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瀧
兒 戲
暮春了,霜凍忽然對銅臺溝開了個玩笑,像狡猾的刺猬,冰涼的鎧甲滾過去,大地紅紅綠綠的花花草草即刻遍體鱗傷。
陸貴皺著眉頭,扛著鋤頭去田里補種。路上,迎面被村長黃志國給截住了。
黃志國說,老陸,跟你商量個事兒。
陸貴:村長,你說。
扶貧辦給咱村一批安裝自來水材料,堆積在施工現(xiàn)場。這不,驟然一場春凍,扶貧辦忙著去救災,咱們的工程被耽擱了,你給守護一下?
不是你小姨子俞涵看護來嗎?
她呀,畢竟是女孩,不方便。再說,她去城里打工了。
噢。
你這個人忠心報國,還不會烏漆麻糟的。黑白班,就安排你一個人。怎么樣,你干不干?
村長,那要看你給多少銀子啦?
反正你就是出個工,甭出力氣。每個工,給你八十。
不成啊。俞涵看護一個星期,就上白班,才八個小時,每個工還八十呢。
那你說,多少?
俞涵一個小時十元,我二十四小時連軸轉(zhuǎn),每個工,怎么也得二百吧?
不行,太多!
那,你給開個價。
九十。
前有車后有轍。村長,有俞涵比著,你好意思嗎?
一百。
陸貴搖頭。
一百一。
陸貴還是搖頭。
一百二。
陸貴繼續(xù)搖頭,很痛苦的樣子。
黃志國一跺腳,揮了一下拳頭,說,老陸,你要有大局觀念,體諒一下村委會的苦衷。這樣,每個工一百三,不能再多了。工程結(jié)束,給你開錢!
那我得好好想想。
想什么想?沒有張屠夫,照樣不吃帶毛豬。你不干,我去找別人,想掙錢補貼家用的人有的是!
陸貴說,好吧,我去地里把凍壞的谷子補種一些黃豆,晚上上工。
好嘞!黃志國邁著四方步,一跩一跩,向村部踱去。身后,傳來他有些嘶啞的小調(diào):正月里,正月正,劉伯溫修下北京城,能掐會算的苗廣義,未卜先知徐懋公,諸葛亮草船把東風借,斬將封神姜太公……
一個月之后,自來水工程竣工,家家戶戶吃上甘洌的山泉水。村委會順應民意,請一家唱評劇的劇團,來村里廣場演出致賀。什么《鍘美案》,什么《借東風》,什么《茶瓶記》《四郎探母》,戲臺上,頃刻間千秋事業(yè),方寸地萬里江山;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萬雄兵。南朝北國,悲悲喜喜,熱鬧了一個星期。
黃志國這個戲迷蹲蹴在緊挨戲臺的地方,瞇著眼睛盯著戲臺。
是《牧羊圈》,趙錦堂得勝歸來,跪在席棚祭奠亡妻:望殘月迎寒風淚如泉涌——
陸貴上前拽黃志國一把。
黃嗔怒,問,好好看戲,別拉拉扯扯的。
找你有事。
看戲呢。有事散戲再說。
那我去外面等你。陸貴橐橐走到廣場那邊楊樹下抽煙。樹葉嘩嘩響。煙霧繚繞,籠罩著他。
中午,散戲了,黃志國依舊一跩一跩,邁著四方步,背手前行。陸貴跟在后面,囁嚅說,村長,我孫子他們幼兒園老師要孩子買腰鼓慶六一,我家真是沒錢了。
沒錢?沒錢去借呀,找我干嘛,我又不是造錢廠?
村里該我錢呢。
該你錢?該什么錢?
那不是,一個月以前,我給自來水工程看建筑材料,沒黑沒白,二十一天呢……
哦。
那……
沒錢!
沒錢?我孫子忙著用呢。陸貴的臉倏地紅了,脖子也像眼鏡蛇陡然直立起來,粗脹得厲害,儼然誰在一旁給充了氣。
黃志國依然背著手:你先自己想辦法。村委會又是搞工程,又是演評劇,把個家底兒撲騰得差不多了。等秋后,秋后給你想轍。
村長,馬踩著車呢。
老陸,你不要別象眼嘛,真的沒辦法。
那一言為定,就秋天?。?/p>
閻王不欠小鬼的賬,這么大個村委會,還該下你了呀?快去吧,我忙著陪客人呢!
秋風勁,黍谷黃,大地沉寂,田野緘默,那些綠色的金色的植物,皆在默默地醞釀熟稔的果實。
一大早,陸貴便急急火火跑進村委會,對黃志國喊,村長,我老伴鬧眼睛,醫(yī)生說不抓緊治療,會瞎的!
有那么嚴重?不要聽醫(yī)生的,他們那是唬人呢!
指定不成。家里外離不了我那老婆子。
你忙著用錢也成,那就每個工八十?
我說大村長,我家真的是沒轍可想了,這么大個村委會,應該幫襯我啊。
幫襯你?村委會該你的?
你看看,這不是抬杠嗎?不該我的,我敢找你嗎?
找我也成,就每天八十!
你這個村長,怎么滾錘呢?當初不是講好的一百三嗎,應該吐口唾沫攆個釘啊。
其實,給多少也沒用。村里根本沒錢!
我不信。
不信,你去問牛彩芝。
牛彩芝是會計。她說,既然要給老伴看病,你就找村長批條,我就是挖窟窿盜洞,也一準給你兌付!
陸貴再次跑到黃志國面前:村長,火上房啦,我,我……說著,見他一翻白眼,一吐白沫,栽倒在地。
黃志國慌了,對牛彩芝說,快,給他支錢,送醫(yī)院。
多少?
二十一天,每天一百三。
中秋節(jié),一家人圍在月下海棠邊吃月餅,黃志國的孫子驀地說,爺爺,我們班陸國相同學說,你該人家錢不還,逼得他爺爺用苦肉計討回來的。你們大人都有病,告訴我們誠實,自己卻演戲!
砸 牙
馮仁義有時候挺瞧不起自己的,覺得自控能力差,有些和毛驢差不多。毛驢不就是被眼目前的蘿卜纓所誘惑,一圈一圈拉磨嗎?想到此,他就自卑,妄自菲薄。
馮仁義有個毛病,愛喝酒。好酒不進茶坊,他見到酒或聞到酒香,眼睛即刻如通了電的燈泡一樣熠熠發(fā)光,炯炯有神。他老婆奚落他,我不是你老婆,酒才是你的老婆,見著酒你就拿不動腿,挪不了窩兒。
喝酒,他就一個選項,白酒。只要是白酒,不論是名酒,還是廉價的瓶酒,還是裝在塑料桶的“大老散”,他都愛喝,不醉不歸。
就因為愛喝酒,銅臺溝二百多戶人家,誰家有了紅白喜事,都有他在場,誰家的酒桌上,也離不了他。
沒辦法,他是村主任。
一村之主任,相當于一個家庭的家長。誰家有了喝酒的重大事項,豈肯讓家長回避或者缺席呢?
關(guān)鍵是,在村民家喝酒,他可以放松心情,不至于喝得昏天黑地,頭暈腦漲,甚至東倒西歪。畢竟,村民沒人敢逼他,灌他,和他較勁。但陪上面來人和一些前來洽談、考察的企業(yè)家,他就搖身一變,幾乎淪為孫子了。因為要求人,要靠人家施舍,要看人家臉色。于是,人家讓怎么喝,他就怎么喝,人家讓喝多少,他就喝多少,每每喝得紅頭漲臉,上吐下瀉,不省人事,第二天后悔不迭。
他一次次下決心,要戒酒。可是,每每讓決心一次次落空。
他是蚊子,白酒是血液,蚊子在血液面前,就是一個字,叮!
他也納悶,自己不是沒有毅力沒有血性的男人,就說騎自行車吧,二十多年前,他一大早騎自行車去鄉(xiāng)政府開會,由于忙著趕時間,一迷糊,連人帶車栽到了路旁一土坎下,摔折了肋骨,從此,他長途坐汽車、火車,短途步行,不再騎自行車。有時,有人托付他將自行車騎回銅臺溝,他寧肯推著,也絕不騙腿兒跨上座包。
只能制裁自己!制裁的方法簡單,除非公務接待,再去村民家飲酒,他就自己帶一瓶酒。是一瓶當?shù)禺a(chǎn)白酒。這酒便宜,每瓶不到六元。而且,他控制總量,不酗酒,專門喝自己攜帶的白酒,不會超過一瓶。
近日,他還是決心戒酒啦!
春天,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天,烏云如愁緒雨絲似憂弦,他的內(nèi)弟給他打電話說,姐夫大人,我是朱希三,下雨天,喝酒天。來我家,請你!
他說,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從來不請客,都是跟著我沾光喝蹭酒,居然有如此雅興?
內(nèi)弟說,你不要隔著門縫瞧人,把人看扁了。今天小舅子一定陪你喝個透。
他說,休想。老章程,我自己帶酒,就一瓶!
內(nèi)弟準備的菜肴非同一般,野雞燉蘑菇,紅燒野豬肉,蕨菜,榆錢兒,煞費苦心。
他饞意即刻涌上來,說,珍饈呀。我說,野雞、野豬是不能亂吃的呀?
內(nèi)弟狡黠,睒著眼,放心,這是從飼養(yǎng)場買的,不違法。
他動箸連吃幾口,夸贊,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好東西!
姐夫,好馬配好鞍,這么好的菜,干脆,喝點好酒吧?
朱希三,我告訴你,不要破壞我的底線。就這一瓶!
內(nèi)弟嘿嘿笑了,說,好,這樣,我陪你喝。可是,這酒度數(shù)高,不能涼著喝,要燙一燙。
也好。
朱希三搬出六瓶一箱的酒來,取出其中一瓶,和馮仁義的那瓶一同去燙。燙酒簡單,打開瓶蓋,在玻璃瓶內(nèi)放一根竹筷,將兩個瓶子放在銅盆的滾水里溫。
內(nèi)弟遞過一瓶酒,說,姐夫,都是自家人,甭上酒盅,我們就對著酒瓶吹它?
吹就吹,誰怕誰?
一瓶酒下去了,他也醉了,爛醉如泥。
傍晚,醒轉(zhuǎn)來,他說,這酒一燙,真厲害!
內(nèi)弟說,其實,不是你拿來的酒。
什么?
姐夫,你不要揣著明白裝糊涂。你是老喝家子了,這么好的酒,一瓶兩千多塊,難道沒喝出來?
啊!我說呢。你小子,打我的悶棍呀!
姐夫,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也不能白請你,你也不能白喝我的酒。這樣,村外修垃圾場的活兒,就包給小舅子我吧?
你,休想!倏地,馮仁義火了,說,那是村委會活動下來的項目,要讓穆樹立干的,干完能賺個一萬兩萬的。你也知道,他為了贍養(yǎng)癱瘓在床的老媽,窮得一貧如洗,連個媳婦都娶不上。你是怎么想的,竟要和他爭?
一步?jīng)]有兩步近,能賺一兩萬的活兒,還不給自家人?我是你的親小舅子呀!
不成。你把買酒的發(fā)票給我,我給你買一瓶,補上。
看你,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親是親財是財,一碼是一碼。我白喝你的酒,才是打我的臉。
翌日,馮仁義用河卵石打掉了自己一顆門牙。他擦著滿嘴的鮮血說,戒酒啦,如果再喝,我就把滿口的牙打落!
心 病
這天,反常,都六月末了,居然紛紛揚揚下起大雪來!
朔風吹涌,彤云密布,漫天大雪窸窸窣窣,讓往日紅的花、綠的草、蔥郁的樹林,皆披上銀白的鎧甲、銀白的胡須。
紅蓮鄉(xiāng)海拔高,地處偏遠,一場六月雪,猝不及防,連鄉(xiāng)政府后院池塘盛開的蓮花,也害羞似的躲在了白雪的后面。
龐大年起得早,尚在驚詫天氣何以如此反常呢,接到了一個讓他愈加驚詫的電話:縣長老武被雙規(guī)啦!
晴天霹靂。
龐大年蒙了。他這個鄉(xiāng)黨委書記的官帽,正是老武五個月前幫忙運作的。這,這,老武進去了,城門失火,豈能不會殃及池魚?
他告訴辦公室主任,他有事回縣城,今天的黨委會取消。
龐大年本來和老武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沒有關(guān)系的。他們雖然年齡接近,都在官場打拼,卻一直是一個在縣城,一個在鄉(xiāng)下,難以推心置腹,更不可能相互提攜。是他們的兒子,于冥冥之中成為二人親近的媒介。他們倆的兒子是大學同學,還是同桌,走得近,二人竟開玩笑稱雙方是“閨蜜”。老武兒子小武第一次去他家時,他告訴兒子給小武買了一塊手表,OLMA,瑞士名表,奧爾馬,價格人民幣四千七。他懂得,五千元是紀委立案紅線,馬虎不得。后來,他家春節(jié)殺豬,通過兒子把老武全家喊過來,吃了一次豬肉、血腸、殺豬菜、年糕,走時,又在他家汽車的后備廂放了一些豬肉和年糕。老武高興,說道,這個好,純天然綠色無污染,我喜歡!
于是,一步到位,他這個鄉(xiāng)黨委副書記擢升鄉(xiāng)黨委書記。
就這么簡單。
有時候,他自己都禁不住偷偷樂出聲來。
他整不明白,老武這么和藹可親一個人,怎么說雙規(guī)就雙規(guī)了呢?
誰也不知道個中原委。
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頭暈,血壓高,一下子,人瘦了下來,有些麻秸稈披衣服——渾身不得勁的感覺。
他找同學,悄悄住進了縣城醫(yī)院。
住院不能聲張,仿佛偷來的鑼鼓,是萬萬敲不得的。
為啥?你想,老武這邊一出事,你就在那邊住院,無私也有弊??!人家能不疑心嗎?
可是,兩個多星期過去了,他依然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頭暈,血壓高,像個瘦瘦的竹竿子。
醫(yī)生同學搖頭,說,你這病蹊蹺,我建議,去北京大醫(yī)院,好好查一查,咱們這樣的年齡,五十多歲,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能掉以輕心。
同學給他介紹了北京一家大醫(yī)院,一個有名的大醫(yī)生。
于一個月冷風清的黎明,他自己駕車來到了北京。
大醫(yī)院就是大醫(yī)院,大醫(yī)生就是大醫(yī)生,人家熱情、爽快,無微不至。幾乎無縫對接,什么CT,什么超聲,什么心電圖,流水線一樣,該檢查該化驗的關(guān)口,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少,面面俱到。僅一天時間,結(jié)果出來了。大醫(yī)生把化驗單、診斷書遞給他,說,龐書記,你開什么玩笑,你身體各項指標都沒毛病,超棒!回去吧,回去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該上班上班。
他把化驗單、診斷書抓過來,狐疑地覷著,雞蛋里挑骨頭一樣覷著。沒錯,患者名字是他龐大年,各項指標各個器官確實正常,白紙黑字,一清二楚。
不可能呀!不然,那縣城醫(yī)院的同學怎么可能把自己介紹到北京來呢?而且,大醫(yī)生表情也不對頭,讓自己回去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這不是敷衍吧,說不定自己已經(jīng)病入膏肓,他在演戲給自己看呢。
就在他心里犯嘀咕的當口,大醫(yī)生說,你走好,我還得去接待病人。說罷,對他揮揮手,就進了病房。
他愈加覺得坐實了自己的想法。是的,人家連手都不愿意跟咱握了,避之唯恐不及,這是一定的了,自己不可救藥了!診斷和化驗單寫得清清楚楚,自己沒病呀?唉,診斷和化驗單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掩人耳目,大醫(yī)院,大醫(yī)生,難道不會偷梁換柱嗎?
他欲哭無淚,云里霧里,是如何將汽車開出北京城的,自己亦稀里糊涂。
當汽車行駛到密云水庫附近,他到底堅持不住了,頭一歪,栽到方向盤上。
待家人知道消息趕到現(xiàn)場,龐大年早已“嗚呼哀哉,伏惟尚饗”了。
在現(xiàn)場,龐大年的醫(yī)生同學給大醫(yī)生打電話,大醫(yī)生說,不可能呀,龐大年書記根本就沒有病,所有指標正常,化驗單、診斷書寫得再明白不過啦!
醫(yī)生同學說,他上學時就膽小。
大醫(yī)生沉吟道,唉,他是疑心生暗鬼,自己嚇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