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白

一出站口，我和五姐就被卷進了寒風里，車上的好心情開始被消解。沈陽火車站像一個半面身子的八爪魷魚，觸須是一條條蜿蜒的胡同，從出站口呈放射狀一直延伸。凌晨一點的城市，被昏暗的街燈劃成一塊一塊的黑暗。那些黑暗，是模糊的樓群。從站里涌出來的人，像一個個水滴，順著昏暗的街，疏散開去，溶進夜的海。我和五姐裹緊大衣，在黑暗之間的昏暗里，認真閱讀街邊一家挨著一家的小旅店門口的燈箱上的字。有的旅店掛著客滿，有的寫著包間60元到120元。這都不是我們要找的地方。我們腳步不停，想找一家最便宜的旅店。

小街上流動著一些叫喊住宿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表情各不相同。但他們的眼神極其一致地表現(xiàn)出一種混合的神色：探詢，吸引，狡黠，熱切。這使得他們的臉有些詭異。這也使得我和五姐不敢相信他們實際擁有的房間與他們口里說的是不是一致。所以，我們對他們說，我們不住宿。誰都知道我們說的是假話。但這假話的好處是，我們沒有遭到圍攻。但我們走得并不從容。剛才在擁擠的火車上悶出的汗，被冷風吹干在衣服里面，像一個蓄謀的小偷，在皮膚上試試探探地舔舐和抓撓。我的肚子很餓，但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我不確定五姐每次出來進貨，有沒有在夜半下車后吃飯的習慣。

找了整條街也沒有找到合適住處，我們決定向叫喊聲妥協(xié)。我們選擇了一個長相善良的準老年婦女，跟著她向一個黑暗中的模糊的矮樓走去。走了很久，樓的輪廓終于清晰起來。這是一個灰不突突的老式的三層樓，樓門上用不太明亮的霓虹燈寫著四個大字，前面兩個字看不清楚，后面兩個字是“洗浴”。看清了洗浴兩字再看前面兩個，還是不清楚，我想了一會，想明白可能是因為霓虹燈有的壞了，讓字掉了筆畫。但我已沒有推敲它到底掉了什么筆畫和它原來應該是個什么字的力氣和心情。門是窄門，透出黃色的光。

門里有些暖意。也有一股煮蘿卜的糊味兒。我想了一會兒，終于明白，那不是煮蘿卜味，而是老浴池特有的味道。過道像門一樣狹窄修長，樓梯上不太緊密地包著一些裝飾條，走上去有些滑。有些裝飾條松掉了，軟皮沓沓地貼在樓梯折邊上，腳一搭上去，它就啪啪地拍在樓梯上，發(fā)出摩擦金屬的聲音，有些刺耳。我小心地踩著它們，盡量讓它們不發(fā)出聲音或聲音小點。但我不敢故意落在后面減少噪音。樓梯好長，燈光昏暗，樓梯里一點聲音也沒有。一道門，將門里門外隔成兩個世界，剛才圍著我們叫賣房間的那些聲音憑空消失了。門里的這個世界，是沒有聲音的世界，安靜和昏暗讓樓梯顯得詭異。樓梯里一個人也沒有，除了我們。

好在樓梯終于走完。二樓回轉，盡處有一個不大的吧臺，躲在樓梯間里。吧臺外依然昏暗，一個老女人坐在里面，兩個年輕的男孩站在吧臺外面。男孩很年輕，十七八歲的樣子。他們熱切的目光從昏暗的燈光下射過來，閃閃發(fā)亮。目光穿過前面的面善女人的臉上直接射到我的臉上，我立刻覺得我的臉，有些臟了。我下意識地擦了一下左臉，問，大廳有床么？這是五姐在路上滲透給我的。她每次進貨，都住在洗浴的大廳里，15塊錢一夜。之前我從來沒在洗浴大廳住過，即使是豪華的流淌著音樂的洗浴大廳，我也沒在那里休息過，別說是過夜。但我既然決定陪五姐一次，就一定要陪到底，不讓她為我操心。我做好了睡洗浴大廳的準備。有啊，當然有。沒有也得給你們姐倆加兩張。小伙兒一邊說話一邊帶著我們進入大廳。一邊從五姐手里接過30元，15元一張，我們買了兩張床。

但我還是被大廳里的景象嚇到了。所謂大廳，就是一個比較大的房間，里面橫豎排著一些大大的布藝沙發(fā)。能躺著的那種。沙發(fā)上躺著一些男人和女人。有的睡了，有的沒睡。有的穿著很厚的衣服，有的光著上身，隨便地搭一件薄被。薄被是大廳里準備的，大概是用來做長沙發(fā)墊的那種。我們目測了一下大廳，大概有二三十平方樣子，密密麻麻排滿長短沙發(fā)，每張沙發(fā)上都睡著人。四五十個左右。有的人睡得很沉，各種各樣的鼾聲此起彼伏。

燈光很昏暗，適合入睡的那種。我和五姐輕輕地走進去，試圖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躺下來。但我們想要睡在一起的小預謀很快破產。整個大廳里只有兩張沙發(fā)上面沒有躺著人，一張是正對著門的，另一張在房間里面，但它夾在兩個熟睡的男人中間。其中一個男人光著上身側身睡著。他睡得很香，發(fā)出不太大的鼾聲，四肢伸展地鋪在做床用的沙發(fā)上。我和五姐，沒有勇氣睡到這兩個人中間，但也沒有力氣把這個長沙發(fā)拉出來，擺到別的地方去。但五姐很利落地把門口的一張拉到離門稍遠的地方，告訴我躺上去。我說，那你呢？她看了看周圍，沒說話。

我看了又看那張沙發(fā)，昏暗的燈光下看不出它的顏色，也看不出它臟不臟，但我不知道這東西如何能夠成全一個人的睡眠。屋子里的怪味一陣一陣沖入鼻腔，鼾聲夢囈聲翻身使沙發(fā)受到的壓迫聲，終于摧毀了我的意志。我背叛了自己無論如何也不給五姐找麻煩的想法。我的聲音遲遲疑疑。我說，要不你睡吧，我去網(wǎng)吧坐會兒。但吧臺的年輕人告訴我，街對面的我們來時遇到的那個附近唯一的網(wǎng)吧，只開到凌晨兩點。兩點之后我去哪里呢？那么，我必須找到另一家干凈的旅館才行。于是我開始跟他們交涉退款。跟五姐坐的硬座車票是24元，晚飯在車上吃了一包鄉(xiāng)巴佬雞蛋3元，喝了一瓶礦泉水1元。按照這樣的比例計算，15元床費不是小數(shù)。但他們拒絕退款。理由是，如果退款，就需要介紹我們入住的那個面善女人的同意才行。

我決定找到那個女人。退款。然后找一家干凈的賓館，洗一個澡。我必須要徹底站在龍頭底下，才能沖掉身上的氣味。面善女人還在街上，她在跟三個男孩女孩談另一筆生意。我沒有耐心等到她談完，我拽住她的袖子，提出我的要求。她并沒有因為我的無禮生氣或煩躁。她說你等我一會兒，我談完就跟你回去。因為我的突然介入，她的生意沒有談成。她說，你的床費15元，我只能得2元。她說，我只負責介紹，退不退款取決于她們。我堅決地要求她跟我回去，強橫地說，如果你不退款給我，我就跟著你，我保證你今晚一單生意也做不成。圍觀的人中間有一個胖胖的老頭兒，我剛下車那會兒他來拉我們的生意，我拒絕了。這會兒他幸災樂禍地，狠狠地說，該！仿佛這個字是一個重重的拳頭，可以砸在我的鼻梁上。這使我很惱火。面善女人拉住我說，別理他，我們回去再說。

吧臺里的老女人鄙夷的聲音很有穿透力。她說不行，有規(guī)定不能退款，要退就要等到大廳經(jīng)理回來，大廳經(jīng)理到站臺接人去了，什么時候回來不一定。然后她不屑地低下頭去。有一些白色的發(fā)根在她平平的頭頂上露出來，像一朵開敗的干花。她把算盤撥得叭叭響。然后說，樓上還有一個包間，我剛才特意給你倒出來的，服務員都睡下了，我讓他們起來了，你去住吧。于是我跟著服務員繞了一橫兩豎三條走廊，電梯上了12樓。進來的時候明明看著只有三層的，現(xiàn)在居然要上12樓？她們說的剛倒出來的包間里有一張大床，看不出本色的床單上，印著形狀不同的污漬?；璋档臒艄庀拢逦梢姶芭_和閣子上的厚厚的灰塵。衣柜角上，半露出一只穿過的襪子。我再一次背叛了自己無論怎樣我都接受這個包間的想法。

回到吧臺，面善女人剛要離開。她欣喜而熱情地跟我說，妹子，行了吧？行了吧？我突然語塞，說不出話來。過了半天，我說，給我退款吧。但如果我想要退款我就必須等到大廳經(jīng)理回來。面善女人必須陪我一起等。很多年來，我都沒有過類似的出行經(jīng)歷了。一般時候我要坐公車出行。要么飛機或者臥鋪。即使是幾個小時的火車也沒有坐過硬座。出入賓館酒店，吃頓飯幾百上千元，喝一瓶酒幾百元都是平常的事情?？墒墙裉?，我為了15元錢，跑進跑出，樓上樓下地，整整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我驚訝于自己的堅持，也驚訝于自己的耐心。我不知道我在跟誰生氣，我跟她們也跟自己杠上了。反正今晚不能睡覺了。

面善女人回到大廳，一會又出來了。開心地說，我把那張沙發(fā)抬出來了，跟你姐的排在一起，你們兩個睡在一起多好啊，你進去看看，可好了，真的可好了。我固執(zhí)地說不。我怕廳里的味道。我豁出去了，我不怕她們笑我矯情了。她接著說，你看都兩點了，天快亮了，經(jīng)理不可能回來了，我還得接幾個活兒啊，你就將就將就吧。我不。她又說，好妹子，我馬上就得回趟家看看，我家里還有一個腦血栓病人，我回去晚了，他就拉在床上了，我一個月做協(xié)勤工資就兩百多塊，我不接點活兒，怎么過?。课疫@才注意她穿著協(xié)警的大棉襖。棉襖太大人太小，整個人像被包在棉被里，卷起來。她的瘦削的臉，縮在肥大的棉襖的毛領里，燈光下顯得很蒼白。吧臺里的女人這時突然抬起頭來，憤憤地說，別跟她說了，沒用。她眼神里的鄙夷和敵意，像一把刀，隔著吧臺向我刺過來，我覺得更冷了。面善女人仿佛沒聽到她的話，仍然耐心地說，去吧，妹子，跟你姐在一起，多好啊。你看看，那沙發(fā)一點也不埋汰，快去吧，快去睡會兒吧，天一會兒就亮了。我第二次看了一眼她的眼神。她的眼神平靜而真誠。從始至終，她都沒跟我說過一句難聽的話。即使是她做生意的時候我搗亂，也沒有。

我特別希望她這時也氣憤些，說幾句難聽的話。這樣我才有理由跟她理論或爭吵，我吵得很兇很生氣，然后無可奈何義憤填膺地放棄追討那15塊錢?？伤龥]有。一點也不生氣，不憤怒，不攻擊。這讓我的堵在心里的情緒沒法發(fā)酵，我沒法在缺少酵母的情況下，憑空讓我的面團發(fā)成饅頭。而我面對著她的棉襖和瘦臉，再也說不出狠硬的話。我發(fā)現(xiàn)我在戰(zhàn)場上，本該劍拔弩張的時候，突然被繳了械，失了尖利的刺刀，我的盔甲紛紛脫落。我發(fā)現(xiàn)我的盔甲里面，居然片縷無存。糟糕的是，她們早就知道這個秘密。面善女人寬厚，才不拆穿我。我站在那里，羞愧無比，進退兩難。面善女人拉著我的衣服送我進大廳，就像沒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一樣。

我灰溜溜地回到大廳，五姐居然已經(jīng)睡著了。我進來她醒了一下，用頭指了指對面空著的沙發(fā)，閉上眼睛接著睡了。就像她知道我一定會回來，就像她一直在等我回來一樣。躺在和五姐并排的長沙發(fā)上，看了一會兒五姐，還是沒回過神來。這一夜太戲劇了，像以前做過的某些夢的碎片。我疑心自己是在某個夢里沒醒。我還想起一些從前的情形，我不知道那是夢里，還是小時候發(fā)生過的事情：我和五姐一起躺在家里的大炕上。我們總是聊天到深夜。五姐總是很容易睡眠，我總是要把自己折騰到精疲力盡。五姐選擇了經(jīng)商，我選擇了另一種生活。我們從同一個起點出發(fā)，越走越遠，終于成為了兩種不同的人。五姐在乎的是睡眠本身，我在乎的，是睡眠的環(huán)境。這使我氣餒。我不知道哪里不對勁，我只是覺得不對勁。我不知道是五姐的生活質量粗糙，還是我的生存能力退化。我的心里擁塞著綿綿的悲傷。

我鄰近的沙發(fā)上，躺著一個年輕男子，他也蓋著一條大廳里的被子。他隔一會兒，就在昏暗中張著眼睛看向我。很顯然他也是個失眠者，他一定從頭到尾都看到了我的劇情。模糊中，我能感覺到他目光里的探詢與疑問。我不敢與他目光對接。我怕我的眼睛泄露我的秘密。我怕我靈魂里的卑小被人看穿。我裝成睡覺的樣子，慢慢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