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德昌
茶也嫵媚
□ 童德昌
《太極茶道》黃樂康攝
杭州清河坊上有條河坊街(以前名為竹齋街),如今拓寬復古再現宋城文化。街上商鋪林立,有家太極茶道苑,店面不大,卻是古色古香。門首立了個真人大小的銅人:穿著長袍馬褂,頭頂西瓜皮帽,手提茶壺的老先生。店家藉此以招徠茶客。堂內幾張四仙桌與條凳兒排列有序。
登梯上樓見有大堂小間,隨客所需。墻上一條條黑底木牌上茶名款款,那些“陽韻烏龍”“滿江紅”“元寶福茶”“冷迎霜”等等茶名真取得雅俗共賞。
客人點了茶后,自有茶倌提了錚亮的銅茶壺來給客人沏茶。喝個“鳳凰三點頭”,原是在篩水時那茶壺演個三上三下以示恭敬叩首,茶客無不欣喜。
茶堂里評彈詞曲婉音悠悠,一派古茶樓氛圍??腿苏枵Z喃喃間,那茶倌獻藝堂前。他手中那把長嘴銅壺,仿佛大書(評話)先生手中的那柄折扇,是刀槍是千軍萬馬,當蠟燭當花鳥團扇,作雷閃作暴風驟雨。那壺兒在茶倌手里如意轉旋,隨心擺弄無不得心應手。忽見他大張雙臂,單足獨立,施個“大鵬展翅”,于一派雄姿,那刻那壺中之水似一泓天水飛瀉杯里。繼而又背壺反注,一股急流脫壺而出唰唰入盅,這招式謂之“蘇秦背劍”,頓時贏得滿堂掌聲。更有那精彩動人的“武松打虎”“九天攬月”等等無不令人拍案叫絕。
驚嘆的是那飛注而下的水,雖壺杯相距數尺,伴著一節(jié)節(jié)優(yōu)美動作卻是準確無誤地注入小小茶盅而點水不漏耶!
賞罷舞茶人,還看炒茶人。
我家祖輩是世居靈隱法云弄內的茶農。七十年前,我出生不久家父因病而撒手人寰。家境窘迫中,兩個姐姐小毛、桂鳳苦苦挑起了家庭重擔,姐姐們比我長十多歲。
每逢春來,兩個姐姐天天上山砍柴拾枝,用長長枯藤將茅柴緊緊縛成兩大捆,爾后用一根手臂粗細的樹干把兩頭削尖了當扁擔,戳進兩捆柴枝后“吭唷吭唷”挑回家,以作炒茶之薪。
姐姐早將采摘來的茶葉攤晾在篾席上。那些日子,滿屋彌漫著那綠綠茶葉所散發(fā)出來的提神清香。
那口炒茶的鍋,已被抹拭得光溜發(fā)亮了。大姐二姐輪流炒茶管火(現在炒茶的灶,是個略顯上大下小電爐供熱的土物)。炒茶前,姐姐先往鍋上抹一抹蠟,然后倒入一竹箕鮮葉片,就聽得嗶嗶噗噗的爆聲,據說這聲音爆得越響,今后茶葉的銷路越好。
炒茶初時,姐姐先是抓一把茶片,抖落抖落,如此起落無數次,那鮮片已焙炒得僅一手把的干葉片了,片片形似旗槍(古時戰(zhàn)旗上的矛頭),煞是好看,色澤碧綠生機勃勃。此形此色,后來聽姐姐說全在她手掌撫茶時的時輕時重、虛虛實實的炒茶功夫上。那時節(jié)姐姐們天天炒茶,鍋燙茶熱,一天炒下來,手上已炒得起了泡。
姐姐常說家鄉(xiāng)靈隱的茶堪稱龍井茶的姊妹篇。姐姐能品出自己靈隱茶的精、氣、神,只一酌上口,她就能辨出個內外真假。靈隱茶獨特的色香味是他茶絕不能望其項背的。今日,此說不由令我憶起魯迅在《喝茶》一文中寫及“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
斗轉星移,彈指數十春秋,兩位姐姐清福所享未幾,前些年已駕鶴西去,尚存的我有幸趕上了這豐衣足食喝茶的悠閑晚年,感恩天地!
又到“春溝水動茶花白”辰光,迫不及待地相約四五熱衷涂鴉的文友,去蘇堤西山的農家土舍茶座。那處靠山近溪,四周花木扶疏,風和日麗時,綠茵坪上幾臺茶桌,把茶敘懷乃世外桃源。
這里的“農家樂”實是茶寮飯莊合一的新穎茶屋。大堂茶幾上放著一大罐新茶,由茶客隨撮換汁。
那茶僮前來沏茶,看那茶葉在杯中漂舞悠然,婀娜多姿,起起落落宛若人生軌跡。
茶話無際,張文友說了他投稿從失敗到成功的勤奮歷程,可鑒。李墨客談及女兒如何孝順的家事,可賀。唯獨王筆友津津樂道他的情侶桃運。在座那位雅號“趙四小姐”的文妹呷了一口茶后誠懇發(fā)話:“愛情這東西是一種神秘飲料,兩人喝是甜味,三人喝是酸味,多人喝是砒礵。兄弟須知,醋壇子里淹死人!”
為調和氣氛,我即刻轉了話題,講了一則采茶的動聽故事。我講得出神,文友們聽得入神。
未料,十天后,王筆友將我講的那則鮮為人知的采茶故事寫成文章,發(fā)表在一家報紙的副刊上。我這才恍然大悟他當時認真筆記的由來。可嘆呀可嘆!原來茶話不嫌吝嗇,還須謹防“快槍手”!此刻想起作家成放的一句話來“人品茶時茶亦品人”,不禁喟嘆:何時天下無賊!我在誹人之余捫心自省起來:我自己也是個小賊耶,不是么,本段開首那句“春溝水動茶花白”也是“竊”宋代詩人晁沖之《送惠純上人游閩》詩中句,如此想來便聊以自慰,未知對否?
杭州法凈寺僧侶喜摘新茶 董旭明 攝
鮮為人知的采茶故事誠然奇聞,尚是我孩提時,母親講的──
從前,峨嵋山上隱居著一名遭朝廷貶罷清官,他在舍前屋后墾了些地種菜植果,自給自足而有余。為解寂寞,他豢養(yǎng)了兩只猴子,從不拴不籠并待若親子,寵愛有加。所種樹果多是供猴兒享用的。兩只猴兒乖巧更通人心,不吵不擾討主人愛。每當主人端書閱覽或午睡小憩時,倆猴靜靜地互相理毛驅蟲。主人出門時,一猴相隨另一猴嚴守家中。更可贊的是每逢清明、谷雨期間,兩只猴兒還替主人去采摘茶葉。
兩只猴兒的采茶去處不同尋常,非在屋后茶地,也非去平直山坡,而是攀藤登崖,飛躍到人跡不至的絕壁險峰上采摘野山茶。它們腰間系的那個盛茶竹簍,更是主人為其特別編結,大小合適輕便。為不讓猴兒讓竹簍系得生痛,主人特用寬闊布條作系帶。在采茶日子里,猴兒早早出門作業(yè),當日掛中天時滿載而歸,主人讓它們兄弟倆飽餐一頓后又登峰采茶。時近日落歸來時,猴兄猴弟的茶簍已豐豐實實。那些野山茶倒將出來,片片嫩芽美得特別,香得提神。猴兒們在這春茶期間自然辛苦,主人特地跑下山,去集市買了玉米、新鮮水果挑上山犒勞猴兒,茅屋里充盈著人歡猴也樂的快活。再說這些汁濃耐沏,苦盡甘來的“猴茶”,足夠讓這位閑云散鶴的清官獨品上一年之余。
猴茶誠可聽,茶書更誨人。
俗語說“寫戲的人是才子”,則寫茶者也然。
女作家王旭烽,愛茶至深,矢志不渝地寫了大部頭的茶書。早年她事編輯時,在編發(fā)拙文后總教我“好的文章是改出來的”。足可見王旭烽在“茶”園耕耘中潛心推敲,不惜推倒重來,刪繁就簡直至句不可削,字不可減而終成華章。在她著作《南方有嘉木》中讀到了富有啟迪的精當一段“目視于茶,看它小小的薄薄地躺在杯底,舒展則落落君子,蜷曲則新月一鉤,八叉則闊斧大刀”,作者在以物寓人的筆法中,令人深深感受著茶的神韻、情操與風采。字里行間不正隱藏著深邃的內涵──那些具有睿智、修養(yǎng)、文韜武略、前瞻遠見之士,往往是韜光深沉的。王旭烽寫茶乃寫人,文章深入淺出予人激勵,予讀者人生導向,讓人受益匪淺。
乾坤萬物皆傳神,就看人們如何識得。
茶,乃華夏國粹。覺茶之魂須人之靈。世界友人從茶中早已品悟到中國正在崛起的強勁。這也可在吾師姚振發(fā)最近出版的新著《晚茶二杯》中可讀。書中寫到一位土耳其詩人于一九五四年隆冬,北京召開的亞太國際和平會議上,當品嘗到綠茵茵的“碧螺春”茶時,即興賦詩,之中一句“我從中國的茶香里,發(fā)現了一個輝煌春天”。詩句油然令人想起了當時拿破侖對我國的感悟:“中國是一頭睡著的猛獅,千萬不可驚動它!”舉目今日中國“輝煌的春天”正在告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