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劉柯,許心宏
(1.安徽財經大學文學院,安徽蚌埠233030;2.安徽財經大學藝術學院,安徽蚌埠233030)
自然界每個生命體都有其獨特的生命存在方式,在特定的空間和特有的環(huán)境中展示自己的生命存在方式,既是對自我的肯定,也是對外界的適應,這就是一種特立獨行,獨立唯一的生存確認。人當然也不例外,在紛繁復雜的人世間定位自身的價值,在生活周邊保持存在并不斷地發(fā)展變化,并在這種發(fā)展變化中完善進步,在對未來的生存想象中努力奮斗,以期將生存想象轉化成生存確認,以完成對幸福生活、美好人生的追求和向往并將之變?yōu)楝F(xiàn)實。
寫實主義小說《生活秀》是池莉的代表作,表現(xiàn)的是一個多姿多彩的生活秀場,各色人等在吉慶街這個極具民俗市井氣息的大舞臺上生龍活虎地演繹著各自的人生[1]。在眾多的作家作品研究中,批評者們關注的眼光總是集中在主人公來雙揚身上,這個個性張揚、魅力十足的女性的確有著深入研究的價值,因為她既代表了世俗文化的精神內核,又是舊有的市井文化和改革開放混合雜糅在一起所形成的新式市民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所以得到眾多批評者的青睞。由于影視媒介的影響,《生活秀》得以改編為電影和電視劇,因而有關的影評和劇評以及相關比較的論題也大量出現(xiàn)[2]。但研究者們獨獨沒有將研究視角放在作品中的打工妹九妹身上,這是一個被忽略、被邊緣的“零余者”,是沒有生存話語,也沒有能力改變自己生存命運的可憐人。觀照九妹的生存現(xiàn)狀并進行生存確認,是為了更好地解讀九妹這一類農家打工妹的內心狀態(tài)、對自我的認知,并了解她們看似唾手可得,可又實不可及的遙遠夢想。這些生存現(xiàn)狀和生存想象最終并沒有合二為一,而是分崩離析,走向背道而馳,使得邊緣人更加邊緣和默默無聞,所有的夢想成為最終的幻滅,只好渾渾噩噩、稀里糊涂地像一片飄萍,毫無主見地隨波逐流,任憑命運的擺布和蹂躪。新寫實主義小說家池莉既給九妹安排了確定的生存維度,又在這個女孩身上展示了對農家女未來生活的希冀和向往,并賦予這種生活以想象的空間,從而引發(fā)受眾對打工妹群體生存轉向的想象和思考。
真實的現(xiàn)狀卻黑暗丑陋,九妹在來雙揚的步步為營下走進陰謀深處。這是一種冷酷真實的生存實況,也是九妹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世界。九妹在精明世故的來雙揚輕描淡寫的話語表述中出場了,在來雙揚的口中,自己是非常低調和辛勞的,雖然是改革開放的第一波個體經營者,也擁有一家“久久”酒店,那又怎么樣,吃飯不還是九妹送上樓的盒飯。其實作為酒店打工妹的九妹,才是真正的異常艱辛。為了減少成本,來雙揚只能心無旁騖地使喚九妹一個服務員,這就意味著過度的辛苦和勞累,不僅如此,九妹還要負責來家一家人的生活起居,甚至還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厚顏無恥的來家長子來雙元十分樂意讓九妹送盒飯上樓,因為在他齷蹉的內心,九妹是可以讓大家實行共產主義的,作為來家的大丫頭,理所當然地可以讓身為大哥的自己看一看,摸一摸。在周圍人虎視眈眈的眼光下,九妹的生存環(huán)境可謂兇險而可怕。
但從鄉(xiāng)下來到漢口好幾年的九妹對自己的現(xiàn)狀卻充滿了滿足和渴望,對現(xiàn)代文明極其向往,懂得把胸脯挺高,也懂得收緊了腹部,還知曉要把眉毛修細,甚至還會把目光放開。丑小鴨要變成白天鵝,九妹同時亦寄希望于來雙揚能將自己永遠地留在城市,因而用自己全部的真誠賦予主人,從心底把來雙揚當親姐姐般親昵、照顧、尊重,為“久久”飯店沒日沒夜地創(chuàng)造財富,為來家的尊嚴付出心血,拼其所有。尤其可貴的是,九妹將少女的初戀情懷無私地給予了來雙久,沒有參雜任何渣滓,沒有帶有任何附麗,甚至來雙久沉湎毒癮,深陷囹圄,仍然不離不棄,始終如一。當單純善良的九妹遭遇內心最敬佩、最依賴的來雙揚的隱瞞、背叛、利用時,也只是默默吞咽委屈和屈辱,并沒有將面目全非的生存現(xiàn)狀歸罪于他人,甚或仍積極樂觀地想象未來,彰顯了一個陽光樂觀、積極向上的正面形象,作者在九妹身上賦予了對善意人性的表現(xiàn)和召喚。
針對具體的藝術形象,創(chuàng)作者給九妹生存確認和生存想象的相關人物和相關情境設置得非常復雜,首先就是作品主人公來雙揚,精明世故、工于心計、左右逢源,為人自私圓滑,為了祖屋房產,不惜巧言令色,欺上瞞下地將九妹嫁于房管所張所長的精神病兒子,雖然事后受到良心的譴責和追問,但九妹的一生幸福被其葬送,人生想象也得不到實現(xiàn)。再而就是九妹幸福來源的最大夢想對象來雙久,這是一個典型的盲目追求時尚的紈绔青年,雖沒有萬貫家財但生活無憂,雖享受著九妹無私純情的愛戀,但絲毫不想付出回報,而是調戲玩弄著九妹,縱情享樂、深陷毒癮、無力自拔,來雙久的所作所為成為壓倒九妹的最后一塊石頭,他的冷酷無情也使得九妹無法自我選擇生存道路,生存的確認只能使想象成為海市蜃樓,虛無縹緲。生存空間和情境的設置對于九妹的生存確認來說也很重要,對于進城的農家女來說,城市戶口是最誘人的砝碼,嫁給花癡兒子,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城里人,這種社會現(xiàn)實也逼迫著九妹最終為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做出了選擇。特定時空、各色人等、各種狀況的融會貫通構建了對九妹的生存確認,作家以健康的女性意識,穿透生活的點點滴滴,細致入微地洞察最隱秘的人性,挖掘女性最深層次的內心世界,還原了九妹復雜多元的世俗生活,對九妹生存狀況做出了最大限度地勾勒和刻畫。
如果站在心理學角度剖析,人的生的本能體現(xiàn)了人性之善,人的死的本能展示了人性之惡,人性善惡并存,在惡占主導的情況下,心理表現(xiàn)為隱秘、暗示,不能公布于眾,存在于內心的暗角。
九妹的生存確認和想象并沒有依順九妹的計劃按部就班地行進,而是最終走向相反相悖,最直接的因素就是來雙揚的自私和無情,這是人性之惡的最大表征,自私和占有欲在人性最深處,反映在行動上,則是對別人的無情傷害。這個在世俗社會里長袖善舞的個體女老板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悄無聲息地安排布置著一切,使得九妹的生活順理成章地按其陰謀順利實施,在隱秘的人性和險惡的人心下,九妹的生存想象不可能得以實現(xiàn)。為了實現(xiàn)獨占祖屋的目的,來雙揚調動各種本領技能,一一掃除橫在面前的障礙,最大的屏障還是來自于房管所張所長的認同,無論雙揚怎樣地小恩小惠于張所長,這個物欲橫行的張所長陽奉陰違,虛與委蛇,最終迫使雙揚不得不使用九妹這個殺手锏,順利得到房產,卻將九妹的生存想象殘忍中止。更可笑的是結婚之事已在香格里拉大酒店不動聲色地商定完畢,來雙揚還裝模做樣地洋溢著母性的光輝,苦口婆心地勸慰九妹,看似合情合理,實則假模假式,幾番關心體貼的話語,單純的九妹竟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在具體的文本表述時,作家池莉淋漓盡致地書寫了來雙揚隱秘的人性,在敘事風格上,循序漸進,先是傳達出九妹在來家人心目中不受重視,受雙揚使喚,為雙久癡情,甚至被大哥來雙元侮辱欺負,為后文被來雙揚利用做出鋪墊,挖掘人物內心時,則巧妙地設置沖突,一波三折,形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情節(jié)波瀾,個性鮮明、綿密精細地展現(xiàn)來雙揚的內心世界,猶豫、決斷、實施、誘勸,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無論是點菜吃飯、吹捧奉承的場景,還是巧言令色、設身處地勸服九妹的花言巧語,都是建立在達到自己私欲的目的之上,人性的殘忍和無情運用得酣暢淋漓。
張所長在創(chuàng)作者的筆端也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如果說在來雙揚身上,還傾注了小說家復雜深情的人文關懷,文本中的張所長則完全是唯利是圖的小人,創(chuàng)作者對其陰暗心理則是直戳要害,一針見血,體現(xiàn)了寫實作品再現(xiàn)生活的個性特征,敘事性地記錄了張所長拖沓滯后的日常工作常態(tài),對轄區(qū)內的居民心懷叵測,不分青紅皂白,能貪則貪,自私腐化卻自命清廉,認為理所當然。當來雙揚許諾將九妹嫁于自己的精神病兒子,立即笑逐顏開,和雙揚密謀籌劃祖屋的歸屬,兩人的自私凌駕于九妹的幸福之上。張所長也是九妹生存確認和想象無法達成統(tǒng)一的重要推手。
最終破滅九妹生存理想的還是來雙久,這個九妹付諸全部青春和愛情的人物。在他尚未陷入吸毒的罪惡時,明知九妹傾情于自己,但對這個純真的女子則完全是一種戲弄和享樂的姿態(tài),“女朋友不知有多少”[3],小說家寥寥幾個字,就將一個玩弄感情的花花公子躍然紙上。九妹最大的夢想就是得到來雙久的愛,為了這個虛無縹緲之愛,愿意付出一切,當雙久吸毒成癮,被迫戒毒之時,這個夢想都尚未破滅,九妹還是一廂情愿地徜徉著自己美好的未來。當來雙揚定下用九妹做賭注換取祖屋的決心時,徹底打碎了九妹的夢想,一個毒癮難耐、絲毫不看自己一眼的男人已然沒有任何希望,此時此刻,在九妹心中嫁給誰都無所謂了,來雙揚通過弟弟雙久突破了九妹內心的最后一道防線,計劃的實施必然暢通無阻。
在人性的貪婪和自私的操縱下,九妹生存之路的艱辛可想而知,當無所謂希望時,就是決絕與放縱。人心的險惡在于人和人之間的隔膜,來源于極端的自私自利。九妹周遭人物的自私和冷酷使她的生存理想得不到實現(xiàn)。
出場時的九妹就有一個生存夢想,那就是像自己最崇拜的來雙揚那樣,有個城市戶口,成為真正的城里人,擁有一家酒店,每天穿得珠光寶氣,高高地坐在飯店前臺,得到無數男人的頂禮膜拜,而自己卻只愛著自己的丈夫來雙久。這是一種世俗的生存想象,以男人的承認和追捧為目標和宗旨,而且建立在來雙久的認可和配合之下。對于被饑餓趕到城里的年輕姑娘九妹而言,23年的人生歷程只受過3年的教育,擁有如此世俗的人生向往是一種必然,這也是九妹想要達到的人生最高境界。
原生家庭的影響至關重要,當九妹的母親央求來雙揚給九妹尋個城里人家時,更堅定了雙揚要促成九妹和花癡兒子婚事的決心,也為她人性中蠢蠢欲動的私欲找到了可以詮釋的最好路徑。結婚,或者說男人是改變自身命運的唯一方式,如此扭曲的價值觀在本質上體現(xiàn)了對男權尊貴的認同,在生存想象的時空領域,男性處于話語權的終端,并占據整個生命鏈條的主導,作為典型的女性主義作家池莉,給九妹構筑的生存語境是以男性的絕對權力為核心,為九妹建構的環(huán)境也是建立在男性比女性更多特權的父權體系之上,因而才有了九妹母親為女兒尋親的一段,如此母親教導下的九妹,理所當然地認為男人是決定自身命運的出口,先是帶有少女情結的戀愛對象來雙久,希望破滅之后,僅僅祈求有個城里丈夫收留自己,甚至不在乎精神是否正常,這自然是一種被扭曲的價值取向和自暴自棄的生命抉擇[4]。
在池莉筆下,男性沒有任何的可尊可敬之處,對于男性所應有的高大、威猛、富有責任感和同情心等男性本應具備的特質完全喪失殆盡,男人在人性之惡方面有甚于女人。作家盡情地消解男性,進行徹底地否定和顛覆??v觀作品中的所有男性,只有作為孩童的來金多爾是個優(yōu)秀的孩子,寄予了作家對男性的一點希冀,給文本增添了一抹亮色,其余的成年男子全都浸染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厭惡和唾棄,給九妹的夢想致命一擊的來雙久,完全世俗化和貪腐成性的張所長,喪失倫理和道德判斷的來雙元,還有處于病態(tài)殘疾的張所長的兒子,沒有擔負起任何父親職責,在兒女尚需撫養(yǎng)即選擇離家再娶的雙揚之父來崇德,都在九妹生存狀態(tài)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也是使九妹生存的真實樣態(tài)和生存想象無法達到統(tǒng)一的最大阻力障礙。
合情合理的情節(jié)鋪排,將所有導致九妹生存理想失敗的因素放置于物化的環(huán)境中,使得九妹生存狀態(tài)最終確認,生存想象得到最大的嘲弄和諷刺。在文本的布局中,緊抓“爭祖屋”這一重要事件,來雙元的無賴、來雙揚的自私、張所長的貪婪、來雙久的無情,圍繞九妹的人物依次表演,多條線索交叉互動、有張有弛、有疏有密,各個環(huán)節(jié)、各色人物交相互融,構成一個以男權為中心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隱秘而罪惡的人性充斥其中。一面是九妹及其母親渴求通過婚姻獲得城里人的身份,主人來雙揚從自身利益出發(fā),不動聲色地帶九妹去探望戒毒所里的雙久,徹底打消九妹對雙久的希望。一面是雙揚利用男人的弱點一一瓦解爭祖屋過程中的所有障礙,兩方面成功的基礎就是物化的特定環(huán)境和氛圍,以及人們世俗的認知和價值判斷。作家就是利用作品情節(jié)的環(huán)環(huán)緊扣、豐富生動來快節(jié)奏地展示九妹的生存困境,各方矛盾波瀾迭起、跌宕有致,作者筆法明快簡潔、干脆利落,為九妹的命運迅速定下基調。在描摹九妹周遭環(huán)境時,創(chuàng)作者用伏筆和照應技法,時而惜墨如金,時而潑墨如云,人物和景物穿插銜接、濃淡相間,藝術構思十分嚴縝、首尾貫通、渾然天成。在這種復雜人性操縱下的密不透風的環(huán)境中,沒有遠見、目光短淺的九妹自然成為別人的籠中之鳥。
新寫實作家池莉和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主體有很大的區(qū)別,那就是前者永遠不會站在社會和道德的批判立場,義憤填膺地進行大范圍的強烈批評和指責,只是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作為民間資源,冷靜地傳達凡夫俗子的庸常人生,將蕓蕓眾生的世俗生活進行客觀敘事,敘述原汁原味的人間世事。但池莉在這種客觀和冷靜中又沒有默然和冷淡,不是簡單機械地復制生活原態(tài),而是對自己筆下的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充滿著人文關懷,真正走入她們的內心,用極大的熱情擁抱她們,感悟她們,和她們的喜怒哀樂同呼吸、共命運[5]。作品中九妹的生活總是給受眾沉甸甸的感覺,因為她的不快樂和無奈有一種不能解脫的痛苦,打工妹由于受到家庭出身的限制,教育水平的制約,眼光視野的局限,在尋夢未來的道路上行進得十分艱辛,多數時候無法自主地安排自身命運。尤其是在沒有道德的控制,沒有觀念的約束,可以瘋狂宣泄,可以做著白日夢,可以放縱到極致的漢口吉慶街這樣一個典型環(huán)境中,農村打工妹九妹很難走出這種窠臼,對未來的生存想象只是一個鬼魅,只是一種幻境。但無論九妹是怎樣的一種活法,都是一種努力追求的生活秀,都無法回避,不可或缺,有著需要體悟的人生況味和生活真諦,池莉賦予了這種生存方式以不可小覷,不容忽視的人性價值,這就是作家對人生和人性的寬容和尊重。
在池莉的筆端,人物和所處情境結合得天衣無縫,在大環(huán)境背景下,由于多方面因素的制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提倡的美好人生的生存確認和理想的生存想象被解構,被放逐,作家還原了打工妹平凡瑣碎,甚至殘忍無情的生存真相,可貴的是,新寫實主義的《生活秀》有著極大的包容性和極強的開放性,無論現(xiàn)實的生存狀態(tài)是多么慘不忍睹,但生存的想象永遠值得眷戀和執(zhí)著,兩者能否達成一致并沒有那么重要,存在與否才是感受人生的關鍵,不用懷疑生存的價值,也不用擔憂人生的得失,放下沉重,尋找心靈的家園和歸屬,是九妹的生存意義,也是一個時代打工妹的存在意義,池莉在作品中彰顯出的人文關懷已經遠遠超越了對生存確認和想象進行統(tǒng)一的命題,達到了關注人生、關注人性的目的。因此,能否找到自身生存確認和生存想象的有機統(tǒng)一,讓其成為隱藏在柔軟內心最深處的一種情結,也成為通過社會的發(fā)展和時代的文明進步來給予解答的永恒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