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主要對畢飛宇《青衣》中的人物進行解讀,并將側重點放在對女主角筱燕秋這一復雜人物形象的剖析之上。本文首先由鏡像理論出發(fā)探討筱燕秋與其他“青衣”的關系并尋求其對于自我存在的體認與身份的確認;其次探討在這種自我復雜性之下生存困境與悖論的顯現,分析其亦堅守亦迷失的過程;最后由畢飛宇提出的自己的創(chuàng)作母題,即“傷害”,結合《青衣》進行進一步探析和總結。
關鍵詞:鏡像 身份認同 生存困境 “傷害”
《青衣》是當代作家畢飛宇的代表作之一。一直以來畢飛宇被認為是一位長期關注女性命運,并且十分擅長描寫女性心理的作家。在《青衣》中,畢飛宇成功塑造了一代青衣筱燕秋這一傳奇與悲劇色彩并存的女性形象。但本文并非要將側重點放在女性心理這一問題上,而是傾向于由整體小說情節(jié)出發(fā),結合其他人物關系探析筱燕秋這一主要人物作為“人”或者說作為“青衣”的存在與困境,對其自我復雜性與悲劇命運進行解析,從而完成對《青衣》的一種解讀。
一、自我復雜性:“鏡像”之下的存在體認與身份確認
《青衣》在主要塑造主人公筱燕秋的同時,也描繪了李雪芬、春來等命運與戲臺、青衣不斷發(fā)生糾葛的女性形象,她們是戲曲演員之間“A檔、B檔”的關系,更可以說是筱燕秋這一“焦點”人物在現實與人群這面“鏡子”中不同的“像”。由此,筆者在這部分更傾向于借助鏡像理論闡釋筱燕秋對“自我”身份的尋找、定位和確認。“鏡像理論”被認為是拉康精神分析理論的基礎,在拉康的理論構建中,“鏡像階段”一般指嬰兒自我意識形成的階段,但是在《青衣》中,戲劇《奔月》的兩次沉淪、兩次復生可以看作小說的一條線索,而隨之起伏的筱燕秋的“自我”認識和身份定位,是另一條人物中心的線索,我們在這里不妨將其看作筱燕秋戲劇人生中自我意識形成的兩個“鏡像階段”。
首先是筱燕秋與同輩青衣李雪芬的關系。筱燕秋與李雪芬是同事,是“嫦娥”的AB檔演員,但性格和表演風格卻大相徑庭,加之處于特殊歷史時期,筱燕秋本就被那個時代主調所壓抑,這就造成了二人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這種矛盾并在一次演出后爆發(fā):筱燕秋用開水將對方毀容,也自毀前程。本文認為,筱燕秋對李雪芬的敵意不是出于妒忌,而是源于自身“鏡像”的具體投射與自我認同的“嫦娥”差異懸殊,在這一階段她應“有所期待,期待成熟的控制能力”①,因此她必然選擇毀滅鏡像以構建自我,完成對自己存在方式的進一步體認,即她才是真正的青衣且必須是青衣,她為嫦娥這一角色而生。筱燕秋與李雪芬的沖突,使其一方面確認了自己心中的嫦娥應該有的樣子,體認到自我的存在方式,另一方面卻使其在心氣最旺盛的時候跌入谷底,被迫進行第二次身份建構。如果說李雪芬是筱燕秋的“對立鏡像”,那么春來就是她打造的“完美鏡像”。春來的出場使小說進入了第二個重要部分,由此嫦娥的AB檔變?yōu)閮纱嘁碌募m葛。拉康認為,鏡像階段還包含了自我的原型:“人們會不斷地通過自戀和愛的對象的認同,獲得很多身份,從而構成自我。鏡像則是這一系列認同的最底層的部分。”②因此本文認為這一階段筱燕秋的自我身份確認與春來的出場有密不可分的聯系。筱燕秋對自己和春來的身份認同感一度顯得病態(tài),她使春來盡可能靠近自己,“她一定要把春來鍛造成自己的二十年前”③。但是對如此完美的春來,筱燕秋的感情又是復雜的,她極力挽留這位“年輕的自己”,但同時絕不允許她超過自己?!绑阊嗲锿蝗挥X得對面站著的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像夢幻那樣飄忽起來了,充滿了不確定性?!雹?/p>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小說中還略加敘述了李雪芬的老師柳若冰的慘狀?!绑阊嗲锏玫窖鐣ㄖ臅r候不僅沒有開心,相反,她的心中涌上了無邊的惶恐。”⑤——因為她立即想起了這位前輩的悲慘命運。本文認為,這也可以看作一種“跨時空鏡像”,由此更增添了筱燕秋這一主體的復雜性,并暗示了她可能遭遇的悲劇命運。而在二次身份建構中間,筱燕秋有過戀愛并組建家庭,這看似平淡無鏡像的階段卻同上述事件一起,為其生存悖論突顯埋下伏筆。
二、生存困境:悖論顯現后的堅守與另一種迷失
筱燕秋自我確立的曲折和其本身的復雜性,也使她在此過程中遭遇種種矛盾,并不斷加重,甚至無可挽回,生存困境也由此出現。極致脫離世俗的青衣嫦娥與在世俗面前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演員,共同構成了筱燕秋生命中的悖論。筱燕秋有青衣的命和嫦娥的心性,此二者是她耗盡心血甚至窮其一生都要追逐的,是她所認同的自我價值,也是她獨特生命意識的體現。作者在寫作中也對青衣直接作出評價:“青衣是接近于虛無的女人?;蛘哒f,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極致境界?!雹摅阊嗲镩_始像水結成的冰“寒光閃閃的,用一種愚蠢而又突發(fā)性的行為沖著你玉碎”⑦,與丈夫約會時還是個“冰美人”,“一身寒氣,凜凜的”⑧。冷若冰霜的筱燕秋卻又不得不面對生活中的瑣碎意外,為堅持演嫦娥,她在舞臺下實則與青衣的秉性背道而馳,由此她的悖論必然伴隨其生命始終。這是筱燕秋悲劇命運的根源。
筱燕秋與煙廠老板發(fā)生關系在整個小說情節(jié)推動中并不顯得突兀,因為作者已經在此之前反復暗示筱燕秋的生存困境。因筱燕秋“命中就有兩根青衣的水袖”⑨,舞臺上她是仙,生活中卻依然作為普通人而掙扎,所以不妨說青衣之于筱燕秋,是命運造就性格的體現。
筱燕秋意識到自己的衰老無法挽回后,“仿佛東流的一江春水,在入??诘那把仄疵赜鼗亍⒈P旋,巨大的漩渦顯示出無力回天的笨拙、凝重。那是一種吃力的掙扎、虛假的反溯,說到底那只是一種身不由己的下滑、流淌?!雹馑龢O力挽救,極力堅守自己心中的“自我”美好形象,然而越是想要堅持,卻越是不得不向世俗屈服——登臺演出就意味著對自己殘忍甚至褻瀆。在這種艱難的周旋中,她注定走向分裂,走向迷失。在小說接近結尾的部分,筱燕秋的登臺可謂是人生中最為滿足和閃耀的時刻:“現在她只是自己,是另一個世界里的另一個女人,是嫦娥。”{11}——她體認的存在價值在這一刻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可隨之而來的卻是與之同等力量的毀滅性悲劇,即小說的高潮和結局部分——春來取代了她的位置進行最后的演出。筱燕秋在此時突然驚醒:“這個世上沒有嫦娥,化妝師給誰上妝誰才是嫦娥?!眥12}她也在此時徹底地迷失,“像一個走尸”{13},卻又在下一刻重新扮上相,在混亂近乎瘋狂中仍然選擇堅守自己的“嫦娥”,走向毀滅而在所不惜:“清冷月宮里的嫦娥與雪地上筱燕秋溫熱的經血讓人感受到一觸即發(fā)的毀滅,悲劇美的場景恰如拉奧孔所呈現的激情瞬間”{14}。由此,筱燕秋的自我存在的復雜性與生存困境在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過程中就可概括出如下階段性特征,即“悖論——困境——堅守同迷失的混亂撕扯——癲狂、疼痛和冷的極致——毀滅”。
三、母題之思:畢飛宇小說的“傷害”
除卻《青衣》,畢飛宇的每部小說幾乎都伴隨著一種尖銳的“陣痛”,他用心塑造筆下之人,但也毫不留情地圍困、刺穿甚至毀滅他們。同其他先鋒作家一樣,畢飛宇在《青衣》中寫靈與肉、精神與世俗,但本文認為,因母題加之他對女性獨到的關注思考,造就了獨一無二的畢飛宇與《青衣》。
在與汪政的對談錄中,畢飛宇提到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母題:“我的創(chuàng)作母題是什么呢?簡單地說,傷害。我的所有的創(chuàng)作幾乎都圍繞在‘傷害的周圍?!眥15}顯然“傷害”母題也在《青衣》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這種“傷害”由主人公筱燕秋自身的復雜性為圓點,在小說人物關系網之中擴散:除卻筱燕秋的自我傷害,她周圍的人也在對她進行傷害,使得本因“青衣”精神而與世俗格格不入的筱燕秋最終選擇妥協(xié),將肉體交予世俗處置,在這種生存困境下,精神堅持就顯得愈發(fā)艱難?!皞Α钡淖羁膳轮幰苍谟诖耍涸陟`魂與肉體已然錯位的情況下,筱燕秋愈是選擇堅守,這種對自己苛刻的和來自她周圍人的“傷害”就愈深、愈多,這正是閱讀《青衣》過程中感受到的“陣痛”的來源。
由此,“傷害”母題之下,主人公對自我生命的堅守與迷失相互糾纏,最終毀滅,或者說筱燕秋本身的存在就已經造就了一出悲情的《奔月》,一曲悲劇美的《青衣》。本文認為,由畢飛宇自己的母題之思來看,《青衣》之悲、之痛、之無奈,青衣的自我復雜性和生存困境或許存在一種普適性,而女性角色起到使其入木三分、錦上添花的作用,因此將畢飛宇從“擅寫女性”的作家這一稱號中拿出來,放入更廣闊的時代背景中或是對“人性”的思考、對普世“人”的生存心理探索方面剖析其作品,或許會有更新穎、更深刻的意義可以發(fā)掘。
①② 段吉方主編:《20世紀西方文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87頁,第87頁。
③④⑤⑥⑦⑧⑨{10}{11}{12}{13} 畢飛宇:《青衣》,《畢飛宇文集·黑衣裳》,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95頁,第195頁,第181頁,第188頁,第171頁,第177頁,第165頁,第190頁,第217頁,第221頁,第221頁。
{14} 申霞艷:《后先鋒時代小說的成長——畢飛宇論》,《文藝研究》2017年第2期。
{15} 畢飛宇、汪政:《語言的宿命》,《地球上的王家莊》,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第378頁。
參考文獻:
[1] 畢飛宇.畢飛宇文集·黑衣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
[2] 畢飛宇.地球上的王家莊[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
[3] 段吉方主編.20世紀西方文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4] 劉文.拉康的鏡像理論與自我的建構[J].學術交流,2006 (7).
[5] 吳義勤.感性的形而上主義者——畢飛宇論[J].當代作家評論,2000(6).
[6] 申霞艷.后先鋒時代小說的生長——畢飛宇論[J].文藝研究,2017(2).
作 者:關雨晴,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在讀本科生。
編 輯:李珂 E-mail:mzxslk@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