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一梵

聽取蛙聲一片

■梅一梵

有次序的生長，總是好的。不緊不慢，不亢不卑，有條不紊，井然有序。

當初夏的風吹熟了菜園子，茄子苗兒就醒了。它開出淡紫色的小花，一朵兩朵第三朵；扁豆花緊跟著也醒了，也有淡紫色的。扁豆花初步形成的樣子，像種子剛剛破土時拱出來的兩顆門牙。再開大點兒，就是一朵靜靜的小蝴蝶了。扁豆花不像茄子花那樣只開一朵兩朵三朵。它們是一簇簇一堆堆，擠擠攘攘，細細密密。根本看不清開了多少。看著看著，我的目光就順著綠色的蔓藤，一寸一寸往頂端爬。然后又落下來，在挨著泥土的綠葉叢中，發(fā)現(xiàn)簇簇抱團，還沒有成型的小扁豆。仿佛這目光一上一下間，花朵就不知不覺變成扁豆了。

挨著旁邊的黃瓜秧子還不足一米高。幾朵小黃花點綴在青藤里，清素，安靜。吊在半空的小黃瓜直溜溜的端正，臥在泥土上的，兩頭往中間彎曲。潮濕的陰涼處，半截露出泥土的蚯蚓在蠕動。挨著黃瓜旁邊的小豇豆，也趕趟兒使得結(jié)出綠茵茵、長短不一、如細線般的簾子。風一吹，輕輕飄搖。風再吹，水田里的秧苗一起搖。剛插上沒幾天的秧苗還沒有長歡實。風不舍得使勁吹。

當初夏的風吹過田野的時候，狗尾巴花和蒿草也不甘示弱地瘋長?；一也?、芨芨菜、車前子也是。菖蒲、艾草也爭先恐后。它們想在端午節(jié)那天，讓自己更豐茂。這些野生的草籽，在農(nóng)人吆喝莊稼的節(jié)氣里，在耕牛犁田時“哞哞”叫的欣喜或打個鼻響的噴嚏里。一年年一茬茬，自己返青，悄悄拔高。

炊煙追著炊煙，田野挨著田野，村莊連著村莊，小雞仔緊跟著老母雞。一些沒有人吆喝的物種就自己生息，像我一樣。

小時候看見園里的小菜長勢太猛了，就會越界。

扁豆藤總是爬到了黃瓜架上，纏來纏去；葫蘆瓜總是爬到樹上又翻過院墻，跑到別人家的瓦檐下，美滋滋地結(jié)個葫蘆。最守規(guī)矩的算是韭菜和小蔥，它們一畦畦，一行行，綠茵茵，亭亭而立。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春天自己發(fā)芽，秋天自己枯萎，不需要年年播種。最邋遢的，要數(shù)金黃色的南瓜花，大大咧咧，敦厚憨實。就像樸實的鄉(xiāng)下人一樣，頂著日頭，風雨酷暑，隨地生息。有時候糊里糊涂開了好多花，也沒有結(jié)出幾個瓜。只看見圓溜溜、毛茸茸的肥大葉子，霸滿田間地頭的空隙。過路的時候，還得騰出手來，把蔓藤移開，撂到不擋路的石坎或地角邊。比起南瓜和葫蘆，絲瓜，苦瓜就可靠多了。它們平靜穩(wěn)妥地隨著籬笆的走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垂著細溜溜、苗條清瘦的身子，像乖巧的女兒，散發(fā)著蔬菜瓜果特有的清香。

和小菜比起來，田里的莊稼可沒有長錯地兒的時候。

它們隨著土丘以及洼地的坡度，大片大片地肩并肩排著隊，連綿不斷，浩浩蕩蕩；大片大片地起起伏伏，浪回浪翻；大片大片地播種、施肥、收割、囤倉。從麥子到稻谷，從玉米到高粱。顆粒們都以豐盈飽滿的姿態(tài)，把頭揚起，把天舉高；直到天上的白云，匯聚成駿馬奔馳的圖騰；直到經(jīng)過疾風驟雨的洗禮和炎炎烈日的烘烤，才低下沉甸甸的頭，躺進糧倉。完成了一生中最莊嚴肅穆的儀式。

昨日里，又看見菜園子和秧苗了。

茄子、韭菜、小黃瓜、扁豆、豇豆、小茴香，它們像剛落地的娃娃，青青嫩嫩，長勢喜人。

像三十年前太婆的菜園子一樣。有的扁豆藤越過界限，爬到了黃瓜架上；有的葫蘆瓜藤爬到樹上，又翻過院墻，爬到別人家的瓦檐上。而大大咧咧、敦厚憨實的南瓜還是懵懵懂懂地開了好多花。兩只圓嘟嘟的小麻雀“蹬蹬蹬”一起跳一起飛。身子挨著身子親親熱熱，忽上忽下，忽遠忽近，后面又追來第三只。孤獨的小白蝴蝶獨自在花上飛，想采哪朵采哪朵，不想采就躺在花蕊里睡覺。一只小白狗“哈哧哈哧”地吐著舌頭，跑過小路。稍大的花狗搖著尾巴不緊不慢地向我站著的方向走過來。我害怕得不敢動彈，沖著田里放水的人吼道：“這狗咬人不？”那人答：“不咬人，我家的狗?！庇执蛑謩莺爸捵尮坊厝?。在這期間，狗也在看著我們說話。當它判斷是嚇著我了，就搖著尾巴，不緊不慢地往回走。還時不時回頭看看。

新插的秧苗，亭亭玉立，整齊明凈 。蝌蚪還沒有游出來。我只能在心里念叨：聽取蛙聲一片。

如今，身強力壯的鄉(xiāng)下人也不種地了，大多在城里打工。去年特意去看的荷花田，今年已經(jīng)不種藕了。就連眼前的秧苗也是最后一季。要看到朝氣蓬勃、浩浩蕩蕩的莊稼，恐怕要跑老遠呢。

城市邊緣的鄉(xiāng)村無人養(yǎng)雞養(yǎng)豬，也沒有牛羊散落，雞仔咕咕，更看不見常年長滿塔塔草的青瓦房，雞犬相聞的日子仿佛從來不曾來過。狗也少了一種自古以來兇猛警惕的精神。它不是用來看家護院的，反倒是以鄉(xiāng)村記憶的形式存在，以一種心靈慰藉的方式走進我的眼眸。搖著尾巴，又走遠。而聽取蛙聲一片，也許在不經(jīng)意的某一天，看到超市里白白嫩嫩的蓮藕才會忽然想起。

說到最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沒有把藕說成荷花。可能是潛意識里覺得，荷花固然美麗，藕才是最初的本質(zhì)。

梅一梵，女，陜西省漢中市人。作品見《星星》詩刊、《時代文學》、《名家名作》、《安徽文學》《中國西部》、《海外文摘》、《讀者·鄉(xiāng)土人文版》、《陜西文學》、《綠風》、《歲月》、《遼河》《含笑花》、《西部文學》、《鹿鳴》、《躬耕》、《華語詩刊》、《四川詩歌》、《中國文學》、《當代作家》、《旅游散文》、《寒山寺》等報刊雜志。獲得若干獎項，部分文章被精選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