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宙
摘要:
與傳統(tǒng)儒家“重生輕死”的生死觀不同,王夫之的生死觀不僅重視“生”,而且重視“死”,全程關(guān)注、重視生死問題。在王夫之看來,生死本于氣,氣之陰陽、動靜交感,表征為一個“生非頓生、死非頓滅”的自然變易過程。更重要的是,王夫之把生死氣本論、生死過程論上升到了生死人本論。既重視人生在世的基本物質(zhì)生活需求,又重視人生在世和離世后道德生命的升華與轉(zhuǎn)換。
關(guān)鍵詞:王夫之;氣本;人本;生死觀
一、生死氣本論:生死“陰陽自然之理”
在中國儒家思想史上,關(guān)于生死問題的理論探索,肇始于孔子。但是,孔子對此只是提而不論,只在《論語·先進》里說了一句話:“未知生,焉知死?”可以說,孔子特別強調(diào)“生”的問題,而把對“死”的問題的探索留給了后來者。究其根源,孔子作為儒家創(chuàng)始人,更關(guān)注生的問題,以求積極入世,進而達到“修齊治平”的理想目標。儒家這種“重生輕死”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北宋,才有實質(zhì)性的改變。因為自漢唐以降,傳統(tǒng)儒家就不斷受到佛道的沖擊,進而“援揉佛道入儒”,開始擺脫道德本位的糾纏,進入更高層面的、更抽象的形上本體的探究——這就是氣學(xué)派、理學(xué)派的興盛。
關(guān)于生死問題,明末清初的王夫之首先進行的就是氣本論的探究。毋庸置疑,氣本論源自北宋的張載。張載用氣本論來解釋生死問題,為該問題尋找最終的形上根據(jù)。他說:“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為有象,不失吾常。”①王夫之繼承了張載的氣本論,也用氣之聚散、屈伸、往來、幽明等等,來解釋世間一切生死現(xiàn)象。王夫之認為:“生之散而為死,死之可復(fù)聚為生”,“伸之感而屈,生而死也;屈之感而伸,非既屈者因感而可復(fù)伸乎! ”②正因為氣有聚散、屈伸、往來、幽明,才有人與萬物的所謂生死現(xiàn)象。在王夫之看來,這些都是“理勢之自然”③。也就是說,生死本于氣,是“陰陽自然之理”,也是天地間一切人和事物生成、變化的永恒自然法則。
既然生死本于氣,而氣又分陰分陽,那么陰陽二氣又是如何導(dǎo)致生死現(xiàn)象的呢?程朱理學(xué)認為,太極動靜而生陰陽,而后才有生死。對此,王夫之持否定的態(tài)度,反對從氣以外尋找事物運動、變化的原因。在王夫之看來,“太虛無形,氣之本體”④,“太虛者,本動者也,動以入動,不息不滯”⑤,“不動則不生,由屈而伸,動之機為生之始”⑥,認為氣化即氣之化——氣本身的運動,就是生死變化的根本原因。王夫之又進一步指出:“萬殊之生,因乎二氣?!雹咭簿褪钦f,世間一切人和物的生死現(xiàn)象,都是陰陽交感、陽變陰合的運動過程,是“陰陽自然之理”,是陰陽二氣相互作用、相互激蕩的結(jié)果。
乍一看,王夫之的生死觀似乎就是張載生死氣之聚散學(xué)說的現(xiàn)成翻版。其實不然。王夫之對張載的生死觀有著創(chuàng)造性的改造和推進。他在繼承張載氣本論的基礎(chǔ)上,不僅充分肯定張載氣分清濁、氣有聚散的觀點,而且進一步認識到氣分清濁、氣有聚散的根源所在。那就是,陰陽二氣各具不同的秉性,即“陰性凝聚,陽性發(fā)散”⑧。在王夫之看來,正是因為陰陽二氣這種秉性的不同,所以才有陽陰變合的生命運動、變化過程,如其所說:“陰抱陽而聚,陽不能安于聚必散,其散也陰亦與之均散而返于太虛?!雹?/p>
二、生死過程論:“推故而別致其新也”
在生死氣本論的基礎(chǔ)上,王夫之進一步認為,人與萬物都是一個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生非頓生、死非頓滅”的自然變易過程。榮枯代謝、推移吐納、生老病死等等,都是生死自然變易的具體表征。
在王夫之那里,任何生命體都是一個由生到死的自然變易的運動過程。他認為:“凡生而有者,有為胚胎,有為流蕩,有為灌注,有為衰減,有為散滅,固因緣和合自然之妙合?!雹庖簿褪钦f,在一般情況下,任何生命體都要依次經(jīng)歷五個不同的階段,即胚胎、流蕩、灌注、衰減、散滅。其中,前三者總體上是逐漸生長、發(fā)展的過程,后二者則是逐漸衰敗、消亡的過程。
在生命體的這一變化過程中,存在著諸多要素、各要素之間的相互作用。這些要素是兩方面內(nèi)在關(guān)系的有機統(tǒng)一,一方面是“必相反而相為仇”B11的排斥關(guān)系,另一方面則是“仇必和而解”B12的會通關(guān)系。正因為這種內(nèi)在的排斥關(guān)系、會通關(guān)系的客觀存在,無論是何種生命體的運動變易過程,都包括了吸納或排斥、同化或異化的相互作用。
有鑒于此,王夫之認為,生死現(xiàn)象不能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在他看來,在胚胎、流蕩、灌注階段,生命體在量上不斷擴展、擴張,其生命力得以不斷增強??梢哉f,胚胎階段是生命體的起點,經(jīng)過胚胎、流蕩階段,生命體在灌注階段達到其頂峰狀態(tài)。而當(dāng)生命體“予之而不能多受”B13,即難以接受灌注、難以接受新的能量時,生命力由此開始下降,轉(zhuǎn)入衰減階段。當(dāng)生命體進入最后的散滅階段時,則“推故而別致其新也”B14。
如上五個依次遞進的階段所發(fā)生的變化,王夫之歸結(jié)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內(nèi)成”,一種是“外生”。他說:“生者外生,成者內(nèi)成。外生變而生彼,內(nèi)成通而自成?!盉15具體說來,“內(nèi)成”即是“通而自成”,也就是說,雖然生命體本身在不斷地進行著新陳代謝,主要是靠生命體內(nèi)部諸要素之間的力量,出現(xiàn)相應(yīng)的變化,即所謂“天地之化日新”B16。這是一種漸變,是一種自我運動、自我更新?!巴馍眲t有所不同,它是“變而生彼”,甚或是“死此生彼”。王夫之指出:“死此生彼者,一往一來之謂也。夫一往一來,而有同往同來者焉,有異往異來者焉,故一往一來而往來不一”。B17也就是說,生命體在外在因素的影響下發(fā)生了新的變化,產(chǎn)生了一種“謝故以生新”的質(zhì)的飛躍。
在王夫之那里,無論是五個階段,還是兩種類型,生命體的生與死必然是相互滲透的,也即是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生非頓生、死非頓滅”。他指出:“有形則有量,盈其量,則氣至而不能受,以漸而散矣。方來之神,無頓受于初生之理;非畏、厭、溺,非疫厲、非獵殺、斬艾,則亦無頓滅之理?!盉18在生長、發(fā)展階段,陽氣漸長、陰氣漸衰,生命體的生機、活力占據(jù)優(yōu)勢,但一定伴有某些要素的死亡、消散。拿人的軀體來說,“爪發(fā)之日生而舊者消也,人所知也。肌肉之日生而舊者消也,人未所知也”B19。在衰敗、消亡階段,陽氣漸衰、陰氣漸長,雖然生命體的生機、活力處于劣勢,但也一定伴有某些要素的旺盛、充盈。endprint
既然生死是一個生命體的自然變易的運動過程,那么生死是否可以相互轉(zhuǎn)換呢?在王夫之看來,任何事物都是“合兩端于一體”的,是陰陽共存的矛盾統(tǒng)一體,矛盾的雙方在一定的條件下可以相互轉(zhuǎn)換、轉(zhuǎn)化。他說:“生之與死,成之與敗,皆理勢之必有,相為圜轉(zhuǎn)而不可測者也?!盉20又說:“生而知其或死,則死而知其固可以生?!盉21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生命體死了還可以再生,如佛教徒所信奉的生死輪回之說。在王夫之看來,生死是相互轉(zhuǎn)化的。雖然有時會發(fā)生突變,但在更多的情況下,生死轉(zhuǎn)化“皆有量以受之,如丸善走,不能逾越于盤中”B22,是在自然法則的制約下,在不斷往復(fù)、消長中長期保持某種動態(tài)平衡而實現(xiàn)的。
在很大程度上,王夫之是從物質(zhì)不滅的“大循環(huán)”視角來探索生死轉(zhuǎn)換問題的。他說:“生非創(chuàng)有,而死非消滅,陰陽自然之理也?!盉23也就是說,陰陽二氣變合而生天地萬物,這是氣之來、氣之聚;當(dāng)生命結(jié)束時,構(gòu)成其形體的氣并不會就此消散為無,而是返回到太虛即氣的本體之中,進行新的生化過程,這就是氣之往、氣之散。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王夫之說:“由致新而言之,則死亦生之大造矣。”B24
三、生死人本論:“生以盡人道而無歉,死以返太虛而無累”
王夫之對生死問題的探索,不僅重視氣本論、過程論,更是提升到了人本論。在他看來,只有把生死問題立足于形下的自然層面,由此提升到形上的理性高度,把兩者有機結(jié)合起來,全程關(guān)注人的生死問題,擺脫單一的形下限制與抽象的形上關(guān)懷,或者猶如佛道的形上虛構(gòu),才有可能更加理性地看待生死問題,真正做到對生死問題采取“珍生”“守氣”“安生安死”的明智態(tài)度。
如果對生死問題的探索只是停留在形下的自然層面或道德理性層面,那么生死問題就得不到應(yīng)有的理論升華。抑或單純強調(diào)道德生命的永恒,那么生死問題就得不到應(yīng)有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王夫之反對宋明理學(xué)的“存天理,滅人欲”,反對把“天理”“人欲”對立起來。他主張,天理和人欲相互依存,天理就在人欲之中。他說:“人之甘食悅,非自陷于禽獸也?!盉25在他看來,正當(dāng)?shù)娜擞侨祟惽蟮蒙?、發(fā)展所必須共同遵循的自然法則,人生在世時應(yīng)該重視而不是扼殺正當(dāng)?shù)娜擞?,因為“耳口鼻之氣與聲色臭味相取,亦自然而不可拂違”B26。也只有這樣,依乎一氣的天理才有其超越性存在的地位和化育眾生的實際意義。
雖然生死現(xiàn)象不能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人無法奈何生死,但是,人在生死問題上并不是“無所為”的。王夫之特別強調(diào)“珍生”“守氣”“安生安死”的重要性,即人生在世需要深刻把握命理——生命過程本身的自然之理。只有這樣,人生在世一方面才能“使一氣之得其理”,也才能在很大程度上保持“知生知死”“安生安死”的泰然心態(tài),另一方面則可以根據(jù)生命過程本身的自然之理,對生命體的諸要素加以適度的補充、發(fā)散、調(diào)劑、調(diào)和,盡可能延緩衰減、散滅的進程。王夫之所謂的“饑則食、寒則衣”“如其量”“如其分”“如其則”,即是符合陰陽二氣輪輸運轉(zhuǎn)自然之理的深刻養(yǎng)生之道。王夫之指出:“疾不可強而為藥。強為藥者,忘其所當(dāng)盡之量而求之于無益,豈不悖與?”B27又說:“藥食不終留于人之府藏,化遲則益,化速則損?;鹩舳杏嗾卟幌?,則需損耳。損者,非徒其自化之速不能致養(yǎng),抑引所與為類者而俱速?!盉28
王夫之也特別強調(diào)人在世時進行道德修養(yǎng)的必要性,主張以“天理”對“人欲”進行必要的限制。但是,他并沒有在此停留,而是推進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高度:關(guān)注人死后道德生命的轉(zhuǎn)換問題。他說:“聚而不失其常,故有生之后,雖氣稟物欲相窒相梏,而克自修治,即可復(fù)健順之性。散而仍得吾體,故有生之善惡治亂,至形亡之后,清濁猶依其類?!盉29也就是說,人在生為已聚之氣,死則為既散之氣。無論已聚之氣,還是既散之氣,都有清濁“依其類”的善、惡分野。人在世時的為善、為惡,在其死后也不會消失,而是依照其類,相應(yīng)地轉(zhuǎn)化為清、濁之氣,永遠留存、往來于天地之間,并對其后的宇宙生化和人間社會產(chǎn)生相應(yīng)的重大影響。
據(jù)王夫之的觀點,人死后化為既散之氣,返回缊?zhí)撝?,開始新的自然生化。王夫之指出:“所行之清濁善惡,與氣俱而游散于兩間,為祥為善,為眚為孽,皆人物之氣所結(jié)?!盉30清濁、善惡之氣,都有一一對應(yīng)的相互關(guān)系,即所謂“善氣恒于善,惡氣恒于惡,治氣恒于治,亂氣恒于亂,屈伸往來,順其故而不妄”B31。具體說來,為善,人的道德生命就可以“長在不死”,即所謂“堯、舜之神,桀、紂之氣,存于缊之中,至今而不易”B32。為惡,人的道德生命就會喪失殆盡,遺害萬年,即所謂“天生萬殊,質(zhì)偏而性隱,而因任糟粕之嗜惡攻取以交相競,則濁惡之氣日充塞于兩間,聚散相仍,災(zāi)眚兇頑之所由彌長也?!盉33這樣,王夫之就賦予了人的生、死,即已聚之氣、既散之氣以道德理性的人生意涵。
正因為如此,王夫之指出,人在有生之時應(yīng)該不斷地進行工夫修養(yǎng),以神御氣,“存神盡性以保合太和”B34,存養(yǎng)其清明醇厚之氣。只有這樣,人在死后的這份清明、醇厚之氣才會得以長久保存,并且往來于天地之間,使天地得以“助天之化理,恒有清氣在兩間以成化”B35,使后來之人能恒稟有清氣、善氣在身,進而“大益于天下之生”B36。因此,就前人來說,雖然其形體已不復(fù)存在了,但其清醇之氣轉(zhuǎn)化為長存、往來于天地之間的德性,依舊會對后人、后世產(chǎn)生有益的作用,最終達到“生以盡人道而無歉,死以返太虛而無累”B37的充盈境界。在王夫之那里,“堯、舜、周、孔之所以萬年”,乃是因為“惟存神以盡性,則與太虛通為一體,生不失其常,死可適得其體,而妖孽、災(zāi)眚、奸回、濁亂之氣不留滯于兩間”B38的必然結(jié)果。這樣,王夫之就不僅正面闡釋了人在世時為善、去惡的必要性、可能性,而且充分肯定了人在生前、身后道德生命的應(yīng)有價值。
【 注 釋 】
①張載:《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7頁。
②③④⑥⑦⑧⑨B11B12B18B26B29B30B31B32B33B34B37B38王夫之:《張子正蒙注》,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7、5、3、262、22、39、39、25、25、84、108、5、84、5、8、28、28、6、8頁。
⑤B17王夫之:《周易外傳》卷六,《船山全書》第一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1044、1043頁。
⑩B13B14B24B27王夫之:《周易外傳》卷二,《船山全書》第四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888、888、888、888、890頁。
B15B23王夫之:《周易外傳》卷五,《船山全書》第一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1009、520頁。
B16B19B28王夫之:《思問錄外篇》,《船山全書》第十二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434、454、435頁。
B20B21B22王夫之:《讀通鑒論》,《船山全書》第十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1106、1106、1106—1107頁。
B25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船山全書》第六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1058頁。
B35B36王夫之:《莊子解》,《船山全書》第十三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292—293、293頁。
(編校:夏劍欽章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