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娟 周順棟
(1.衡水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河北 衡水 053000;2.河北衡水市委黨校教務處,河北 衡水 053000)
繼憑借《鳥人》(2014)拿下第87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等四項大獎之后,墨西哥導演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又以一部野心之作《荒野獵人》(TheRevenant,2015)再次成為全球觀眾與包括奧斯卡在內的諸多獎項關注的對象。影片講述了一位與印第安女性相愛并育有一子的皮草獵人休·格拉斯,在一次躲避印第安人追殺的奔逃中不幸被熊襲擊,并因傷勢過重而遭到同伴拋棄,最后格拉斯在極度嚴寒以及危險密布的野外艱難生存了下來,并對拋棄自己并殺害自己兒子的人進行復仇的故事。對于這部電影,人們的關注點除了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憑借此片的出色演繹首次斬獲奧斯卡最佳男主角以外,更多的是在伊納里多采用的與《鳥人》類似的技術上,如一鏡到底的鏡頭與自然光的大量運用等。而除此之外,對于電影傳播的個人英雄主義,人們至今仍未給予足夠的關注。
西方社會有著對個體英雄根深蒂固的崇拜心理,一般認為:“世界歷史是人類所取得的種種成就的歷史,實質上也就是世界上英雄的歷史……可以恰當地認為,整個世界歷史的精華,就是英雄的歷史?!蔽鞣轿拿鞯脑搭^古希臘文化中的《荷馬史詩》里有著諸多奧林匹克神祇的《伊利亞特》與《奧德賽》便可視為最早的個人英雄主義藝術作品之一,它對整個西方的價值觀有著深遠的影響。而美國的建立更是來自于清教徒們出于對個人自由的追求而在新大陸的開拓,加之英國移民們隨后在北美本土開展的艱苦卓絕的“西進運動”更是離不開個人的努力與奮斗,因此個人英雄主義在美國始終有著深厚廣袤的土壤。
在好萊塢電影中,個人英雄主義一直是好萊塢所要表達的美式價值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早期西部電影中一馬當先的牛仔鏢客,到不斷化解人類危機的超級英雄以及007系列,《碟中諜》系列之中具有完美形象,憑一己之力拯救國家的孤膽特工,乃至諸多災難、戰(zhàn)爭、冒險題材電影中以平民(包括警察、科學家、宇航員等)身份脫穎而出的主人公等。他們都體現著美好的個人理想與英雄品質,在危機關頭能夠給予自己與他人強有力的支持與保護,滿足著觀眾對英雄的期待,同時也幫助著電影進行極具戲劇張力的“拯救”主題敘事和完成某種具有人文教化意義的傳播。
《荒野獵人》中對人物尤其是主人公格拉斯的塑造帶有明顯的對個人英雄主義傳統(tǒng)的沿襲。
個人英雄主義發(fā)展的初期,體現在人與自然對抗中個體偉力的彰顯。從希臘神話中的阿喀琉斯,到現代好萊塢中的超人、蝙蝠俠等,都體現出人們對英雄的崇拜。在《荒野獵人》中也不例外,原著小說的作者邁克爾·龐克就盛贊主人公格拉斯為阿喀琉斯。他的個體偉力主要體現在與大自然的對抗上。格拉斯是一位富有野外生存和戰(zhàn)斗經驗的皮草獵人。
在電影一開始,導演就通過一場貿易隊獵人們與里族人的戰(zhàn)斗體現出了格拉斯的能力,他不僅在戰(zhàn)斗中全身而退,并且正是他做出了棄船登岸的重要決定。然而在登岸后不久,格拉斯就遭遇了一頭護子心切的母熊的襲擊,在力量懸殊的情況下,格拉斯依然打死了母熊,自己也被撕咬得遍體鱗傷,危在旦夕。格拉斯因為喉管受傷無法說話這一點在電影中是具有深意的,語言是文明的象征之一,當人只能發(fā)出無意義的音節(jié)和喘息聲時,他實際上就已經在某種意義上成了野獸。在被狡猾的菲茨杰拉德拋棄之后,格拉斯身處荒野之地、文明禁區(qū),他的身份不僅僅是獵人,同時也是其他人或動物的獵物,生存便成了格拉斯所要考慮的首要問題。也就是說,他的生存境遇便已極為接近《荷馬史詩》中的語境。整部電影之中,可以看出導演一直在極力強調某種原始、野蠻的荒蠻之氣。瀕臨死亡,被菲茨杰拉德活埋的格拉斯憑借著對家人的感情而爬出埋他的坑,一次又一次地度過生死考驗:當他重傷未愈,披著熊皮艱難爬行時,遭遇襲擊的他只好跳入冰冷刺骨的河中逃命,漂流在湍急的水中;為了給脖子上的傷口消毒,他不惜在傷口上撒上火藥并火燒傷口;為了果腹而生吃活魚與動物的殘肉;連人帶馬摔下山崖,丟失了水壺與熊皮后,為了度過寒夜,他將馬的內臟掏出躲進血淋淋的馬腹中;大自然與敵人對他而言是暴虐凌厲的,格拉斯就憑借著強大的意志度過了這一段生吞活剝、茹毛飲血的生活,電影也因此展現出了生命力的壯美。
而隨著個人英雄主義發(fā)展到了《俄狄浦斯王》的年代,便可以發(fā)現英雄開始從“自然人”過渡到了“社會人”的階段。主人公俄狄浦斯王一生都在努力逃脫神諭給予他“殺父娶母”的命運,英雄不光要面對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生存的問題,還需要面對倫理道德的問題。具備符合社會主流價值觀的英雄式行為(如救死扶傷、懲惡揚善)的人,才可以被視為真正的英雄。如《勇敢的心》(1995) 中反抗暴政的華萊士、《辛德勒名單》(1993)中傾家蕩產挽救猶太人生命的辛德勒等便是其中的代表。在《荒野獵人》中,一路本就已經險情不斷的格拉斯在發(fā)現搭救自己的波尼族人被法國人吊死后,慢慢靠近法國人的營地準備偷走一匹法國人的馬以逃生,就在他本可以得手獨自離開時,卻發(fā)現法國隊長正在雪地中強奸一名印第安女子。這名女子便是里族酋長的女兒珀瓦卡。格拉斯盡管為了生存而過著近乎野獸一般的生活,但是他的內心卻沒有被獸性吞噬。心懷正義的他冒著自己有可能被打死的危險持槍解救了珀瓦卡并騎馬飛奔而去。而他的這一善舉也在后面為他在整部電影中的“死而復生”發(fā)揮了作用:在影片的結尾格拉斯與菲茨杰拉德決斗之際,里族人的馬隊從河對岸緩緩走來,格拉斯將菲茨杰拉德推入河水中。珀瓦卡與她的父親騎馬默默地經過了格拉斯身邊,此時格拉斯才意識到自己救了誰,確信自己性命無礙。
在表現個人英雄主義的作品中,其他“非英雄”人物也在成就著作為英雄的主人公?!胺怯⑿邸比宋锇ㄖ魅斯獾暮萌伺c英雄的對立面。在《荒野獵人》中,被正面刻畫的并不僅僅是格拉斯一個人。憤懣地譴責白人搶走女兒的里族酋長;救了格拉斯,帶著格拉斯傻笑著用舌頭接著雪花,仿佛這是天賜美味的波尼族小伙子;和菲茨杰拉德一起留下來照顧格拉斯,不愿意拋棄格拉斯獨自逃生,并且在經過被屠的村子后還給幸存的女人留下食物的吉姆·布里杰;以及帶有歐洲騎士精神的船長安德魯·亨利等,這些都是電影中作為正面人物出現的形象,正是這些著墨不多但是面目鮮明的人物構成了格拉斯所生存的世界。而反面人物菲茨杰拉德更是直接一手造就了格拉斯的絕境并催生了格拉斯的復仇意志。他僅僅是為了得到足夠的退休金而留下來準備在格拉斯死后安葬他,由于格拉斯始終一息尚存,菲茨杰拉德又不耐煩地決定將格拉斯殺死,在遭到格拉斯兒子霍克的反對后,喪心病狂的菲茨杰拉德索性殺死了霍克。
《荒野獵人》帶有明顯的個人英雄主義話語,但是又超越了一般個人英雄主義敘事的套路。首先是對于西部拓荒史這一電影老題材的重述。在以往建立在這一背景下的傳播西方個人英雄主義價值觀的電影中,主人公幾乎全部為白人,而其他特質如雄性氣質、荒野求生的本領、追逐財富的冒險精神等是無法脫離種族這一點存在的,如伊斯特伍德的《黃金三鏢客》(1966)、《鄧迪少校》(1965)等便是這一類西部片中的代表作。主人公的正義之處往往是在與印第安人的對決之中體現的,這種對決也被視作文明與野蠻的對抗。然而《荒野獵人》卻帶有反戰(zhàn)與反種族歧視的意味。在電影中,白人與印第安土著,印第安的不同種族之間互相仇殺,實際上最后他們都是受害者。而白人未必扮演著正義的角色,電影中以格拉斯入侵母熊領地,威脅小熊生存這一情節(jié)暗示了白人的“入侵者”角色。正是他們的皮毛生意破壞了印第安人的生存環(huán)境才招致了對方的屠戮。主人公格拉斯會說印第安語,愛上印第安女人并生下混血的孩子,霍克這一角色意味著白人與印第安人和諧共存的可能性。然而格拉斯的幸福被法國人打破了。他們的家園為法國人洗劫一空,妻子喪生,格拉斯只能與兒子霍克相依為命。為了生存,格拉斯不得不加入皮草獵人的隊伍。但是獵人們又遭到了印第安人殘酷的屠殺。電影中里族人之所以見貿易隊便殺完全是為了用皮草換回馬匹,再用馬匹去救回被法國人抓走的珀瓦卡。格拉斯深陷于這種犬牙交錯的仇恨關系之中努力自保,無法憑借一己之力而實現種族和解,最后連唯一的兒子都失去,報仇也失去了意義,只剩下迷茫與曾經溫暖的回憶相伴。
其次,電影中對印第安人頗具曖昧的表現,也使電影具有某種超越文明、接近神學或宗教的神秘感。如電影中出現了與《鳥人》類似的一個細節(jié),即從天而降的隕石。在《鳥人》中,隕石意指古希臘神話中的伊卡洛斯,這一悲情人物以蠟做成的翅膀向太陽飛去,最終因翅膀融化而墜落。在《鳥人》中它隱喻的便是主人公里根為了灼熱的理想(即實現自我價值)而不惜隕落的理想主義精神。而在《荒野獵人》中,伴隨著火焰的墜落,格拉斯看見的是群狼對一只落單小水牛的圍攻,隨后遇見了同樣落單,最終為所謂的“文明人”害死的波尼族好心人。這里的伊卡洛斯墜落象征的便是北美印第安文明不可避免的消亡。又如在片末,始終支持著格拉斯活下來的便是報仇的欲望,然而就在他與菲茨杰拉德的決斗進入尾聲,他只需要補上最后一刀就能報殺子之仇時,菲茨杰拉德的一句“反正你的兒子再也活不了了”徹底使格拉斯心灰意冷,他看到對岸騎馬靠近的里族原住民,喃喃自語了一句“復仇在上帝的手中”后將菲茨杰拉德推向水中,讓水流帶著仇人的身軀漂向里族人,讓里族人手刃菲茨杰拉德。這里顯然是化用了《圣經》羅馬書十二章十九節(jié)中的“不要因私報仇,讓主審判,如其所言 ‘復仇在我,有冤必報’”。在漂泊于冰天雪地的日子中,格拉斯并沒有因為自己戰(zhàn)勝諸多困難而感到自己的強大,相反,他意識到的是在浩瀚的自然之中,個人實在過于渺小,因此他在最后將仇人的生死交由命運決定。
西方社會特有的文化歷史傳統(tǒng)為好萊塢電影中的個人英雄主義敘事提供了成長的溫床。伊納里多在電影《荒野獵人》中表現了主人公格拉斯為了生存和復仇而不斷自我奮斗、自我爭取,反抗著自然外力(惡劣的嚴冬荒野)與社會阻礙(美洲大陸錯綜復雜的族群關系)的過程,整部電影帶有明晰的個體意識,贊美了人面對邪惡命運永不屈服的抗爭精神。而另一方面,伊納里多又在電影中闡述了人在大自然與命運面前的渺小,并引入了宗教意識,將電影中的個人英雄主義提升到了新的境界。