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新
西行小記
■張立新
插圖/李海霞
從蘭州出發(fā),往西北走,沿張騫走過的路穿行幾日,滄桑感如影隨行。大漠孤日,關隘風勁,一座座古跡,仿佛張騫遺落的驚喜和悲嘆,或佇立或頹敗,似乎觸手可及,卻又遠隔千年光華。
因了一首詩的召喚,我們千里跋涉,深入茫茫戈壁,探訪守望千年的玉門關。由于它的聲名過于顯赫,從出發(fā)之際,我的心底就充滿虔誠。張騫、班超的出使足跡,絲路古道上必經關隘所擁有的怨情別緒,不久我就可以觸摸,可以呼吸視聽。
出了敦煌市往西北走,不足百里,已經踏上玉門關的熱土。也許是愿望過于摯烈,當遠遠看到一方城堡,孤獨地佇立在荒漠戈壁中,顯得落寞、平凡甚至渺小時,我多少有些失望。目力所及,被稱為小方盤遺址的關隘,僅僅像一座兩三層樓高的四方形土墩,墻高十米,上下各寬三米、五米,在遼闊無際的戈壁,毫不起眼。陽光燦爛,風也大,慢慢走近玉門關,感覺像是走進一個遠古傳說。城墻是黃土夯就,粗糙厚實。西墻有門,進去,內城空空如也,四周圍墻,地面黃沙,幾蓬駱駝刺,北墻有個三角缺口及兩三個不規(guī)則凹槽,僅此而已。用手輕輕撫摸城墻,粗礪、厚重,有些許溫。作為建于公元前111年左右,西漢以來的都尉治所、屯兵之地,玉門關隘守絲綢之路南道,身披大漢剛烈氣蘊,位居通往西域各地咽喉,因西域和田美玉由此進入中原,才擁有玉門關的美稱,也蒙上了一層神秘、奇幻的色彩。
如今,這里再也聽不到車馬喧、駝鈴響,見不到旌旗烈、商賈忙,只留這座約六百三十多平方米的黃土關城,孤獨守望。不對,不對,玉門關其實并不孤獨。遠眺四周,沼澤、溝壑遍布,長城、烽燧兀立。往北,有長城及每隔五里、十里夯筑的烽燧,往東十一公里,有名為大方盤城的河倉古城,以及依稀可辨的村居、草垛等等,這些看似散落的古跡,與小方盤城雄渾相依,唇齒互存,組成了規(guī)模宏大的關隘群落。長城可拒敵,沼澤作屏障,河倉城供補給,南方另有陽關為側翼,以犄角之勢,易守難攻,共同守護著絲綢之路的順暢通達,雖身處大漠,玉門關又怎能孤獨,怎能寂寞。
眼前這片浩瀚的戈壁灘,由于玉門關的兩千年守望,顯得如此悲壯,卻又充滿活力,生機猶存。
西北方的漢長城,僅四公里路程,抬腳即到。蜿蜒斷續(xù)的殘垣,最高四米左右,像高低起落的音符,應該是漢長城遺址保存最好的地方。黃土夯就,夾雜著蘆葦、胡楊、紅柳等砂礫,層次分明,粘結牢固。就在我對著漢長城肅然起敬的時候,卻發(fā)生了讓人震驚的一幕。長城邊上有鐵絲護網,阻止游客近前。距我三五十米的地方,一個四五歲的男孩,竟然鉆過護網,登上一段矮矮的長城,興奮地呼喊著,“噔噔噔”地跑了一個來回!應該是他的父母,竟然笑著嚷嚷:“下來,快下來,怎么跑那上面了?!毖哉Z之間,聽不到責備,更像是擔心自己的孩子會摔倒。我聽到了長城的呻吟,感覺到了自己的憤怒,也看到周圍很多人譴責的神色??粗@家人快速離去,憤怒之余,我一陣悲哀,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我們在面對古跡、親近自然時,能夠懂得敬畏,懂得呵護。拋開時光的無情侵蝕,對于古跡的人為損毀,才是讓人更痛心的事。
長城周邊,有烽燧威儀、警覺,千年不倒,還有很多“積薪”,即被涂上泥砂,以防大風刮走的草秸堆。積薪可白天點火,夜晚放煙,作傳遞敵情用。相比黃土砂礫,這些漢代的柴草,盡管外部已呈石化狀,但仍然顯得溫馨、柔軟,充滿動感。正是有了這些柴草,通過燃燒自己,才使長城和烽燧有了存在的意義。
黃昏時分,我們趕往疏勒河以南,被稱為大方盤城的河倉古城,這是漢代“昌安倉”遺址,為玉門關守軍夯土版筑的長方形巨大糧倉。我繞著倉體轉了好幾圈,相比小方盤城,這里顯得更加雄偉、陽剛。盡管墻體多處坍塌,存留的也千瘡百孔,甚至多處已鏤空,剝蝕成了一截殘柱、一段孤壁,也改變不了整座古城輪廓鮮明、氣勢恢弘的氣勢。承擔警戒、瞭望功能的角墩,一個依然屹立,另一個已轟然倒塌,巨大的土墩凌亂散落,我?guī)缀跄苈牭剿鷷r發(fā)出的轟鳴。太陽快落山了,殘陽似血,昌安倉通體赤紅,像大火在茫茫戈壁中熊熊燃燒。巨大的城堡,林立的殘垣,像戈壁中的守護神,威武滄桑,盡心職守,以錚錚傲骨,留給我們回望歷史、觸摸時光的線索。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弊畛酰乙詾槭鞘苓@幾句唐詩的召喚,才來目睹玉門關的風采。但到了這里,才醒悟過來,王之渙的《涼州詞》只是個引子,玉門關吸引我的,正是它從漢武帝時期一路走來,盡染兩千年的繁華與喧囂,纏繞于絲綢之路每條經絡的那種厚重與光彩,像一道血脈、一縷魂魄,早已深入我的骨髓,無法擺脫。和王之渙感受不同的,是我從千年煙云中,讀出了玉門關以及它周圍的建筑群,在蒼涼幽深的背后,曾經春風幾度,昌盛幾世,雖歷經磨難,卻千年不倒,始終未被遺忘,被湮沒,這是它的千古氣概,也是魅力所在。
太陽每天升起,照耀著我走走停停的追尋。直到有一天,在陽光照耀不到的黑暗里,我見到了一地輝煌。
出嘉峪關,往東北20公里許,到了新城鄉(xiāng)。目力所及,依舊是戈壁,沙礫袒露著它們千年不變的粗獷。我仔細察看了,除了滿地沙礫、零星屋舍之外,沒有什么異樣。直到我們跟著一位笑容可掬的美女導游,站在了一座魏晉墓口。五層拱線門樓,十層磚雕磚畫。其中第一層并列兩塊立磚,像大門,上方朱雀,下方虎頭,即是拉環(huán),直覺這是要叩訪哪位大人的府第了。
我們確實是要叩訪,這種叩訪,不僅是地理因素,還有時間概念。從新城向東至酒泉市西的丁家閘,深藏著約1400多座規(guī)模宏大的魏晉古墓,內有彩色畫像磚壘砌而成的墓室。此刻,我站在其中一座門口。低頭,一步一步,慢慢走進一條向下的緩坡,像走進一間塵封的隧道,更像兩個世界的短暫過渡。越往里走,塵世紛擾開始變得靜無聲息。站定,舉目四望,發(fā)現自己已經置身一座沉睡千年的瑰麗畫室。
對于魏晉磚畫像,我其實并不陌生。一直喜歡集郵,魏晉墓畫磚“驛使圖”就出土于新城5號墓。頭戴黑幘的信使,持韁舉牘,策馬疾馳,廖廖幾筆,以形寫神,一人一馬躍然磚上?!绑A使圖”真實再現了1600多年前西北邊疆的郵驛情形,已經成為中國郵政的“形象代言”。1982年J85M“驛使圖”小型張、2006-27J《中國郵政開辦一百一十周年》、2007-9《中國郵政儲蓄銀行》都采用了驛使圖案。我至今清晰記得,當年在集郵市場尋找“驛使圖”小型張的情形。當時始終不明白,圖中的驛使為何連嘴巴都沒有。幾年之后,才在一份資料中讀到,磚畫中的驛使沒畫嘴,是喻示著驛使守口如瓶。如今,這些曾經鮮活地保存在記憶中的磚畫,它的久遠和神秘,它的簡約流暢,它的寫實寫意,我就要親眼目睹了。
這是6號墓,墓室垂直距離地面十米,由墓道、墓門、門樓、前室、中室、后室、甬道、耳室、壁龕等組成,一切仿制墓主人生前的居室規(guī)格,整個墓室呈二層樓狀。其實,最吸引我的,還是墓室里多彩多姿的繪在建筑用磚上的畫面。眼中粗略看到的,就有印紋方形磚、長方形磚、雕刻磚、畫像磚等形式的古磚。前室里,三幅關于屠宰的連環(huán)畫,從按倒活豬,到懸掛豬肉條;從牽羊、脫皮、掛羊肉條;從敲牛、剝皮等屠宰的過程,以線描繪就,形神兼?zhèn)?,充滿動感。特別是宰牛,廖廖幾筆,牛以弓背、紅眼凸顯出的驚恐躍然磚上。還有采桑、牽駝、畜群、牛耕、燕窩等畫面,民俗生活如臨其境。中室稍小,反映著生活宴飲方式,烤肉、進餐、歌舞、出行,顯得雍容華貴。后室,則是放置棺木的地方,據說發(fā)掘時曾有完好的兩副棺木和尸體。整室的磚畫,以生產勞作、屠宰炊皰、奢華享樂為主,是墓主人從游牧向耕種、經商漸進,直至致富入仕的一生寫照。
生命若有輪回,我們何嘗不是在敬觀前世。在6號墓的短短半個多小時,仿佛與千年前邂逅相遇,曾經鮮活過的一人一畜,一草一木,一情一景,靜靜地沉睡著,似乎在述說著永恒和消逝,又似乎是在等待著被誰吻醒。在這樣的千年墓室里,也許更適合思考關于攫取、擁有和逝去的話題。叩訪結束,等慢慢返回地面,世間的音像“嘩”一聲涌過來,一切又恢復如常。直到這時,美女導游才讓看周圍一些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很不起眼,若不細察,就連地表的地伏也看不出來。原來這樣的小土包,底下便是魏晉墓葬。不過,對于大多數土包,已經保護起來暫不開發(fā)了。目前挖掘的約有十八座,幾乎每座都有盜墓痕跡,且盜墓手段嫻熟,正中“要害”又未損壞墓室的布局和陳設。有種說法,這種盜墓者,同時也是修墓者,知道從哪里巧妙入室。由此看來,金銀珠寶固然重要,但比起人心的向善或叵測來,卻不值一提。
車在戈壁行駛,陽光灑滿大地。千余墓室深埋地下,若各墓連接起來,儼然一座連綿數里、瑰麗千年的“地下畫廓”。這樣的地下古跡,比起佇立或裸露的關隘峰燧,免受侵蝕損毀,應是幸運之事。大地雍容博大,包容萬物,有幸置于她的懷里,受她呵護,該有多安定與欣慰。如此想來,我們該心懷感恩,倍加回饋,才是雙贏互惠之事。
像刀刃一樣鋒利的,應該是時光,殘忍無情,不回頭,無退路。等到了黑水城,發(fā)現比時光更可怕的,或許還有風沙,漫漫流沙,像游離于天地之間的幽靈,蠶食著這座古絲綢之路上現存最完整、規(guī)模最宏大的古城遺址。
蒙語哈日浩特即“黑城”,亦名黑水城,位于內蒙古額濟納旗達來庫布鎮(zhèn)東南。去黑城的這天,天高云淡,風和日麗。旅店老板卻說,預報有風沙,今天去黑城,恐怕連眼睛都睜不開哩。我不相信,心說風沙大了,躲避一會兒即可,不會干擾進城一游。我想知道,西夏國于公元九世紀修建的黑山威福軍司城堡,元代時中原至漠北的交通樞紐,到底是何等模樣,能夠身披絲路光華,蘊藏百年未解之謎,懷有美麗悲壯傳說,讓馬可·波羅途經這里,到達神秘的東方。
一路都是戈壁和沙漠,蒼蒼茫茫,無邊無際。陽光柔和,有風,卻不大。偶有一叢一叢的駱駝刺、紅沙柳,被風吹動,搖來晃去,像懷揣一個不妥協的夢。遠遠地,城墻的輪廓有了,西北角高聳的5座塔式建筑清晰了,西南部伊斯蘭教拱北近在眼前,黑城到了。這座歷經千年風沙侵蝕的城堡,外觀依然完好,仿佛避開了歲月的刀鑿斧砍。下車后,才發(fā)現風沙真的很大,你或許感覺不到風吹,卻一定能嘗到細細的沙粒撲到臉上,針扎一般。城墻巍峨,黃土夯就,高近十米,長約四百米,墻基有厚厚的黃沙,像爬山虎一樣,沿墻而上,已近墻頭。城門洞開,游人進了城,流沙也進了城。當然了,流沙可破門,亦可翻墻,黑城的每一寸肌膚,離不了它們的擁堵和侵擾。進到城里,周長約一公里的長方形城池,在滿目沙海中,將它的蒼涼悲壯,展現在我的眼前,似乎毫無遮掩,不避親疏。有黃土殘骸,一座一座遍布城中,像頭顱,像嘆息,更像時光的影子,刻滿了或悲或喜的故事,容我慢慢讀來。
除了仍然兀立著的甕城、元代亦集乃路官倉及大大小小數座黃土塔基,大多數遺址已埋于沙下,了無蹤跡。風沙不止,掩不住我的腦海中,疊映出千百年前,這里有過的世態(tài)繁華,人聲鼎沸。在城站,元大都至嶺北行省軍情驛站;總管府及前街,府第、官署曾遍布兩側,權力和富貴集中的地段;諸王府遺址,大王和妃子燕舞笙歌,盡情歡顏;東街、正街,酒肆餐館雜貨鋪,平民演驛油鹽醬醋,悲歡離合;佛寺、佛塔,讓塵世喧囂回歸寧靜,西夏時期佛教的影響可見一斑。虧了有大量的出土文獻,讓黑城的布局陳設漸漸明了。
城北的藏寶井、墻洞,依然清晰可見。我沉溺于黑城的悲壯傳說,名為哈日巴特爾的黑將軍筑黑城欲謀亂,遭皇帝大軍圍困,被斷飲水,守城無望,遂將兒女及財寶葬于此井,從墻洞突圍出城。不管這個傳說是不是真的,但蒙古軍攻破黑城,元世祖在此設“亦集乃路總管府”,明朝大將馮勝再破黑城,卻有據可查。1372年馮勝攻破黑城后,這里即遭廢棄,黑城從此敗落在了歷史的塵煙中,默默無聞。不管是傳說還是史實,我最不愿意相信的,是原本水草豐沛的黑城,被大軍圍城時,軍士赴鄂木訥河上游,以頭盔盛沙,埋水路,筑土壩,致使黑城禾苗枯死,漫天黃沙,遮蔽了日月。如果真如傳說所言,是由于人為造成這里沙漠肆虐,那是更應該遭譴責,更不被原諒的。
比傳說更痛心,更不被原諒的,還有列強的身影。每當讀到這樣的記載,我總是止不住內心絞痛。俄國人曾用40頭駱駝,運走了西夏王朝近兩百年的歷史。如果想象一下,成箱成捆的絕世文物,被偷運出境,消失在沙海盡頭,這樣的畫面,帶給我們的,該是永恒不愈的創(chuàng)傷。
我從西城門進來,以手遮面,借以抵擋沙粒的無情吹打。同行的游人,儼然“全副武裝”,以墨鏡遮眼,以紗由蒙面,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方可盡情領略古城風貌。沿在城站、總管府、東街、正街、廣積倉、太黑堂的線路,漫無順序,走走停停。目力所及,滿城流沙之間,瓦礫、斷磚散陳地面,細細辨認的話,還能依稀發(fā)現排列整齊的木頭檐柱,從流沙中探出。曾經的美麗家園,曾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已經只剩一座廢墟,只剩滿目流沙。
流沙從東、西、北三面侵蝕黑城,已經蜂擁而上,從里外兩層,扼住了四面城墻的脖頸,我仿佛聽到了黑城微弱的喘息聲、求救聲。幸好,從西門進城時,我看到甕城已經搭設了搶修加固的木架,黑城遺址保護工作一直在進行。我從東城門走出去,城外依然是望不到盡頭的沙海。空中揚起的沙粒越來越多,越來越急,我感覺自己的眼睛里,早已盛滿了沙子。流沙的侵略性由此可見,連一寸土、一滴水都不放過,即使是曾經雄偉輝煌的城堡,即使是僅僅一滴眼淚。揚沙不止,讓人眼睛都睜不開,趕緊又進黑城,城內同樣如此,無法睜眼,無處躲避。此刻我才相信了旅店老板說過的話。
夕陽慢慢落下,余暉讓黑城西北角的5座佛塔,閃爍著淡淡的金色,像是說著一個滄桑而又美麗的傳說。從黑城回來,我抖落滿身沙塵,用清水洗滌飽含沙粒的眼睛。沖洗了幾次,眼里似乎還有澀澀的痛。這種澀痛用不了多久,自會痊愈,但心情的沉重,卻無法洗滌,無法淡去。
也許,這種澀痛,這種沉重感,也是旅行的收獲之一,值得銘記。
張立新,男,甘肅臨洮人。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昆侖》《大地文學》《北方作家》《太湖》《海燕》《中國國土資源報》《甘肅日報》等報刊。獲獎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