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樹強
妙悟
——書法與禪宗哲學
崔樹強
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
蘇軾在揚州的時候,好朋友佛印禪師在江對岸的金山寺做住持,兩人經(jīng)常詩文來往。有一次,蘇東坡坐禪欣然有得,便做了一首偈子,來表達他禪悟的感受:“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薄鞍孙L”,是指日常生活中所遭遇到的稱、譏、毀、譽、利、衰、苦、樂。蘇軾在打坐參禪時,自覺體會到這種境界,身心合一,一片光明照徹大千世界。
寫完后,就吩咐侍童把偈子帶去給佛印禪師,等待佛印的夸獎。佛印看過偈子后,在后面寫了兩個字:“放屁!”然后叫侍童帶回去。蘇軾等得急不可耐,打開偈子后卻看到佛印如此無理的評語,惱羞成怒,立即乘船過江找佛印評理。船快到金山寺時,佛印禪師早已站在江邊等待,蘇軾一見禪師便怒氣沖沖地說:“禪師,我們是至交道友,你怎么能罵我呢?”禪師聽了哈哈大笑,說道:“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蘇軾一下子恍然大悟。
其實,蘇軾處理“知”“能”關(guān)系的態(tài)度,正是很多中國文人的通病。他們把知識放在我身之外,以知識的眼分割這個世界;他們以為抓住了這個世界,實際上手里空空如也。蘇軾早年這種“我執(zhí)”的心態(tài)表現(xiàn)為一種極端的自負,而佛印禪師的當頭棒喝使他幡然醒悟。后來他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遭受了多次人生的失意和打擊之后,看透了人生的“空幻”,破除了“我執(zhí)”,參悟了人生。
“知”,是認識上的問題,是以主觀認識客觀。這時,主觀上只需要冷靜的知性作用即可。而知性之所以能冷靜,則是因為主觀的其他部分,比如情感、意志等等,對客觀事物保持漠不關(guān)心的冷靜旁觀態(tài)度。這時,主觀和客觀之間,實際是保持著距離的。或者說,你是你,我是我,主觀是主觀,客觀是客觀。這時,除了認定客觀事物本身如何如何之外,主觀對于客觀之事物,并不需要發(fā)生真正的牽連或者對事物的責任感。也就是說,對于主觀方面,除了冷靜的知性作用以外,并無其他要求。
但是,如果要把所“知”的事情(特別是和人有關(guān)的事情)按照目的加以實現(xiàn),而被實現(xiàn)的一方,可以發(fā)生有意識的阻力和事實上的困難。這時,要想加以克服,主觀必須進入到客觀里去,以主觀的力量,把客觀事物的情況,按照預(yù)期目的加以改變。這時,不僅要求主觀者投射向外的知性,而且要求他整個的生命力量能對客觀事物加以承當。換句話說,客觀事物實際已經(jīng)進入主觀者的生命之內(nèi),而與之發(fā)生了血肉相連的責任感。在這里,知識即生命,主觀即客觀。
如果在這時,生命中的情感、意志,仍然和知性保持有一個距離,那么,由知性所獲得的認識,就會因為知性與生命的其他部分(比如情感、意志等)的一段距離,而使知性認識的結(jié)果歸于無效,同時使生命的情感、意志受到了阻礙退縮。最常見的是,平時對著戰(zhàn)爭地圖,紙上談兵頭頭是道,一旦聽到一聲炮響,便失魂落魄,心神沮喪,同時,早把平時所講的知性認識忘得一干二凈。也就是說,這時所獲得的知性的認識,和實際的生命,并未發(fā)生實質(zhì)的關(guān)聯(lián)。
《泰山經(jīng)石峪金剛經(jīng)》,摩崖石刻
《泰山經(jīng)石峪金剛經(jīng)》中“如來”二字,氣象渾穆博大
所以說,從知到能,尚須一躍。所謂“躍”,就是把知性活動的結(jié)果融入全部生命之中,不僅以知識出現(xiàn),更以情感、意志等整個生命力而出現(xiàn);不是處于旁觀者的地位,而是處于有責任的擔當者的地位。從知到能的一躍,實際指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大特色的由知識走向人格修養(yǎng),由人格修養(yǎng)以擔當天下國家責任之路。也即是說,知識性的內(nèi)容,要想成為行為上的勇氣,必須經(jīng)過人格修養(yǎng)功夫的一躍。
蘇軾說的“八風吹不動”,使我想起了孟子和告子關(guān)于“不動心”的辯論?!安粍有摹保且粋€人的勇氣。但是,僅僅從不動心這一點上,還不能判定一個人的人格上的成就,必須要看他是通過哪一種功夫達到不動心的效果的。孟賁的不動心,是表面的勇;北宮黝的守氣,以必勝為主,即只能勝利;孟施舍的守氣,以無懼為主,即無論勝??;曾子的不動心,則是理直則氣自壯,即應(yīng)該如此,所以如此;告子的不動心,是強制其心,使之如此,即“持其志”;孟子的不動心,則是莫之為而為,自然而然的??梢?,從匹夫之勇,到血氣之勇,再到義理之勇,最后達到既獲得個人生理作用支持,又使個人的心與萬人的心相通,從而獲得無限的社會支持力量,并升華為一種良心的判斷和行為上的“大勇”,其表現(xiàn)出來,就是“浩然之氣”。
后來,禪宗中土第一祖的達摩,為二祖慧可說法,只教“外息諸緣,內(nèi)心無喘”?!巴庀⒅T緣”,就是放棄語言、放棄知識,放棄一切外在的枷鎖;“內(nèi)心無喘”,其實就是“不動心”,就是“八風吹不動”。如果說,告子的“不得于言”是隔絕了一切的外緣,那么,禪宗的“內(nèi)心無喘”則是空了一切外緣。也可以說,告子是隔絕了生理的作用,而禪宗則是空了生理的作用,雖然他們的功夫和境界不同,但起步和目的并無二致,即“不動心”,即“八風吹不動”。由此,徐復(fù)觀說:“告子或者可以說是我們歷史上土生土長的禪宗的前身?!?/p>
悟,原在佛學中指心對佛理的理解、領(lǐng)會,有頓時生成,不可言說的特點,因而顯得很奇妙,又稱“妙悟”。因為妙悟的特點和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特點極其相似,妙悟后來被引入藝術(shù)理論。王維說:“妙悟者不在多言?!钡搅怂未?,妙悟成為評詩論文的重要觀點,其中嚴羽借禪論詩,用妙悟說明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特殊性,影響極大。嚴羽認為,“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作詩也如佛家參禪,在悟中達到對于事物的透徹理解和領(lǐng)會,才能創(chuàng)作出好詩,他把悟看作詩歌創(chuàng)作的關(guān)鍵,“為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
那么,什么是悟呢?《說文解字》說:“悟,覺也。從心吾聲。”其實,“吾”亦表意,悟就是吾之心,就是悟由我心而起,覺是我心覺,解是我心解?!墩f文解字》又說:“覺,悟也?!庇X者,悟也,悟者,覺也,覺悟一也?!墩f文解字》還說:“寤,覺悟也?!卞痪褪撬X醒來,悟就是寤,人在沉睡的狀態(tài)下被喚醒就是寤,也是悟。所謂“大夢今方覺,平生我自知”,覺和悟可以對勘,悟和寤可以互解。
在佛學中,以覺為悟,不覺為迷。大乘佛學認為,人人都具有覺性,只不過凡夫俗子在世俗瑣務(wù)中被各種妄念所污染和遮蔽,處于迷妄之中,就如同長睡不醒一樣。又好比鏡子被灰塵污染了,所以要‘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J萌バ撵`的塵埃,從長夢中醒來,就是心中的覺悟之性被點亮了,回到了真實的生命。
悟,也稱“了悟”,是以直覺來了知本體實相的一種心理過程和心理境界,臻于這一境界,稱為“悟入”。“悟”是覺悟,“入”是進入。悟分為頓悟和漸悟兩種。漸悟是經(jīng)過長期修行才能達到佛教真理的覺悟,頓悟是指無須繁瑣儀式和長期修習,一旦把握佛教真理,即可突然覺悟。《頓悟入道要門論》中說:“云何為頓悟?答:頓者頓除妄念,悟者悟無所得?!薄邦D悟者,不離此生即得解脫。”禪宗在各派中主張頓悟說,其余各宗大多主張漸修。在禪宗內(nèi)部,又有“南頓北漸”之說,北宗神秀重漸修,南宗惠能提倡頓悟。
東晉南北朝時的竺道生的《頓悟成佛義》中說:“夫稱頓者,明理不可分,悟語照極,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理智恚釋?!保ㄔ沿D(zhuǎn)引自慧達《肇論疏》)這是強調(diào)佛教之理是不可分的整體,所以悟也是不分階段的。頓悟就是自識本性,自見本心。六祖惠能就認為,凡夫俗子和佛之間,并沒有多大的差別,關(guān)鍵就在于“迷”和“悟”,而由迷到悟,又只是一念之間,即所謂“一剎那間,妄念俱滅,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
禪宗的頓悟說,直接啟發(fā)了中國古代美學和藝術(shù)思維中那種重直觀和靜觀、重感悟和興發(fā),而不是那種重語言和思辨、重邏輯和知識的傾向。藝術(shù)中的妙悟,就是一種審美感興,是觀者在外物直接感發(fā)下所產(chǎn)生的審美情趣的心理過程。妙悟是一種感性的、直覺的觸興,它和語言的、邏輯的思維有著根本的區(qū)別。在中國藝術(shù)論中,論者大多肯定一個無法通過理性、知識、語言去把握的世界的存在,但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和感悟,往往能觸及這個最微妙的境界。
書法家內(nèi)心微妙的體驗,無法通過理性的語言來表達出來。書法創(chuàng)作的微妙體驗,有時只能在語言之外。書法家所要傳達的,就是那種人與自然相斗爭與相協(xié)調(diào)、人的內(nèi)在心理秩序結(jié)構(gòu)與外在宇宙和社會秩序結(jié)構(gòu)相協(xié)奏的偉大生命之歌。它是人最深處的情緒和感受的流露,它遠遠超出了很多語言的、知識的、邏輯的概念和定義所能涵蓋的內(nèi)容和范圍,它實際上直接地作用于人的整個心靈,并且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的身(從指腕神經(jīng)到氣質(zhì)性格)、心(從情感到思想)的各個方面。
徐渭草書重按飛提,率意馳騁,萬象生意奔赴腕下,胸中塊壘吐瀉無遺
妙悟強調(diào)的是從世界的對岸回到世界之中。也就是說,妙悟的核心,是回到世界,物我合一,這也是中國天人合一哲學在美學和藝術(shù)精神中的體現(xiàn)。
在一般的理性的、科學的認識活動中,我是觀者,物是對象,物作為我觀照的對象,并不和我發(fā)生情感、意志等生命上的關(guān)聯(lián)。在知識的活動中,我總是處在世界的對面,冷靜地冷眼旁觀地看這個世界,似乎這個世界的存在與我無關(guān),我只是高高地站在一個觀者的角度來打量這個世界。這既是把對象推到了異己的位置上,也是把我自己推到了世界之外。實際上,這就把自己推到了一個身在世界中、心在世界外的尷尬處境中,我和對象就處在一種沖突之中。
在妙悟的審美體驗中則不同,當說到物的時候,一定是和我相對舉的,是我心目中的存在,也就是和我的生命發(fā)生了若干的關(guān)聯(lián)。妙悟的學問,就是不二的學問。在中國人看來,妙悟是一,不是二,它是無分別、無對待的境界。分別,是指一種知識的分別、邏輯的分別、理性的分別;對待,是指一種心物關(guān)系的對立、天人關(guān)系的對立。而在智慧的觀照之中,一切都是如其自身本然之性而存在,是要使萬物不改其性,萬物與我心相合。
中國藝術(shù)論中,常常說到“觀照”?!坝^”,就是觀物。但是,物既有形,又有性。“觀”,更多的是只看到局部的、客觀的“形”,也即世界中存在著的客觀現(xiàn)象。它是具體的、個別的物象。但是,對于大多數(shù)中國畫家而言,并不愿意停留在眼中所看到的某一個具體的事物之上。他們認為,具體的、局部的、個別的物象,往往是對世界的虛假的反映。中國畫家認為,坐定了畫像,已經(jīng)是工匠的本事,畫死尸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繪畫要“傳神”,就要“于眾中陰察之”,倘若“使人具衣冠坐,注視一物,彼方斂容自持,豈復(fù)見其天乎?”(蘇軾語)因為,生命是一個動態(tài)的、連續(xù)性的過程,畫家不僅要捕捉物之“形”,更要把握物之“性”。這個“性”,就是本來面目,就是真實的生命本身,就是蘇軾說的“天”。中國畫家畫的山水是真山水,是有生命的山水,是自在顯現(xiàn)的山水。
書法,作為更加抽象、更加擷取物象真性的藝術(shù)形式,就更加擺脫了形的束縛。書法家當然也師法造化、師法自然,但是他們早已脫略了物象之形,而直取物象之性。這與其說是“觀”,不如說是“照”。因為,“觀”是局部的,“照”是整全的。“照”,不是從世界中切割出一個部分,并以部分來概括全體,以個別來訴說世界,而是朗朗照乾坤,不作分別,沒有差別。這里的關(guān)鍵,還在于心,也就是要捂起知識的眼,開啟妙悟的門,滌除分別的念,顯現(xiàn)智慧的心,總之,要冥合物我,回到世界。這樣,人就作為世界的一部分,和萬物都依照自身生命本來的面目來呈現(xiàn),人這時就從自我意識的此岸飄向了生命真實的彼岸,實現(xiàn)了物與我的合一。
書法家在創(chuàng)作的極境中,常常進入到一種“忘”的境界?!巴保鋵嵕褪且环N身心融合,物我為一的表現(xiàn)。趙壹說:“專用為務(wù),鉆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睂W草書人,竟然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了。鐘繇說自己“精思學書三十年,讀他法未終盡,后學其用筆。若與人居,畫地廣數(shù)步,臥畫被穿過表,如廁終日忘歸。”學書法以指頭畫被而穿其表,甚至連上廁所都忘了回去。王羲之也說:“生而知者發(fā)憤,學而悟者忘餐?!蔽蛄酥?,連飯都忘記吃了。
上述種種,在世俗的眼里,都是癡顛狂怪的外在表現(xiàn),但卻是一種瘋狂的沉迷狀態(tài)和忘我境界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落實。創(chuàng)作者進入反常的癡態(tài),沉醉于其中,茫然不知外面的世界。他進入的世界,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巨大的吸引力使他忘卻,忘記了一切規(guī)范、一切秩序,使得在外在知覺鈍化的同時,利化了內(nèi)在的心靈。一般的人,都是對外在的世界很敏感,他們以為自己在把握這個世界,實際上并未真正抓住這個世界。達到沉醉狀態(tài)的藝術(shù)家則認為,對人間秩序的木然,癡頑而近乎呆,卻同時開啟了生命的性靈,拋棄了機心,回到真心的顯現(xiàn)。所以,書法家創(chuàng)作常常喜歡借助于酒,酒助書興,就是為了回到生命的本真,讓智慧的直覺瞬間展現(xiàn),讓生命的清泉自在流淌,讓靈性的燕子重新歸來。
清代書法家王文治曾說:“吾詩、字盡禪理也。”可謂一語道破天機。他特別強調(diào)書法學習中那種心領(lǐng)神會的作用,強調(diào)敏捷參悟,強調(diào)心性作用,所以他在評論蘇東坡“讀書萬卷始通神”的定論時說:“若參本分書禪破,萬卷還應(yīng)隔一塵?!奔磿ㄖ械男畹览恚袝r很難從書本知識中求得,須借穎悟之力方臻更高境界。王文治認為孫過庭《書譜》書法超妙,書論透徹,是“參透書禪”、領(lǐng)悟書法奧妙的人,“細取孫公《書譜》讀,方知渠是過來人”。這種境界絕不是墨池筆冢的苦學功夫就能獲得的。
王文治在《快雨堂論書絕句》中還有一首評董其昌的詩,廣為流傳,詩云:“書家神品董華亭,楮墨空無透性靈。除卻平原俱避席,同時何必說張、邢?!蓖跷闹沃匀绱送浦囟洳?,除了他們對于淡逸墨色的共同追求之外,還源自他們都受到禪宗思想的深深沾溉。王文治以“淡墨探花”之譽而名垂書史,董其昌書法最大的特點,也是“淡”。他以淡為宗,崇尚秀雅古淡的姿致,認為書法傳與不傳,大抵在淡與不淡也。而淡的玄味,并不是鉆仰之力,澄練之功,就可以強入的,必由天骨穎悟,質(zhì)任自然方可。
董其昌筆淡墨淡意更淡。他作書用筆泯沒棱角,不作刻板模樣,總是以淡淡的、柔柔的筆觸來撫愛生命、親近自然。他不喜歡用方硬的折法,而是多用柔曲的轉(zhuǎn)法。他用墨忌濃、忌枯,主張秀潤淡逸,把水墨的詩意發(fā)揮到了極致,筆觸絲絲可數(shù),真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董其昌的筆墨中透露出一種空明靈透,這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和藝術(shù)精神的淡。淡與不淡,不僅在于功力和技法,更在于心志的淡泊。淡,可以說是一種人生的歷練,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是喧囂之后的沉淀,是沉淀之后的飛升。人生境界漸老漸熟,漸熟漸離,漸離漸趨于平淡自然,則浮華刊落矣。
董其昌書法風格的形成,無疑來自于他受到的莊禪哲學的生命滋養(yǎng)。他早年也寫過顏真卿的《多寶塔》,后來學過鐘、王,但僅得皮毛。三十多歲,開始學習宋人,漸漸得窺書法堂奧。他認為唐書不若晉書,遂由宋入晉。后來,游嘉興時,得以盡睹項子京家藏真跡,又在金陵見到王羲之《官奴帖》,感慨今日始悟昨日非,乃漸有所得。董其昌所祈尚的境界,是自然天真、淡泊無為,這和晉人的精神是相通的。
董其昌認為,要達到淡,除了天性之外(所謂“乃天骨帶來,非學可及”,“必在生知”),還有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如佛子學禪的“悟入”。他說:“大慧禪師論參禪云:‘譬如有人具萬萬貲,吾皆籍沒盡,更與索債?!苏Z殊類書家關(guān)捩子。米元章云:‘如撐急水灘船,用盡氣力,不離故處。’蓋書家妙在能合,神在能離,所欲離者,非歐、虞、褚、薛諸名家伎倆,直欲脫去右軍老子習氣,所以難耳。哪吒拆骨還父,拆肉還母,若別無骨肉,說甚虛空粉碎,始露全身。晉、唐以后,惟楊凝式解此竅耳。趙吳興未夢見在。余此語悟之《楞嚴》八還義,明還日月,暗還虛空,不如還者,非汝而誰?然余解此意,筆不與意隨也?!?/p>
正是在對禪宗思想的深刻領(lǐng)悟之后,董其昌十分信仰藝術(shù)中那種“一超直入如來地”的妙悟方式。書法的學習,不是為了獲取一種外在于我的知識,而是獲得內(nèi)在于我的生命體驗。這種經(jīng)驗的獲得,有時要借助于不可言說的自身經(jīng)驗,也就是直覺的方法。它很難用語言來表述,但這并不是一種神秘主義。佛家以對第一義諦(即真諦)的領(lǐng)悟為妙悟,妙悟強調(diào)當下性和直接性,以單刀直入和截斷眾流為特征,它是一種讓世界自在呈現(xiàn)的審美認識方式。董其昌借禪宗中的南北宗來論畫,他更欣賞南宗“不立文字”“以心傳心”,全靠本性去感悟的認識方式,明心見性,驟然悟得,得道成佛。這是很符合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實際情況的。
崔樹強行書《凡物于書》六言聯(lián)
在中國書法中,折射出中國人觀照世界的眼光,一點一畫從來不是死的筆墨痕跡,而是大千世界活潑生意的高度勾勒。它是要展現(xiàn)宇宙大化中的自由與活脫,人生意趣中的豐美與充實。書法不僅僅是寫字,更是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中國書法家能從觀察書法以外的物象中悟得書法的道理,常??此撇幌嚓P(guān)的事物便進入了書法家的慧眼。
王羲之見鵝浮于水,觀其頸項婉轉(zhuǎn)有致,乃悟用筆使轉(zhuǎn)之法。張旭自謂“始見公主擔夫爭路,而悟草法”;“又聞鼓吹,而得筆法意,觀公孫舞《劍器》,得其神。”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而悟草書氣脈流貫之勢。他還說:“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思而為書,而得奇怪?!睍ㄐ污E本為靜止之形,在靜止之中能見生動意趣,像孤蓬和驚沙一樣,皆言事物在自靜中又能自動。懷素說:“吾觀夏云多奇峰,輒常師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庇^夏云隨風變化,悟得草書章法之多變。黃庭堅觀蕩槳而悟筆法,因為蕩槳時要把槳在推出和挽回之間各各送到,并與人的前俯后仰相配合,而槳在水中也顯出來回游走的節(jié)奏,所以,李瑞清說:“魯直書無一筆不自空中蕩漾。”文與可也說:“余學草書凡十年,終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后因見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顛、素之各有所悟,然后至于此耳。”鮮于樞見人于爛泥道中拉車而悟其理入于書。
這樣的例子,真是太多了。明代徐渭曾作過一個總結(jié):“余玩古人書者云:有目蛇斗,若舞劍器,若擔夫爭道而得者。初不甚解,及觀雷太簡云‘聽江聲而筆法進’,然后知向云‘蛇斗’等,非點畫字形,乃是運筆。知此,則‘孤蓬自振’‘驚沙坐飛’‘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可一以貫之無疑矣。惟‘壁坼路’‘屋漏痕’‘折釵股’‘印印泥’‘錐畫沙’,乃是點畫形象,然非妙于手運,亦無以臻此?!睍ㄒ憩F(xiàn)大千世界活潑潑的生命態(tài),所以,各種自然物象的生動意態(tài)都奔赴書法家腕底筆下,賦予了筆墨線條以無限生機,還是翁方綱一語概括得最好:“世間無物非草書”。
悟,是一種內(nèi)在世界的豁然貫通,形跡的觸發(fā)具有偶然性和隨意性,所以,悟不能簡單效仿和刻板照抄照搬。以張旭見公主擔夫爭道為例,蘇軾曾說:“欲學長史書,日就擔夫求之,豈可得哉!”因為各人的悟性和生活積累不同,觸發(fā)的媒介和時機也會不同,別人能啟悟的,自己未必能悟,所以,即便每日去請教擔夫,看他如何與人爭道,也未必會有所得。悟,當以神會為主,悟還要活脫。沈括說:“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悟,不是簡單外在形式的模仿,在心不在手,在神不在心,神妙不可以知識證求,所以“規(guī)矩可以言傳,神妙必由悟入”。
悟,是要時時保持一顆觀照事物的心靈,用心去契合和體味世界萬物。蘇軾說:“留意于物,往往成趣?!绷粜奶幪幨菍W問,一葉墻草,一朵微花,一個動作,一個神情,都無不包含著宇宙的無邊生意,書法就是要表現(xiàn)這種生意、生趣和生態(tài)。李陽冰說:“學書之得力,不徒在書也?!币獜目陀^世界的諸多物象中去悟書法之道,培植自己活脫通透的性靈,積養(yǎng)既久,一片化機流泄,外化為形跡,就像朱長文說的“蓋積慮于中,觸物以感之,則通達無方矣”。
妙悟是一種感性的、直覺的觸興,是在外物直接感發(fā)下產(chǎn)生審美情趣的一種心理過程。懷素在夏云變幻中見到奇峰,這是他的心靈體驗。但如果直接去觀照奇峰,則未必能觸發(fā)啟悟。劉熙載說:“懷素自述草書所得,謂觀夏云多奇峰,嘗師之。然則學草書者徑師奇峰可乎?曰:不可。蓋奇峰有定質(zhì),不若夏云之奇峰無定質(zhì)也?!碧热糁苯尤ビ^照奇峰之險峻,則未免過于鑿實,而夏云之“奇峰”變幻飄忽,無定質(zhì)定形,和草書的變動不居神理相通。
悟,是一時感性的觸發(fā),不是理性邏輯的推衍,它與一個人的學力并無必然的聯(lián)系。當世界萬象之生動和書法家內(nèi)心的體驗相契合,一切自然萬物的各種形體美與動態(tài)美便成為書法家留心觀照的對象,現(xiàn)實社會生活和大自然的萬般妙態(tài)也都成為書法家的無言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