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藝鷗
摘 要: 方響以其獨特的樂器特質(zhì)在中國古代樂器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它是“古代宮廷音樂中唯一可以演奏曲調(diào)的鐵制樂器”,唐宋時期在宮廷與民間得到廣泛的應用,明清時期仍出現(xiàn)在宮廷宴饗儀式音樂中,至19世紀末才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以方響的起源問題探討為先決,嘗試對目前學界尚存爭議的三個方響起源問題,包括起源時間、是中原樂器還是傳入樂器以及與“金石之樂”的關(guān)系進行梳理、考證與闡釋,以期厘清樂器方響的源流及其文化屬性。
關(guān)鍵詞: 方響;宮庭音樂;金石之樂;打擊樂器
中圖分類號: J63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 - 2172(2018)03 - 0009 - 08
DOI:10.15929/j.cnki.1004 - 2172.2018.03.002
引 言
樂器是音樂的物質(zhì)載體,也是音樂史的標尺和“化石”。 {1} 在樂器中凝結(jié)著音樂、文化、歷史、社會、科學等諸多因素,同時這些因素又在一定程度上制約和影響著樂器的生存與發(fā)展。方響,是中國古代編懸類的打擊樂器,屬敲擊類體鳴樂器。方響以其獨特的樂器特質(zhì)在中國古代樂器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它是隋唐時期除鐘磬外,唯一運用于俗樂中“有序列音律”的打擊樂器;它是“古代宮廷音樂中唯一可以演奏曲調(diào)的鐵制樂器” {2} ;它具有“以代鐘磬”與“體金應石”的文化功能與屬性,這些特質(zhì)使得其在中國古代樂器史上散發(fā)著獨特的光芒。
近年來,已有學者關(guān)注于對方響的研究,如洛秦《方響考——兼方響所體現(xiàn)的唐俗樂音響審美特征》、郝毅《敦煌壁畫中的古樂器——方響》、賈嫚《唐代拍板、箜篌、方響在五代的流變——以馮暉墓彩繪磚雕為例》,以及牛龍菲《敦煌壁畫樂史資料總錄與研究》《古樂發(fā)隱》、[日]林謙三《東亞樂器考》、張振濤《笙管音位的樂律學研究》等論著對方響從音律、圖像、產(chǎn)生年代以及其背后所呈現(xiàn)的審美特征等方面進行了分析探討。
然而,對于方響的起源問題,目前學術(shù)界的研究中尚存爭議。分歧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方響起源的時間,目前學術(shù)界大致出現(xiàn)了“晉代”“南北朝梁”和“南北朝北周”三種觀點;二是方響究竟是中原樂器還是外來傳入樂器;三是史料記載中常有“以代鐘磬”與“體金應石”的記載,那么方響與金石之樂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呢?本文將針對以上三個問題,嘗試將方響起源問題進行梳理、考證與闡釋,以期厘清樂器方響的源流及其文化屬性。
一、 方響起源時間
關(guān)于方響起源的時間,由于史料中沒有明確的記載,目前學術(shù)界出現(xiàn)了三種不同的觀點,即方響起源于晉代、方響起源于南北朝梁、方響起源于南北朝北周。
第一種觀點主張方響始于晉代(公元265—420年),牛龍菲先生在《敦煌壁畫樂史資料總錄與研究》中有這樣的一段話:“《世說新語·文學》載有庾闡《揚都賦》之句:‘方響則金聲,比德則玉亮。這也是有關(guān)方響之‘體金應石特性的文字。庾闡其人,約晉元帝建武初年(公元317年)前后在世。其所描寫之‘方響,比梁朝銅磬要早約200年?!?{1} 根據(jù)《世說新語》中這則新發(fā)現(xiàn)的史料,可以將方響產(chǎn)生的年代推前至少200年。然而,這一觀點尚有存疑之處:首先,這是一條孤證,就筆者目前查閱到的史料和音樂圖像資料中,沒有關(guān)于晉代方響的記載;其次,在這首賦中,出現(xiàn)了“方響”二字,也就是說方響出現(xiàn)時就叫做方響,而不是由銅磬到方響的過程,但是田邊尚雄先生認為“方磬及方響之名,至唐始用之” {2} ,且大多相關(guān)史料記載中亦認為方響源自銅磬,其名字不是一蹴而就。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里提到的“方響”是否指樂器方響?我們先來看一下關(guān)于這段資料的記載,此句出自于[南朝宋]劉義慶編撰的《世說新語》“文學第四”第77條,原文如下:
“庾闡始作揚都賦,道溫、庾云:‘溫挺義之標,庾作民之望。方響則金聲,比德則玉亮。庾公聞賦成,求看,兼贈貺之。闡更改‘望為‘俊,以‘亮為‘潤云?!?{3}
庾闡字仲初,約晉元帝時在世,九歲便能寫詩文,以《揚都賦》而名揚天下,文中提到的溫、庾是指當時的權(quán)臣桓溫與庾亮,庾闡則是庾亮的族親。據(jù)余嘉錫先生的箋疏,在《藝文類聚》中所載的《揚都賦》并非全篇,此段是由清代嚴可均將其收入《全晉文·卷三十八·揚都賦》中,也就是說這四句詩句是屬于《揚都賦》中的內(nèi)容。大體意思是,庾闡開始寫作《揚都賦》時,贊頌桓溫與庾亮:“溫是伸張正義的榜樣,庾是管理人民的優(yōu)秀人才。像金石之樂一樣的聲音,像玉石一樣的品德。”庾亮聽說賦寫好后,拜讀了一番,并贈與庾闡賞賜。可以看出,這是稱頌兩位權(quán)臣品德的詩句,金石之樂與圓潤之玉在古代是極具象征意義的事物,拿這兩件事物來比喻他們的品德,可謂是至高的榮譽了。就詩句本身而言,這四句是對仗的,使用了排偶的手法,“方響”與“比德”是相對的,“方”與“比”都可作類似、比方、相當?shù)囊馑?,而“響”與“德”則是名詞,指聲音與品德。若把“方響”當作一個獨立的名詞來看,與它相對的‘比德卻無法構(gòu)成一個名詞結(jié)構(gòu)。這是與古代寫作風格不相符的,特別在魏晉這個非常講求文辭對仗、華美的時代,李澤厚先生評價這一時期文學審美特征時認為:“它們對漢語字義和音韻的對稱、均衡、協(xié)調(diào)、和諧、錯綜、統(tǒng)一種種形式美的規(guī)律,做了空前的發(fā)掘和運用。它們從外在形式方面表現(xiàn)了文的自覺。靈活而工整的對仗,從當時起迄至今日,仍是漢文學的重要審美因素?!?{4} 通觀《揚都賦》,不僅文辭華美,且在押韻與對仗上的處理也相當?shù)丶氈拢纱丝芍?,這里的“方響”并不是名詞結(jié)構(gòu),不是指一件事物,而是與“比德”相對應的介詞或動賓結(jié)構(gòu)。由于作為樂器的方響也是由金屬制作,“方響則金聲”一句很容易想到這里所說的是一件樂器,但是如果把整個句子放在一起理解,此解就不通了。因此,筆者認為,這首詩中“方響”并不是指樂器方響,從而也無法由此證實方響產(chǎn)生于晉代。
第二種觀點是認為方響產(chǎn)生于南北朝梁(公元502—557年),持這種觀點的主要有蕭友梅(博士論文《17世紀以前中國管弦樂隊的歷史的研究》)、夏野(《中國古代音樂史簡編》)、田邊尚雄(《中國音樂史》)、應有勤(《中外樂器文化大觀》)等,這一觀點主要是根據(jù)史料中“梁有銅磬,蓋今方響之類也”的記載而提出的。從唐代的《通典》到清代的《律呂正義后編》,這期間的史料中常有這樣的記載,如《通典》卷一百四十四:“方響,梁有銅磬,蓋今方響之類也?!薄杜f唐書》志九:“梁有銅磬,蓋今方響之類?!钡取K?,此觀點有較多的史料支撐。史料中雖未明確指出方響源于梁朝,可是它提到方響的前身是梁時的銅磬,也就是說,方響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時的梁朝。然而,由于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梁時銅磬的具體記載,無法對其形制、來源進行考證,也不免讓我們疑惑:梁時銅磬究竟為何物?它與方響具體有什么樣的關(guān)聯(lián)?其產(chǎn)生的年代是否在梁朝時亦或是更早之前?因此,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這一觀點也不能斷定為方響起源的準確時間,只能依目前的史料,將方響的源頭追溯至南北朝時梁朝。
第三種觀點是認為方響起源自北周(公元557—581年),持這種觀點的以楊蔭瀏為代表,他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稿》第六章“三國、魏晉、南北朝”中提到:“方響,北周開始有這樂器;是由十六塊定音的鐵片放在分成兩行的木架上構(gòu)成?!彪S后,在廖輔叔先生的《中國古代音樂簡史》、臧一兵的《中國音樂史》和郝毅的《敦煌壁畫中的古樂器——方響》中均使用了這一觀點。筆者目前尚未查閱到方響起源于北周的確切史料,按照楊先生的敘述,他對這一時期新出現(xiàn)的樂器“傳入”的時間,主要參考《隋書·音樂志》所載隋代“九部樂”中各部所用樂器的來源,但是筆者在《隋書·音樂志》的九部樂中并未找到關(guān)于方響或銅磬的記載。郝毅在其文章中的一段話,筆者認為可能是對此觀點的一個解釋:“據(jù)《隋書》記載,北周宮廷最重視《西涼樂》,將它奉為《國伎》。隋唐七、九、十部樂,其實都是由北周的宮廷伎樂發(fā)展而來。北周時《國伎》最為顯赫,……因為方響最早運用于《西涼樂》中,所以今日見之于敦煌壁畫是符合歷史的?!?{1} 根據(jù)《大周正樂》中“唐《西涼部》非特有方響,亦有編鐘焉”的記載,認為方響最早用于“西涼樂”中,而北周特別重視“西涼樂”,北周與隋唐宮廷音樂有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所以推斷方響起源于北周。然而,此觀點尚有存疑的地方。首先,尚未發(fā)現(xiàn)明確的史料印證;其次,北周與梁相差半個世紀的時間,北周之后緊接著就是隋朝,在隋朝的敦煌莫高窟的壁畫中已有方響樂器的出現(xiàn)(見圖1、圖2),說明方響已流行于隋唐時期的音樂文化生活中,若方響出現(xiàn)在北周時期,至隋代僅短短的20年,是否可以發(fā)展到如此完備的狀態(tài)呢?因此,筆者對此觀點持懷疑的態(tài)度。
此外,還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注意,應有勤在其《中外樂器文化大觀》中提到:“方響的發(fā)音原理與現(xiàn)代鋼片琴、鋁板琴相同,而我們的祖先對這一發(fā)音方式的掌握要早得多,殷代婦好墓出土的近似于長方形的素面石磬和刻有鴟鸮紋的石磬,其振動原理同方響一樣?!?{3} 這塊刻有“妊竹入石” {4} (見圖3)的長方體素面石磬,其形制與方響音片甚為相似,“略呈長梯形,上窄下寬,……近頂端中部有直徑1.8厘米的圓孔,其上側(cè)兩面有長期懸掛使用的磨損痕跡。通體無飾,表面磨光”。 {5} 從懸眼的位置看,它與方響的懸掛方式是一樣的(見圖4),“妊竹入石”磬長方體的結(jié)構(gòu)與方響更為貼近;而與倨句、鼓股分明的磬制則相差甚遠。
這一現(xiàn)象,讓筆者有了一個大膽的設想:方響與磬乃同源,在磬出現(xiàn)的時代,已經(jīng)孕育了方響的許多因素。在早期石磬發(fā)展時期,即磬制尚未定型成熟時,出現(xiàn)了不同樣式的磬制,類似于后世方響形制的也在其中,這是磬類樂器在形制探索道路上的一次嘗試,而最終石磬沒有選擇這種形制,“這種選擇有音樂發(fā)展的需要,有能工巧匠的貢獻,也少不了統(tǒng)治階級在宗廟祭祀等禮儀上的追逐” {6} 。但是,這一嘗試卻在發(fā)音原理與形制上為后世的方響埋下了伏筆。也就是說,方響形制上的一些因素,或許在其產(chǎn)生以前就已經(jīng)存在了。
綜上所述,筆者對目前學術(shù)界關(guān)于方響起源的時間問題,進行了梳理和分析。不管是由新史料而提出的“晉代起源說”,還是史料中多見的“梁代起源說”,或是由史料推論而來的“北周起源說”,無疑都是學者們邁向方響起源真相時所付出的不懈努力。在這些觀點中,筆者較傾向于方響起源于南北朝梁。就目前文獻記載來看,方響的起源至少可以追溯到梁朝。那么,為什么幾乎找不到梁時銅磬的具體記載呢?這個現(xiàn)象或許說明了銅磬在那個時代并未成為其音樂生活的重要事件而受到關(guān)注,此時尚處于雛形階段的銅磬,在形制與材質(zhì)上尚未發(fā)育成熟,如與制作材料都為青銅的編鐘相比,它音量不及編鐘洪亮,音色不及編鐘渾厚、豐滿;與形制相近的編磬相比,它音色不及編磬蒼勁、清透,形制不及編磬華麗、壯觀,明顯的模仿痕跡使得銅磬還未形成自己獨立的個性。以此推測,這一時期的銅磬是較少使用的。因而,史料中未留下其過多的痕跡。
由此,筆者傾向于將這一“時間”放大為“時期”,雖然目前對方響起源的具體時間沒有定論,但是方響產(chǎn)生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卻是可以確認的。一個事物的產(chǎn)生并非是一蹴而就的,其應是在一定的時期里,慢慢地孕育而生,而這一時期特殊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也為方響的產(chǎn)生提供了土壤。
二、方響歸屬問題
方響究竟是中原樂器,還是由西域或其他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傳入的樂器呢?關(guān)于方響歸屬問題的探討也是其起源問題中的一個重要方面。目前學界兩種不同的觀點各有所持,主張方響是由西域或其他少數(shù)民族傳入的,以楊蔭瀏先生為代表,其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中提到:“這時候新出現(xiàn)的樂器,較重要的,有曲項琵琶、五弦琵琶、篳篥、方響、鑼、鈸、星、達卜和其他許多鼓類樂器。這些樂器都是在這時期中由各族地區(qū)和外國傳入內(nèi)地的?!?{1} 在陳旸《樂書》中有“唐西涼部,非特有方響亦有編鐘焉” {2} 的記載,證明方響在西涼樂中具有代表性意義,而且敦煌壁畫上亦有隋唐時期大量的方響圖片,這些現(xiàn)象說明方響與西涼樂有著重要的關(guān)系,是存在由西域或其他少數(shù)民族傳入的可能性的。由于目前學界對此問題的探討較少,大部分論述中未提及這個問題,也未有學者明確提出“方響是中原樂器”的說法,那么方響究竟是中原樂器還是傳入樂器呢?筆者試作以下幾點分析。
首先,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時期,西域音樂中流行的打擊樂器以鼓類為主,如都曇鼓、答臘鼓、雞婁鼓等,或是銅鈸類的單片打擊樂器,卻未發(fā)現(xiàn)有與方響形制類似的編懸類樂器的出現(xiàn)。這種情形在當時與中原交往甚密的其他少數(shù)民族中亦存在,如北方的匈奴、鮮卑族,它們多為游牧民族,其生活方式?jīng)Q定了所使用的樂器必然以輕便、簡潔為主,像方響這樣由16枚音片分上下兩層懸掛的樂器,是否能夠適應馬背上的游牧生活方式呢?筆者認為,西域音樂環(huán)境并不是方響出現(xiàn)的最好土壤。
其次,“西涼樂”是魏晉以來興盛于涼州地區(qū)的地域性樂舞,在隋宮廷中曾位列七部伎之首,亦被稱為“國伎”,是文化交流的產(chǎn)物,范文瀾先生《中國通史簡編》中說:
“涼州在當時是北中國保存漢文化傳統(tǒng)最多又是接觸西方文化最先的地區(qū)。西方文化在涼州經(jīng)過初步漢化以后,再向東流,音樂也是這樣?!?{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