站起來說,誠信是美德,像句總這等老總豈能不守誠信?說完長生話鋒一轉(zhuǎn)說,就唱到這了,錢不錢的可以不當(dāng)真,酒一定要喝了去。
水月說,一分都不能少,句總吐口唾沫是根釘。
句一廳臉紅脖子粗說,有本事你還唱就是。
水月臉色不好,扭過頭看長生,長生說,我唱,我唱行不?
句一廳說,你唱的一文不值。
長生悶聲喝光了酒,大聲說,我罰酒還不行?
水月知道長生賭氣,她也賭氣,你長生要的不就是這樣的效果嗎?
長生喝干了酒,有些站立不穩(wěn),水月那會眼圈紅了,紅紅的眼圈中罩著冷冷的光暈。
吃罷了飯,句一廳喊著司機(jī),記住,一首歌一萬,加上去。
水月再也控制不了胸中的那口惡心,她跑進(jìn)洗手間,哇哇吐個不停,那不是吐,是厭惡,厭惡翻滾,心里有了清音:你道是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恰三春,處處無人見。
水月走出洗手間,花容盡失,滿臉凄涼。
句一廳看看水月說,還算懂事,我句一廳要的就是面子。
長生說,錢的事,句總要盡快兌現(xiàn)呢。
句一廳打個響榧說,包括追加的。
丁小山一直候在外面,見長生跟水月上車,一腳油門后,車歪歪倒倒竄到街上。那會天黑透了,燈光純正了些,對面大燈晃得長生睜不開眼睛。長生扭過臉看水月,見水月淚水掛在睫毛上,這才知道真的傷了水月,痛徹心扉說,要不請你喝杯茶?
水月不說話,丁小山放慢了車速。長生聽水月不吭聲,便對丁小山說,送她回家吧。
丁小山加快了車速,嘟囔道,讓水月這么干,我都心疼。
水月說話了,水月說,不是說請我喝茶嘛,走呀。
長生那會兒電話響了,接聽電話的時候,長生說,快到家了,路上呢。
水月知道長生老婆催場子,沒好聲氣說,假客氣。
三
水月到家用冷水洗把臉,喝杯牛奶后就坐在沙發(fā)上。娘的照片很大,彩色的戲裝照,掛在墻上。娘活著的時候照片就掛在那里。
水月對娘說,長生欺負(fù)人。
娘叫洪霞,洪霞始終一個表情。
水月說,娘,我真的不該去,女兒丟人了呢。
洪霞還是微笑不語。
水月說,他是句天蓬的兒子,跟我較勁呢。
知青下放那會,洪霞嗓子出了名的好,那時候廬劇紅火,演《沙家浜》《紅燈記》等都用廬劇唱腔。洪霞成了知青的名角。地區(qū)廬劇團(tuán)招人時,公社書記愛惜人才,推薦了洪霞,洪霞從此到了地區(qū)廬劇團(tuán),沒幾年就成了團(tuán)里的臺柱子。
句天蓬在地區(qū)文化局開車,是個廬劇迷。由迷廬劇開始,最后迷上了洪霞。洪霞成名后,只要有洪霞的戲,他場場必到。
那時洪霞還沒有結(jié)婚,句天蓬已是兩個孩子的爹了。
追戲中,句天蓬失去了定力,變成了追人。
洪霞提醒說,我可不是隨意之人。
句天蓬說,知道。
洪霞說,被你鬧出閑話了。
句天蓬說,喜歡聽?wèi)驔]錯,喜歡你更沒錯。
洪霞說,你怎么能這么說呢?
句天蓬說,你唱得好聽,人也好看。
團(tuán)里人明顯看不起洪霞,說洪霞不道德,跟句天蓬不三不四的,最后傳言說,洪霞的冷傲都是裝出來的,她看中的是句天蓬背后的局長。后來洪霞當(dāng)上了副團(tuán)長,閑話更多了,說都是句天蓬背后使的勁,沒有他牽線搭橋,局長不會賞識洪霞的。局長是五十多歲的工農(nóng)干部,樸實得很,聽了幾場洪霞的戲,劇團(tuán)調(diào)整干部時,局長說,洪霞行。本來無可非議,問題夾雜一個句天蓬,給了人們嚼舌頭的機(jī)會。
洪霞當(dāng)了副團(tuán)長,句天蓬更加癡迷洪霞,有事無事就給洪霞打電話,無事天天賴在劇團(tuán)里。洪霞急了,這么下去,真的不清不白了。不行,得把自己嫁出去。問題是傳言多了,影響了洪霞的名聲,談了幾個,聽到句天蓬,最后又銷聲匿跡了。洪霞知道都是句天蓬鬧壞了她的名聲,一次句天蓬找她,洪霞問,為啥要害我呢?
句天蓬說,我害你,我咋會害你呢?
洪霞說,你弄壞了我的名聲。
句天蓬說,喜歡廬劇沒錯,喜歡你更沒錯。
洪霞說,再這么下去,我會找嫂子的。
句天蓬說,與她何干?癡迷是錯么?
句天蓬除了癡迷,確實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可是句天蓬見天這么糾纏,洪霞堵不住大家的嘴。發(fā)展到最后,只要句天蓬來了,洪霞就躲起來。躲避句天蓬,給了別人更大的猜想空間,沒啥躲啥呢?
句天蓬有天把洪霞堵在上班的路上問,為啥躲我?
洪霞問,你難道失去了理智?
句天蓬說,內(nèi)心干凈,怕甚?
洪霞說,癡迷不能陷進(jìn)去。
句天蓬哈哈大笑說,我已經(jīng)陷了進(jìn)去。
洪霞“呸”了口句天蓬,騎車?yán)@行而去。
那是一個陽光不錯的下午,洪霞正在排練廳排戲,句天蓬的老婆帶來了幾個親戚,抓住洪霞便打。大家都愣了,不知道拉還是不拉。洪霞被扯下好幾綹頭發(fā),還被扯破了上衣。洪霞那天并沒有哭,她收拾完自己,就遞上了辭職報告。團(tuán)長把洪霞的辭職報告轉(zhuǎn)交給局長,局長聽了事情經(jīng)過,罵了句天蓬,說他胡鬧。后來局里沒有批復(fù)洪霞的辭職,沒了下文??赡侵?,多了更多的議論,大家說,句天蓬罩不住媳婦,還花心。看不慣句天蓬的,借機(jī)把話往難聽里說,說他有家有室的,還勾引人,真不是東西。句天蓬不停解釋,越解釋,大家越不信,句天蓬惱了,回家把老婆打了一頓,老婆鬧到局里,又多了一段新的花邊新聞。
那年代,鬧出這等事情,沒人能分辨真假,到了最后洪霞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于是洪霞寫了申請,要求調(diào)出劇團(tuán),團(tuán)長發(fā)話了,團(tuán)長說,清白不是解釋的,清白是自己生出來的。
洪霞那天哭了,洪霞說,弄得我真的不正經(jīng)了似的。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秋天,洪霞一個人在護(hù)城河一邊唱戲,秋天的悲涼斑斑駁駁的,正合洪霞的心境,洪霞唱得深情而絕望: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fēng)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一曲哀江南,悲聲唱到老。唱完了古詞,她唱李鐵梅的《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秋雨扯成愁絲,連綿不斷,洪霞唱到最后,啥也不顧,縱身跳進(jìn)清冽的河里。
或許洪霞命不該絕,剛跳河,遇到一個年輕人騎車經(jīng)過。年輕人二話不說,也跳進(jìn)河里,救起了洪霞。洪霞對年輕人說,救我乃害我。年輕人糊涂,長得這么漂亮的姑娘有啥想不開的?不停追問,洪霞說了經(jīng)歷的事情和內(nèi)心的委屈,年輕人突然高興喊,你就是洪霞?洪霞就是你?我也是你的戲迷。
年輕人看來是個文化人,說話激情澎湃的,洪霞那天伏在年輕人懷里哭個半死,最后年輕人把洪霞送回家,還替洪霞做了晚飯。
年輕人叫秦易飛,是地區(qū)軸承廠的技術(shù)員,據(jù)說正在談一場不尷不尬的戀愛。追求他的是廠長的女兒,可他看不上,猶豫中,見到了洪霞。
遇到了洪霞,秦易飛說啥也不丟手,啥也不顧地娶了洪霞。
于是有了水月。
這是水月倒背如流的往事,為此水月恨句天蓬,拒絕聽到句家任何消息。
水月回過神,又對娘說,句一廳替他爹打臉。
好像娘說話了似的,娘說,娘的臉不值錢,想打就打唄。
水月說,不行,娘委屈一輩子,我不能學(xué)娘。
站起來的工夫,外面起風(fēng)了,刮得窗戶呼啦啦響,水月起身關(guān)了窗子,屋里安靜了些。娘走了多年,一切淪為往事,娘的微笑,就像魔咒,讓她一刻都不敢忘記自己的責(zé)任。水月說,娘,我拗不過長生,心里疼。
娘不可能說話,微笑也是靜止不動的。
往事?lián)潋v在心里,醉意越發(fā)明顯,水月好像看見娘艱難而屈辱的往生。
洪霞跟秦易飛結(jié)婚后,句天蓬又打了一頓老婆,句天蓬說,一切讓你毀了。
句天蓬老婆受了打,卻笑嘻嘻說,毀了才好。
句天蓬說,我們離婚。那時候沒有多少人提“離婚”二字,句天蓬老婆被嚇到了,哭個半死,最后求到洪霞,跪了下去說,只有你才能讓老句回頭。
洪霞看著眼前這個可憐而又可悲的人,還能說什么呢?
洪霞勸住了句天蓬,可句天蓬也撂下一句話,不離婚可以,你得跟我說話。
洪霞不知道世上哪有恁多麻煩事。
句天蓬不改初衷,還是癡迷戲、癡迷洪霞,有洪霞的戲,場場追看。
閑言碎語到處亂竄,這會大家對洪霞多了敵意,敵意來自于不能原諒,有家有室的人,焉能如此放縱自己?大家添油加醋,把洪霞說成破鞋,把句天蓬說成狗屎。
話傳到秦易飛耳朵,秦易飛卻不能明辨是非了。他清楚知道洪霞的清白,可是他寧愿相信傳聞都是真的,他對洪霞嚷,沒有邊兒的事情,咋會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說,給我戴了多少頂綠帽子?
洪霞沒有想到秦易飛這么狠心,都能懷疑她,他秦易飛不行。她一開始就對秦易飛說,唱戲的,成了角,是非就多。她甚至說,唱戲人嘴里苦,心里涼,到廬劇這里都變成了寒腔,你得懂。那時候的秦易飛信誓旦旦說,我怎么會不信你呢?我信,我愛,我秦易飛就為你洪霞而生的。
現(xiàn)在這些話成了一陣風(fēng),秦易飛說,人都會變的,戲子無情,我算明白了怎么回事。
洪霞原以為找到了真愛,哪成想,秦易飛居然說出了這等無情的話。她張大了憂郁的眼睛,看著秦易飛。
洪霞把苦惱說給了武二妹后,問,世上有真愛么?
武二妹說,相信自己,相信秦易飛。
洪霞說,你我姊妹一場,有我在,可惜你成了二妹。我知道你心中的憋屈,可我依然拿你當(dāng)妹妹,你說,愛了,咋能懷疑呢?
武二妹說,愛了,才會懷疑,沒有愛何來懷疑?
洪霞抹抹眼淚說,懷疑的愛,要它作甚?
恢復(fù)古裝戲那段時間,廬劇團(tuán)正在上演《小辭店》,《小辭店》說的是湖北商人蔡鳴風(fēng)跟二龍街店大姐胡翠蓮相愛的故事,蔡、胡感情真摯,無奈三年之后,蔡思鄉(xiāng)心切,辭店探家,恰被淫婦害死。胡聞訊,千里迢迢奔喪吊唁,一曲衷腸后,胡撞死在蔡的墓碑前。這段追崇愛情的生死戀,是對封建社會禁錮人性的大膽批判。彩排公演,受到極大的歡迎。
洪霞扮演的胡翠蓮,團(tuán)長扮演的蔡鳴風(fēng),兩人演技無痕,情真意切,達(dá)到了真實自然的藝術(shù)表演效果。
隨著《小辭店》盛名在外,大家又想到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洪霞,說一個婊子演多情的胡翠蓮最恰當(dāng)不過。洪霞聽得多了,心在流淚。偏偏有天正演到高潮,句天蓬看急眼了,蹭蹭躥上臺,打了團(tuán)長。
句天蓬有啥資格打團(tuán)長?要打也是他秦易飛打。
坐在臺下的秦易飛火氣蹭地躥了出來,二話不說,追上臺去,三拳兩腳打倒了句天蓬。
天呀,一場戲鬧得雞飛狗跳的。
看戲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呼啦散了場。
秦易飛到家后失去了理智,罵洪霞是多情的婊子,比不得胡翠蓮,倒像殺死蔡鳴風(fēng)的淫婦。罵完了又說洪霞分不清戲里戲外,做不好人。
連罵帶侮辱,還不解氣,最后開始砸東西,砸了熱水瓶后,秦易飛便倒在地上,一睡不起。
洪霞勸,人家多情我無意,你吃啥醋呢?
秦易飛挺身躍起,高聲罵,狗日的句天蓬,我殺了他去。
洪霞不知怎么才能勸好秦易飛,秦易飛像極了暴怒的雄獅,想要吞噬了萬物似的,當(dāng)他無法吞噬任何對象,他氣哼哼說,離婚。我咋就迷上了你?
洪霞不再說話,也不流淚,晚上一個人坐在客廳直到半夜。坐的當(dāng)口,她在心里唱完了所有悲涼詞曲,最后一個人走到護(hù)城河。
那是秦易飛將她救起的地方,她沒有徘徊,沒有留戀,縱身跳了下去。
水月那時候還叫秦文文,娘走了,爹秦易飛簡直到了魔怔的地步。他不相信洪霞會投河,不相信洪霞真的走了,他不停走動,到處尋覓對手,好一決高低。句天蓬嚇得不敢出門,武二妹出面也勸不住秦易飛。秦易飛冷靜下來,突然萎靡了下去,他爛在地上、床上,抽煙喝酒,亂摔東西。水月嚇得到處亂藏,可憐見的,藏到陌生人家,人家問,你誰家的孩子?娘呢?
水月說,娘唱戲的,水里呢。
人家送水月回家,一路問來,說,這是唱戲家的孩子,迷路了呢。
送到秦易飛手上,人家才提唱戲二字,秦易飛突然暴怒起來,嗷嗷亂叫。好心人受到了驚嚇,躲了去。秦易飛便對水月約法三章,不準(zhǔn)她提一個“戲”字。
劇團(tuán)宿舍里,總有人提“戲”字的,誰提他罵誰。
電視里有了戲曲,他也會關(guān)了電視,無論水月多么癡迷。
最后連看到洪霞戲裝照片,也不能容忍,要摔了去。女兒十來歲了,死死抱住照片,連喊,這是娘,你不能摔的。秦易飛還要摔,水月突然站直了身子喊,那你先摔了我。
十四五歲,水月有了叛逆,爹越不讓說戲,她偏要學(xué)戲,秦易飛罵水月,水月一副寧死不服的樣子,秦易飛突然耷拉下頭說,你就是個討債鬼。
水月在家呆不下去了,一頭扎進(jìn)武二妹的懷里。
武二妹想,一妹洪霞的孩子她得過問,最后,武二妹收留了秦文文,邊教她唱廬劇,邊教她功課。
秦易飛重新成家后,水月再也不能原諒爹了,從此把爹生生抹出記憶。
現(xiàn)在秦易飛老了,偶爾的時候,會過來看看水月,他對水月說,我罪孽深重,給我一次贖罪的機(jī)會。
水月冰冷如水,聽得厭煩了,便說,要贖罪到娘的墓地上去。
秦易飛知道女兒活不回來了,便主動把他和洪霞的房子過戶給了水月,他說,虧負(fù)了洪霞,不能虧負(fù)了女兒,錯了,如何才能彌補(bǔ)呢?
水月說,信任是盞燈,你可以誰都不信,但不能不信娘。
秦易飛知道女兒心里埋下了恨,只能偷偷看望水月。水月知道了,又是一陣大喊大叫,最后秦易飛失去了信心,想,洪霞,你用女兒折磨我,也算我贖清了犯下的罪過。
水月每每陷入孤獨和痛苦的時候,都會坐在照片前跟娘說話,她仿佛能聽到娘的回應(yīng),那時候,水月覺得,娘根本沒有離開她。
水月說,娘,為了劇團(tuán),為了廬劇,女兒到底值不值?
娘不會說話,照片中的洪霞還是那副模樣,洪霞忍不住凄涼,再次打開了窗子,冷風(fēng)習(xí)習(xí),灌進(jìn)屋里,到處嘩啦啦的。迎著冷風(fēng),水月心中的那團(tuán)濁氣消除些了,水月站起來,關(guān)上了窗戶,這才輕輕哼出:
曾恨紅紙銜燕子
偏憐素扇染桃花
笙歌西第留何客
煙雨南朝換幾家
又是《桃花扇》唱詞,水月用的依然是寒腔,只是這回寒腔少了悲涼的尾音,多些許暖意。
四
第二天上午長生打水月電話,水月不想接聽。
長生堅持打下去,水月接聽了電話后依然不吭聲,長生焦急問,好些了嗎?
晚上灌了冷風(fēng),受了涼,水月鼻息不通,說話嗡嗡的。
長生緊張問,感冒了?
水月問,今天不是星期天嗎?又有啥事?
長生說,你嫂子中午做了幾個菜,讓你過來吃飯。
水月伸下懶腰問,什么時候?
長生聽水月嗚嗚噥噥的,問,來不來呀?
水月這才完全清醒,大聲說,謝謝嫂子,我吃外賣。
長生更著急,大聲說,長期吃外賣咋行?得盡快把自己嫁出去。
水月討厭長生婆婆媽媽的,起床穿衣,隨手撳了電話。
長生比水月大三歲,一直把水月當(dāng)妹妹。兩人先后進(jìn)團(tuán),進(jìn)去不久就遇上了劇團(tuán)轉(zhuǎn)型發(fā)展期。老團(tuán)長天天捯飭走穴、唱熱歌跳勁舞啥的,戲曲演員怎么能跟專業(yè)歌舞演員相比?累個半死,收效甚微。老團(tuán)長常常牢騷滿腹,見誰都想罵上幾句。
偏偏遇到水月不聽話,打死不跟風(fēng),還頂嘴說,我進(jìn)團(tuán)是唱廬劇的。
團(tuán)長說,唱廬劇又不能喝西北風(fēng),全團(tuán)都讓廬劇憋死球了,哪有出路?
長生見團(tuán)長那么說水月,來了性子,大聲嚷,好好演廬劇才是正經(jīng)。
團(tuán)長搖頭苦笑問,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嗎?
長生見團(tuán)長譏諷,生氣說,天地都在心里。
水月不跟風(fēng)走穴,每月只能拿到工資的三分之一,兩三百元的樣子,長生走穴回來,把掙來的錢勻出一些給水月,長生勸,實際上唱歌跳舞沒什么大不了的,還能見見世面。
水月心里泛出苦味,牢騷說,你是什么都能忍。
長生說,不忍咋辦?真拿幾百大文去喝西北風(fēng)呀?
水月呼啦流出了眼淚,嘟囔道,那也不能忍。
長生嘆息說,你得忘記過去,忘記娘。
水月哭得越發(fā)厲害,搖頭說,這口苦憋在心里,誰能忘記?
長生這才發(fā)現(xiàn),水月敏感而自尊,長生想,水月就是水月,他勸不動的,不去就不去,反正偶爾還會排戲,隨她去吧。
后來長生談起了戀愛,對象是市文化局辦公室的打字員,小巧玲瓏的樣子。水月知道長生戀愛了,氣不打一處來。這個長生,咋能這樣呢?從小一起長大的,難道不懂我的心思?還哥哥呢。水月生氣后說啥也不要長生的資助,長生說,你得吃飯、穿衣,得活著,那點錢夠嗎?
水月二話不說,委屈做了妥協(xié),她不想當(dāng)長生的累贅,何況長生談了戀愛呢?一咬牙,跟著大家走穴,長生問,為啥又走穴了呢?我負(fù)擔(dān)得起。千萬別委屈自己。
水月說,我高興,我喜歡受委屈。
長生搖頭想,這個水月,誰又惹到她了呢?
長生進(jìn)入了熱戀期,無法顧忌水月的感受,水月把歌詞故意帶上了寒腔味道,唱得歌不像歌,戲不像戲的。
長生問,你本來唱歌挺不錯的,為啥故意搗亂?
水月說,正端的,多情最怕無情,枉負(fù)癡心。
長生說,到底咋了?跟誰慪氣?
水月不會搭理長生,心中的痛就像冬天的風(fēng),冰冷而緊繃,到處滾動。
秦易飛就在那個時候表現(xiàn)出濃濃歉意的。
水月不肯原諒他,秦易飛心里揣上了少有的自責(zé),天天找水月說話。
水月見到秦易飛,越發(fā)添堵,把內(nèi)心的凄涼就撒向了秦易飛。秦易飛受到了驚嚇,這丫頭話語咋這么冷?抱怨說,不讓你唱戲,你唱了;不讓你進(jìn)團(tuán),你進(jìn)了。爹什么都聽你的,你得給爹懺悔的機(jī)會!
水月說,秦易飛,你愛過誰?心里還有我這個女兒嗎?
秦易飛一激動,突然中風(fēng)了。
水月沒有想到秦易飛會那么沖動,狠心想,中風(fēng)合該,那是他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那么想之后,堅決不到醫(yī)院瞅一眼秦易飛。
秦易飛出院時,瘸了,架上了雙拐,依然見水月。
水月那天哭得稀里嘩啦的,水月說,爹,你不要煩我行不行?你知道女兒心里多苦嗎?水月第一次喊了聲爹,秦易飛激動地說,爹知道,爹后悔,只要能暖你的心,爹咋苦都行。
水月打死不會跟秦易飛說長生的,她的冰冷含在嘴里,見秦易飛可憐的樣子,依然冷漠說,我打小就沒爹,我是水里長大的。
秦易飛哇地吐出一口血,水月嚇到了,攙扶住爹。那時候秦易飛老淚縱橫說,丫頭,你想活活氣死你爹么?
從此水月不想說話了,對爹的抱怨,對媽媽的思念,對長生的失望,包括對句家的記恨,統(tǒng)統(tǒng)埋在心底。
那些痛,表現(xiàn)到了歌舞中,多了寒蟬之聲,讓聽的人驀然間感受到了絕望,渾身涼颼颼的。大家都問,水月咋了?咋會這么悲涼?
水月說,我天生為寒腔生就的,寒腔便是我的魂魄。
市里重視廬劇,劇團(tuán)零星排戲時,水月唱寒腔,多了更為真切的悲愴,悲愴就像薄霜亮晶晶的,更像冬風(fēng)冷吼吼的,到了悲憫處,撕絹裂帛一般,讓人痛徹心扉。
團(tuán)長說,這個水月,天生唱廬劇的。團(tuán)長忙不迭聲說,你聽,水月的寒,包括涼,都在尾音里,凝結(jié)處,似有霜冷。
長生知道水月心里都是寒冰,他替水月難受,想,怎么才能幫到水月呢?
主角搭戲還是水月和長生,水月演胡翠蓮,長生演蔡鳴風(fēng),其中胡、蔡恩愛的戲詞,水月怎么也唱不出甜蜜境地。水月已經(jīng)不會表達(dá)親昵和溫暖,更不會表現(xiàn)男女恩愛之情。長生著急,責(zé)怪水月。
水月說,真情最怕無意,怪不了我的。
到了蔡鳴風(fēng)被淫婦害死,胡撞死墓碑一幕,大段寒腔,如泣如訴,水月用寒腔,卻唱的凄涼委婉,聲聲泣血。尤其尾音,纏繞如哽咽,粘連如鴻悲,格外撕扯人心。
唱完戲,長生問水月,這么唱下去,只怕傷的是氣血。
水月說,傷我與你何干?
長生不懂水月,看著水月冷冷說話,懵懂問,你咋變了一個人呢?
水月說,人都會變的,包括你。
長生說,你太敏感和自尊,得改改脾氣。
水月說,我是我,你是你,我哭我笑,關(guān)你何事?
長生想,我又沒有得罪你,咋說話都帶上了血沫子味?長生不敢跟水月多說話,為了安慰水月,長生帶來自己的女友,讓女友多體貼下水月。
女友熱情,哇哇喊妹妹,水月認(rèn)為長生故意傷她,心里添苦,一下病在了床上。
劇團(tuán)等著演出,團(tuán)長急得亂轉(zhuǎn),派人喊水月,水月拖著病身子,堅持上了臺,等水月倒在戲臺上時,長生才發(fā)現(xiàn),原來水月一直跟他慪氣。
長生結(jié)婚,讓水月喊嫂子。
水月不喊。
長生說,你是妹妹。
水月說,我沒有哥,何來嫂子?水月用戲蟄蟊人,繼續(xù)說,胡翠蓮還知撞碑,你呢?居然喜滋滋的。
長生那時候才徹底明白水月的心思,突然笑著說,原來妹妹大了呢。
水月那天哭得昏天黑地,水月在心里罵長生混蛋,欺負(fù)人。
水月回家跟娘說了一夜的話,說她跟長生一起如何跟武二妹學(xué)戲,說長生如何關(guān)心她,處處讓著她。還說,有天她夢到了娘,娘水淋淋地爬不上岸,她拼命喊叫,可無人過來。河堤上黑黢黢的,河水發(fā)出狼一樣的叫聲。水月怕極了,哇哇哭喊,救命??删褪菦]有一個人到場。她眼睜睜看著娘沉下去,當(dāng)娘長發(fā)飄在河水中,不停蕩漾時,她失聲痛哭,那時,長生一把拽起她說,不怕,我來幫你。
結(jié)果長生伸出了手,她醒了。
醒來發(fā)現(xiàn)長生真的站在她床前,問,做惡夢了么?
武老師的戲校,男女生分住,長生咋到了她的床前呢?水月顧不得多想,一把抱住長生,哭著說,長生,不走好嗎?
長生說,我起夜,聽到你的哭聲,夢到啥了?
水月沒有松手,連說,我怕,我真的好怕。
想起過去的一幕幕,大了,他倒變得如此冷酷無情?
娘還是一樣的表情,那種微笑可以延展為無數(shù)含義,也可以解釋為冰冷。
水月說了一晚上話,娘還是那么個樣子,水月生氣了,拍打照片,甚至想摔了照片。那時候娘好像說話了,娘說,孩子,有個哥挺好的。
水月抱著照片問,可我心里難受呀。
娘說,長生咋能配上水月呢。
水月分明聽到娘說話了,開燈,四處找娘。娘還是那么個樣子。水月急忙掛上娘的照片,站在燈光里,水月發(fā)瘋般說,娘,你顯靈,顯靈呀,你親口對我說,長生配不上我。
娘怎么會說話呢?
水月拿出鏡子,對著鏡中的水月說,你不是水月。
水月答,你不是水月。
鏡子中的水月說,愛不該愛的人才叫傻子。
水月答,水月才不傻呢。
鏡中的水月說,妹妹咋能愛哥哥呢?
水月答,我不要這樣的哥哥,不要呢。
那晚水月做了夢,夢見娘抱著她說,孩子,娘錯了,娘不該那么早離開你。
水月說,女兒不怪娘的。
醒來時分,水月滿臉淚水,知道做夢后,平復(fù)不了情緒,再次走到堂屋,對娘說,娘沒有錯,我錯了,娘要真心疼我的話,就常常走進(jìn)我的夢里。
從此,水月到了團(tuán)里跟誰都有說有笑的,唯獨遇見長生倒像見到仇人似的。
丁小山納悶,問水月,長生到底做了啥對不起你的事?你說,我替你出氣。
水月問丁小山,會唱《桃花扇》中的那段唱詞嗎?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一曲哀江南,悲聲唱到老。
丁小山說,我搞舞美的,咋會唱戲呢?
水月說,所以你不懂的。
丁小山最后明白了真相,只能搖頭感嘆,長生沒有福氣,該悲傷的是他才對。
長生當(dāng)上了團(tuán)長,水月并沒有特別祝賀,水月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自然面對長生了,可是她依然不想祝賀。喝酒時,水月說,有本事你讓劇團(tuán)起死回生,那時,我再道賀。
長生記住了水月的交代,為此不知道勞了多少神。
句一廳提出贊助的時候,劇團(tuán)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長生高興的不知道怎么好??上氲剿蔷湟粡d,長生冷臉了,接受句一廳的贊助,水月會不會誤會?
長生問水月,假如有個你一直怨恨的人,想幫助廬劇團(tuán),你能放下恩怨嗎?
水月不知道長生說誰,聽到是句一廳時,水月喊,長生,你如果接受了他的贊助,你就是我的仇人。
長生說,可眼下,等米下鍋呀。
水月渾身發(fā)抖,憋出幾句,他不是贊助,是打廬劇的臉,罵娘,臊我,你說這樣的贊助能要么?
長生說,句一廳特別交代,他也是戲迷,一直迷廬劇,包括迷你。
水月“哇”地要吐,憋回惡心,突然罵出了聲,去他娘的癡迷,那比打臉還歹毒呢。
長生也那么想,句天蓬癡迷戲和洪霞,要了洪霞的命。他兒子句一廳也說癡迷,是不是有些故意?想到故意,長生冷笑了下,想,即便故意又能咋的?為了廬劇,委屈求全算啥喲。
水月嚷,唯獨他,提都別提。
長生忍痛拒絕句一廳,句一廳跑到局里告狀說,政府把劇團(tuán)養(yǎng)肥了,幾個人的臉昂到了天上去。
局長知道句一廳的大名,全市著名企業(yè)家提出贊助,天大的好事,長生為啥拒絕呢?局長找到長生,兜頭就批評,天天哭爹喊娘,人家送錢,卻又拒絕,為啥?
長生一肚子委屈,不知道怎么解釋。
局長說,捐款弄個儀式,正規(guī)點,到時候我參加。
長生只能答應(yīng)局長。
長生再次找到水月,長生說,人家沒有惡意,不提句一廳,把他想成一個戲迷,戲迷捐款,可成?
水月說,你答應(yīng)句一廳,我們便是路人。
長生只好拖下去。
結(jié)果句一廳再次找到局長,局長這會拍案而起,把長生罵得狗血噴頭,追問,為啥不接受句一廳的捐款?
長生說,這里面說起來復(fù)雜,句一廳捐款沒有那么簡單。
局長說,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過去多少年了?對水月說,就說我說的,讓她積極配合,不能耍小孩子脾氣。
長生說,我找水月商量,水月心里苦,局長應(yīng)該知道的。
局長半天才說,好吧,工作做細(xì)點。
長生沒有辦法說服水月,只有找武二妹,武二妹是他們共同的老師,對水月有養(yǎng)育之恩。武二妹知道輕重,嘆口氣說,這就難了。最后蒼涼地說,好吧,為了劇團(tuán),只能委屈丫頭了。
武二妹找到水月說,孩子,你娘活著的話,也會支持長生的。要知道,一代又一代廬劇人,心里藏下多少苦,到頭來還不照樣含淚唱戲?
水月?lián)涞乖谖涠玫膽牙铮抡f,娘,我能喊你一聲娘嗎?我這里,水月指指心窩說,全是委屈。
武二妹說,忘了過去吧,記住悲涼便會傷人。武二妹拍拍水月的頭,啥也不說了,忍住委屈方為做人。武二妹說完,踉踉蹌蹌往外走,水月忍不住喊了聲,娘,我聽你的。
五
快到中午時分,長生帶著老婆給水月送的飯。敲開水月的門時,水月正在家看碟子,她看的碟片是河南豫劇,水月常說,廬劇是黃梅和豫劇的合生品。豫劇高亢,奔放,寒腔整合豫劇的因素也許能達(dá)到一些出奇效果。水月想探索出適合大眾口味的唱腔,給廬劇發(fā)展找到新的路子,水月想,倘若不靠贊助,靠戲曲本身,能不能贏回廬劇的尊嚴(yán)和生存的路子呢?
見長生帶著老婆送飯上門,水月露出羞愧之色,長生老婆說,別聽長生的,那口氣,誰受得起?說完,長生老婆又說,他一夜翻來覆去的,等我醒來時,看他獨自流淚,我嚇壞了。
水月不知道長生為啥流淚?看著長生。
長生說,你嫂子廚藝挺好的,趁熱吃吧,帶著你嫂子上門,算我賠個不是。
水月邊削水果邊笑著說,不就喝場酒嘛,大驚小怪的。
長生老婆說,誰不知道里面沒有喝酒那么簡單呢。
水月不說話了,看看長生。
長生淺淺笑了笑,看著水月說,我算軟了脊梁,不為廬劇何必牽帶上你?
水月說,我喊了武老師娘,武老師很開心,我聽娘的。
長生老婆說,可憐了你們,想起來真是難受呢。
水月吃起了飯,吃到半途說,嫂子,難得你這么支持長生。這是水月第一次喊嫂子,長生聽得熱淚模糊的,他把淚水憋了回去,說,吃吧,要不要買點感冒藥啥的?
水月心里暖和多了,長生到底還是關(guān)心她的,這期間她忽略長生的委屈,想到的都是自己。想到這里,臉上多了一份愧疚,大口吃光了飯,抹抹嘴說,嫂子廚藝真不錯呢。
長生說,喜歡吃的話,常去,我可一直把你當(dāng)親妹妹。
長生老婆說,還說呢,有次幾個年輕演員說你脾氣怪,長生突然翻臉罵人,說,你們年輕輕的知道啥?第一次見到長生是那么護(hù)妹妹的。
水月嗤嗤笑,頭上沁出了汗,身上也汗津津的,鼻息沒有了早晨那會的阻塞,松口氣說,感謝嫂子親自送飯,看看一個破劇團(tuán),把大家都弄得暈頭轉(zhuǎn)向的。
長生見水月情緒好轉(zhuǎn)了,問,下午要不要我和嫂子陪你轉(zhuǎn)轉(zhuǎn)?
水月說,不用了,我下午還有事。
長生說,那好,我們先回去,有啥需要的,跟你嫂子說。
水月心里到底疙疙瘩瘩的,聽長生老提嫂子嫂子的,臉上泛出紅暈,對長生老婆說,看看他,好像我不是妹妹似的。
長生和他老婆離開后,水月再也沒有心思看碟片了,關(guān)了電腦,捧起了《中國戲劇史》,這本書她看了無數(shù)遍,今天特別想再看一遍,她想透過各種劇種的沉浮跌宕,弄清楚戲曲的前世今生。漢唐歌舞、北宋雜劇、南宋戲文、元代雜劇、明初傳奇。中國唱腔的三大源流,昆曲、弋陽腔、梆子調(diào),三大源流,演化成各種唱腔,到了淮河邊上,大別山地區(qū),推子劇、淮劇生生死死幾個輪回。到了廬劇,一直代代相傳下來,飽含了多少人的辛酸和淚水。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多少人為了廬劇,甚至獻(xiàn)出了年輕的生命。那是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為了送戲下公社,返程路上,車子打滑,翻到山窩,犧牲了十幾個年輕演員的生命。當(dāng)時悲傷籠罩住廬劇團(tuán),地區(qū)行署痛定思痛,做出決定,廬劇不能下馬,還得唱下去。為此地區(qū)加大劇團(tuán)的擴(kuò)編,補(bǔ)招演員,娘就是那時候補(bǔ)招進(jìn)團(tuán)的。由戲劇史想到了娘,水月心里又多了悲傷。合上書,正準(zhǔn)備迷糊會,接到了句一廳的電話。
句一廳咋會有我電話的?
水月唱歌的時候,句一廳拿著水月的電話撥打過去的,只是大家都沒有看到。
句一廳問,還好嗎?
水月說,拜你所賜,能不好嗎?
句一廳說,我爹稀罕你娘,我咋就稀罕了你,你說是不是緣分?
這是擺明了挑戰(zhàn),水月有些想反胃,厲聲說,有事說事,沒事掛了。
句一廳說,咋了?不待見?
水月問,很在意嗎?在意的話,我明確告訴你,不待見。
句一廳嘖嘖幾聲說,話說回來,我還就稀罕你的執(zhí)拗,夠味。
水月“啪”地摁了電話,淚水撲簌簌流下,水月想,句一廳公開挑釁,如何能忍?
掛了句一廳的電話,句一廳發(fā)來信息說,我不想傷害你。
水月沒有回復(fù),水月擦干淚水想,長生呀,長生,你應(yīng)該明白句一廳本就沒安好心。水月沒有回復(fù)信息,句一廳又發(fā)了一條信息說,我娘讓你娘鬧的,一輩子沒得安生。水月拉黑了句一廳電話號碼,站起來拖地。拖完地,開始洗衣服。晾曬好衣服,站在陽臺上看天。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雪,冷風(fēng)吼了一夜,憋著雪呢?;氐娇蛷d的沙發(fā)上,又看娘的照片,忍不住說,娘,他挑釁呢。
娘微笑不語。
水月說,他爹打你臉,現(xiàn)在他又腌臜我。
娘還是微笑。
水月說,從此我不會見他的,哪怕他是天王老子。
娘笑得堅定,恍惚間,水月又看到娘濕漉漉的身影。
于是掏出手機(jī),打給了秦易飛。
秦易飛走路依然有些問題,整天在后老伴的牽引下,留下一串顛顛簸簸的背影。
水月電話說,爹,我想看看你。
秦易飛沒有想到水月主動喊爹,說要看他,激動萬分,連說,好呀,好呀,爹不知道多高興。
水月說,晚上我請你和阿姨在外面吃,想跟爹說說話呢。
秦易飛說,好呀,好呀,你阿姨也高興呢。
水月掛了電話就騎車找爹。
過去為了求得水月的諒解,秦易飛讓阿姨出面,讓阿姨的兒子出面,阿姨的兒子是位軍官,一直跟水月說大愛。水月誰的話都不聽,更不會接受阿姨和阿姨家的哥哥。今天哪里的風(fēng),吹醒了水月,讓她突然改變了主意?
正眼看秦易飛,水月才感到傷心,秦易飛頭發(fā)稀疏,腰桿彎曲,牙齒也掉得差不多了。水月看了半天才說,爹,你真的老了呢。
爹說,不怕,你第一次回家,爹要親手做飯給你吃。不到外面,就在家里,爹做,爹一輩子都想親手給閨女做頓飯呢。
阿姨笑呵呵的,一直打掃完衛(wèi)生。
秦易飛見老伴手足無措的,忙說,老提著拖把干啥?快去買些水果呀。
阿姨說,看看我的記性。
水月指指水果說,我?guī)Я四亍?/p>
阿姨不知道干啥好,看著水月笑。笑了半天,才想起倒水。
水月的突然造訪,讓秦易飛和阿姨不知道如何是好。
阿姨說,我洗菜,看看想吃什么,我買去。
水月說,不用了,我訂好了飯店。
秦易飛說,那怎么行?我做,說好了的,你坐著,這頓飯誰也不準(zhǔn)插手,我必須親自做。
秦易飛手腳不便,阿姨怕有閃失,想搭把手,又怕冷落了水月,跑來跑去的。
水月說,阿姨,不行,我們一起做,我退了飯店,就在家吃。
秦易飛不相信幸福來得這么突然,他看著水月,突然說,水月長大了。
水月眼睛那時候突然澀澀的,想要流淚的樣子。
秦易飛切菜的手一直顫抖著,尤其切肉絲時,手抖個不停。秦易飛說,過去,我的刀工全廠皆知的。猛地說到過去,秦易飛嚇得噤了口,過去是個禁忌的話題,不能說的。打住話,再切菜,手抖得更厲害。一不小心,切到了手。秦易飛并不聲張,悄悄貼上創(chuàng)可貼又切。這些如何能逃過水月的眼睛。從秦易飛的表現(xiàn)看,過去也許錯怪了爹,看看爹歡天喜地樣子,水月眼上蒙上了一層水霧。
四五個家常菜,水月吃得特別香甜,秦易飛不停給水月夾菜,水月的飯碗上堆滿了菜,阿姨接著夾,水月什么也不想說,不停吃下去,吃到連打幾個飽嗝才放下筷子說,你們也吃呀。
秦易飛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見水月家常,越發(fā)慚愧,幾次顫巍巍簡直想跪下去。阿姨這才恢復(fù)正常情緒,阿姨說,水月,你爹老了,你能回來看他,只怕比吃藥都管用呢。水月看著阿姨,這個樸實的老人,只怕跟了爹,沒有享過一天的福,她沒有錯,是她一直照顧爹的,水月站起來,彎下腰,向著阿姨深深鞠了個躬,然后說,水月不孝呢。
變化就在一瞬間,水月沒有想到下午接到句一廳的電話,她想起了看爹,心里滾燙,讓她一刻也不想耽擱。
進(jìn)門的瞬間,她的心更加柔軟,真切感到欠了爹很多,甚至欠了阿姨的人情。
水月彎腰給阿姨鞠躬,阿姨慌了神,連說,水月,我的水月,阿姨如何消受得起?快,別。
秦易飛突然撲通跪倒在水月的面前,泣不成聲說,閨女,爹對不起你。
水月攙扶起爹說,女兒憋屈,這里。說話間,水月指指心窩。
秦易飛站起來,急忙拉住水月的手問,是不是遇到了啥事?
水月想說說句一廳,想了想,忍住了話,掩飾說,現(xiàn)在好多了,起碼爹在呢。
六
捐贈儀式上,文化局長邀請來了市里分管領(lǐng)導(dǎo),讓市領(lǐng)導(dǎo)出個場,目的是喊聲苦,求得市里更大的支持。同時還邀請來了幾家主要新聞媒體和經(jīng)濟(jì)界的企業(yè)家。句一廳當(dāng)場宣布贊助一百萬,支持廬劇團(tuán)發(fā)展。錢雖說不是特別多,對于劇團(tuán)來說已經(jīng)算是雪中送炭了。句一廳講話,慷慨有力,西廬是大別山文化的種子,市場經(jīng)濟(jì)不能掩埋了它,得讓它生根發(fā)芽??犊杏?,節(jié)奏磕巴,聽起來斷斷續(xù)續(xù)的。
句一廳還說了啥?水月不想聽,也不想看句一廳表演。
句一廳神采飛揚(yáng)講完了話,又接受電視臺專訪。水月見不得句一廳風(fēng)光八面的樣子,悄悄走到外面的花壇下,躲避吵鬧聲。
分管市長說完了話,大家開始散場的,很多車子魚貫而出。
水月盡量避開人群,讓花壇遮擋身影。
句一廳到底看到了水月,句一廳停下車子喊,追加的記著呢,會上不好宣布的。
眼淚打圈圈,水月順勢抹把臉,不看句一廳。
句一廳說,爹得了阿爾茨海默癥。句一廳不提老年癡呆幾個字,說了它的學(xué)名。停頓下,句一廳說,爹什么都記不住了,只記得你娘,時不時喊你娘的名字。句一廳說完,嘆口氣說,我娘也恍惚了精神,被爹折磨了一輩子,到底累了,不想問爹的事。你說,當(dāng)兒女的,見此光景心里什么滋味?句一廳有些傷感,揉揉眼說,爹癡迷戲、癡迷你娘,擱在現(xiàn)在算什么?追星的多著呢。
水月沒想到句一廳能這么想,簡直強(qiáng)詞奪理。水月說,癡迷不能上臺打團(tuán)長吧?不能攪得別人家生活亂糟糟吧?
句一廳呵呵笑著說,那是你娘的命,也是我爹的命。說完句一廳提高聲音說,知道我們姊妹幾個怎么活的嗎?我輟學(xué)修自行車,后來洗車、銷售汽車,再后來,我才做了房地產(chǎn)開發(fā),一路走來,我受下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現(xiàn)在有錢了,可又有什么用?能治好爹娘的病嗎?爹癡迷戲,總得替爹做點什么,從此我喜歡上了廬劇,也喜歡上了你。
水月沒想到句一廳居然大言不慚,把齷齪的事情說得這么光鮮體面。哦,你爹癡迷戲、癡迷我娘。到了你,也癡迷戲、癡迷我?腌臜人咋的?水月心中猛地塞上一團(tuán)污濁之氣,就像北風(fēng),呼呼的。水月不屑說,我不是我娘,斷了脊梁,筋還站著呢。
句一廳說,喜歡你的執(zhí)拗,好,說得好,你的那根筋會軟下去的。
句一廳笑嘻嘻說完這句話開車走了。
水月目光灼灼望著遠(yuǎn)去的汽車,最后濁氣破口而出,我呸。
長生就在那時走到水月身旁的,長生目光游離,神情訕訕的,好像有一肚子心思。
水月不想單獨跟長生說話,水月見長生走來,扭頭想走。
長生喊住了水月,長生問,句一廳找你說了什么?
水月說,這是你該問的嗎?
長生說,問題不在這里,句一廳提了一個特殊的要求,聽起來合情卻不合理。
水月看著長生,不再眨眼。
長生說,句一廳贊助之后,跟局長說,他想請廬劇團(tuán)到他們地產(chǎn)公司舉行一場義演,沒想到局長答應(yīng)了他。
商人本性,無利不起早,真實目的原來藏在這里。
長生說,義演正常,可是為地產(chǎn)商專門義演,劇團(tuán)還沒做過呢。
水月再也憋不住內(nèi)心的委屈,大聲說,你就跟著句一廳混吧,反正你早不知道什么叫屈辱了。
長生嘆口氣說,我也沒有辦法,劇團(tuán)又不是我私人的。關(guān)鍵人家提的要求不過分,何況局長還點了頭呢。
水月說,義演我不參加。
長生說,難就難在這里,他專門叮囑說壓軸戲還是你。
水月不認(rèn)識長生似的,問,你答應(yīng)了?
長生說,局長在場,哪有我說話的機(jī)會?
水月說,我寧愿死,也不會屈服的。
長生咂摸下嘴,扯出微笑,很久才說,我想也是的。
水月想起什么似地問,誰讓你給了句一廳我的電話?
長生糊涂了,沒有的事。
水月說,給了,就該敢承認(rèn),越來越離譜,讓我失望呢。
長生心里添上了委屈,想解釋,丁小山來了,說有人找長生。
長生悶悶不樂往劇團(tuán)走,丁小山就站在了水月的身邊問,咋捋著臉?長生惹的?
水月說,有這樣的嘛,你說憑啥?
丁小山不知道事情前后經(jīng)過,問,咋了?
水月說,長生不是東西。
丁小山說,他是你哥,不該老罵他。
水月說,我沒有這個哥,他也不像哥。
丁小山不好說短長,水月也不解釋原因。
到了中午,長生找到水月說,我請示了局長,局長說,這與句一廳沒有關(guān)系,這是他答應(yīng)的事,劇團(tuán)必須落實。
局長咋能跟著句一廳的節(jié)拍走呢?水月的難受又添了幾分。她不知道說什么,看著長生,看著花草,抬頭問長生,真要逼我投河嗎?
長生苦苦一笑說,你不會的,就是一口氣的事情。
水月說,你還是我哥的話,就該跟我一起挺起脊梁做人。
長生說,哥脊梁骨斷了,筋站著呢,只是哥不能像你這般任性,哥當(dāng)了團(tuán)長,就得學(xué)會妥協(xié)。
水月說,前番你已經(jīng)欺負(fù)了我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
長生說,是演員就得服從管理。長生急眼了,說出場面話。
水月眼淚呼啦流了出來,悲愴說,團(tuán)長,我不舒服,我請假行不行?
長生說,你先吃飯,好好想想,一口氣順了,便沒了委屈。
水月沒有到食堂吃飯,騎車回了家里。躺在床上想句一廳的話,想長生的妥協(xié),越想心里越發(fā)苦悶。當(dāng)想到句天蓬得了老年癡呆癥,老婆恍惚了,她才開始吐出一口清音,走到娘照片前,清脆叮當(dāng)說,娘,報應(yīng),句天蓬遭到了報應(yīng)。
娘還是那么笑著,水月說,你倒說話呀?老是這么笑著,我快撐不住了呢。
冬陽出來了,影子白生生地晃進(jìn)客廳。水月看著柔弱的陽光,開始梳理自己頭發(fā),那是秀長的頭發(fā),烏黑散在肩上,像極了照片中的娘。水月不停盤結(jié)發(fā)梢想,句一廳的目的再清楚不過,就是利用廬劇,打我的臉。為了廬劇團(tuán),去還是不去?不去,對立的不僅僅有劇團(tuán),還有局長。去了,那根筋真的軟了,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悲涼至深,寒腔不由哼出: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
荼蘼外煙絲醉軟
生生燕語明如翦
嚦嚦鶯歌溜的圓
哼唱罷水月想,娘,關(guān)鍵我溜不圓了,荼蘼外,青山何時啼紅杜鵑?
局長下午打來的電話,局長年富力強(qiáng),說話干脆,大嗓門顯出中氣十足。局長說,水月,這么些年來,為了廬劇,你下了很大的功夫,做了各種藝術(shù)探討和改進(jìn),值得肯定。說完這些,局長話鋒一轉(zhuǎn)說,優(yōu)秀演員也要講大局,政治是大局,發(fā)展是大局。圍繞政治、經(jīng)濟(jì)進(jìn)行各種義演就是大局。企業(yè)家贊助,申請場義演,看戲的都是企業(yè)家嗎?肯定是廣大人民群眾嘛?廬劇不搭上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快車,咋能解決眼下的窘迫?就算句一廳癡迷戲、癡迷你,哪又咋的?時代變了嘛,追星不算錯嘛。局長說話一套一套的,最后局長總結(jié)性地說,水月是個講大局的人,過去的恩怨是時代造就的,誰一輩子能老是活在過去的陰影中呢?
水月只聽不說,她知道自己可以跟長生說狠話、甚至拿死相威脅。到了局長這里不行,局長不會給她爭辯的機(jī)會。局長掛了電話,水月看著電話愣怔半天,她感到自己的話沒有說完,局長不該掛電話,不該這么武斷。她想說骨氣,說憋屈,還想說句一廳懷有故意。
可是局長沒給她機(jī)會。
水月內(nèi)心波濤洶涌的,那是有別于憋屈的涌動,多了五味雜陳。
冬陽鬼鬼祟祟,到底沒了蹤跡??粗幊脸恋奶?,聽著北風(fēng)呼嘯,水月想,咋辦?這時水月想起了爹,是,自己的委屈為啥不跟爹說說呢?娘的恩怨爹心里清楚,問問爹,到底該不該參加?
水月騎車找秦易飛,秦易飛依然十分開心。聽水月吞吞吐吐說完了經(jīng)過,秦易飛傻了一般陷入沉思中。水月問,爹,你說去不去?
秦易飛熱淚迸流,那是說不清緣由的淚花,帶上了心酸和滄桑,帶上了眼屎模糊的渾濁,一直流到嘴里。等秦易飛擦干了淚水,發(fā)瘋般喊,不去,打死也不去,狗日的句天蓬,居然讓兒子來禍害人。
阿姨打岔說,問題不是句天蓬,也不是句一廳,是局長,義演是任務(wù),不去咋成?
秦易飛張嘴看著阿姨,半天才問,你的意思是去?
阿姨不說話,阿姨看著水月。
水月看著秦易飛,秦易飛低下頭說,去不去?還得自己拿主意。
水月沒有想到爹真的老了,當(dāng)年打句天蓬的勇氣哪去了?說了半天,還是模棱兩可。不行,問問武老師去。
娘不在了,武老師便是娘。找到武老師,水月說了事情經(jīng)過。武二妹半天沒有說話,最后撣撣袖子說,去吧,面對廬劇,恁多人獻(xiàn)出了年輕的生命,委屈是個啥呢?人活著誰沒有委屈?
水月把那口氣揣在心里,點頭說,我聽娘的。
武二妹拍拍水月的頭說,孩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得考慮結(jié)婚了呢。說完嘆息說,我活著,還能替你把把關(guān)口,別熬到哪天,我走了,見到你娘,沒有顏面呢。
水月臉微微一紅說,沒有人能走進(jìn)我的內(nèi)心。娘,你肯定能長命百歲。
武二妹說,那是哄人開心的,丁小山對你一直有意思,要不要娘撮合撮合?
水月說,人家問娘正經(jīng)事,娘咋拿女兒打趣呢。說完水月捂臉站了起來,告別武二妹,水月徹底打定了主意。
七
寒冬臘月,到底來了一場雪,雪花晶瑩,大地一片潔白。句一廳錦繡樓盤盛大的售樓儀式如期舉行。冬閑了,打工的陸續(xù)返鄉(xiāng),句一廳要掏光那些返鄉(xiāng)人的口袋,選擇元月十八日售樓,這是他謀劃很久的方案,他要的就是春節(jié)這個契機(jī)。
白雪皚皚,天氣還沒有寒到極冷的時候,路上沒有結(jié)冰,道上不滑。
那是初雪之后的第一縷陽光,照得城市一片燦然。
售樓儀式很講究,先上場的是服裝走秀,大冷天的,模特穿著旗袍,嗤嗤哈哈走臺。年輕人愛沖動,對著模特喊,哦哦,哇哇,哈哈。
模特見過世面,故意走出妖艷儀態(tài)。
獅子滾繡球是不可或缺的項目,八對獅子翩翩滾動,搔首弄姿,樣子威猛。
大別山鑼鼓隊震天動地的,三十幾個漢子,穿上白棉襖,腰里扎根紅綢帶,鼓鑼鈸镲都系上了紅絲帶,隨著節(jié)奏,不停翻飛。嗩吶、笙簫齊鳴,把氣氛推到了高潮。
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主持人最后才宣布,最后由市里專業(yè)廬劇團(tuán)獻(xiàn)歌、唱戲,進(jìn)行義演。
為了這臺節(jié)目,長生可謂煞費苦心。
句一廳策劃的前面的節(jié)目為了吸引更多的中青年人,安排唱戲純粹為了留住老人,老年人也是購房大軍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員。
長生記住局長說的話,無論別人搭的什么臺,看戲的都是群眾,利用這個舞臺更好地展現(xiàn)廬劇,借機(jī)宣傳好廬劇。為此,長生開篇用《錦繡歌舞》做開幕,中間用現(xiàn)代廬劇經(jīng)典聯(lián)唱、戲曲小品、民歌大串臺做支撐,最后壓軸廬劇。
水月唱《小辭店》的《撞碑》,《牡丹亭》的《游園》,當(dāng)然也有現(xiàn)代廬劇《樓宇人》中的《思念》。這些都是水月的保留曲目,長生一點也不擔(dān)心。
長生擔(dān)心的是水月的情緒,他知道,水月把抱怨和憤懣就埋在心底。到了化妝間,見到水月可可出了幺蛾子,為了表達(dá)了她的怨恨,特別化了淚妝,所謂淚妝就是寒霜面貌,看上去苦霜霜的。水月想,她不能給句一廳祝福,得變著戲法添憂傷。
長生說,何苦呢?
句一廳查看戲單,堅決不同意水月的曲目。
長生說,廬劇經(jīng)典曲目就這些,廬劇唱腔本來就苦。長生斗膽說,句總不樂意,可以撤下。
句一廳要的就是水月登臺,如何同意?拗不過長生,句一廳只好自作安慰想,反正煞尾戲,還能咋呢?淚妝也罷,寒腔也罷,水月翻不起浪花。想是這么想,句一廳掂著節(jié)目單對水月說,這就是你的筋骨?
水月不想搭理句一廳,聽句一廳挑釁,仰頭說,有些人挑斷了筋骨,精神還是站著的。劉胡蘭、江姐,想必你是知道的,斷了頭,丟了命,錚錚鐵骨,誰能忘記?水月說的是自己的心聲,聽了武二妹的話,水月還是傷心,為了戰(zhàn)勝自己,她不停開導(dǎo)自己,勸慰中,她想起了劉胡蘭、江竹筠,她甚至還想起了趙一曼和秋瑾。民族女英雄的形象一下子充盈了水月的腦海,她突然笑了,找到丁小山說,戰(zhàn)勝自己也不是一件怕人的事情。
丁小山一直替水月?lián)?,見水月?zhàn)勝了自我,喊來長生說,水月活過來了。
長生也發(fā)現(xiàn)水月變了,可是水月對他的態(tài)度沒變,依然冷淡。長生收起笑臉,看著丁小山說,那是你的感覺。
丁小山發(fā)現(xiàn)水月故意冷落長生,便說,干嗎呢?都是好姊妹。
水月說,好姊妹才要較真。
句一廳聽水月說話冰冷,大喜的日子,不想爭論,臨走出后臺,才回頭說,有骨氣別唱。讓你唱,那是抬舉你。
水月氣堵在了嗓子眼,這個句一廳,終于露出了狐貍尾巴,什么癡迷,他分明就是作踐人。張口回了一句,你抬舉我?今天可是我抬舉你好吧。
戲臺上,水月鎖住心中的那層寒,寒腔一出,冷冽四溢。
《小辭店》中的《撞碑》寒涼透心。
唱詞道:
端的是,生死不能忘
道的是,霹靂斬斷相思情
原道是,小別春秋釀深情
不料想,辭別難覓纏綿音
水月學(xué)著娘照片上的戲裝打扮的,一顰一笑像足了洪霞。水月想,我就要替娘出口惡氣,句一廳不是要委屈我嗎?我拿娘委屈句一廳全家所有人。
戲步瑣細(xì),寒腔冷意從裙裾、寬袖、指縫間紛紛滲出,水月就像一團(tuán)冰冷的彩云,晃動在舞臺中間。
太陽光極為耀眼,水月被晃得幾度睜不開眼睛,她用衣袖遮擋住眼睛,往臺下虛瞄一眼,沒想到虛瞄中,她看見一個老人踉踉蹌蹌奔上舞臺,大聲喊,洪霞,洪霞活了,我在這呢。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喊叫的是句天蓬,句一廳帶來爹,本意讓爹看看廬劇、散散心,沒想到,從水月出場,他就不停念叨,洪霞,洪霞。當(dāng)水月虛瞄那眼,他突然激動起來,不顧一切奔上臺來。
句天蓬老婆恍恍惚惚的,聽句天蓬喊洪霞,嚇得驚叫起來,洪霞來了,鬼來了,不要臉的,快攔住她。
場面眼看就要失控,句一廳讓人攔住了爹,句天蓬還在使勁掙脫,水月冷意掛在臉上,繼續(xù)唱《樓宇人》的思念。
用的還是寒腔:
坐下來,雪泥鴻爪
柵欄漆黑,灰燼冰涼
如浮萍,時空飄搖
一腔孤老,思念何時了。
《樓宇人》主要反映留守老人思念遠(yuǎn)方兒女的心境,寫劇本的用了現(xiàn)代詩歌的手法,逼真形象地再現(xiàn)了空穴老人情感的荒漠,還有思念的急切。
水月唱現(xiàn)代廬劇,讓句天蓬安靜了下來,他到處喊,洪霞走了,洪霞,你留下,帶上我,別走。
句一廳一直眼淚絲絲的,任由爹叫喊。
句天蓬老婆追趕著句天蓬,后面跟著兩個保姆,他們一起跑向街道。
街上人山人海,很快淹沒了他們的身影。
水月幾曲唱罷,早冷雨浸心,不停戰(zhàn)栗。
走到后臺,水月伏在案上失聲痛哭。
長生知道為啥。長生走到水月的身邊,為水月倒上一杯水。
水月呼啦倒了那杯水,哭著問,我們這樣到底值不值?
長生不知道怎么回答,看著水月說,沒想到句天蓬會來,你說句一廳真是,大喜的日子,帶個癡呆的爹來干啥?
打臉,打我的臉,娘的臉,廬劇的臉。水月有些歇斯底里。
句一廳走了進(jìn)來,句一廳說,我還是那句話,癡迷沒錯,看看爹,你能說他錯了?
水月沒有想到句一廳這么問,一下子停住話,不認(rèn)識句一廳似的。
句一廳拍拍手唱: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水月不信句一廳也會唱《牡丹亭》中的一段,水月的驚訝不啻于看到星外來人,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竟然突然失語。
句一廳再次拍拍手說,你有筋骨,我也有呢。
丁小山就在那時說話的,丁小山說,你的筋骨有了銅臭味,你可以玩轉(zhuǎn)全市,可你玩不轉(zhuǎn)廬劇。
句一廳沒有搭理丁小山,丁小山走向水月,攙扶住水月的胳膊,往外拽,走到陽光地里,大聲喊,站起來,給他們看看你的筋骨。
說完丁小山突然唱了起來:
殘山夢最真
舊境丟難掉
一曲哀江南
悲聲唱到老
這是水月曾經(jīng)問的丁小山會不會唱《桃花扇》中的一小段唱詞,丁小山當(dāng)時說不會,這會兒突然唱起,寒腔也是冷氣四溢的。
水月有點糊涂,想,丁小山何時學(xué)會唱廬劇了?想想丁小山的唱腔,水月忍不住說,寒腔得用氣,用尾聲,你缺了那口深鎖的悲涼,自然帶不出尾聲的凄婉。
丁小山撓頭笑了,說,我一個搞舞美的,咋會唱戲?剛才興起,純粹因了句一廳的糟蹋,他唱的叫廬劇的話,我就成了長生。
大家一起哄笑起來,氣氛隨之溫暖了許多。
水月看著冷風(fēng)卷起雪沫子,四處亂轉(zhuǎn),跟著別人,有點失控般大笑起來。
水月的笑多了一份溫暖,包括溫暖中的那份糾纏,水月的笑隨著陽光四處撲撞,到了人群中,早化成了掌聲。
聽到水月這么開心地笑,長生迷糊起來,這個水月,一會哭一會笑的,咋了呢?咋變得讓人捉摸不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