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光輝 李虎
領土認同:國家認同的基礎
——構建一種更完備的國家認同理論
文/周光輝 李虎
公民的國家認同是現代國家維系統(tǒng)一和政治穩(wěn)定的必要條件。當代中國不僅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又是一個實行“一國兩制”的國家,這種由于歷史因素形成的當代中國獨特的政治現實,凸顯了傳統(tǒng)的基于歐洲國家歷史形成的“民族認同”理論和基于美國多民族融合歷史形成的“制度認同”理論為主要內容的國家認同理論的局限性。無論是“民族認同”或者“制度認同”理論都無力為當代中國塑造和強化公民的國家認同提供整合性的、有效的理論指導。因而中國的實踐需要一種更為完備的國家認同理論。從構建現代國家的視角來看,一種更有解釋力和指導作用的國家認同理論,需要明確領土認同是國家認同的基礎,是民族認同和制度認同能夠在國家認同層面發(fā)揮作用的前提。
以領土界線和國家主權為基礎的現代國家體系始于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the Peace Treaty of Westphalia)。這個和約用一些原則性的新制度取代中世紀的統(tǒng)治秩序,這些原則包括:(1)領土原則,國家擁有明確穩(wěn)定的邊界;(2)主權原則,一塊特定領土不能同時由兩個最高權威來控制;(3)合法性原則,國際協議和國際法的效力基于各個國家的同意。這些基本原則確立了現代國家以及國際秩序建立的規(guī)范基礎和制度框架,并使領土成為構建現代國家不可或缺的核心要素。
領土作為一種政治化的空間,與國家之間具有相互建構的意義:一方面,領土確定了國家主權的核心內容和權力管轄的空間范圍,因而,生活在一定空間里的不同的“群體在國家中體驗到了一種統(tǒng)一性”; 另一方面,國家權力也對領土行使主權,進行一系列的控制與使用,使地理空間政治化,如內部區(qū)域化設置、空間規(guī)劃、開發(fā)和管理。正如研究空間與政治關系的法國著名學者列斐伏爾所指出的:“空間在建立某種總體、某種邏輯、某種系統(tǒng)的過程中可能扮演著決定性的角色,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因而,準確地說,人們不能把它從這個系統(tǒng)、這種邏輯、這種總體性中排除出去?!?/p>
特別需要強調的是,領土主權原則不僅對現代國家的構建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且對近代以來的國際體系,特別是二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構建也起到了奠基的作用。如果說,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是“歐洲三十年戰(zhàn)爭”結束的象征,并開近代國際法的先河,那么,可以說,以維護領土主權和國家主權平等為核心內容的聯合國憲章則為當代國際秩序的建立奠定了基礎。這意味著現代國家已經不能再像傳統(tǒng)帝國那樣通過武力開疆拓土、攫取資源來顯示繁榮和強大。一個國家用武力變動國界的行為不僅是對相應國家的領土權利的侵犯,更是對現存的國際體系和國際秩序的挑戰(zhàn)。
國家與領土間關系的轉變使得現代國家成為一種超越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的政治實體,這是領土對現代國家的建構意義之所在。正是因為這樣,清晰而穩(wěn)定的政治空間——國界顯得尤為重要。國界是相關國家一致同意而劃定的主權分隔線。 相對于現代國家,傳統(tǒng)國家只有邊陲(傳統(tǒng)國家統(tǒng)治力量所能覆蓋的邊緣地帶)而無國界。清晰而穩(wěn)定的邊界不僅是現代國家的重要特征,也是領土對現代國家的建構意義的外在體現。除了對于現代國家的建構意義,領土對于現代國家還具有一種象征意義。國家與領土之間的關系并不僅是一種所有權關系,國家并不僅是擁有領土,它本身就是領土, 是一個具有特定物理性質的空間場所。地球上的某一部分往往被喻為祖國母親(motherland),是國民的共同家園。
領土認同是公民對國家的領土——國家的具象化特征——的認同,它首先表現為一種在場的情境感(sense of context)。領土首先作為一種物理空間,成為“社會整合與系統(tǒng)整合之間關系的場所”,從而為公民的“互動提供各種場景,反過來,互動的場景又是限定互動的情境性的重要因素”。公民通過與特定領土的互動而將自身與領土密切聯系起來,進而形成一種在場的情境依戀和歸屬感:我熱愛甚至屬于這片土地。公民的領土認同一旦形成,領土就不再僅僅是公民活動的物理背景,而成為公民建構自我的組成部分; 正因如此,在有同樣歸屬感的其他公民身上,公民會發(fā)現部分自我的投射,他們之間會形成一種紐帶聯結,這也是領土認同在公民群體層面的具體表現。有些地方認同會自然生發(fā),如個人對家鄉(xiāng)的依戀,會形成“故土”或“故鄉(xiāng)”的觀念。因為個人在成長過程中會與家鄉(xiāng)的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有直接的互動,而且這類地方認同對于自我的建構至關重要,個人有形成這類認同的基本需要和自然傾向。相較而言,領土認同主要是外界塑造或個人習得的結果,因為領土往往遠大于公民生活的范圍,公民難以自然地形成對領土的熟悉感。領土認同的這一特性說明,要想使公民形成或增強領土認同,國家或社會需要為公民個體創(chuàng)造相應的條件,增加公民對領土的認知和體驗。
除了內含的情景依戀和歸屬感,領土認同還有政治認同和政治支持層面。這也是領土認同區(qū)別于其他地方認同的重要方面。就政治認同層面來說,領土認同意味著支持國家某種一體化框架。國家需要一體化框架整合其領土,并以此行使其領土權利。領土認同至少意味著贊同并支持一片領土的對外主權應該被統(tǒng)一代表并行使。如果一片土地的對外主權沒有集中起來并統(tǒng)一行使,那么從外部視角來看,它就不是一個領土單元,領土范圍內人們也很難被視為同一個國家的公民。具體來說,領土認同至少意味著支持某種底線性的一體化框架,來保證對外主權的統(tǒng)一行使。就已有的一體化框架類型而言,對單一制或聯邦制的支持屬于是一種領土認同,而對邦聯和聯盟的政治認同與支持則與領土認同無關。
公民形成國家認同的難點在于,一個現代國家不一定是高度同質的,而往往在許多重要方面可能是多元化的,并且一個國家的某些特征也可能為其他國家所共享,而非其所特有。解決這個難點的出路在于確定國家的整體性特征(integrity),并圍繞這一特征建構公民的國家認同。整體性特征標志著一個國家縱然包含多元的文化元素,甚至是由于特殊的歷史因素形成不同的內部制度,但仍然是一個獨特整體。
領土對現代國家的建構作用說明,從一般意義上來說一個現代國家的領土是它的整體性特征。首先,領土的完整性事關現代國家的存續(xù)。很顯然,與領土分裂相伴隨的是原有國家的消亡,而與領土合并同步的是新國家的出現。其次,領土的獨特性是國家獨特性的標志。領土使國家情景化,進而展現出一個國家相比于其他國家的獨特性。理論上,一個國家的領土包含著這樣一些內容:特定的地理空間位置,相對穩(wěn)定的地形地貌,一定的面積,明晰的邊界。這些實在的事物以及依邊界勾勒出的輪廓,展現了領土空間的獨特性。不同的現代國家可以實行同一種政治制度或者由同一個民族構成,這種現象十分普遍,但是一般而言,一片土地只能是一個國家的領土,不同的國家無法共享同一塊領土。因此,正因為一個國家的領土的獨特性,它與其他國家區(qū)別開來。
在現代國家語境下,領土作為國家的整體性特征的表征決定了領土認同可以成為國家認同的客觀基礎。這意味著領土認同對國家認同概念的建構具有重要的意義,是國家認同概念不可或缺的構成性要素。就公民個體而言,國家認同的形成或延續(xù)依賴于公民的領土認同的形成或延續(xù)。就公民群體而言,相同的領土認同是相同的國家認同的標志性內容。如果一個群體缺乏共同的領土認同,無論他們的生活方式或文化多么相同,他們都不會形成共同的國家認同。更深入地分析,領土認同是國家認同的基礎也意味著領土認同是測量國家認同的必要維度。直接測量國家認同可能存在一些問題。首先國家認同具有一定的抽象性,人們可能對它并無了解。而且有眾多與國家認同相關的政治要素,人們在談論國家認同的時候,可能是在談論那些相關的要素,而非國家認同本身。所以,有必要將國家認同具體化以使對國家認同的測量更準確。領土認同就是將國家認同具體化的一個重要維度,研究者可以在這個維度下尋找一些指標來構成測量國家認同的工具。
領土認同是國家認同的必要內容和測量國家認同的必要維度,這一點被傳統(tǒng)的國家認同理論所忽視。一般而言,傳統(tǒng)國家認同理論包括制度認同理論和民族認同理論。制度認同理論認為,公民的國家認同會隨著公民對國家的制度的認同而變化,如果國家能夠施行良善的制度并贏得公民的普遍認可,公民的國家認同會隨之而增強。與之類似,民族認同理論認為,塑造國家認同的關鍵在于能否將所有公民整合成同一個民族的成員,如果民族成員和國家公民的邊界重合,公民的國家認同會隨著他們的民族認同得以形成和增強?;趥鹘y(tǒng)理論,訴諸制度認同或民族認同成為塑造和強化國家認同的傳統(tǒng)路徑。
傳統(tǒng)的國家認同理論有兩個特點:第一,在邏輯上,它們強調制度認同或民族認同的充分性,因而自然忽視領土認同的必要性。第二,在實踐層面,它們面臨著相互矛盾的實踐后果:同樣是采用制度認同或民族認同路徑,有些國家的實踐卓有成效,但另一些國家的實踐并不成功。這種相互矛盾的實踐后果也使得傳統(tǒng)理論的指導作用十分有限。其實,傳統(tǒng)理論的這兩個特點是密切相關的,正是理論上的狹隘導致其無法完全解釋其實踐后果。
在實踐上,以制度認同建構國家認同的舉措主要包括政治制度的民主化和構建社會福利體系。美國被認為是這一路徑上的成功典型,它通過贏得公民對其民主制度的認同,使其內部各族群形成并保持對國家的認同和忠誠。但是對于西班牙、塞爾維亞和和黑山等國家而言,這一路徑并不可行。以民族認同建構國家認同的實踐舉措主要是民族建構,目的是將領土范圍內的公民建構成同一個民族的成員。德國等國家在民族建構上取得了成功,而蘇聯則是這一路徑上失敗的典型,蘇聯擁有強大的國家機器,也花了70多年試圖塑造新的共同的文化認同,但最終卻并未如愿,民族因素反而成為其解體的重要原因之一。
對傳統(tǒng)路徑的分析表明,無論是以制度認同建構國家認同的路徑,還是以民族認同建構國家認同的路徑,領土認同都是它們成功的前提。離開領土認同這一前提,制度認同會流于世界主義,民族認同也無法形成于地方性族群認同的合圍之中,甚至可能為地方性族群認同建構成民族認同提供理由,即導致反向的民族建構。這在一方面明確了傳統(tǒng)的制度認同理論和民族認同理論的適用性邊界,可以用來解釋在傳統(tǒng)理論的指導下有些國家成功而有些國家失敗的現象;在另一方面也進一步表明傳統(tǒng)的國家認同理論需要充實和完善,應將領土認同作為一種國家認同的必要前提納入其中。
領土對于現代國家的建構意義表明領土認同在國家認同建構中處于基礎性地位,通過對建構國家認同的傳統(tǒng)路徑的分析也進一步證明領土認同的必要性。因而,形成和強化公民的國家認同的首要任務是塑造公民的領土認同。但領土認同并不是國家認同的全部。如果只有領土認同,國家認同也難以形成或維系。國家還需要制度建設或民族融合,來維系和增強公民之間的紐帶。在領土認同的基礎上,制度認同和民族認同都可能是建構國家認同的有效方式。但是沒有哪種路徑是絕對必要的,不同的國家可以根據各自的實際情況選擇不同的路徑。有些國家推行多元文化主義政策,試圖通過公民對其政治和社會制度的認同,而不是訴諸共同的民族文化來維系公民間的聯結紐帶,例如加拿大。而如果一個國家包含兩種不同的制度體系,特別是不同的權力產生和運行制度以及兩個及以上的再分配體系,它可能無法塑造共同的制度認同,但這樣的國家可以訴諸共同的文化來強化公民間的團結。因此,從更宏觀的理論視野來看,領土認同是國家認同的必要而非充分條件,而民族認同或制度認同都是INUS條件 (充分非必要條件的不充分但非冗余的部分)。所以,我們可以基于這些條件建構一種更為完備的國家認同理論:國家認同=(領土認同*制度認同)+(領土認同*民族認同)。
根據這個理論,國家首先要進行領土認同的建構。在此基礎之上,考慮到國家推行共同的制度建設或民族建構的范圍,有三種有效路徑可供選擇:1.在全體公民中只進行制度認同或民族認同建構;2.在全體公民中同時進行制度認同和民族認同的塑造;3.在絕大多數公民中同時進行制度認同和民族認同塑造,在少數公民中只進行制度認同或民族認同的建構。就第三種路徑而言,全體公民有共同的領土認同,但沒有共同的制度認同或民族認同。這種路徑的有效性在于絕大多數公民所形成的認同能夠與少數公民的認同相互交叉。正因為任何少數公民群體都與絕大多數公民共享制度認同或民族認同,這種共同的認同不僅能夠避免少數公民群體被邊緣化,而且可以強化兩種公民群體間的紐帶關系,使他們有意愿生活在同一個國家之內。而不同的少數公民群體間不僅有共同的領土認同,而且都具有與多數公民群體生活在一個國家的意愿,因此他們也會逐漸形成共同的國家認同,在這三種路徑中,第二種路徑所形成的國家認同也許最為穩(wěn)固,但另外兩種路徑也能夠有效塑造起適度的國家認同。在進行路徑選擇時,一個國家不僅要考慮各個路徑可能帶來的益處,也需要考量它們會遇到的障礙和所需要的成本。因為各個國家的基本情況并不相同,這些障礙和成本也有所差異,因此它們會做出不同的路徑選擇。
和傳統(tǒng)的國家認同理論相比,上述理論具有兩個特征使其成為更為完備的理論。第一,此理論明確領土認同的必要性,因而比傳統(tǒng)理論更能解釋已有的塑造國家認同的實踐,也給出了更明確的適用性條件。第二,此理論揭示出更多建構國家認同的路徑。如果國家只是根據一種傳統(tǒng)理論建構國家認同,那么他們會遵循路徑1,即便國家同時實踐兩種傳統(tǒng)理論,他們也只是采納路徑2。所以,傳統(tǒng)的國家認同理論難以推導出路徑3。而對于一些國家,特別是面臨分離主義困擾的多民族國家而言,采取路徑1或者路徑2可能需要極高的政治和社會成本,而路徑3可能是最為可行和有效的選項。因此,這個理論比傳統(tǒng)的國家認同理論適用范圍更大、更具有包容性。
(周光輝系吉林大學行政學院教授、吉林大學社會公正與政府治理研究中心主任,李虎系吉林大學行政學院政治理論專業(yè)博士生;摘自《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