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元
清晨,拐子看了一眼磨石,打了一個哈欠,接著便伏下身子磨起刀來。磨完刀,他踽踽走向木樁,木樁上正拴著一頭黃牛。黃牛的眼里滿是驚恐、絕望,它就用這雙眼睛怯怯地看著拐子。
拐子干這營生年頭不短了。若沒有那件倒霉的事兒,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干這種營生的。
那是個四月天,小草剛拱出土來,他歡快地?fù)u著鞭子,趕著牛群游蕩在草原上。
突然,他發(fā)現(xiàn)牛群中兩頭公牛為了一頭母牛打了起來。一頭牛已將另一頭牛撞得斜斜歪歪、頭破血流了。他那會兒還不拐,腿腳也麻利,他飛奔來到兩頭牛近前,伸手抓著兩牛的犄角向外猛推。流血的公牛借著機(jī)會就逃掉了。倒霉的是,那發(fā)怒的公牛沒有了對手,竟將那鋒利的犄角向他豁來,猝不及防的他生生被掀了起來,又狠狠地摔在地上。霎時,他昏了過去。待醒來時,他已躺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床上,襠部滿是白花花的繃帶。
自此,他便殘了。于是,他便將那份傷殘化作了仇恨,轉(zhuǎn)移到了手中的那把屠刀上,之后,他便干起了這個營生。
拴在木樁上的牛,依舊那般站著,奇怪的是,牛眼中沒有了驚悸和絕望,盛滿的卻是一汪亮閃閃的淚水。一絲奇怪的感覺在拐子心底涌動起來。
殺小牛、殺老牛、殺不該殺的牛的時候,拐子常有這感覺,也不曉得是咋回事。可只要手一碰到褲襠,那種感覺就都沒了,心底生出的全是惡意,那份惡意不要說是殺牛,就算是殺人,他也敢。
拐子將刀在胸前的皮圍裙上鐾了兩下,腳向前邁了一步。
“嗚——嗚!”那頭老牛竟一下子就哭了起來。這一回,把拐子弄得怔在那里了,他蹲在磨石旁邊,點(diǎn)燃了一支煙。莫非這牛也和他一樣,也有一肚子糟心的事兒?他糟心的事是褲襠里的毛病,是牛給弄的,現(xiàn)在只有麻利掙錢,攢夠一個數(shù),才能治療那里。他要用手中的刀子實(shí)現(xiàn)他的夢想??墒沁@牛的心事又是什么呢?
啞巴牲口心眼兒直,無非牽掛著生身的母親,牽掛著生養(yǎng)的犢子……他覺得若為這些糟心,就犯不上了,不要說四腿朝地的牲畜,就是人沒了誰,還不是照樣活?
拐子覺得自己想多了。人家或許根本就沒啥牽掛,只是想再吃點(diǎn)草料罷了。他決定慰勞它一下。于是,他站起身來,走到草垛邊,專門挑了鮮嫩的羊草,抱了一大把,輕輕放在牛的跟前??墒撬谷贿B一根草刺兒都沒吃。
拐子朝它看了一眼,它的眼淚還在大滴大滴地掉,他突然就明白了,它是要活命。這可真把他難住了。唉,牛來世上也真是不容易,一輩子都不聲不響的,就悶悶地干,臨到最后,還要挨上一刀……
“拐子,還磨蹭個啥呀!”小伙計凳子又牽過一頭牛來,拴在門口的木樁上,轉(zhuǎn)身朝外走的時候,又扔下了一句話,“人家二埋汰那頭,牛皮都扒下來啦!”
“哦,哦?!惫兆討?yīng)了兩聲,麻利地站起身來,狠勁兒吸了兩口煙,伸手拽過了牛的韁繩。就在拐子回身取刀的時候,被韁繩帶了一個趔趄。他穩(wěn)住了身子,仔細(xì)看時,驟然呆在那里——那頭黃牛已凄然跪在地上,兩眼酸酸地看著他。這一下,把他弄傻了。
干殺牛營生這么多年,經(jīng)拐子的手送走的畜生足有上千頭了,還從未遇到這樣的牛。莫非它通著人性,知曉下跪的含義?是啊,人世間跪拜可不是件容易事,跪拜是一種把心窩子的愿望放在膝蓋上的事情,或是一種無奈……
拐子明白,倘若接受了跪拜,就意味著答應(yīng)了人家拜托的事情,以后就是刀按在脖子上都不能反悔的,牛拜托他何事?怕是連傻子都能明白,它是要活命的??墒撬兆痈医邮苓@等跪拜嗎?那是打死也不敢的,一來,牛不是他的;二來,圈也不是他的,甚至連那刀子都不是他的。他有的,只是一門血淋淋的手藝和一顆冷冰冰的心,這樣一來,他怎敢接受牛的跪拜呢?
拐子鼻子有點(diǎn)酸了,挪動了一下腳步,就像攙扶老人那樣,雙手?jǐn)v扶著牛,啜泣著說:“起來吧,快起來。”牛沒有動彈,還是那么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拐子吸溜一下鼻子就哭了,說:“我真不能接受你的跪拜呀,若那樣,我要折壽的?!?/p>
那牛就像聽懂了他的話一樣,瑟瑟地站了起來,仰起頭,伸出粉紅的舌頭,舔了一下他臉上的眼淚,然后就木木地站在那里。
拐子有些下不去手了,幾乎出現(xiàn)了第一次殺牛的感覺,心里虛飄飄的,眼睛看著哪兒都恍惚,這狀態(tài),是無法殺牛的,就是刀子哆嗦地捅進(jìn)去,牛也不會立馬就死的,還會活脫脫地流血,掙扎……
那掙扎他是無論如何也受不了的,那才叫活遭罪吶。別的事情做不到,讓牛不遭罪、痛快地死亡,他是能做到的,他要把下刀子時所有的疼痛變成一眨眼的事。這么想著,他心態(tài)就平緩了,喃喃道:“伙計,閉眼睛走吧,管保不讓你遭一丁點(diǎn)兒的罪,那疼頂多像被虻叮咬了一下。”黃牛凜然一笑。
隨之,他伸手摸了下褲襠,眼角掠過一絲殺氣,跟著手中的刀子就向黃牛刺去。真是要多快有多快了,也就是一走神兒的工夫,牛的腦袋已經(jīng)離開了身軀。奇怪,那牛的眼睛還一直含淚盯著他。
接下來,就是老程序了,開膛、剖腹。拐子干這些事情的時候,十分仔細(xì)。當(dāng)牛的腹腔被剖開的時候,他一下驚得呆傻在那里,一只濕漉漉的牛犢正在那里喘息,嫩嫩的蹄子還在微微挪動,它眼睛閉著,嘴巴一拱一拱……
拐子頓時淚珠就滾落了下來,他這會兒才明白了黃牛的托拜,心頭五味雜陳,于是他麻利地脫下棉襖,平平展展攤在地上,將牛犢輕輕托起,緩緩放在棉襖上,慢慢拽起大襟朝上一攏,牛犢就給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包裹起來,隨后他就像抱著孩子一樣抱著它,朝著自家方向跑去。跑了幾步,猛然停住了,他像想起什么一樣,沖著地上血淋淋的牛頭高喊:“伙計,放心地走吧!”
令人吃驚的是,那牛的眼睛還真的就慢吞吞閉上了。
自此之后,拐子不干殺牛這營生了,出來進(jìn)去總有一只黃燦燦的牛犢相陪伴,就像個小跟屁蟲一樣。它時而拱他的腿,時而舔他的手背,把他心里弄得癢癢的,他總是笑著說:“這小東西,咋這么隨你娘,通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