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晴文
摘 要: 本文分析了《章太炎〈說文解字〉授課筆記》中較有代表的三組同源詞,以此窺探此書在同源詞研究上的價值。
關(guān)鍵詞: 《章太炎〈說文解字〉授課筆記》 瑕組同源詞 ● 組同源詞 逭組同源詞
對漢語同源詞的研究可謂歷史悠久,上至先秦,下迄當(dāng)世。古人研究同源詞,大致可分為“右文說”和“語轉(zhuǎn)說”兩類,這兩類方法可以視為同源詞研究的兩條腿,缺一不可,不能有所偏廢。自章太炎先生《文始》開始,我國的漢語語源學(xué)研究開始走上科學(xué)的道路,而《文始》中的很多原始材料可以從《章太炎〈說文解字〉授課筆記》(下稱《筆記》)中窺見。筆者通過對《筆記》的系統(tǒng)研究,系聯(lián)出同源詞近400組,今撿取較有代表的三組同源詞,進行分析,以求方家指點。
1.瑕:霞:騢:鰕:赮
朱一①:古無霞字,即作瑕字,后作赮字(說文新附)。馬帶赤曰騢,紅蝦曰鰕。霞,《說文》所無,《史記·天官書》“霞”作“蝦”。古人“瑕”字假作“胡”,《詩·大雅》“遐不作人”即“胡不作人”也?!鹞r為蝦蟆,可食之蝦當(dāng)作鰕(日本稱海老色,因煮紅也)。
《說文·玉部》:瑕,玉小赤也。從玉叚聲。
按:瑕、霞、騢、鰕、赮當(dāng)為同源詞。五字上古皆為匣母魚部。
瑕,本義為帶紅色的玉。引申為紅色?!稄V雅·釋地》:“赤瑕,玉。”王念孫《廣雅疏證》:“瑕者,赤色之名。赤云氣謂之霞,赤玉謂之瑕,馬赤白雜毛謂之騢,其義一也?!薄吨芏Y·考工記·弓人》:“凡相膠,欲朱色而昔。昔也者,深瑕而澤?!?/p>
霞,本義為赤色的云氣?!墩f文》不收,《說文新附》:“霞,赤云氣也。從雨叚聲?!薄冻o·遠游》:“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蓖跻葑⒁读觋栕用鹘?jīng)》:“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黃氣也。”《文選·楊雄〈甘泉賦〉》:“吸清云之流瑕兮,飲若木之露英?!崩钌谱ⅲ骸跋寂c瑕古字通。”“霞”必為后起字。
騢,本義為赤白色相間的雜毛馬。《說文·馬部》:“馬赤白雜毛。從馬、叚聲。謂色似鰕魚也?!薄抖巫ⅰ罚骸蚌y魚,謂今之蝦。蝦略有紅色。凡叚聲多有紅義?!薄稜栄拧め屝蟆罚骸巴纂s毛,騢?!惫弊ⅲ骸凹唇裰靼遵R。彤,赤?!?/p>
鰕,即魵魚,《說文·魚部》:“鰕,魵也。從魚、叚聲?!薄队衿~部》:“鰕,長須蟲也?!薄侗静菥V目·鱗部·鰕》:“鰕音霞,俗作蝦,入湯則紅色如霞也?!敝煜W嬗洠骸叭毡痉Q海老色,因煮紅也?!焙@仙瘴淖鳏à婴い恝?[1],為紅褐色。
赮,本義為紅色。《說文》不收,《說文新附·赤部》:“赮,赤色也?!薄都崱ぢ轫崱罚骸摆Y,赤色?!壁Y,亦通“霞”?!队衿こ嗖俊罚骸摆Y,東方赤色也。亦作霞?!薄稘h書·天文志》作“霞”為“赮”:“夫雷電、赮● 、辟歷、夜明者,陽氣之動者也?!薄段倪x·郭璞〈江賦〉》:“絕岸萬丈,壁立赮駁?!崩钌谱ⅲ骸摆Y駁,如赮之駁也。赮,古霞字。”可見赮亦有赤義,且多與“霞”相同。
在音韻上,五字上古皆為匣母魚部。
在詞義上,瑕、霞、騢、鰕、赮的核義素為“赤色”。
瑕=/玉/+/赤色/
霞=/云氣/+/赤色/
騢=/雜毛馬/+/赤色/
鰕=/魚/+/赤色/
赮=/顏色/+/赤色/
這組同源詞的意義關(guān)系用公式表示即為:
Y[5]=/玉、云氣、雜毛馬、魚、顏色/+/赤色/
綜上所述,“瑕:霞:騢:鰕:赮”是一組以“赤色”為核義素的同源詞。
2.● :● :窵:釣:佻:● :鸼:鯛:● :絩
朱一:漢人作● ,倒懸也?!?字象形,甚有意,而不收此字,亦失落耳。
錢一:禾?!?也(倒懸也)。都了切,古齒音歸舌頭,故從勺。此字本作● ,漢人又有作● 者,門上環(huán)曰了● 。
《說文·禾部》:● ,禾危穗也。從禾、勺聲。
按:● 、● 當(dāng)為同源詞。兩字上古皆為端母宵部。
● ,本義為禾穗垂貌?!墩f文·禾部》:“● ,禾危穗也?!倍斡癫米ⅲ骸拔K胫^穎欲斷落也?!毙鞛墩f文解字注箋》:“禾孰則穎屈而下垂,其狀欲墮落,故曰危穗?!薄稄V韻·筱韻》:“● ,禾穗垂皃。”由禾穗低垂貌引申為倒懸之物。《玉篇·禾部》:“● ,懸物也?!鼻逋躞蕖墩f文句讀·禾部》:“● ,吾鄉(xiāng)亦謂懸物為● ?!?/p>
● ,本義為懸掛?!队衿ち瞬俊罚骸啊?,懸物皃?!碧菩?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三引《方言》曰:“● ,懸也,趙魏之間曰● 。”從字形上分析,● 顯而易見為掛鉤之貌。
在音韻上,兩字上古皆為端母宵部。
在詞義上,● 、● 的核義素為“懸掛”。
其義素分析法為:
● =/禾穗/+/懸掛/
● =/掛鉤/+/懸掛/
這組同源詞的意義關(guān)系用公式表示即為:
Y[2]=/禾穗、掛鉤/+/懸掛/
綜上所述,“● :● ”是一組以“懸掛”為核義素的同源詞。
另按:由“懸掛”義可引申為“修長”義,因凡懸掛之物多以長示人,而查典籍,凡與“● ”音近之字,多有“懸掛”、“長遠”之義,這就擴大了這組同源詞的范圍,也符合清儒“音近義通”的訓(xùn)詁理論。如窵、釣、佻、● 、鸼、鯛、● 、絩等字皆可視為● 的同源詞。
窵、鸼、鯛,上古端母幽部;釣、佻,上古端母宵部;絩,上古透母宵部;● ,《廣韻·筱韻》“都了切”;● ,《廣韻》“土了切”,八字音同或音近。
窵,本義為深遠?!墩f文·穴部》:“窵,窵窅,深也。從穴,鳥聲?!鄙钸h、長遠義近,故窵有長義。明李實《蜀語》:“遠曰窵?!彼螚顫擅瘛兜狗浮に{橋》:“琴劍度關(guān),望玉京人,迢迢天樣窵?!?/p>
釣,本義為用釣具獲取?!墩f文·金部》:“釣,鉤魚也?!倍斡癫米ⅲ骸般^者,曲金也。以曲金取魚謂之釣?!庇舍烎~的動作引申為釣魚的工具,即釣鉤?!稄V雅·釋器》:“釣,鉤也?!蓖跄顚O《廣雅疏證》:“鉤謂魚鉤也?!贬炪^,懸掛于吊繩下端,呈長貌。故釣亦有“懸掛”、“長遠”義。endprint
佻,有懸掛義?!斗窖浴肪砥撸骸百h也。趙魏之間曰佻?!嘹w之郊縣物于臺之上謂之佻?!惫弊ⅲ骸傲速?,縣物貌?!薄稄V雅·釋詁四》:“佻,縣也?!蓖跄顚O《廣雅疏證》:“今縣物為吊,聲相近也?!庇蓱覓炝x亦引申為長遠義,《集韻·筱韻》:“佻,遠也?!?/p>
● ,《廣韻》:“都了切,上筱端?!绷x為關(guān)心,《廣韻·筱韻》:“● ,垂心?!鼻迩《哪辍断笊娇h志》:“● ,《廣韻》都了切,垂心。今言提心吊膽,‘吊當(dāng)作‘● ?!贝?,懸垂也。關(guān)心者,似心垂與人或事上。故有“懸掛”義。
鸼,“鸼● ”連用,義為細長的船。《集韻·筱韻》:“鸼,鸼● ,船長皃。”《正字通·舟部》:“鸼,船小而長者曰鸼● ?!薄顿Y治通鑒·梁元帝承圣元年》:“又以鸼● 千艘載戰(zhàn)士?!焙∽ⅲ骸啊额惼吩唬骸b● ,船長貌?!惫墅b有長義。
鯛,鯛科魚的總稱。身體側(cè)扁,呈長橢圓形,頭大口小。徐珂《清稗類鈔·動物類》:“鯛,產(chǎn)近海,體扁圓?!?/p>
● ,本義為身材高長。《廣韻·筱韻》:“● ,身長皃?!泵鹘垢f《俗書刊誤·俗用雜字》:“長身曰● ”。故“高挑”當(dāng)作“高● ”?,F(xiàn)在方言中仍大量保留“● ”,《漢語方言大詞典》“● ”字條[2]:“?蕖中原官話。山西臨猗。1923年《臨晉縣志》:‘長謂之~。《廣韻》、《集韻》皆以長身為~也。?蔻晉語。山西。清嘉慶十六年《山西通志》:‘長身曰~,土了反。”而且“● 子”(中原官話)、“● 出”(吳語)、“● 灑”(贛語)等方言詞都表身材修長高挑之義。
絩,絲織品長貌?!都崱ん沩崱罚骸敖r,繒長貌?!惫式r有長義。
“窵、釣、佻、●、鸼、鯛、●、絩”在語義上與“● ”義近,皆有懸掛義,或有“懸掛”義引申的“長遠”義,音亦相近。故“●:●:窵:釣:佻:●:鸼:鯛:●:絩”是一組同源詞,其核義素為“懸掛”,亦有“長遠”義。
其實這組同源詞的部分詞還可以與“了”結(jié)合,形成“了● ”、“了佻”這種聯(lián)合式的雙音節(jié)詞,與“了吊”、“了鳥”、“闌單”、“郎當(dāng)”、“龍鐘”、“潦倒”、“落拓”組成同源詞,其核義素依然為“懸掛”,并引申為“長遠”、“破弊零掛貌”、“疲軟無力”等義。詳見董志翹的《同源詞研究與語文辭書編纂——以“了● ”、“闌單”、“郎當(dāng)”、“龍鐘”、“潦倒”、“落拓”為例》[3]一文。
3.逭:滾:涫
錢一:滾蛋之滾,正即逭字?!斗窖浴峰沼?xùn)轉(zhuǎn),此即打滾字,故打滾亦當(dāng)作打逭,猶水滾當(dāng)作涫。
《說文·辵部》:逭,逃也。從辵、官聲?!?,或從雚、從兆。
按:逭、滾、涫當(dāng)為同源詞。逭,上古為匣母元部;滾,上古為見母文部;涫,上古為見母元部。
逭,本義為逃、避。《爾雅·釋言》:“逭,逃也。”《尚書·太甲中》:“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笨装矅鴤鳎骸板?,逃也。”逃則左顧右盼,尋找生路,故引申為轉(zhuǎn)動、周轉(zhuǎn)之義?!斗窖浴肪硎骸板?,周也?!惫弊ⅲ骸爸^周轉(zhuǎn)也?!卞X鐸《方言箋疏》:“旋轉(zhuǎn)與周帀同義,故又訓(xùn)為周?!碧紫壬缎路窖浴め屟浴罚骸敖裰^物轉(zhuǎn)于地,人在地轉(zhuǎn),皆逭?!?/p>
滾,本義為大水奔流貌?!都崱せ祉崱罚骸皾L,大水流皃?!倍鸥Α兜歉摺罚骸盁o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贝笏剂?,則水翻轉(zhuǎn),故引申為周轉(zhuǎn)、翻轉(zhuǎn)義。即打滾。又如《朱子語類·孟子三》:“譬如甑蒸飯,氣從下面滾到上面,又滾下,只管在里面滾,便蒸得熟。”水溫達到沸點后水則翻滾,翻滾即周轉(zhuǎn)。
涫,本義為沸滾。《說文·水部》:“涫,● 也?!倍斡癫米ⅲ骸啊洞呵锓甭叮▽嵭裕贰埽ɡR)以涫湯,《韓詩外傳》作‘沸湯。然則涫、● 一也。《周禮》注曰:‘今燕俗名湯熱為觀。觀即涫。今江蘇俗語,● 水曰滾水,滾水即涫語之轉(zhuǎn)也?!薄稘h語方言大詞典》“涫”字條:“【涫水】<名>沸湯;開水。?蕖吳語。浙江寧波。陳訓(xùn)正《甬諺名謂籀記》卷一:‘沸湯曰~。涫聲轉(zhuǎn)為滾。?蔻粵語。廣東東莞。1916年《番禺縣志》:‘廣州呼~為滾水,東莞人仍呼~?!苯衲暇┓窖?,水沸騰了,仍說“水滾了”。《荀子·解蔽》:“涫涫紛紛,孰知其行?”楊倞注:“涫涫,沸貌?!彼袆t水周轉(zhuǎn)、旋轉(zhuǎn)。
在音韻上,聲母方面,逭上古為匣母,滾、涫上古為見母,皆為牙喉音;韻部方面,逭、涫上古皆為元部,滾上古為文部,元、文旁轉(zhuǎn)。
在詞義上,逭、滾、涫的核義素為“周轉(zhuǎn)”。
其義素分析法為:
逭=/逃/+/周轉(zhuǎn)/
滾=/大水奔流貌/+/周轉(zhuǎn)/
涫=/水沸騰/+/周轉(zhuǎn)/
這組同源詞的意義關(guān)系用公式表示即為:
Y[3]=/逃、大水奔流貌、水沸騰/+/周轉(zhuǎn)/
綜上所述,“逭:滾:涫”是一組以“周轉(zhuǎn)”為核義素的同源詞。
注釋:
①為區(qū)別各套筆記,每一字頭下分別標以“朱一”、“朱二”、“朱三”、“錢一”、“錢二”、“周一”、“周二”,排列的次序朱希祖三套按記錄時間先后為次;錢玄同兩套無法考定記錄時間,則以完整的一套放在前面;周樹人兩套以始于“一”的一套放在前面。
②えびいろ,《日漢雙解大辭典》解釋為:“赤みを帯び紫色。ヤマブドウの実の熟した色?!睗h語譯為:紫紅葡萄色,紅褐色。稍帶紅色的紫色,山葡萄果實成熟的顏色。
參考文獻:
[1][日]松村明,佐和隆光,養(yǎng)老孟司,等著.邵延豐,主編.日漢雙解大詞典[K].北京:外語教學(xué)出版社,2009.
[2]復(fù)旦大學(xué),京都外國語大學(xué).漢語方言大詞典[K].北京:中華書局,1999.
[3]董志翹.同源詞研究與語文辭書編纂——以“了● ”、“闌單”、“郎當(dāng)”、“龍鐘”、“潦倒”、“落拓”為例[J].語言研究,2010(01):85-9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