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品格
(華僑大學華文學院,中國廈門361021)
漢語時間范疇表達研究的漢學視野
張品格
(華僑大學華文學院,中國廈門361021)
文章立足他域視角,通過對17~19世紀西方漢學研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九本著作進行分析,展示了這一時期西方漢學家對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基本認識。通過共時與歷時比較,發(fā)現(xiàn)不同時期、不同語族背景的漢學家們均認識到漢語主要是通過具有表達時間概念的詞匯來表達西方語言中的“時”、“體”、“制”概念。筆者結合西方漢學家對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研究的歷時演進,從他們對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總體認識、對具有表達時間功能的詞匯的劃分、功能研究的角度出發(fā),展示了17~19世紀西方漢學家對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認識和研究流變。
西方漢學;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特征
時間表達方式在漢語表達中有著重要作用,也是我們進行談話、寫作首先要表明的重要語義成分。中國人無論是在日常交際談話,還是在書面寫作時,都會首先闡明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地點,這也十分契合人類的認知特征,任何事件的發(fā)生都必須占據(jù)一定的時間和空間,都要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范疇內進行。漢語作為典型的分析語言,缺乏形態(tài)變化,因此,無法通過動詞本身的變化來判斷所有的時間范疇,且漢語時間范疇中是否存在時體、時態(tài)、時制也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熱點和討論的焦點問題之一。在研究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雖然漢語缺乏動詞的形態(tài)變化,但是與之互補的是漢語中存在著大量的具有表達時間功能的詞匯,語境也是表達時間概念的特色手段之一。另外,由于對時間結構的觀察方式不同,反映在語言中也有不同的表達方式,每種表達方式也反映出不同的時間意義。時間結構包括外部時間結構和內部時間結構兩個部分。外部時間結構指的是句子中直接或者間接表示動作事件的時間成分,在漢語中這種時間結構一般會根據(jù)上下文語境、時間名詞、時間副詞等語法手段來表示。內部時間結構指的是事件動作或者情狀在時間軸上的不同狀態(tài)或者同質、異質變化界限等的分布情況,漢語中一般用時間副詞、助動詞等語法手段來表示這類時間結構。當然,僅僅根據(jù)這些是無法判斷動作事件的時間的,一個句子中具有表達時間意義的詞匯既可以單獨出現(xiàn),也可以多個詞匯共存,通過語境也可判斷時間,可以說各個成分既獨立存在,又相互照應,另外助動詞和時間副詞的搭配還需遵循一定的語義規(guī)則,種種方式結合在一起共同構成了漢語的時間表達方式,因此,這種看似沒有條理,無章法可尋的方式也成為了外國人學習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難點之一,但這也恰恰是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特色。
中國語法學界首次提及漢語時間表達問題是在20年代,黎錦熙(1924)提出“漢語的助動詞可以表示動作的完成或進行式動詞的詞尾,而動詞的變化則可以通過時間副詞或助動詞這一語法手段完成”。其實世界上最早關于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研究可追溯到17世紀,早在1651年,來華傳教士衛(wèi)匡國就在其著作《中國文法》中談到了漢語的時間結構和表達方式問題。其后又有大量西方傳教士來華傳教,他們進入中國的第一件事就是學習漢語,由于當時中國并沒有系統(tǒng)的漢語語法研究著作或漢語學習課本,再加上西方早就有語法研究的傳統(tǒng),因此西方傳教士們在掌握漢語后,便根據(jù)自己對漢語的感性認識結合西方語法研究方法不斷摸索,這其中也有一些人嘗試著擺脫印歐語語法框架,對后世的漢語語法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這些傳教士們撰寫了大量關于漢語語法的著作以及學習漢語的教材,他們作為漢語的學習者、傳播者、研究者,有著對漢語最感性的認識和理性的分析,因此他們撰寫漢語著作和教材時都傾注了自己研究和學習漢語的心得體會,為西人學習漢語提供了便利和參考。這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著作有:衛(wèi)匡國《中國文法》(1651)、瓦羅《華語官話語法》(1703)、馬若瑟《漢語札記》(1728)、馬禮遜《通用漢言之法》(1815)、艾約瑟《官話口語語法》(1857)、薩默斯《漢語手冊》(1863)、威妥瑪《語言自邇集》(1867)、甲柏連孜《漢文經(jīng)緯》(1881)等。
通過對這幾部在17~19世紀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漢學著作的整理,我們可以大致地看到17~19世紀西方漢學家對漢語時間表達方式有一個較為清晰的認識:漢語時間表達方式復雜靈活,各種成分互相照應,綜合分析,基本上除了參照語境外,漢語時間表達方式以詞匯為主:時間名詞、時間副詞、助詞和少量語氣詞都能表達時間。為了使讀者們對17~19世紀西方漢學著作中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歷時演進有更直觀的認識,本章就上述漢學著作中對漢語具有表達時間功能和意義的詞匯研究進行了梳理。
17~19世紀西方漢學家們對漢語具有時間表達功能的詞的認識經(jīng)歷了一個相對漫長的探索過程,對具有表時功能的詞匯的劃分與對詞類的認識有很大關系,時間詞指的是具有表達時間功能的一類詞,是根據(jù)語義和句法特征劃分出來的一個子范疇。若要了解西方漢學家們對漢語時間詞的認識,首先要對西方漢學家對漢語詞類劃分有一個清晰的認識。因此我們先來了解一下西方漢學家們是怎樣對漢語詞類進行劃分的。
早在17世紀,西方漢學家們就對漢語的詞類劃分進行了深入的探索。衛(wèi)匡國提出應注重詞在句子中的位置并以此為依據(jù)進行分類,他受到早期拉丁語語法影響將漢語分為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介詞、數(shù)詞、量詞、代詞、連詞、嘆詞十類,一部分副詞能夠表達時間。瓦羅在《話語官話語法》中就漢語詞類問題進行了大篇幅的探討,除了對漢語詞的構詞方法進行了討論外,他在拉丁語八大詞類劃分的基礎上又將量詞單獨劃分一類,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瓦羅8+1詞類劃分模式,他認為漢語的一個詞可以屬于多個詞類,“同一個單音節(jié)字詞既可以看作名詞,也可以看作動詞、副詞等?!边@就是為什么我們不能把一個音節(jié)詞視為一個真正的詞或一個詞類的原因。因此在詞類劃分上除
參考詞匯意義外,也應該重視詞的句法功能,確切地說,瓦羅清楚地認識到漢語詞匯不存在時、態(tài)、格的變化,因此意義和句法功能成為重要標準,并在實際描寫上,將漢語分成名詞、動詞、形容詞、代詞、嘆詞、否定詞、分詞、連詞、疑問詞、介詞、副詞、數(shù)詞、量詞多達十三種。而關于時間詞的論述在副詞部分論述較多,他首先將副詞的作用定義為修飾句中其他成分,其修飾效果可以加強或減弱被修飾成分所要表達的意思。其中一部分副詞具有修飾時間的作用,表示時間的頻率,如:又、才、總、剛剛、湊巧等,而在名詞部分雖然沒有給出明確的定義,但是我們也能夠從整部書的字里行間看出瓦羅對漢語時間名詞的認識,瓦羅在對名詞進行劃分時,主要參考語義,如根據(jù)名詞的內部差異將名詞劃分為“行業(yè)名稱”“指小詞“等五類,認為名詞主要用來指稱人、事物、時間,如:年年、一生,而一些副詞性的時間詞也具有名詞的指稱功能,如:時時、常常、終日等。還有一些小詞,如“了”“將”“會”等也有表示時間的作用,這里的小詞實際上指的就是漢語的虛詞,我們今天一般稱之為“助詞”,助詞對于表示時間的內部結構,對表示情狀在時間軸上的發(fā)展變化具有重要作用。馬若瑟在對漢語詞類進行劃分時提及了中國人也對詞類進行分類,主要是分為“虛字”和“實字”,“活字”和“死字”,并在給漢語詞類劃分時首次引入中國本土概念和術語(姚小平,2014),并根據(jù)詞的位置關系和部分詞的用法特征,將漢語分為動詞、名詞、形容詞、介詞、代詞、副詞,其余表示語法功能的詞統(tǒng)稱為虛字,這些虛字,如:也,具有表達時間的功能。馬禮遜將漢語劃分為名詞、形容詞、動詞、代詞、介詞、數(shù)量詞、副詞、連詞、嘆詞九類,與當時的英語詞類劃分基本一致,但是馬禮遜對漢語詞類劃分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多是從某個詞在某一特定場合下表現(xiàn)出的特征進行劃分。他沒有給出詞類具體的定義,多是根據(jù)詞句法功能、詞和詞的搭配關系(如名詞可以和量詞搭配)來討論詞類,他將漢語詞類劃分為名詞、形容詞、數(shù)詞、代詞、動詞、副詞、介詞、連詞、嘆詞九類,并提出助詞具有輔助動詞表達時態(tài)的作用,一些時間副詞可以表達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以及一些不確定的時間。艾約瑟對詞類進行劃分時參考的標準多元化,他根據(jù)音節(jié)、形態(tài)、意義、構詞將漢語詞類劃分為名詞、形容詞、數(shù)詞、量詞、代詞、動詞、介詞、副詞、連詞、感嘆詞和他類詞共十一類,動詞加上助詞、部分副詞、部分副詞加形容詞都具有表示時間的作用。另外,艾約瑟也十分注重漢語的語序在語法表達中的重要作用,他在19世紀中葉就對漢語詞類進行了完整的劃分,并對漢語詞序作出了說明,但是遺憾的是,他劃分詞類的標準理論性不強。比丘林認為漢語沒有“詞”的概念,進行交流時使用的是“音節(jié)”,“音節(jié)”本身無意義,但句子中不同音節(jié)結合時可以表示不同的概念和意義。他首先將漢語的“詞”分為虛字和實字,實字又包括活字和死字,活字指動詞,死字指名詞,總結起來他根據(jù)“音節(jié)”與其他成分的搭配將“詞”分為動詞、名詞、形容詞、副詞、介詞、連詞、代詞、感嘆詞八類,副詞中含有時間副詞。薩默斯認為漢語詞沒有形態(tài)和范疇可言,但是大部分詞還是可以按照歐洲的語法標準進行分類,他嘗試過通過“構詞法”對詞類進行劃分,但意義不大,最后還是認為詞義和詞在句子中的位置是劃分詞類的依據(jù),他將漢語詞類分為名詞、形容詞、數(shù)詞、代詞、動詞、副詞、介詞、連詞、感嘆詞和某些虛詞共十類,一些虛詞和副詞,以及連詞和副詞的搭配可以表示時間。威妥瑪?shù)脑~類劃分方法與馬若瑟相似,他首先根據(jù)詞是否有“正義”將詞分為“實字”和“虛字”兩類,然后再根據(jù)句法功能分出“活字”和“死字”,“活字”指的是脫離句子意義能夠獨立存在的詞,而“死字”不能脫離句子而獨立存在,威妥瑪將漢語分出動詞、形容詞、名詞、數(shù)詞、量詞、副詞、連詞、感嘆詞(語氣副詞)、助詞、介詞、代詞十一類,助詞協(xié)助動詞表示時態(tài),副詞表示時間。甲柏連孜對漢語詞類的劃分主要從功能和意義兩個方面入手,他在第二卷“分析系統(tǒng)”中著重論述了語助詞和虛詞,此時對漢語詞類的劃分尊重歷史的發(fā)展,詞類劃分參考了漢代以來的語言學傳統(tǒng)—“語助”,并將語氣詞、副詞、代詞等劃入其中;而在第三卷“綜合系統(tǒng)”中則參考西方已有的詞類將漢語詞分成名詞、動詞、副詞、形容詞、代詞、語氣詞、連詞、介詞、助詞、數(shù)詞十類。為了能更好地分析上述漢學著作對漢語詞類的次類劃分和時間詞類劃分,筆者對其進行了總結,并以表格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見表1:
表1 17~19世紀西方漢學漢語詞類次類劃分
從表格中,我們能夠看出17~19世紀漢學家對漢語詞類的劃分基本是統(tǒng)一的,他們對漢語詞類的劃分基本上可總結為:名詞、動詞、形容詞、介詞、副詞、連詞、嘆詞(語氣詞)、數(shù)詞、量詞、分詞、代詞、助詞(有些語法學家稱為虛詞)共十二類,雖然有些詞的詞類界限還存在問題,如副詞和介詞的劃分,但基本上對漢語詞類劃分的觀點比較統(tǒng)一,劃分標準主要是漢語的詞義、詞與其他句法成分的搭配、以及在句子中的位置,部分漢學家還參考了詞類的功能來將漢語詞進行分類。
漢語主要通過具有表示時間意義和功能的詞來表時,因此筆者將這部分詞匯簡稱為表時詞。17~19世紀的西方漢學家們在對漢語詞匯整體認識的基礎上,主要是參考詞義和功能劃分出具有時間表達功能的詞類,有的詞能夠單獨表示時間,有的詞則需要和其他詞搭配共同表示時間,具體見表2:
表2 17~19世紀西方漢學漢語時間詞次類劃分
通過表格,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出漢學家們認為漢語具有表達時間功能的詞類的劃分多集中于動詞(動詞本身表示現(xiàn)在時)、時間名詞、時間副詞、助動詞,部分漢學家也論述了語氣詞、代詞、連詞和時間詞搭配具有表達時間的功能,同時筆者也注意到他們的劃分存在一些問題:漢學家們在對漢語表時詞進行劃分時,都將某些時間名詞劃分到時間副詞的行列中,在名詞部分幾乎未對時間名詞進行論述。
在分析的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17~19世紀漢學家們對漢語語法特征的考查、語法結構的構建、詞類的劃分以及時間表達方式的認識上都存在著相互借鑒的情況,尤其是對漢語具有時間表達功能的詞的研究方面,從數(shù)量來看,后人在前人列舉的表時詞基礎上列舉了數(shù)量更加龐大的表時詞。從范圍來看,從最初的時間副詞、助詞到認識到語氣詞、介詞短語、連詞都有表達時間的功能,漢語家們對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認識呈現(xiàn)出不斷演進的關系。
表3 17~19世紀西方漢學漢語時間名詞數(shù)量及收錄情況
表4 17~19世紀西方漢學漢語時間副詞數(shù)量及收錄情況
表5 17~19世紀西方漢學漢語助詞數(shù)量及收錄情況
資料來源:筆者整理
從上表中我們能夠看出,17~19世紀的西方漢學家們在著作中都列舉了漢語中具有時間表達功能的詞,而且后人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繼續(xù)深化研究。以助詞為例,從衛(wèi)匡國介紹了“了”“過”兩個表示完成意義的助詞之后,后來的漢學家又在此基礎上不斷深化,從縱向上來看,所列舉的助詞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從橫向來看,所認識到的助詞的所表示的意義越來越廣,開始時衛(wèi)匡國認識到助詞“了”有表示過去的意義,而后瓦羅又認識到“了”有表示“完成”的意義,并且可以用在將來時句子中,到了薩默斯更是認識到“了”不僅可以表示完成,還有表示“實現(xiàn)”的意義。
圖一 17~19世紀西方漢學漢語時間詞收錄柱狀圖(按年份)
從上圖中可以看出,17~19世紀的漢學家們在著作中收錄的時間名詞和時間副詞波動較大,收錄的時間名詞最少的衛(wèi)匡國,最多的是馬禮遜。而時間副詞收錄最少的是衛(wèi)匡國,收錄最多的則是艾約瑟。而助詞的收錄則比較平穩(wěn)。對于漢語時間名詞,傳教士漢學家們收錄的時間名詞數(shù)量波動較大,馬禮遜收錄的時間名詞最多,而專業(yè)漢學家們收錄的時間名詞波動較小,這其中比丘林收錄的時間名詞較其他三位要多。關于時間副詞的收錄,無論是傳教士漢學家還是專業(yè)漢學家都存在明顯波動,在數(shù)量方面艾約瑟和薩默斯、甲柏連孜占優(yōu)勢。
我們再從語族的角度來看,總體來說,日耳曼語族中大部分漢學家們收錄的漢語時間詞數(shù)量較多,當然這可能與本文列舉的漢學家們多來自日耳曼語族有關。
圖二 17~19世紀西方漢學漢語時間詞收錄柱狀圖(按語族)
從上圖中的對比分析,我們看到漢學家們都認識到了漢語表達時間的詞匯手段,列舉了一些表時詞,其中馬禮遜、艾約瑟、薩默斯、甲柏連孜在著作中列舉了大量的時間名詞、時間副詞和助詞,他們對漢語表達時間的詞匯的認識相對比較全面,艾約瑟和威妥瑪列舉的時間名詞多是口語中經(jīng)常用到的,而馬禮遜和薩默斯更注重在英語語法的框架下對比漢語表時詞的特點,對漢語時間名詞、時間副詞和助詞都進行了大篇幅的描寫,尤其是薩默斯,他在《漢語手冊》的前言部分就評價了他之前的幾部重要的漢語著作,除了在前人對時間名詞、時間副詞的研究基礎上進行擴展之外,他還對輔助動詞表達時體意義的助詞進行了深入探究,他列舉了9個助詞:“過”“了”“完”“畢”“盡”“罷”“起”“著”“有”的語義功能和用法,并且還首次提出了“起”用在動詞后能夠表示動作的開始,是起始體的標志。甲柏連孜列舉的時間名詞和時間副詞以古漢語為主,以句子為綱,在句子中介紹了時間詞的功能,另外,甲柏連孜在分析古代漢語語法時也利用了19世紀普通語言學的成果,可以說《漢文經(jīng)緯》是一部專業(yè)科學完整的古漢語語法著作,甲柏連孜建構了古漢語語法的語法體系,并系統(tǒng)揭示了古漢語語法特點??梢?9世紀以薩默斯、甲柏連孜為代表的專業(yè)漢學已經(jīng)開始逐步擺脫印歐語法的影響,積極關注漢語自身的特征,理性看待不同語言間語法的差異,并在漢語時間表達方式方面的研究取得了很大的進步。
另外,我們也看到,同屬日耳曼語族的六位漢學家列舉的表時詞差異較大,筆者也嘗試著從幾個方面進行分析。從圖中我們能夠看出馬若瑟與其他四位漢學家相比,列舉的表時詞數(shù)量明顯少了很多,筆者認為這主要是因為馬若瑟處于傳教士漢學階段,馬若瑟即便漢語造詣較高,但他的身份仍是傳教士,因此本身就只能說就對語法的認識較深,談不上研究,而且馬若瑟關于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探究主要是在白話文部分,白話文在當時只是在口語中通行,使用范圍畢竟有限。同樣,威妥瑪在《語言自邇集》中列舉的表時詞和其他兩位專業(yè)漢學家相比也比較少,筆者認為,一部分原因在于威妥瑪更注重的是漢語教學,《語言自邇集》就是為當時駐華人員編寫的一部北京話口語教材,那么他的著眼點主要是如何讓駐華人員快速掌握北京話口語,以便與人交流,因此《語言自邇集》都是以例句的形式展示漢語時間表達方式,以句子為單位,以便培養(yǎng)學生的語感以及綜合運用句子的能力,因此,威妥瑪?shù)闹埸c在于教學,希望學生掌握完整的句子,詞語只是組成句子的零部件,因此他并沒有像其他幾位漢學家一樣單獨列出某些時間詞,《語言自邇集》中的表時詞都是通過例句展示出來的,所以時間詞列舉的自然比較少。
從圖中我們也能看到艾約瑟、薩默斯、甲柏連孜列舉的漢語表時詞最多,可以說這三位漢學家在漢語語法研究方面造詣極深,他們的許多關于漢語語法研究的觀點即便是在今天也有重要價值。首先,薩默斯本身就語言天賦極高,精通多門外語,他在華時期,不僅掌握了普通話,而且還精通上海方言,同時作為一名漢學家和語言學家,他自然對語法有著某種獨特的認識和敏感性。而艾約瑟在華57年,先后在上海、北京、天津等地傳教,不僅掌握普通話和部分地區(qū)的方言,而且也非常重視對語法理論的研究和語法特點的歸納,同時他深受西方歷史比較語言學的影響,利用語言來學習語言,找出語言的規(guī)律和差異。甲柏連孜的父親就是一位語言學家,甲柏連孜在高中階段就已經(jīng)掌握了漢語,隨后又翻譯了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并樂于研究漢語語法,他一方面受到了前人的影響,另一方面又積極結合當時先進的語言學理論和成果研究漢語語法。因此,三位專業(yè)漢學家對漢學時間詞的認識也非常深刻,同時善于從整體出發(fā),看到表時詞之間在句法層面的聯(lián)系,也看到了漢語時間結構和表達方式的特征。
通過前面的分析,我們能夠看出漢學家們對漢語表時詞的功能看法比較一致,他們都認識到了由于漢語缺乏形態(tài)變化,因此漢語通過大量的時間詞來表示時間。漢語的時體時制意義都分布在詞匯中,但是由于表時詞次類眾多,功能多樣,因此關于漢語表時詞功能的認識也經(jīng)歷了一個模仿屈折語語法到初步認識到漢語時間結構獨特性的過程。
傳教士漢學時期漢學家們比較注重漢語表時詞的詞匯意義和句法位置。衛(wèi)匡國列舉了漢語具有時間表達功能的詞匯,基本上采用同拉丁語對譯的方法來解釋漢語時間名詞和時間副詞的詞匯意義,并沒有舉出例句。但是衛(wèi)匡國在列舉部分時間副詞時,提到了漢語時間副詞有表示時間參照的作用,如:前我來(在我之前來),而提到助詞時,衛(wèi)匡國認為由于助詞沒有實在意義,因此它們的功能主要是位于動詞后協(xié)助動詞表示過去時和將來時。瓦羅指出漢語表達時間可通過前置時間詞,如:明天早上、明年、下個月等,前置小詞:將、會、已等,或者后置詞完了、過了等,這些表時詞都有定位時間的作用,前置詞要位于動詞之前,后置詞要位于動詞之后,或者句尾,如:了。一些時間詞,如:將、已、了,可看作是時體標記。馬若瑟還看到了漢語虛詞在表示時間方面的重要作用,他認為漢語的過去時主要由虛詞“了”“過”“完”表示,時間副詞、時間名詞和句子中詞語前后搭配表示將來時,并且他認識到一些語氣詞如“也”、“矣”具有修飾時間的作用。馬禮遜采用例句的形式展示了漢語表時詞在句子中同動詞搭配來表示時體、時制的作用,并指出一些時間副詞和時間名詞具有指稱時間的作用。艾約瑟從實用性的角度來概括漢語的語法特征,他首先根據(jù)詞是否有實在意義將詞分為實字和虛字,實字在使用時有意義,例如時間名詞和時間副詞都有表示時間的作用,是有實在意義的,而助詞只有語法意義,所以劃分為虛字,助詞主要位于動詞后表示時間。另外名詞和其他詞組合時,應位于其他詞語的前面,可以將位于時間名詞后面的詞語看作是時間名詞的定格屬格,時間副詞則位于所修飾詞前面,如:明日愁來明日當。在句子中也可以作主語,如:已是黃昏時分了。還可以位于名詞前作定語,如:從前的辦法好。
比丘林對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理解存在著嚴重的誤區(qū),他仍以屈折語通過動詞形態(tài)變化判斷時間的方式來論述漢語的時間表達方式,他認為漢語的動詞具有表示現(xiàn)在時和將來時的作用,忽略了時間詞的表時功能,沒有認識到漢語時間結構和時間表達方式的差異性。
相比之下,薩默斯從專業(yè)漢學的角度對漢語時間表達方式做了較為詳細的劃分。他首先論述了漢語復合動詞的構詞法,將漢語復合動詞按照結構分為以下幾種:
兩個以上動詞組合而成,后面的附加成分相當于一些語言中的不可分介詞,如:聽見、記得、跑進、遇見,這類動詞可在后面加上“來”、“去”“了”等助詞表示完成,在動詞前加“將”“要”等副詞表示將來時。
動詞后加上動作的承受者,如:讀書、吃飯、勸人,薩默斯指出這類動詞在漢語中非常常見,主要是為了表意更加清晰。
無人稱動詞:下雨、刮風等。
反復動詞:吃吃、喝喝、跳跳、談談等。薩默斯認為反復動詞和動詞重疊是兩回事,反復動詞表示的是動作的重復或持續(xù),由重復根詞音節(jié)形成,有時是為了突出根詞的意義。
疊動動詞:漢語中使用“來”“去”“上”“下”等方式表示,如:走來走去、跑上跑下等,類似于英語中的“up and down”“again and again”。
表始動詞:由動詞加“起來”構成,如:唱起來、喝起來,因此“起來”可以看作起始體的標記。
愿望動詞:要、欲、愿,薩默斯指出愿望動詞能夠表示某種意愿或期望,漢語中可以使用愿望動詞來表示將來時。
指小動詞:動詞后加上“一點兒”或在重疊動詞中加“一”,這種指小動詞本身能夠表示動量少,用于過去時和現(xiàn)在時的句子中。
薩默斯認為,由于漢語缺乏形態(tài)變化,因此中國人對語氣和時態(tài)的概念是完全陌生的,句子的時間意義只能通過時間副詞和上下文說明。通過薩默斯對漢語動詞的分類,我們也能看出動詞的結構對表達時間也有一定的作用,如愿望動詞能夠表示將來時。但是漢語表達時間還是主要分布在時間名詞、時間副詞和助詞身上。薩默斯認為只有時間副詞能夠真正地指稱清楚動詞的真正時態(tài),助詞能夠協(xié)助動詞表示時態(tài),如:
現(xiàn)在時:我時常讀、我現(xiàn)在讀、我是在讀。
過去時:去年我讀了、先時我讀了。
他認為時間副詞或者表示某些特定時間的從句,都可以賦予簡單動詞以特定的時態(tài)意義。時間副詞主要用來回答“多久、多常時間”的問題。
另外,時間名詞對于表達時間也有重要作用,時間名詞既可以表達時點,也可以表達時段。但是時點詞和時段詞的句法位置有一些限制,時點詞要位于句子前面,通常放在主語之后,尤其是主語是代詞時,但有時也可以放在主語之后。如:
我昨天讀書了。
前三天他死了。
而表示時段的詞則應當在相關詞的后面,如:
前三天他不吃飯。
他死了有三天。
薩默斯還認為時間名詞還對存在動詞表示時間有重要意義,因為漢語中關于存在動詞的時間方面的規(guī)則很少,而且協(xié)助動詞表示時間的助詞不能和這類動詞搭配,因此時間名詞能夠在句子中明確指出時間,如:
往年我有錢。
來年我做富貴的。
昨天他不在。
薩默斯非常注重時間詞的意義和句法位置,他認為時間詞的句法位置應合乎語序規(guī)則,當句法位置改變時,整個句子的語序也會發(fā)生改變。薩默斯對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理解相對來說比較成熟,他能夠將漢語時間的表達同動詞的構詞方式、時間詞的句法位置、語序、虛詞的語法意義結合起來,對漢語時間結構的認識也明顯進步了很多,并且能夠將時間名詞、時間副詞和助詞表達時間的功能和漢語不同的時體、時態(tài)結合起來,并且采用分析法描述漢語的時間表示規(guī)則,這都為當時西人學習漢語時間表達方式和理解漢語時間結構提供了有益的參考。
相比之下,威妥瑪對于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規(guī)則方面闡述不多,書中列舉的時間詞也多為口語,全書的理論性不強,大部分都是通過例句讓讀者感受漢語的時間概念,有時甚至采取直譯的辦法讓人很難琢磨其判斷漢語時體、時制的方法是什么,這也可能與該書作為口語教材的性質有關。
甲柏連孜認為漢語并沒有真正用來表示動詞時態(tài)的表達方式。首先,在不需要表達時間的場合則不必提及時間,如一些表達真理的句子、諺語、原理等,如:誠者、圣人之本、物之始終、而命之道也。而從外部狀態(tài)通??梢宰R別出事件發(fā)生的確定時間,在表達過去、現(xiàn)在、將來發(fā)生的事件時,一般不需要表達動詞的時態(tài),因為時態(tài)可從具體的時間語或話題中涉及的人物、事物中生成,如:明日來。而當句子需要表達相當于印歐語過去、將來的時態(tài)時,漢語則習慣使用情態(tài)手段,也就是時間副詞,將過去描述為業(yè)已終止、中斷的,將來描述為有意圖、要完成的等等。
通過以上的整理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西方漢學家對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總體認知、對漢語詞類的劃分、對漢語表時詞的劃分和時間詞功能的理解基本上還是在印歐語語法框架下進行的。無論劃分詞類的標準,還是時間詞的功能表述都是以印歐語語法作為隱含的參照標準,他們相互之間也存在著借鑒和相互影響的地方,對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研究呈現(xiàn)出不斷演進的格局,后人在借鑒前人的基礎上繼續(xù)深化研究,并且內部之間存在著一定的繼承、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內在聯(lián)系,他們尊重漢語的語法事實,不斷揭示漢語的特征,并嘗試擺脫母語的影響??偟膩碚f,從17世紀開始單純模仿拉丁語語法、到18世紀瓦羅開始認識到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獨特性、再到19世紀以馬若瑟、薩默斯為代表的西方漢學家已經(jīng)對漢語時間結構和時間表達方式有了理性、成熟、全面的認識,除了認識到時間名詞和時間副詞表達時間的重要意義外,馬若瑟還率先采用例證的方法研究虛詞,重點介紹和研究了漢語獨有的表示時間的助詞,并且提出虛詞是由實詞虛化而來的觀點,肯定了漢語虛詞在表達時間方面的作用,之后的漢學家,如馬禮遜、艾約瑟、薩默斯、威妥瑪、甲柏連孜等都開始著重研究和介紹漢語助詞在句法中所起的時間表達作用,并嘗試根據(jù)助詞的變化將印歐語中完整體和非完整體的對立試用在漢語身上,雖然會有不合適的地方,但瑕不掩瑜,這種做法也未嘗不是一種進步。
筆者認為,不同的語言個性差異肯定是大于共性特征的,我們沒有辦法完整地將具有豐富形態(tài)變化的屈折語時、體概念和理論套用在漢語身上,漢語作為典型的分析語言,無論是對時間結構的觀察方式,還是漢語時間結構的表達方式都和屈折語有著顯著區(qū)別,屈折語通過動詞的形態(tài)變化來表現(xiàn)時、體關系,而恰恰相反的是,漢語最大的特點就是缺乏形態(tài)變化,但漢語則通過豐富的具有表示時間功能的詞匯來描述動作情態(tài)的外部時間變化以及在時間軸上一系列的發(fā)展變化,而且相對于英語過去時與非過去時的對立、完整體與非完整體的對立關系而言,漢語表達“時”“體”關系時并沒有非此即彼的對立,而且往往更加細膩、豐富,漢語關注的是一個行為變化從開始到結束的各個階段的變化以及相應的語義特征,漢語表示“體”關系的助動詞往往語法意義脫離詞匯意義,但是在句法位置、功能的分布上又表現(xiàn)出了某些詞匯意義。因此我們說,漢語中表示時間結構的概念和屈折語中的時體、時態(tài)、時制存在著一定程度的交叉,但是并不是完全重合的,對立部分大于交叉部分。這種情況下,筆者認為對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研究應該是脫胎于屈折語時間結構及表達方式理論,萃取其精華,關注漢語本身的特征,普遍性與特殊性相結合,將重點放在漢語時間表達方式的類型學特征研究上來。
3) 搭建人車誠信評級系統(tǒng),通過制定誠信評分規(guī)則,并對業(yè)務數(shù)據(jù)影響因素進行評分設定,利用高速業(yè)務數(shù)據(jù)的人車誠信評級為綠通治理工作提供更加直觀的輔助決策數(shù)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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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Time Expressions Methods in European Sinology
ZHANG Pinge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College,Huaqiao Universty,Xiamen 361021 China)
This article bases on the point view of foreign studies which mainly explain the basic understanding about Chinese time expressionmethods of sinologists from the certain periods,then analyzes nine representative Chinese works in Western sinology research from 17th~19th century.By themeans of describing,analyzing,comparing of these nine Chinese sinology works from different languages and periods,we have a clear cognition about Chinese language time expression methods:the 9 sinologists all realized that Chinese language could use the noun of time,adverb of time,prepositional collocation and some auxiliary words to express time.Above that,we compares the general understanding,division of time expression vocabulary,function of time expression vocabulary for the convenience of seeking the progress of time expression methods in western sinology from17th~19th century.
Western sinology;time expression methods in Chinese;characteristics
H0-09
A
2221-9056(2017)11-1567-12
10.14095/j.cnki.oce.2017.11.015
2017-07-27
張品格,華僑大學華文學院教師,漢語國際教育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對外漢語教學和西方漢學。
Email:654481467@qq.com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9世紀稀見英文期刊與漢語域外傳播研究”(15BYY052)、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17~19世紀歐洲漢學視野中的漢語類型特征研究”(13YJAZH021)。
感謝《海外華文教育》匿名審稿專家的意見,文中不妥之處概由本人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