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
長鞭一甩,一道勁風割破空氣的網(wǎng),啪,地上騰起一團黃塵,一只猴兒滿地迅跑,剛挨了鞭子,猴兒轉得快,在人的眼里,猴兒的兩只眼睛疊成了一只。猴眼向著高天,匆遽地,一瞥,一瞥,又一瞥。如此快的轉速,能瞥清楚什么,眼里的乾坤一定是混沌的。那時候,我寫作文時,常用天旋地轉這個成語,實際上,至多是跌了一跤,或餓了一會肚子,目光有些恍惚,腳板有些虛飄,天哪里就旋了,地哪里就轉了。我看見挨了鞭子的猴兒,速度快得一只眼睛趕上了另一只,我想只有當一只眼睛趕上另一只時,才算是天旋地轉。
兩只猴眼漸分漸離,終于各是各時,又一記重鞭,又一團黃塵,猴兒又轉快了,兩只眼睛又疊在一起。
鞭子在我手中,我抽,猴兒轉。抽不抽,抽輕抽重,在我,轉不轉,轉快轉慢,由不得猴兒。
這要看我的興致。主動權在我手中,誰讓我是手掌鞭子的人,而它是不由自主的猴兒呢。
猴兒是木頭刻的,頭面平整,肚兒凸圓,腿腳尖短,通常用棗木或杏木作料,這兩種木頭堅硬光滑,有重量,材料家家都有。猴兒的兩只眼是涂上的藍黑墨水。墨水瓶上印著八個字:由藍變黑,不會褪色。真的,一只猴兒挨了多年重鞭,用墨水畫一次眼圈,仍是那般藍黑藍黑的,那種顏色是滲入木頭里面的,好比人的眼睛,落地時是什么顏色,入土時也變不了多少。有些地方猴兒被稱為陀螺,我們叫猴兒。猴子身形矯健,好動,手腳沒有閑的時候,挨了打,又奔跳不休。把陀螺叫猴兒,極是象形傳神,為沒有生命的東西賦予了生命。而且,還有一些隱喻成分。
抽猴兒的鞭子也是就地取材。鞭桿是用紅柳枝做的,顏色暗紅,木質(zhì)堅韌而圓潤,很有手感,抓在手里就有攻擊的欲望,如同手里有一副弓箭,一支槍,不瞄準個什么,不擊落個什么,由不得人。鞭梢是用麻坯搓的,搓成三棱棒,抽在猴兒身上,能聽見碎裂聲,可以讓人獲得熱血沸騰的快感。一只猴兒從刻成到交付使用,到老邁轉而不靈,身上到處都是森森鞭痕。一鞭一痕,直到身體失去平衡,被主人隨便遺棄在哪個荒涼的角落。碰到會過日子的主人,還會將它扔進火塘,發(fā)揮余熱。
而猴子的主人大抵都是不諳世事的孩童。
我從小學打猴兒,一直打到當生產(chǎn)隊社員,不知抽斷過多少鞭梢,不知抽爛過多少只猴兒,長大了,有力氣揮鞭抽猴兒了,卻不能再玩這種游戲。農(nóng)村孩子長到虛歲十五,就算是大人了,就該獨當一面為家分憂了。確實,長大了有長大了的事情,打猴兒的權力只屬于孩童。
過了多少年,驀然回首,卻發(fā)覺打猴兒的游戲從未中斷過,與先前有別的是,我仿佛一只猴兒,鞭子卻不知抓在誰手中。雖是無形之鞭,抽在身上卻內(nèi)外都痛。我不停地旋轉,奔跑,稍作喘息,鞭子就來了。終于到了連挨鞭子的資格都沒有時,縮在隨便哪個角落,撫摸著身上森森鞭痕,舉頭向天,正感嘆“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時,猛然瞥見被扔進火塘婉轉叫號的同類,心里倒涌上被饒恕的慶幸和感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